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庆长。如此赤裸真实
一段男女情爱的关系,是自己与他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的倒影。是自我的投射面。这段关系像一面镜子,清清楚楚照亮她自己。如果不是一段强烈的开启封闭心扉的关系,她没有机会相遇到隐匿在内心深处中的自我。看到这个孩童的脆弱、需索、哭泣、甜美。看到她的历史、记忆、创伤和情结。看到褶皱的幽微和向往的光明。
这个男子带来一个机会,让她面对生命中最本质的自我。如此赤裸真实。
而对于他,也许无法承认,他对她的爱最隐秘而晦涩的部分,其实是渴望成为像她这样的人。敢于直面甚至撕剥自己的生命,让它破碎,露出真相。敢于倾尽自己的感情,哪怕被它践踏。这是他内心需求的一部分。但是被滚动不止的安全和急躁的生活陷落。做不到,其他部分也不过是背道而驰。无法给予世界以意志,因为在接受这世界所有规则。没有信仰,不管是对爱,还是对真实。试图抓住一切愉悦,却拒绝负荷创痛。不相信感情所代表的光,始终警惕和躲避黑暗。
所以他只能理性而坚定地生活在这个俗世之上。他的工作,美丽柔顺的女人,富足生活,前途。
只能以此终老。
但他的确以他的方式爱过她,以他所称谓的爱。只是这注定是不坚定的东西,是被拨弄和操纵的东西,它无法与时间抗衡,也无法给予现世的生命以未来意义的影响。它与她所追索的情感,是两回事情。即便如此,她依然承认,他爱过她,以他的方式。只是她一直站在幻象之中,以为它与俗世的目标不同。但其实它没有什么不同。它依然只是一段俗世男女的欢爱纠葛,看来也就是如此。
她说,当我对他持有怜悯和理解,其实是对自己持有怜悯和理解,如同一种真相浮出。当我看清楚这一切,执着的偏见,评断,妄想或幻觉,便如一面镜子的碎片,坠落地面,无法成形。
她看见他与她,一对世间平凡男女,为前世的因缘牵扯,在今世痴缠伤害。那不过是遵循做出偿还或继续亏欠的秩序。她看见他们之间的放弃和离别,情感的内核在时间中日益清湛。即使伤害折磨,离弃失散,相爱,是对彼此履行的使命。
因此,在他们认为彼此相爱的时候,其实早已经在相互准备离去。
宋有仁对她说,庆长。当你学会爱自己,相信自己,你就能够知道如何去爱别人,相信别人。而不管这个人在你身边,还是离开你。这段关系是已经结束,还是依旧延续。外界事物处于无常的变动、更换、破坏、损毁之中。爱人有血肉,更易腐朽。只有你的相信,来自你内心的爱,是完整而稳定的存在。不管何时何地,与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持有它们,就持有长久。
他又说,你这样丰富敏锐的女子,感情强烈赤诚,原该是一个男人的宝藏。如果他具备耐心和理解,可以和你即使在一个狭小房间里共处,也如同行走在通向整个世界的旅途之中。可惜,许清池不是能够享受这段路程的人。他跟不上你的脚步,无法抵达你内心深处。这只是我作为一个男人的个人观点,并非专业意见。这只能说明,你的情爱道路注定崎岖,不如其他女子顺畅平坦。这是一种注定。中国人的宿命论自然有其道理。
如此这般,她对他说,他对她说,直到后来她觉得所有的细节和感受清空,再讲不出任何关于和清池的内容。
最后,她再无故事可讲。只是经常带去中国茶,与他一起沏茶喝茶。又和他一起学书法,两个人在回廊下写毛笔字,临摹典雅清远的碑帖。在花园里种香料,薰衣草、薄荷、迷迭香、百里香、月桂,也种西红柿、豌豆、玉米、萝卜。一年四季,按照轮转的时节种植和收获。他喜欢厨房,热衷做西式的食物,有一个宽敞漂亮的大厨房,各式精良设备一应俱全。一起烹饪。一起吃晚餐。他们的两个小时,渐渐成为整个午后在花园里的劳作、休憩、互相陪伴。
直到庆长确认他已经不把她当作他的病人。
有时她会有心理退回的倾向。在一些无法预料的时刻产生剧烈情绪起伏,突然觉得深深恐惧。如果他一定要来寻找她,绝对可以把她找到。她不过依旧在上海,在这个封闭的城市里。哪怕走在大街上或者出现在酒店里,他们都有可能不期而遇。他说过,庆长,如果我持有要再遇见你的信念,我知道我一定会实现。她有一种直觉,他已失去这信念。他们已彼此放弃。
她宁愿他失去这个信念。如果再次邂逅,她自问是不是还会选择放下一切,继续跟他走。她想,即便她看透他所有骨骼和组成,看到她与他之间绝无可能存在安稳和妥当的未来,但她或许依旧会前往。所有的痛苦折磨,将重新轮回一遍,再次碾压和碎裂她。然后,再次重组,完整。这就是宿命。没有止尽的沉沦和反复。这孽缘一定带有前世的因果。他追随而来,他找到她,要她偿还出一切。但这一世应该已经偿还了吧。她的整个生命,为这样一场爱恋,排山倒海般折腾,消耗,损伤,毁灭,重生。
她付出了代价。他应该可以放过她。
庆长。我爱你。我会爱你至死。她对他说过的这句话早已确信无疑,并在确认的瞬间把它付诸时间的洪流之中。不过是捕风捉影,梦中逐花。在现实的生活中,她只与自己同行。他们对彼此已失去任何意义。
她对自己说,庆长,你可相信。她自答,是,我相信。
相信爱,一如相信真相。相信他,一如相信她自己。
直到他们余生都成陌路。直到这样各自老死。
6个月后,宋有仁向她求婚。他说,庆长,我很久之前在瑞士一个小镇买过一栋房子。我想得到伴侣,等待很久。他从未结过婚。庆长认定他是个双性恋。为何48岁的时候,想跟女人结婚,他并不隐瞒,说,希望有个孩子。因为他母亲90岁高龄,居住在德国,观念传统,希望见到他娶一个中国女人,生下孩子。庆长说,我无法确定我一定会怀孕。他认真地看着她,说,我确认你会有。
她说,但是我们不相爱,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