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次,王莙就不到王世伟教室外面去晃了,直接到他寝室去找他,因为刚好是周末,他肯定不在教室。

但她事先没跟他约好,不知道他在不在寝室。万一他不在寝室,她就到操场去找他,他可能在那里踢球。

她一边往他寝室走,一边盘算,万一他既不在寝室又不在操场,那就只好在他门外等了,他晚上总要回来睡觉吧?

但走着走着,她就心慌起来:宗家瑛会不会已经捷足先登了?

太有可能了!

大姐大说了,男人永远忘不了初恋。大姐大还说了,老莫的父母不让儿子跟乡下人宗家瑛搞对象,而老莫是个孝子。

这两个元素结合在一起,除了生成“坏马大吃回头草”之外,还能生成什么?

她知道,如果宗家瑛出手,她王莙就只能甘拜下风。

第一,宗家瑛是初恋,而她是后来的,情场上没有后起之秀,也不可能后来居上,永远是先下手为强,就像《迟到》里唱的那样;“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哦,她比你先到”。

第二,宗家瑛是他自己千辛万苦追来的,而她是死皮赖脸送上门来的,连她妈都告诫过她千万别追男生,你追他,他就不珍惜你。

第三,宗家瑛会在他的搂抱亲吻之下动情,而她没有。

三打三败,三战三输,前途无亮。

她想立马打道回府,但知道已经没有回程的汽车了,得在B县住一夜,那么从现在到明天这段时间干嘛呢?

再说,不是还有“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个成语吗?

豁出去了,到黄河边去看看,到底有多么浊浪滔天。

如果待会儿宗家瑛问她来干什么,她就说是从这里路过,来看看老同学。

但是他肯定把什么都告诉宗家瑛了,连她那啰哩吧嗦的情书都给宗家瑛看了,两人不定怎么嘲笑她这个花痴呢。人家宗家瑛是中文系的,那文笔肯定好生了得,她这个理科生还写情书给他,那不是在鲁班他妹妹家门口耍斧头?

她很后悔没把他写的那封信带来,她太宝贝那封信了,特意放进箱子里锁起来了。不然的话,还可以拿出来证明一下她并不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他也是喜欢她的。

不过,可能带来了也没用,他不是连回邮地址都没写吗?而且没落款,如果他不承认,她怎么证明那是他写的?

这么说来,他早就做好了跟宗家瑛复合的准备,所以给她写信都那么不留首尾。只她这个大傻瓜,高调跑到B县来追他,高调写情书给他,搞得全县人民都知道了,还落下了白纸黑字的证据。

她想到这里,真是又恨又怕,她可以容忍他知道她追他,但她不能容忍别人知道她追他,更不能容忍宗家瑛知道她追他。

如果她能让历史倒退,她一定要退回追他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去。

现在不行了,落下了终生的污点。

她捱到他寝室附近,发现门是关着的,她的心迅速下沉,看来坏马正在猛吃回头草,说不定他正在对宗家瑛献殷勤说:“还是你好,不像那个谁谁,嘴里说喜欢我,其实是装的,我使出浑身解数,她都没反应。”

她冒死走到门边,站了一会儿,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敲了敲门,没人应声。

但她好像听到里面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估计那两人钻到被子里去了,正在互相使眼色:“别出声,别出声,她以为我们不在家,就会走的。”

她石化了。

对面有个女人大声问:“喂,你是不是找王老师啊?”

她回过神来,嘶哑地回答:“是啊,我……”

“他不知道你要来啊?”

“呃……我……”

“你没他的门钥匙啊?”

“呃……我……”

“你去操场找他吧,他一准儿在那儿。”

“好的,我这就去操场。”

她背上包往操场方向走,对面的女人又喊道:“喂,你背这么大个包去操场啊?多重啊!拿过来放在我家吧,待会再来拿。”

她连声感谢,把包提到对面,放在那女人家:“我一会儿就来拿,谢谢您了。”

她一路小跑来到操场,看见半裸体队又在跟背心队踢球,还是吆吆喝喝的,还是那个小个子裁判,还是把哨子吹得嘀嘀响。

她站在操场边,手搭凉棚使劲张望,专看队员们的脚。

但看了半天,也没看到一双白袜子白球鞋。

她很失望,开始怀疑对门那女人是骗她的,也许他和宗家瑛就关在寝室里,但那女人撒谎说他不在寝室,把她骗到操场上来了。

不过那女人为什么要骗她呢?难道是为了她的包?

那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包啊!里面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应该不会是为了包,肯定是在为他打掩护,把她支走了,让他有此机会带着宗家瑛溜掉。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溜掉呢?他跟自己的女友会面,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她王莙不过是个加塞的,是一只专叮有缝鸡蛋的苍蝇,是一个暗恋人家男朋友的傻瓜。

而宗家瑛才是他的女友,从前是,现在是,将来还是。

她决定马上转回去拿包,然后去找个旅馆住下,明天一早回D市去。

她正低头走着,突然看到地上有双奇怪的脚,一只脚上穿着一只破球鞋,另一只脚上绑着一只破球鞋,绑着的那只,大拇趾上缠着白纱布,不过已经弄得脏兮兮的了。

她抬头一看,是他,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见她抬头,便气咻咻地问:“往哪里跑?”

“我……在场上没看见你……怎么你今天没上场?”

他恨恨地说:“上什么场啊?你没看见我的脚?”

“你的脚怎么啦?”

“趾甲踢翻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毛骨悚然,牙齿发酸:“怎……怎么把趾甲……给踢……那个了?你踢球的时候……没穿鞋?”

“穿了鞋会把趾甲踢翻?”

“你怎么不穿鞋呢?”

“你还敢问?”

她糊涂了:“我……怎么了?”

“都是你干的好事!”

“我干什么了?”

他单脚跳到一块石头跟前,坐下,解开绑鞋的鞋带,重新捆绑。

她赶快跟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我来吧。”

她解开那根踩得脏乎乎的鞋带,把他的脚在鞋上放好,然后沿着他的足弓一圈一圈绑鞋带,把他的脚固定在鞋上,她边绑边说:“你包趾甲的纱布都脏了,需要换一块,哪里有干净的纱布?”

“寝室里还有两块。”

“那我们去寝室包扎吧。”

他站起来,把手臂搭在她肩上,她一手拉着他的手,另一手扶在他腰上,两人一瘸一瘸地往寝室走。

她说:“你脚受伤了,还跑这里来看球?”

“不看球干嘛呢?”

“但你走来多不方便啊。”

“是对门老李用自行车把我带来的。”

“那现在……”

“现在人家正赛球,哪有功夫送我?你扶着我就行了,我自己能走回去。”

她见他一瘸一瘸走得挺吃力,忍不住说:“你踢球怎么不穿鞋呢?”

“都是因为你。”

“我怎么了?”

