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部 第49节

雨一驻,又是几天毒日头,这个中午,天布、磨子和灶火又聚在天布家商量着成立个组织,天布的媳妇就在门前淘了些麦,晾在席上,一边吆着麻雀,一边放哨。麻雀从好多树上飞来,先是谋着吃席上晾的麦子,被天布的媳妇轰了几次,后来麻雀不再要吃麦子了,却并不走,叽叽喳喳地叫。麻雀是听见了上房屋里商量的话,就碎嘴子叫嚷古炉村又要有一个革命造反的队了,一部分就兴奋,一部分却恐慌起来,两部分争执开来,在门前吵成了一锅灰。天布媳妇觉得奇怪,拿了扫帚撵过来,麻雀才一哄而散,却又传得满村的猪猫鸡狗都知道了。

麻雀到处乱飞,碎嘴传播,村里人是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还在疑惑:来了鹞子啦,还是蛇钻进了麻雀窝里?而狗尿苔却听得明白,但狗尿苔掂量这该是一宗大事,不敢随便说,也就没给任何人说。不给别人说就不给别人说,狗尿苔却终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他就独自去了天布家院门前要看个究竟,没想却见水皮正站在天布家院门口,便心想水皮能去,天布他们还能商量着成立什么革命造反队吗?就骂麻雀是胡说,造谣哩,也再没去天布家。

天布的媳妇撵走了麻雀,又坐回院里,把院门半开半掩,一眼眼朝外看着。门外的太阳白花花照着,热气从地上起身就像是长了秧苗一样晃晃悠悠地摇摆,使整个照壁都虚起来。她似乎看到了照壁上的那些浮雕,定睛再看,浮雕没有了,尽是砸过的坑坑窝窝,天布的媳妇就在心里骂开了榔头队的人。这时候,院门缝一黑,好像有人,她噔地站起来,说:谁?水皮把门推开了,说:我么。天布媳妇忙跑过去立在门口,没让水皮进来。水皮提着红漆桶,在给每一户人家的院门扇上喷印毛主席像,说:轮到给你家请毛主席像了!天布媳妇说:请,请么,毛主席看门着,小鬼就不进来了。水皮说:毛主席不是给你看门的,是你们一开门就看见毛主席!天布媳妇说:噢一开门就看见毛主席。水皮把一个刻了毛主席像的硬纸板钉在了门扇上,用一个水枪状的管子吸了红漆嗤嗤地在硬纸板上喷,然后取掉了硬纸板,两扇门上就有了一模一样的毛主席。

天布媳妇在那一时想,两个门扇上都有毛主席,门一关,两个毛主席就靠得那么近,可以说话了,门一开,两个毛主席又分开了。她说:水皮手巧!水皮说:这没啥,我刻硬纸板时才费了老劲啊!天布哥呢?天布媳妇说:你还叫他是哥?公社武干捎话让他去哩,他去了洛镇。水皮说:该不会又训练呀,武干叫他?天布媳妇说:是么,他那么落后的倒是武干叫他!水皮说:天布哥是民兵连长么。天布媳妇说:民兵连长顶个屁,连家里的照壁都保不住!

