第三十五章 庆长。你爱过我吗?

也许就这样被世界遗弃,也无不可。把此地当作一个尽头,跟随旧的世界被无声埋葬,唰的一声,拉上两片幕布,一场表演告终。台下观众已立身离开,有何眷恋,有何长久。发生过的一切,再绚丽热闹,刻骨铭心,也是注定要离岸的一艘大船。灯光闪耀的大船开往黑暗海洋,不知归途。如同注定会在推土机铲车逼迫中轰然倒下的观音阁桥,如同被大雪隔绝封闭的偏僻乡镇,如同她此刻看到的自我,隐藏心灰意冷竭力工作却不知道方向何在。

清池打来电话。他收到她的明信片,在电视里看到关于南方暴雪的新闻。他们分别很久。电话中他传过来的声音如此熟悉,仿佛昨日才初初相会。她对男子敏感的两部分细节,一个是声音,一个是手。在很早时她拥有特别的观察方式,水波中涌动云影,角落里闪跃光斑,大人肩膀上衣服的图案和花纹,掉落在土堆一枚小小发针,以及飘在裙子上又再次被风吹走的海棠花瓣……诸如此类,别人也许会忽略的种种细节,在她心中都有清晰回声。这种能力自童年开始具有,一直未消失。

第一次见面,她观察过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洁净,呈现有力而收敛的气质。他说他少年时热衷的事,是制造组装各种航空航海模型,参加比赛。他是被父母严格要求下教育出来的男孩,学习成绩上等,各种兴趣爱好有模有样,即使他觉得自己过得并不快乐。但,也许那就是事物的本来样子。他说。这双会做复杂模型的手,成年之后做过许多实验室里的实验和训练。一双有实践力的男子的手。这双手,也有过沉溺于各式女子身体和肌肤的岁月。他把这种接触视为乐趣所在。如同把玩一类艺术一个游戏,占有、收集种种性与爱的标本。这是男子天性里好胜和欲望延伸出来的另一个侧面。他以此填塞情感被秩序和理性长久压制的匮乏和不安全感。

他说,庆长,你可安好,你可疲倦。电话里可听到电流嘶嘶蔓延的声响,又或许只是她的幻觉。大雪停滞的荒野,夜色困顿。同时,她不断听到手机发出提示即将断电的鸣音,通话处于会随时中断的仓促状态。她如实说明情况。交通,疾病,缺水,断电。他言语简要直接,说,会马上去机场坐最近一班飞机到省会。借到一辆车,明天凌晨三四点出发上路。争取在晚上抵达东溪乡。

他说,也许9个小时左右路程,会延长为14或16个小时。但他尽力以最快时间抵达。他让她把旅馆名字和地址告诉他。他将接上她,直接开回省会,然后搭飞机离开。

她略有迟疑。他说,不必担忧,我可以应对路面状况。你只要相信我,庆长。我来安排一切。

他说,你只要相信我,庆长。他不知道。她从窗台上轻轻跃下,于黑暗中摸到球鞋把它穿上的那一刻开始,已为他驯服。

很久之后,他询问她,你爱过我吗。庆长。

在他很多次说我爱你的时候,她沉默无语。即使明显感觉到他语气末尾某种期待,期待她回应,给予同等表达和肯定。这种表达,对他来说,如空气一般充沛而自然的需求,但她从未满足过他。为此,他们有过一些激烈冲突,仅仅因为她不愿意说我爱你。

在西方,丈夫会因为妻子不说我爱你而提出离婚,可见他们对这句话的注重及日常表达的频繁。对她来说,她可以用行动付出,但难以做出轻率的表达和承认。也许自幼小时开始,没有受过这种情感方式的训练,没有习惯。他的其他女人也许可以做到,冯恩健,于姜,或者Fiona。但她们都不是周庆长。庆长的生命里,感情是一种殊遇。

之后,她对他有过一次专门的解释。在一次彼此挫折之后的电话里。

她说,我们对爱这个字理解不同,不能在同一个层面上互换。你所说的爱,是指那种身心的欢悦欣赏爱慕。而我理解中的爱,不属于这个人世,也不只属于现世当下,更不限于男女之间。即使失去生命和躯体,也依旧存在。它是高远的,超越的,突破概念和局限的。对我来说,无从说起和表达。你称之的爱和我称之的喜欢,应该是同等概念。它们具备对等属性和份额,没有谁多,没有谁少,没有轻重浓淡。也许你因此无法理解我对你的感情。也许你本来就无需理解。我对你有真实的情感,但那不是我爱你这三个字所适合表达的。这不是我们的沟通方式。

也许是一种故意退后。一种自我保留和保护。她自己也在怀疑,她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长篇理论。这本应是一种不需要任何定义的感情。她向往和爱慕他,无可置疑。只是不愿去辨别它的长久,或者辨别的时间还未抵达。她难以交付出自己。承认,交付,意味着将由他来控制和处置她的一部分自我。她不愿失去这自由。宁可背负着它,也要做到自己掌握。

他经历过那么多女人。他从不对她隐瞒他过去以及现在时态里的女人,坦白情爱大袍里里外外的褶皱和暗藏,来回抖动翻转,让她察看翻阅。不隐藏,不虚饰。他身上带给她愉悦的部分,都可以与人共享。他不是一个深邃隐匿的矿藏。他是一个赏心悦目的公园。

她拒绝做他信手捻来的标本,被放置在管理妥善的花园之中。她的感情,是生长在海拔4500米高山之上的野生鸢尾,开在针叶林的溪边湿阴地上,大片蓝白花朵,茁壮静谧。不是盘旋热闹的蝴蝶丛中的一只,扑动翅膀流连于春日艳阳花丛当下。大部分时间,她灵魂里的那些花朵,只能独自消亡在高处的寂寞中,自生自灭。没有谁见到过它们的美。如果,你要得到我,请攀越高山来与我邂逅。她亦步亦趋,边走边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