“你不回我的信,又不来看我,搞得我心不在焉的,鞋都没换,就跑来踢球,人都到齐了,又不好跑回去换鞋,就赤脚上场了……”

她本该为他受伤难过的,但却感到很开心,因为他是被她搞得心不在焉的,那说明她魅力大啊!

她娇声说:“我又没说我前几天会来……”

“你说两个星期来的。”

“我是问你两个星期行不行,但我们最终不是没敲定吗?”

他横不讲理地说:“我不管,反正怪你。”

她呵呵笑着说:“好,怪我,怪我。说吧,你要我怎么……补偿你?”

他用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握住她的乳房:“就这样补偿!”

她摘他的手:“别闹,当心人家看见。”

“看见怕什么?自己的女朋友,碰不得?”

她哭笑不得。

他问:“你是不是我的女朋友?”

“你说是就是。”

“我说是。”

“那就是。”

回到他寝室,他找出一块白纱布:“就这个,校医务室给的。”

她把他脚上绑的鞋拿下,再一层层打开包着他脚趾头的纱布,揭到最里层的时候,发现纱布被血水粘在脚趾头上,她看得心惊肉跳,不敢下手。

他要去扯。

她赶快制止:“别乱扯,当心把肉带下来了,我用盐水把那儿打湿一下,好揭一些。你有盐吗?”

“没有。”

“那怎么办?总不能用生水吧?”

“可以到对面老李家去借点,他家自己开火,肯定有盐。”

“就是对面有个小小孩的那家?”

“嗯。”

“我去借,正好我的包还寄放在她家呢。”

她跑到对面老李家:“李老师,我想问你借点盐。”

那女人正抱着个孩子在抖,抖得连说话声音都抖抖的:“我不是老师,你们李老师在操场踢球呢。都是你那个王老师闹的,组织个什么教工球队,都几十岁的人了,又不是学生,还踢个什么球哦!一去就是一下午,家里什么事都不管。”

她没想到做了替罪羊,尴尬地站在那里。

那女人又抖了一阵,终于把孩子抖得不哭了,才停了下来问她:“你要盐干什么?”

“我……想冲点盐水给……他把踢伤的脚洗一下。”

“哦,是的,你们王老师把脚踢伤了。我还以为这下要休息几天了呢,哪知道还要踢,这些人真是不要命了……”

那女人一边给她找盐一边说:“你说这个踢球吧,不光费时间,还费鞋,一双球鞋就是半个月的工资,踢不了几天就坏了。”

女人终于找到了盐,问:“要多少?”

“呃,我用纸包一些就行了。”

女人给她找了张纸:“你自己包吧,要多少拿多少。”

她用纸包了一小包盐,从自己的旅行袋里拿出一些点心:“给你孩子吃。”

“哎呀,你太客气了,我的孩子还在吃奶呢,哪里能吃这玩意。”

“那就送给你吃吧。”

她提上包跑回来,一边冲盐水一边说:“老李的爱人在怪你把老李叫去打球,不做家务,还费鞋。”

他很不屑地说:“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一个男人,难道不应该有点兴趣爱好?”

“但是也不能不做家务事啊,他家小孩那么小。”

“小孩小,男人呆家里也没用啊,又没奶给孩子吃……”

她把盐水冲好了,端到他脚边,浇一些在沾了血的纱布上,过一会儿再慢慢揭。

她轻轻揭开带血的纱布。真是不揭不知道,一揭吓一跳:他的大脚趾都成紫黑色的了,脚趾肿胀,趾甲已经离开了肉,翘在那里。

她不敢碰他的趾甲,担心地问:“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

“不用,以前在乡下读书的时候都是赤脚上阵,踢翻趾甲是经常的事,过几天新趾甲长出来,旧趾甲落掉,就没事了。”

“会不会发炎化脓?”

“不会的,撒了消炎粉的。你就帮我用干净纱布包上就行了。”

她忍着害怕,用温盐水把他的脚趾洗干净,再把整个脚都洗干净,然后细心地包扎他的大脚趾。

他催促说:“怎么包这么慢啊?我自己来吧。”

“你要包那么快干啥?”

“包好了好干正经事嘛。”

她知道他说的“正经事”是什么,低着头说:“你脚都这样了……”

她把那盆给他洗了脚的脏水端出去倒了,一抬头看见对面李老师的爱人正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在炒菜,孩子又在大声嚎哭。

李老师家的炉子就摆在门外走廊上,矮矮的,坐上了锅,还没半人高。李老师的爱人像在练骑马蹲裆功一样,直着上身,弯着两腿在那里炒菜,手里抱着的孩子的头冲着炉灶的方向。

她看得两腿发软,生怕李老师爱人一失手把孩子掉锅里了。她把手里的盆子往地上一放,跑到对面,对李老师爱人说:“我帮你——炒菜吧,你哄孩子。”

李老师爱人感激不尽:“太谢谢你了!我油盐都放好了,你就翻着炒,别让菜糊了就行。”

她接过锅铲,在锅里翻来翻去。

李老师爱人说:“我炒咸菜放了辣椒,有点呛人,我小宝可能是被呛哭了,我到里面去哄她。”

“你进去吧,这里有我呢。”

李老师爱人把孩子抱屋子里去了,可能又在使劲抖,因为孩子的哭声像歌星们拖长的尾音,颤颤的。

等她做完活雷锋跑回来,看见王世伟已经躺被子里去了。

他问:“你跑哪儿去了?”

“对面李老师爱人抱着个小孩在炒菜,我去帮她一下。”

“快到床上来!”

“这么早就睡觉?”

他压低嗓子叫道:“你到底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啊?”

她磨磨蹭蹭地走过去,被他一把抓到床上去了。

她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只好由着他,为了掩饰尴尬,便在那里东扯西拉:“我今天来找你的时候,你门关着,我还以为你和……宗家瑛……躲在里面呢……”

他皱着眉头说:“说好了不提她的。”

“是说好了不提她,但我听说她跟那个老莫,吹了。”

“是吗?活该!”

她见他这么幸灾乐祸,放心不少,坦白说:“我还怕她会回头来找你呢。”

“她找我干啥?”

“吃回头草啰。”

“哼哼,回头草就那么好吃的?”

“她要吃,难道你还不让她吃?”

“哼,这种女人,倒贴几百两银子我都不会要。”

她见他这么坚决,心里很高兴。

他也很开心:“呵呵,我咒得好灵吧?说她会被那个男人玩腻了甩掉,果然就被甩掉了。”

“你咒她了?”

“不该吗?”

“你这么恨她?”

“不该吗?”

“该,不过我觉得像你这么恨她,就说明你还没忘记她。”

“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心一沉,脱口而出:“原来真是这样啊?”

“真是哪样?”

“大姐大说男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初恋,后来的人……都是替代品,要打折的……”

“大姐大是谁呀?”