屋子里,天布、磨子和灶火已经给他们的组织起了名字,叫红大刀。过去民兵老唱一个歌: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这个词得劲。再说,榔头再厉害那还是木头,大刀就是铁,铁就是金,金克木,大刀砍榔头。再是组织的人员,他们决定要以姓朱的为主,都是堂堂正正的人,以区别榔头队歪瓜裂枣。他们为自己的决策而高兴,天布就从柜子里取了一瓶酒,要庆贺一下,正要喊媳妇炒一盘蒜苗鸡蛋,再油炝一碗浆水菜,便听到媳妇和水皮在院门口说话,放下上房小屋的门帘,都不吱声。待水皮一走,天布出来问:水皮给门扇上喷像了?看了红哈哈的毛主席像,又说:你给他说那么多的话干啥?妈的,他姓朱,又是民兵连文书,倒跟着姓夜的跑了!磨子说:逮猪娃看母猪,他和他妈一样,灵得过火了!你只看他有才哩,现在给咱脖子下支了砖!天布媳妇说:天布哪里能认清人,麻雀蛋子他都看着是花喜鹊哩!天布媳妇的话里当然有话,灶火忙打岔,说:天布,还真喝酒呀?天布说:去去去,女人家知道个屁!人是肉疙瘩难认,谁能认得清?红大刀一成立,他想来,哼,闪远吧!磨子说:这你错了,红大刀成立了,就要分化他们,凡是在那边的姓朱的都得拉过来。这小子滑,他要能过来,就断了霸槽的脚后筋了。这都是小事,刚才妹子对水皮说你去武干那儿了,我倒……天布媳妇说:叫我啥?叫嫂子!磨子说:天布比我小几个月的。天布媳妇说:我比天布大三岁哩,各叫各的。磨子说:哦,女大三,抱金砖。天布不愿给人提说这事,又吓唬媳妇:你插的啥嘴呀?让磨子往下说。磨子说:我倒想到一个问题。榔头队是咋闹起来的,还不是借了外边的势力,靠的是县联指?现在有县联指还有县革命造反联合总部,分了两派,咱也挂靠县联总呀!天布你去一趟镇上见见武干,如果武于是联指的人那就不说了,如果是联总的人,让他给咱牵线,咱也就是县联总下的古炉村红大刀队了。灶火说:对呀!磨子脑瓜子管用!磨子说:别给我戴高帽子,还不是受嫂子的话启发的。天布媳妇很得意,说:天布从来把我没当回事么。去厨房炝菜炒蛋,打了三颗鸡蛋,又打了一颗鸡蛋。

天布是在下午就去了一趟洛镇,第二天回来,领着公社武干。古炉村好多人都认识武干,大高个,黑吊脸,冬冬夏夏都穿着双厚底翻毛牛皮鞋,鞋底上打着铁掌子,动不动用脚踢人。他一进村,有人就跑去给霸槽说了,霸槽不明白武干怎么这时到古炉村,就让水皮留意武干的动静。天布陪着武干在家吃了饭,对武干说:你到村里转转,啥话都不说,转一圈就给我们壮胆了。武干也就到了巷里,拿着一卷子传单,见着谁便发一张。几个妇女都争抢,天布说:这都是革命战报,拿回去要念要贴的,谁包了辣子面,铰了鞋样儿可不行!在村西口石磨前,守灯在磨二升包谷,见人来就低头抱着磨棍推。武干说:是不是守灯?守灯说:就是。武干说:我是公社武干陆鸣。守灯说:陆武干你吃啦?你知道我守灯?武干说:我知道古炉村有个叫守灯的,一看你的那样子,就猜出是你。听说你会俄语,却就是不给民兵教。守灯说:这,我害怕教错了,你们要怪我搞破坏的。武干哈哈笑着,再没说什么就走过去了。

守灯莫名其妙,从石磨后的小路上来了扛着锄头的马勺,守灯说:你入榔头队了?马勺说:你再看看,这是锄头还是榔头?!那是谁?守灯说:他说他是武干。马勺说:你没问问,咱窑上说封就封了,再不烧瓷货啦?守灯说:你问去。

武干由天布陪着还在转巷,老顺家的狗就尾随了,这狗见谁咬几声,跟着武干竟一声不吭,舌头拖得老长噔噔噔地跑。转到南巷,别人家的院墙都是废匣钵废盆废缸砌的,趴在墙外能看到墙内,长宽家的院墙是夹板夯的土墙,又厚又高,墙头上冒着一蓬蔷薇,花繁得像一笸篮的火。武干说:这花种得好!天布就对站在院门口纳鞋底的戴花说:公社领导夸你花种得好!戴花立即笑起来,脸上也种了一朵花,说:让领导进屋坐呀!武干也就进去。