“就是以前我们寝室的那个……裴小宝。”

“噢,是她呀?她不是跟我们系里老穆,有一腿吗?那她不是‘后来的人’?”

她一直以为大姐大和老穆的事就她一个人知道,没想到连二班的他都知道个七七八八,惊讶地说:“你也知道她和老穆的事?”

“公开的秘密。”

她真为大姐大捏一把汗。

他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在生气,忙解释说:“我说的一辈子不忘记,不是爱,是恨。”

“你为什么……这么恨她呢?”

“因为她把我伤得太狠了。”

“她怎么伤你了?”

“我们都订婚了,在村里开了订婚酒宴,我爹妈还给了她彩礼,全村子的人都知道我们的事了,结果她跑去跟了那个二婚头,叫我还有什么脸面回村里见人?”

“那你以后就不回村里了?”

“回!”他使劲搂搂她,“现在有了你,我就有脸回村里见人了。”

“为什么?”

“因为你比她强一百倍!”

她心里五味杂陈,他这么看得起她,还是很让她高兴的,但怎么又觉得自己成了他向宗家瑛讨还血债的武器一样呢?

看来真的要做初恋才行,不然怎么都逃不脱“为人争光”、“替人报仇”的下场。

凸显裴小宝同志伟大光荣正确啊!

但是她这辈子好像做不了初恋了,即便她现在重新找一个,也很可能是有过女朋友的,即便她以前就在追过她的那几个里面挑一个,也很可能是有过女朋友的。比如那个“市长的儿子”,要是没谈过几个女朋友,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

只怪她那时胆子小,不然的话,大学第一年就去跟王世伟挑明,那就稳坐“初恋”交椅,还有宗家瑛什么事?

她兀自在那里心潮澎湃。

他一个不慎,碰到了伤脚,疼得“嘶嘶”吸气。

她真搞不懂他,这事儿到底是神奇在哪里?怎么可以让他这么舍生忘死?革命英雄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她可以理解,人家那是为了革命事业,他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熬啊熬,终于熬到了头。

她坦白说:“我想你,但是不想……这个。”

“这就怪了,那你想我到底是想什么呢?”

“想和你在一起,和你说话,看见你,听见你……”

他叹口气:“你还是琼瑶的书看多了。以后不许看琼瑶的书了,只许看我给你找来的书。”

“黄书?”

“启蒙读物。”

她见他说得那么一本正经,忍不住笑起来。

两个人搂着睡了一会儿,她听到外面好像有嘈杂声,看了一下手表,五点多了,应该是食堂开饭时间到了。她想起他脚踢伤了,走路不方便,决定自己去食堂打饭。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好衣服,打开他的抽屉,找到饭菜票,拿上两个搪瓷碗,到食堂去打饭。

周末,食堂里打饭的人少多了,黑板上的菜名也少多了,就两个,一个炒萝卜,一个炒白菜。她一样要了一个,端出来一看,都是清汤寡水,惨白惨白的,一看就是少油没盐的那种。

她端着两个碗往寝室走,路上碰见李老师的爱人,把孩子用布兜子背在身后,一手提着个塑料桶,另一手提着个热水瓶,正往食堂方向走,看见她就站住和她说话:“你们在食堂打饭吃?”

“嗯。”

“周末的菜最不行了,怎么不去外面餐馆吃呢?”

“他……脚不方便。”

“呵呵,上餐馆又不是用脚吃饭。”

“但是他走路不方便。”

“那才几步路啊?还没操场远,他操场都能走去,餐馆反而走不去了?我猜他是没钱请你上餐馆了。”

“是吗”

“他每个月的钱都是欠欠乎,请谁吃顿饭,就要问我们老李借钱,不然熬不到发钱那天。”

“哦。”这个她可没想到。

李老师爱人解释说:“踢球费鞋啊,像他那样天天踢,几天就能踢坏一双鞋,买一双鞋,半个月工资就没了。”

她听得好心疼,当即决定下次要买双球鞋带给他。

李老师爱人说:“快把饭端回去,拿水桶来打热水吧,过一会儿就被学生打完了。”

“在哪里打热水呀?”

“就在食堂后面,有个开水房,开水热水都在那里打。”

“好的。”她端着饭菜匆匆回到寝室,拿了提桶和水瓶,到开水房去打水。

她到那里的时候,李老师爱人还在那里排队,见到她就叫:“到这里来,我给你占了个位置的。”

她厚着脸皮挤进队伍:“谢谢你。”

“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

“我姓王,叫王莙。”

“你也姓王啊?那你不该找王老师。”

“怎么了?”

“同姓不能结婚的。”

“为什么?”

“同姓是一家嘛。”

“但是——他是B县人,我是E市人。”

“不管是哪里的人,天下王姓是一家,都是一颗菜上的。你可别觉得这是封建迷信,我认识的同姓结婚的,没有一个善终的。”

她不想跟李老师爱人辩论这些,便问:“请问您贵姓啊?”

“我姓赵,你叫我小赵好了。”

正说着,轮到她们了,小赵指点她说:“这两个龙头是打开水的,你把热水瓶接在那个龙头下就行了。”

小赵说完就弓下腰去自己那边的龙头接水,把她看得心惊肉跳,生怕小赵背上的孩子会一头撞在墙上。

打了开水,小赵又带她去打热水,在开水房里面,有个热水池,是个很大的水泥砌的圆柱形容器,比她人还高,直径大概有一米多。热水池边上有一圈半尺宽的水泥台子,有个男生正从那个台子上跳下来,差点滑倒。

小赵说:“周末只烧一锅水,一下就打完了。”

“那怎么办?”

“不要紧,还有我们的份,但是要爬上去用舀子打,因为水位已经落到水龙头以下去了,从龙头那里放不出水来。”

她看了一下那水泥台子,有半人高,想到小赵背着个孩子不方便爬台子,只好自己出马:“我爬上去打吧,你背着个孩子,不方便,可别一弓腰,把孩子给泼到水池里了。”

“好的,今天劳烦你了。”

她费劲地爬上水泥台,探身看了一下装热水的容器,应该有一米多深,上面是圆柱体,底部是圆锥体,像口大锅一样。热水池里的确不剩多少热水了,圆柱体部分都空了,只在那个圆锥体部分有水。她拿起那个木舀子,踮起脚,把大半个身子都探进水池里去,才舀到半舀子热水,费力地提上来,倒进小赵的桶子,然后又探进容器里去舀。

她倒挂金钩般地挂在水池上舀水,生怕哪个恶作剧的从后面把她的脚一拉,那就完蛋了,她肯定头朝下掉进热水池里去,不烫死也会被烫个大花脸。

此时此刻,才深刻体会到D大开水房的仁慈啊!

她冒着生命危险,一次次地倒挂金钩,把大半个身子探进热水池,舀了个气喘吁吁,才把两个桶装满。

热水池那里没台阶的,上去已属不易,下来就更困难,她只好学那男生的样子从水泥台子上跳下来,差点崴了脚,惊魂未定地提起热水和开水,和小赵一起往寝室走,走不到一半,两人就放下桶子和水瓶歇气。

小赵抱怨说:“男人就是这么放得下,家里又是孩子又是家务,他就可以像不知道似的,只顾踢自己的球,不到天黑不着家。”

她不敢接腔,因为罪魁祸首是王世伟。

小赵接着控诉:“刚结婚那阵还行,他周末给学生补课,晚上就做家教,多赚不少钱。自从他踢开了球,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课也不补了,家教也不做了,成天就是踢球,好像自己还是十几岁的小孩子似的。”

她小心建议说:“可不可以跟他谈谈,叫他……少打点球?”

“怎么没谈呢?谈一次吵一次,还威胁我,说不让他踢球就离婚,我看孩子的份上,也懒得谈了。嫁了爱打球的人,活该当足球寡妇。”

两人歇了两次,终于把水提回了家。

他还在睡。

她用了一半热水,擦了个澡,然后去叫他:“喂,你也起来擦个澡,不然水冷了。”

“我都是洗冷水的。”

“但我已经把热水都打来了,何必浪费呢?”

他睡眼惺忪地问:“你去打热水了?”

“嗯。”

“怎么不等我去打呢?”

“你脚疼么。”

他好像才想起自己的脚踢伤了:“哦。”

她催促说:“快起来吧,洗了好吃饭。”

“你把饭也打来了?”

“嗯。”

“你真是太能干了!”

“你脚受伤了嘛。”

他借势一歪:“我脚受伤了,你帮我洗吧。”

她无奈,只好绞了几次毛巾,帮他上上下下擦洗了一下。

他半躺在床上,享受她的服务,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嗔道:“看什么?”

“看你。”

“看我干什么?”

“喜欢看么。”

她心里很滋润,脸上不表露:“好了,洗完了,穿衣服吃饭吧。”

正说着,听到有人敲门,是小赵:“小王,我给你们送咸菜来了,食堂的菜没油没盐的,不下饭。”

他嗖地一下钻被子里去了。

她跑过去开门。

小赵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端着一小碗咸菜:“我见你们没去上餐馆,就盛了点咸菜给你们送来。”

她接过咸菜,千恩万谢。

等小赵走了,她关上门,把咸菜放在桌子上,叫他:“快起来吃饭吧,不然都凉了。”

他披了件衣服,坐床上吃饭,胃口极好,狼吞虎咽。

她吃着食堂的炒白菜,感觉难以下咽,全都是她不爱吃的梗子,又没炒进油盐,寡淡的。

幸好有小赵端来的咸菜,辣辣的,很下饭。

她决定下次来的时候带些咸菜和罐头来。

吃完饭,她把碗拿到水池边去洗了,返回寝室,他见到她就叫:“快过来快过来!”

“刚吃过饭……”

“我叫你过来休息,你理解到哪里去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走过去躺在他身边。

他搂住她,得意地笑:“呵呵,上当了吧?”

第二天中午,两人到校外的小餐馆去吃饭。她特意点了两个带肥肉的菜,一个回锅肉,一个红烧肉,她自己只吃里面的配料,再用菜汁拌饭,把肉都让给他吃。

吃了一会儿,他看出来了:“你不吃肥肉,干嘛点回锅肉红烧肉呢?这两个菜都很肥的。”

“我不知道啊。”

他想了想,夹起一块肉放到她碗里:“你不吃肥肉,就把瘦的啃了,肥的给我。”

她推脱说:“我不吃这种沾了肥肉的瘦肉,我只吃净瘦肉。”

他无奈了:“下次记得别点这两个菜了。”

吃差不多了,他抢着去付账。

她发现了,连忙跟了过去,看见他正在数饭菜票,不禁好奇地问:“这里也收饭菜票?”

“嗯。”

老板解释说:“我照顾学校师生,饭菜票也收的。”

“你收了这些饭菜票干嘛呢?”

“我卖回给食堂啊。”

“哦。”

他解释说:“饭菜票在这里是一块当八毛用。”

她立即从老板手里把他付的饭菜票都夺了回来:“我用钱付吧。”

他还坚持要付饭菜票,被她坚决制止了:“你把饭菜票都用掉了,还得去买,那不是白白多交20%吗?”

老板说:“还是你女朋友会算,就付钱吧,我也喜欢钱。你们食堂的人难缠得很,饭菜票掉个角他们就不收了,该我亏本。”

从餐馆出来,他一直低头走路,情绪不高。

回到寝室,她问:“怎么了?不高兴?”

“不是,觉得自己很没用。你这么远跑来,我连顿饭都招待不起,还要你掏钱请我吃饭……”

“我们不是说了不分彼此吗?”

“是不分彼此,但我什么都不能给你……”

她小声说:“我什么都不要你给,只要你把……爱给我就行了。”

他发誓说:“我把爱全都给你。”

“一辈子?”

“一辈子!”

王莙贪得无厌地说:“但是你以前的爱都给了她了。”

她希望他会说“以前那不是爱”,但他没按她希望的说,而是懊恼地说:“谁叫你不早点告诉我你喜欢我呢?”

她有点失望,好像一块饭菜票当八毛用了一样,恨不得从宗家瑛手里把饭菜票夺回来。

她换个方式拷问他:“你以前对她——是不是爱啊?”

他还算聪明,顺竿子爬上来:“不是。”

“那是什么?”

“被骗了。”

“她把你的爱情骗去了?”

“嗯。”

“那你付出的不还是爱吗?”

他目瞪口呆,仿佛自己咬了自己的舌头。

她看他吓成那样,不忍心生他的气了。

他的脚踢伤了,不能送她去车站,但他叫对面的老李骑车送她。

她还在推脱,老李已经把她的旅行袋放到车上去了,她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他摸出一把钥匙放到她手心里:“这是我寝室的门钥匙,你带着,以后来了就不用去教室或者操场找我了……”

“那你自己还有钥匙吗?”

“我还有一把。”

她没问他为什么有两把钥匙,但她猜到这是宗家瑛那把,甩他的时候把钥匙甩回给他了。她心里有点疙瘩,但她没说什么,谁叫她迟到的呢?

回到D市,她已经完全没有写情书的冲动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买球鞋,买咸菜,买罐头。难道情书能套在脚上踢球?能放在碗里当菜?