水皮是后来也进来套近乎的,但武干没有认出他,他说:我是水皮呀,领导,去年你和张书记来,支书送了黄花菜后,让我给你们背诵过古诗,你不记得啦?武干说:噢,记得啦记得啦,你是献诗的那个。戴花说:水皮现在厉害啦,是榔头队的头头脑脑。水皮说:不是,不是。戴花说:霸槽是老大,你不是老二就是老三么!武干说:是吗,你们榔头队多少人?水皮说:村里差不多的人都是。天布说:我不是!戴花说:我家长宽也不是!武干说:文化人都是这毛病,虚张声势了得是?!水皮说:我们进一步发动群众,力争古炉村一片红。武干哼哼着,用厚底翻毛皮鞋踢水皮屁股。水皮说:你这皮鞋值钱。武干就问起榔头队都开展了哪些工作,水皮一本正经端坐了,他给武干汇报,说前一段他们破四旧砸了多少件屋脊上的砖刻泥塑,铲了窑神庙里多少对联壁画,收了多少旧书古董,开了多少学习会和批判会,封了窑,查了账,办了几期大字报,并且还说了霸槽尽是革命理想,设想了要在公路到古炉村的路口扎一个彩楼,写上标语,做一个大榔头的造型,古炉村还要成立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搭一个戏台,三天两头演节目,村里所有的墙都要染红,要求每一个人都能背诵几首毛主席语录。武干听着,也认真起来了,拿笔在手里的那卷传单上写起来,水皮明白这是武干在记录他的汇报,越发得意,就说:霸槽精力好得很,我从来没见过有那么大精力的人,他一天只打几次盹儿,整夜整夜拉着我们谈榔头队的抱负和远景,我们都熬不过,后半夜就睡着,睡醒起来他已经画了一个草图,是给将来古炉村人设计服装哩,他说以后再到别的村去,到洛镇到县上,我们是一色的黄军帽,黄军帽上别上毛主席像章,胳膊上戴红袖筒,袖筒上印红榔头,腰里都系一条宽皮带,皮带上吊一个小袋儿,里边装着毛主席的红宝书。武干说:嚯,他成艺术家了?!水皮说:他革命意志强,艺术细胞也多,这一点以前谁都没看出来,是文化大革命把他的才能激发起来了!天布说:是疯了!便不再听,从上房屋走出来,看院墙头上的蔷薇,听见水皮在反驳他:霸槽要是生在城里,他肯定是搞艺术的,不会比守灯他姐夫差,搞艺术需要想象力,想象力好别人看着就是疯子,我好像读过一本书,上边有一个名言,就是说艺术家和疯子一步之隔。武干说:可惜他霸槽没有成为艺术家呀。水皮说:就是,遗憾他生在农村里,我们都只能生在农村里,搞不成艺术了,那就闹革命么!武干哈哈哈地笑。

天布在院子里说:你这蔷薇咋养的,人都面黄肌瘦的,花却开得这么繁?戴花说:要经管的,你每天去看它,给它说话,它就开得繁。你那照壁上的牵牛花咋样了?天布说:日他妈,能咋样?戴花说:造孽很。天布说:你也要好好看护这蔷薇,我听水皮说,他们要在公路上扎个彩楼呀,小心来折了蔷薇。戴花说:这花是我的魂哩,谁要敢折,我就和谁拼呀!天布说:你还拼呀?!咋拼呀?戴花说:他谁要让鱼死,鱼也要让网破!天布说:哦,鱼死网破,鱼死网破!

狗尿苔和牛铃在杏开家门口看着杏开在捶布石上捶衣服。杏开讲究,洗了衣服都要用米汤水泡了,晾半天,然后叠得整整齐齐在捶布石上捶,捶得衣服平平整整,再带有棱角。杏开屁股撅着,随着棒槌起落,胸前咕咕涌涌动。牛铃悄声说:她没穿裹胸。狗尿苔说:你往哪儿看?!牛铃说:把衣服捶得那么平展,穿了耀霸槽眼哩。杏开似乎没听见,但屁股上好像长了眼,知道有人在看她,起身把院门关了。狗尿苔和牛铃顿时觉得自己没了意思,拿眼看身边的树,有一片叶子,在不该飘落的时候,落在了地上。远远的对面巷里,天布领着武干走了东家又走了西家,有媳妇扫门前路,婆婆出来说:那是皮鞋印子,你扫呀?!牛铃说:武干会不会来杏开家?狗尿苔说:支书家都没去,还能来杏开家?牛铃说:他咋长那么大的个子呀?狗尿苔说:武干都要大个子的,他枪法好,去年民兵训练时他来过一次,指哪打哪。牛铃说:咱跟着去看看。狗尿苔说:他就是爱踢人。

两人还是去了,但不敢到跟前去,远远地跟着,到了长宽家,他俩没有进去。长宽家厕所在院墙外,就上到厕所墙上把脑袋露在院墙头上,发现尿窖池里有一个死猫。狗尿苔喊叫:婶子,婶子,你家猫淹死在尿窖池子了!戴花这才发觉院墙上是狗尿苔和牛铃的头,就拿竹竿击打,说:土匪呀,摘我花呀,咪咪,咪咪——。她在叫唤猫,一只猫从厦屋里跑出来。狗尿苔对牛铃小声说:谁摘你花,来声摘你!从院墙头缩了脑袋。戴花说:我家猫在哩,尿窑池子里有死猫,谁家猫死了扔到我家尿窑池子里?狗尿苔,狗尿苔,你把死猫捞出来我埋到花篷底下。