她把存折上的钱都取了出来,跑到商场去买球鞋,她对球鞋不陌生,因为她哥哥也爱踢球,虽然她从来不去球场看哥哥踢球,但却给哥哥买过球鞋,过年过节当礼物送给哥哥。

她又到副食店去买了几个牛肉罐头和鱼罐头,还买了很多密封袋装的榨菜咸萝卜,特意给小赵的女儿买了一袋奶粉,再买了几盒点心,都放在旅行袋里,整装待发。

她做着这些,心里很充实很甜蜜,想到他看见新球鞋时的惊喜表情,她恨不得一脚跨到B县去,这就把新球鞋套在他脚上。

唯一的麻烦是存折上的钱所剩无几了,而一双球鞋肯定不能穿一辈子,过不了多久还得买鞋。

到哪儿去弄钱呢?她自己的收入就是国家发给研究生的那几颗颗钱,她爸妈手头还是比较宽裕的,都在工作,只两个孩子,她哥哥已经工作了,不用问家里要钱,家里就她收入最少,爸妈经常要给钱她花,但她一般都谢绝了,说要靠自己养活自己。现在她也不好意思问爸妈要钱,只好找家教做。

她向大姐大打听:“你做家教都是在哪里找的呀?”

“你想做家教?”

“嗯。”

“你还需要做家教?”

“我怎么就不需要做家教呢?”

“你爹妈都挣钱,养你一个还不够?”

“我不想问我爹妈要钱。”

大姐大一猜就中:“是不是想给王英俊买东西啊?”

“呃……也不完全是……我坐车也需要钱啊。”

“干嘛总是你往他那里跑呢?叫他来看你嘛,那不就省下你的车费了?”

“他手头不宽裕。”

“再不宽裕也比你宽裕吧?你拿的是研究生那点钱,他拿的是老师的工资。”

“他爱踢球,挺费鞋的。”

“你要给他买球鞋啊?”

她坦白说:“已经买了。我是想赚点钱以后用。”

“已经买了?拿出来看看!”

她把买的那些东西都拿出来给大姐大看。

大姐大边看边摇头:“你呀!贴了人不说,还贴钱,小心他哪天把你甩了,你就亏大了。”

“他发了誓的,说一辈子……爱我。”

“男人的誓言有什么用?我们老穆还发过誓,说要十辈子爱他老婆呢,结果怎么样呢?”

“你不是说老穆,舍不得他老婆这个初恋吗?”

“初恋个屁,马上就要离婚了。”

“真的?”

大姐大兴奋地说:“当然是真的。”

“他这次怎么……这么爽快,没找理由拖了?”

“他敢拖?再拖我肚子就大了。”

她惊呼:“你怀孕了?”

大姐大点点头。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们来得及结婚吗?”

“我又不准备把孩子生下来,有什么来得及来不及的?”

她糊涂了:“你不准备生下来?”

“我还在读书呢,现在生个孩子我不完蛋了?”

“那你怎么,不采取……”

“采取了,出了意外嘛。”

她突然想到自己,什么措施都没采取,如果怀孕了,怎么办?

大姐大笑嘻嘻地说:“我告诉了你,你可别告诉任何人。这个意外,是对老穆而言,是他意料之外,但不是我的意料之外。”

“是吗?”

“这个所谓‘意外’,其实是我的‘意中’,我做了点手脚。”

“什么手脚?”

“老穆很狡猾的,每次都要戴套,检查漏不漏。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嘛,我每次趁他激动忘形的时候,就这里抓,那里摸……”

“那他……知道不知道?”

“有时知道,有时不知道,并不知道是我的计策,你可别对任何人讲啊。”

“我不会的。”

“他现在已经提出离婚了,状子都递到法院去了。”

“他……老婆肯离吗?”

“呵呵,肯离也得离,不肯离也得离,不然我把这事捅到系里去,她老公就完蛋了。”

“她会不会宁可她老公完蛋。”

“最毒不过妇人心,她肯定干得出来,但离婚也不是她说不离就不离的,法院调解几次无效,就会判离。以前老是离不了,主要是老穆不坚决,这次我把他逼上绝路了,不离不行了。呵呵,这就叫逼上梁山。”

她心里是不赞成大姐大这样抢夺人家的丈夫的,但她没见过老穆的妻子,对那个女人一点感情都没有,而对大姐大却有着四五年的深厚友谊,所以不问青红皂白坚决站在大姐大一边。

大姐大总结说:“女人啊,不管多爱一个男人,都要防他一手。”

“怎么防?”

“这么说吧,不管你为他做什么,你都要在心里掂量一下,你做了这些,哪怕他今后甩了你,你也不吃亏,那你就可以做,不然的话,千万别做。如果你想的是我现在为他做出了这么多牺牲,他今后一定会报答我,会加倍对我好,跟我白头偕老,那你趁早别做,不然有你后悔的。”

她头脑一锅浆糊,一是不知道该如何掂量,二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掂量。

大姐大看她那糊涂样,举例说:“你看看老穆的例子,你就知道我说的绝对没错了。他和她老婆是同学,他下了农村,她老婆是独女,没下乡,留城,他老婆家里人都不同意她跟老穆好,但她不听,和家里闹翻了,死活要跟老穆在一起。老穆下乡几年,读大学几年,都是靠她工资为生,为了老穆,她连大学都没去考。你说她为老穆做出的牺牲大不大?当然大,但她落得什么下场呢?”

她实在忍不住,劝说道:“我觉得他老婆太可怜了!你真的不应该……”

“你觉得是我破坏了他们的夫妻关系?你搞错了!我早就说了,我是属苍蝇的,鸡蛋如果没缝,我会去叮啊?”

她听得很郁闷,主要是为老穆的老婆,不知道那可怜的女人受不受得了这个打击。

大姐大说:“女人想要看住自己的男人,就得盯紧点,不能让鸡蛋有缝,不然就别怪苍蝇来叮。老穆的老婆三班倒,一个星期最少有两个夜晚不在家,在家的那几个夜晚又要补瞌睡,说睡不好的话第二天上班很危险,因为她是纺织厂的,一个人看几十台机器,一打瞌睡就要出次品,搞不好还会卷到机器里去。老穆是个正当年的男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禁欲?当然要在外面打野食了。”

“他们是为这闹离婚啊?我以为是……性格不合经常吵架呢。”

“晚上没合好,白天当然吵架啦。其实很多闹离婚的都是因为床上那点事,但拿到法院去,谁会那么说呢?当然要说性格不合了。”

她听得颤颤乎,老穆的老婆就是一星期两个晚上不在家,老穆就打野食了,那她都是一个月两十多个晚上不在王世伟身边,他会不会……打野食?

大姐大就像听到了她的心声一样,分析说:“你那个王英俊也是正当年,比老穆还正当年,一星期不做个三五次,肯定毛焦火辣。”

她急了:“那怎么办?我不能天天呆那里啊!”

“不用天天呆那里,你每次去的时候,就缠着他做足,做够,把他淘空,等你走了,他就是想打野食,也是力不从心。”

“但是我不能每个星期都跑去啊!”

“所以我说叫他也跑跑。你这个星期去他那里,他下个星期来你这里,公平合理。”

她有点脸红地说:“他来这里,也不能……”

大姐大又提前心领神会了:“没事,他来的那个周末,我可以躲出去。”

“你躲哪里去?”

“我自有办法。”

“去老穆那里呀?”

“他那里暂时还不能去,但还有别的地方嘛。呵呵,以前我说出去做家教,其实都是出去跟老穆幽会去了,根本没做过家教,所以你现在问我到哪里找家教做,我还真答不上来呢。”

她简直不敢相信:“你没做过家教?那你每次用做家教的钱请我们吃冰激凌吃饭,都是哪来的钱?”

“老穆给的。我叫他给点钱我请你们的客,免得你们猜出来了。”

“哈哈,你可真狡猾!”

“我们这个专业,不像语数外那样好找家教做,你就别打这个主意了。你想靠给他买东西来抓住他的心,还不如在那方面抓紧点,别像老穆的老婆一样,成天忙着挣钱,结果冷落了丈夫,让鸡蛋上有了缝,被别人钻了空子。”

经过大姐大一番点拨,她才认识到男人是属地雷的,炸起人来不问青红皂白,不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贩夫走卒,地雷面前人人平等,谁踩到,就炸谁。只有把里面的火药都掏空了才安全,那时无论谁踩到,都不会爆炸,还是地雷面前人人平等。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听姐一席话,胜读二十年书!

大姐大一番话,真让王莙开了天眼。读了十几年教科书都没读明白的问题,现在一下全明白了。

放眼望去,世界上只剩下两种人:地雷和工兵。

男人是地雷,可以细分为掏光了炸药的,和没掏光炸药的。

女人是工兵,可以细分为有地雷要挖的,和没地雷要挖的。

不过男人这种地雷跟一般地雷不同,男人地雷的炸药掏光了还可以重新长回去,所以女人的扫雷工作日复一日,年如一年。

女人扫雷得到的回报,就是一个男朋友,或者一个丈夫,或者一个情人。

前者如她,中者如她妈妈,后者如大姐大。

以前听到“照顾夫妻关系”、“解决两地分居问题”,以为自己理解了,其实没理解。

或者说理解是理解了,但理解错了。

理解错了也叫“理解”?

那是理而不解!

所以还是没理解。

她父母以前就是两地分居,后来她爸爸从外地调到妈妈所在地时,她都上小学了。

那时她经常听父母提到“照顾夫妻关系”,但她从来没想到照顾的其实是工兵挖地雷的关系。

那时她也经常听到父母感谢组织上解决了他们“夫妻分居的问题”,但她从来没想到解决的是工兵不能随时挖地雷的问题。

这么说,连组织上都知道父母之间那点事了?

而且,组织上还插手父母之间那点事了?

说明“那点事”不是小事!

自从开天眼以后,她看谁都觉得人家脸上刻着“地雷”或者“工兵”二字。

她自己也不例外。

王世伟也不例外。

谁都不例外。

小孩子除外,但他们是未来的地雷和工兵。

老年人除外,但他们曾经是地雷和工兵。

爱情小说里的男主女主除外,但那是因为作者适时地结束了小说。

一颗地雷,如果没专人经常性地挖,就会乱爆乱炸,伤及无辜。

一个工兵,如果没地雷可挖,就会被家人催促,被外人嘲笑。

你份内的地雷,你不挖,别人就会来挖。

这就是生活。

这就是世界。

下一次去B县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脸上也刻着“工兵”二字,像是在对世人昭告:我是工兵,是到B县挖地雷去的。

坐在汽车上,她一直低着头,或者望车窗外,不然就觉得同行的乘客都在目光诡异地看着她,猜出了她此行的目的,正在心里嘲笑她。

到B县后,她直接去了他寝室,用钥匙打开门,然后拴上,到处找那个“启蒙教材”。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想把地雷里的炸药掏光,没点自我防护技术是不行的。

必须在他回来之前很好地温习一下“功课”,像迎接高考一样。

万幸,他还没把那本“启蒙教材”还掉,还夹杂在他那堆备课本里,虽然备课本封面都一样,但她一眼就认出了“启蒙教材”,因为封面比较干净,而其他的备课本都脏兮兮的,不是粉笔灰,就是墨水印。

她做贼心虚,先摊开一本真正的备课本,放在桌上,以防万一。

然后打开那本“启蒙教材”,还是看第一篇,主要是看自己上次装得有几分像,以后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

如果被他看出是在“装高”,他一定会很恼火,觉得她欺骗了他,并由此认定她不是一个诚实的人,她不是真正爱他。

她自己也觉得自己不诚实,但“不诚实”和“不爱”之间不能划等号。她“装高”,不仅是为了让自己少吃苦头,也是为了让他高兴。

她重点看了一下第一篇的相关部分,发现自己的“装高”技术还十分青涩,因为还有很多高难度技巧没能掌握。

不知道这些技术通过勤学苦练能不能掌握?

虽然她把第一篇又看了一遍,但却完全没有脸红心跳的感觉,很平静,就像平时看实验报告一样。

她慌了,这可如何是好?那不是要人的命?

她翻到下一篇,很长一个名字,作者好像跟读者有仇,发誓不让读者记住故事的名字似的。

这次的女主是个小寡妇。虽然也是农村妇女,但与上次那个不同,那个是结婚多年不知道性高潮为何物,这个是太知道性高潮为何物了,可惜丈夫放羊时掉到悬崖下摔死了,小寡妇独守空房。

她刚看完这一篇,就到了打饭打水的时间了,她轻车熟路地到食堂和开水房打了饭和水,自己用掉半桶水擦洗一番,然后接着看黄书。

天黑之后,她就把黄书收起来,放回原处,等他回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外面有说话声,她一下就从好几个人的声音中辨别出了他的声音。

第一次发现他的声音也比别人的好听。

她心如撞鹿,咚咚直跳,想象他一开门看见她,肯定迫不及待地要做“正经事”,她连他怎么拴门,怎么把肩上搭的衣服随手一扔,怎么扑过来抱住她等等等等,都想象出来了。

寝室门被推开了,他站在门边,咧着嘴对她笑:“我知道你来了。”

“你怎么知道?”

“屋里灯亮着么。”

她笑起来:“早知道是这样,我就把灯关了,躲黑处等你。”

“为什么?”

“吓你一跳啊。”

“呵呵,那干嘛呀?”他没扑上来,只把肩上搭的衣服扔在椅子上,“走,我们去老李那里吃饭。”

“去老李家吃饭?”

“是啊,他媳妇把饭做好了。”

她想起小赵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在锅里炒菜的情景,百感交集:“她还做了我们的饭?”

“肯定做了。”

“她知道我今天要来?”

“她不知道你今天要来,但她知道我会去他们家吃饭。”

“她怎么会知道?”

“我这一向天天都在他们家吃晚饭嘛。”

“为什么天天在她家吃晚饭?”

“现在黑得晚,等我们打完球回来,食堂就关门了。”

她很过意不去:“人家小赵带着个小小孩,还要给你们做饭……”

“女人不就是干这些的吗?”

这话很不中听,她脸上的表情肯定不那么好看。

他发觉了,解释说:“我不是说你哈,是说老李的媳妇。走吧,走吧,人家还等着我们呢。”

她不想去别人家吃饭,只想跟他在一起:“我就不过去了吧,她不知道我要来,肯定没做我的饭。”

“没事呀,我和老李多喝几瓶啤酒,就把你的饭省出来了。”

“那……等我把带的奶粉拿出来给小赵送过去,给她孩子买的。”

“好的。”

她到包里去拿奶粉,他也跟过去,看见了罐头就说:“把罐头也带上吧。”

她拿了两个罐头,他又从包里拿了两个:“多带点,喝酒费菜,带少了不够吃。”

“我还从食堂打了饭的。”

“也带上。”

两个人跑了两趟,才把饭菜奶粉罐头什么的搬到老李家去。说是在“老李家”吃饭,实际上是在老李家门外的走廊上吃饭,因为老李家房间跟他那间一样大,放了个大床,就没地方摆饭桌了,只能摆在门前走廊上,是个折叠桌子,平时收起来靠在墙上,吃饭时就拉开了摆在走廊里。

饭局一摆开,就引来几位男老师,看样子都是球队的,一时间,呼朋唤友,都自带了椅子板凳和吃饭的家什,还有的端着吃了一半的饭碗,到老李家聚餐来了。

一张小饭桌,围坐了六七个人,就她一个女的,小赵没上桌,说已经趁着孩子睡觉的功夫吃过了。

男人们喝着啤酒,吃着小赵做的菜,还有她带来的罐头咸菜什么的,吆吆喝喝的,除了劝酒赌酒,就是谈论球赛,自己队的,省队的,国家队的,国际的。

骂骂咧咧,吵吵嚷嚷。

他好像沉浸在队友聚会的欢乐之中,完全忘了她也在现场。

她仿佛又回到若干年前,坐在三食堂,看他和别人吃饭。

那时离得太远;现在离得太近。

那时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现在头都被吵痛了。

她随便吃了几口,就退席下了饭桌。

他没注意到她下桌了,还在痛骂国家队那帮“不射,就是不射”的家伙。

她到屋里去跟小赵聊天,发现小赵已经困得躺在女儿身边睡着了,外面那么闹嚷嚷的,竟然没有吵醒孩子和妈妈。

她很无聊,决定回他寝室去。

她去向那帮人告辞:“我先过去了,你们慢慢吃。”

那帮人仿佛刚意识到她的存在,一个个都热心挽留起来:

“哎呀,嫂子莫走啊!再坐会儿,再坐会儿。”

“你这一走,我们老王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来来来,我给嫂子敬杯酒!”

等看到她去意已定,又都嚷道:“世伟,还不快去陪嫂子?”

“老王去吧,我们改日再聊。”

“是啊,是啊,我们天天见面的,嫂子来一趟不容易,快去陪嫂子吧。”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嫂子”,难道他对人家说他们已经结婚了?就算结婚了,她也不应该是所有人的“嫂子”吧?难道那帮人全都比他小?

她回到寝室,希望他会跟着回来。

但他没有,她听见他很豪爽地说:“没事,没事,老夫老妻了,哪里还需要陪?”

她越发觉得蹊跷。

她和他,还才几个月的事,怎么就“老夫老妻”了?他是不是喝醉了,把她当成宗家瑛了?

她越想越烦,恨不得立马走掉,“启蒙读物”也懒得看了,和衣躺到床上,蒙头大睡。

但睡不着,走廊上那帮人的喧闹声不绝于耳。

王莙躺在床上,听外面走廊上那帮人激情昂扬地评论足球赛事,指点江山,粪土国家足球队,给她的感觉是只要把国足的人都撤了,换成走廊上那帮人,那中国的足球就铁定世界第一了。

令她不解的是,以前她到这里来,王世伟都是迫不及待地要干“正经事”的,脚伤挡不住,肚饿挡不住,上着上着课,都会中途跑出来,今天怎么一点也不迫切了?难道已经有谁掏光了地雷里的炸药?

她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大姐大的理论是颠扑不破的。

到底是谁干了她份内的活呢?

宗家瑛?

郁老师?

小赵?

她把所有八竿子打得着和打不着的人都想了一遍,还是没想明白究竟是谁做了活雷锋。

她决定把这个案子交给大姐大去破。

不过破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她还没想明白。

不知道躺了多久,终于听到开门声,她闭上眼睛装睡,心跳得很快,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来人并没扑上来吻她,而是在她床边摸摸索索。

她害怕起来,难道不是他,而是强盗?

她鼓起勇气睁开眼睛一看,发现是他,正蹲在地上翻她的包。

她忍不住问:“你找什么?”

他头也不抬地说:“找罐头。”

“找罐头干嘛?”

“菜不够吃了。”

她很不开心,这几个罐头可是她哼哧哼哧从D市背来的,是想到这边食堂周末菜不好,才跑去买的,虽然罐头也挺贵的,但总比餐馆的荤菜便宜。两种罐头都挺沉,带多了提不动,总共就买了六个,去老李家的时候已经拿了四个过去了,现在再拿,肯定一个也不剩了。

她有点不快地说:“那是我带来给你吃的。”

“我知道,不然我也不敢拿过去给大家吃。”

她怕他嫌她小气,没再说什么。

他拿了罐头,就往门边走。

她问:“还有多久?”

他站住了:“什么还有多久?”

“你们吃饭。”

“哦,饭早吃完了,在喝酒聊天。”不等她再问,他就带上门走了。

她气得差点哭出来,只恨B市晚上没有去D市的汽车。

外面那帮人倒是很欢欣鼓舞:“哇,老王又拿罐头来了!”

“是嫂子带来的吧?”

“这个新嫂子真贤惠啊!”

“我老早就说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们还不信,看看世伟,是不是这样?那个跑了,这个来了,还比那个强。”

她听见他呵呵笑着说:“强一百倍!人家还是研究生呢。”

那帮人起哄道:“研究生啊?研究什么的呀?”

“那比世伟学历还高呢!”

“老王快说说,你是怎么把人家追到手的?”

她吓死了,生怕他说:“哪里是我追她啊,是她追我,暗恋了我三四年呢。”

还好,他没这样说,而是滑头滑脑地说:“告诉你干什么?好让你也去追个研究生?”

那帮人又起哄道:“小刘,不是我说你,癞蛤蟆就别想吃天鹅肉了……”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你没世伟这么好的条件,就别做追研究生的梦……”

“那是,人家老王可是差点进了省二队的。”

“哎,真是可惜,要是王哥进了省二队……”

于是话题扯回到足球上去了。

她见他没在那帮人面前揭她的老底,而是变相地承认是他追她,心里顿生感激之情。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外面终于散场了。

他回来了,但没扑上来亲她,摸摸索索了一阵,又开门出去了。

她气昏了,从床上爬起来,想一个寝室一个寝室去找他,看他又跑到哪里聚会去了。但她怕人家笑话,说她像块胶皮糖,粘在他身上。

正在那里做思想斗争呢,他回来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来把她往被子里拉。

她不快地说:“你还没洗澡吧?”

“洗了。”

“澡堂现在还开着?”

“今天不开。”

“那你在哪里洗的?”

“水池那里呀。”

“你在那里……洗冷水?”

“是啊,澡堂不开的时候,我都是在那里洗冷水。”他边说边解她的衣扣,“你刚才睡觉连衣服都没脱?”

她恨恨地说:“脱什么呀,我准备找个便车回D市去的。”

“今晚就回去?明天要上课?”

“不上。”

“不上干嘛要跑回去?”

“你这么忙,也没时间陪我,我不回去呆这里干嘛?”

他愣了一会儿,说:“我不忙啊,谁说我很忙?”

“这还用谁说?我自己有眼睛看不见?你要打球,又要聚餐,球一打就是一个下午,餐一聚就是几个小时……”

他脑子还算灵光,会到意思了:“你是不是嫌我刚才吃饭时没和你说话?”

她没回答,算是默认了。

他觉得冤枉:“你又不懂足球,我和你说什么呢?”

“你不能快点吃完了回来陪我?”

“嘿嘿,那怎么好?大家明明看见你来了,如果我丢下他们跑回来陪你,那他们不是会以为我在急那口?”

她哭笑不得:“什么叫‘以为’?难道你不急那口?”

“急啊,怎么能不急呢?我恨不得饭都不吃就吃你……”

“那你干嘛还跑过去吃饭呢?”

“先就讲好了的嘛。”

她突然觉得他也不是那么可恶,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她跟大姐大她们约好了一起吃饭,她大概也不好意思因为他的突然到来就不参加聚餐了。

她基本想通了,但还是以埋怨的口气问:“明天还有没有聚餐啊?”

“没有了。”

“明天怎么不聚了呢?”

“你来了,我还跟他们聚什么餐?”

她终于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彻底不生气了,许诺说:“那我今晚就不走。”

他抱紧她:“你个害人精,刚来就说要走,吓得我啊……”

一直到第二天,她才有机会把新球鞋拿出来献宝。

他不相信地问:“这是给我买的?”

“不是给你买的,还能是给谁买的?”

“我昨天拿罐头的时候就看见这双鞋了,但我没想到是给我买的。”

她开玩笑说:“你以为是给对面老李买的?”

“我以为你给你哥哥买的,你不是说你哥哥也爱踢球吗?”

“他是爱踢球,我也给他买过球鞋,但如果这双是给他买的,我干嘛背到你这里来呀?”

他嘿嘿几声,接过新鞋,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又抚摸了一会儿:“这鞋太好了!很贵吧?”

“不贵。快穿上试试合不合脚。”

他憨笑着穿了一只,踩在地上试了几下:“太合脚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我神机妙算。”

他脱下那只鞋,搂住她:“你对我太好了!我怎么报答你呢?”

“你说呢?”

“我们现在再来一次,好不好?”

她慌忙谢绝:“不用了,不用了,你快穿上鞋去……看球吧。”

“我穿了这个鞋,都可以踢球了。”

“千万别,千万别,你脚伤还没好,可别为了一双鞋,搞得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

他还想坚持,她撅起嘴说:“你不听我的话,我可生气了。”

他马上投降:“听你的,听你的,我只看不踢。”

为了监督他,她也跟去了,陪他坐在操场边看比赛。不过因为他不在场上,她根本懒得看人踢球,只看他,见他一点不比在场上消闲,蹦上跳下的,一下骂这个,一下吼那个,忙得不亦乐乎。

她不理解他对踢球的热情,就像她不理解他对做爱的热情一样,在她看来,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而他却那么狂热,走火入魔一般。

晚饭是在食堂打的,还是炒白菜和炒萝卜,还是少油没盐的,幸好她带来的榨菜咸萝卜还没被他全拿出去与哥们儿分享,总算让她还能咽下二两饭。

吃着饭,她跟他商量去D大的事:“每次都是我来看你,什么时候你也去看我吧。”

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剧烈牙痛一样:“去D大?”

“嗯,怎么了?”

“我去了……到哪里住啊?”

“大姐大说她可以……躲出去。”

“大姐大知道我们的事了?”

“怎么,不能让她知道?”

他没回答,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想去D大,我恨D大。”

“为什么?”

“因为D大害了我。”

“D大害了你?”

“是啊,如果不是D大,我怎么会窝在这里?我们同村的那个世杰,读了个财会专科学校,分在县财税局,富得流油……”

“那是专业不同嘛。”

“如果不是D大,我也可以找别的工作,我们那里还有个世成,跟我一样的专业,还是三流学校毕业的,但人家在县卫生局工作,搞检疫,鸡鸭鱼肉成堆往家拿,吃都吃不完。但D大这个破师范大学,规定毕业生一定要进教育口,还要写保证书,三年内不能调走,不能考研究生……”

“我只听说D大毕业的要进教育口,没听说三年不许考研究生啊。”

“三年不许考研究生是我们县中的规定。”

“就是啊,那怎么能怪D大呢?”

“不进教育口,怎么会有县中这些破规定呢?”

她有点不明白:“既然你想考研究生,怎么不在毕业那年就考呢?”

“我考了啊。”

“没……考上?”

他一脸的怨恨:“我上了分数线的,但D大的后门太多了,名额全都给了D大那帮人的亲戚朋友,像我们这样没关系没后台的,哪里轮得上?”

“我也没关系没后台啊。”

他看了她一会儿:“你一点关系和后台都没有?”

“我有什么关系和后台?我家人都在E市,根本不认识D大的头头脑脑。”

“那你是个例外。”他恳求道,“还是你到我这里来吧,我不想去你们研究生楼看那些人趾高气昂,有什么了不起啊?”

“就因为那些人没什么了不起,你不是更应该到D大来晃晃吗?难道你怕他们?”

“我不是怕他们……”

她撒娇说:“你不来看我,我可生气了。”

“我没说不来看你……”

“那你下星期到D大来看我?”

“你不怕我丢你的人?一个县中的老师……”

她钻到他怀里:“你一点都不丢我的人,我还怕你一来,那些女研究生都去抢你呢。”

“呵呵,还有人抢我?”

“怎么没有呢?人家都叫你王英俊呢。”

他笑得合不拢嘴:“是吗?那让我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