狗尿苔捞了猫,提进来,天布动手在花篷下挖坑,戴花诈唬着坑要挖深,浅了生蛹的。

武干听见外边说埋死猫的话,问:他们干啥哩?水皮说:我给你汇报哩,没注意呀,你还要叫我汇报些啥?武干说:噢,没啥。水皮说:我们欢迎你到榔头队给指导指导。武干说:埋死猫哩。站起身出了上房门,说:天布,你把我撂下你看花呀?!天布说:水皮不是给你汇报吗?武干说:在古炉村里转,一看见这院墙头的花,就知道这家有美人哩。戴花说:领导啥人没见过,我还能人你眼呀?!

水皮站起来,看武干在传单上记录的全不是他汇报的事,传单的两边空处却写着:混蛋,王八蛋,地痞流氓,懒汉二流子,野心家,神经病,疯子,我日你妈的!水皮脸唰地红了,他看着前院里武干和戴花说说笑笑,就没趣地从后门走了。

水皮受到了侮辱,在霸槽面前开始嚼武干,霸槽说:这事情有些严重了。脸立即阴下来说:你咋把啥都给人家说了!水皮说:我想让他支持咱么。霸槽说:这武干以前和麻子黑能粘在一起,他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天布把他叫了来,是不是他们也要成立组织呀?水皮说:这不可能吧。霸槽说:榔头队里都是姓夜的和一些杂姓,姓朱的很可能要和咱对立呢,要是姓朱的成立了组织,咱这边姓朱的人是不是就过去啦?水皮说:不会的。霸槽:得有个准备。

水皮觉得霸槽心鬼,却又不得不佩服霸槽的预感,就在当天傍晚,天布就宣布成立了红大刀革命造反队,队部放在了老公房里。他们是把老公房的门锁砸了进去的,故意在门前大声喊:砸,砸,这是公房,咱就把队部驻在这儿!还叫了明堂去取了火铳。这火铳一直存放在支书家,往年里村里要社火,或者下冰雹,要往天上轰打的。支书在柴革屋找了半天,寻出三个火铳,一个已经锈得用不成。明堂说:支书,你是放火铳的老手,这得你去。支书说:你真没长脑子!你去了不要说从我家取的火铳,就说火铳在杏开家,让杏开跟你去。明堂说:这不行,杏开跟霸槽那关系,她能把话说圆?支书说:那就说从老顺家里拿的。明堂就把火铳拿到了老公房,咚,咚,咚,放了三下。

那天晚上,吃罢了饭,红大刀也召开了群众会。古炉村的社火锣鼓被榔头队拿去了,只有老顺家还有一面铜锣,老顺就拿了来。葫芦见了锣,说:老顺,听说你一顿能吃一锣底的小米做的干饭?老顺说:还有两碗酸菜哩。葫芦说:吹!我不信。老顺说:你不信了你出小米,我要一顿没吃完,我赔你两锣底小米。天布说:叫你取锣来敲的,吃什么吃?!老顺还对葫芦说:敢不敢?天布说:敢!老顺咣咣咣地敲起来。

狗尿苔在天布放火铳时,他是抱着铳子让灶火装火药的,火铳放毕,天布却让狗尿苔回去叫婆来会场。狗尿苔说:叫我婆?!天布说:开会呀,惯例呀,能干啥?狗尿苔心里就不高兴。回到家给婆说:婆,开会哩。婆说:鸡都进圈啦开会?饭在锅里,你自己吃吧。就走了。狗尿苔吃着饭,心里骂天布,觉得天布不如霸槽好。一碗饭刚吃完,婆却回来,说没会么,她去了山门下没一个人呀。狗尿苔说:在老公房那儿。婆说:咋在了老公房?狗尿苔说:不是榔头队开会,是天布磨子他们成立了红大刀。天布磨子往常待你还行,咋一成立个队就先让你去呀?婆说:天布磨子也革命啦?狗尿苔说:现在啥人都革命哩。婆坐下来揉脚,婆脚上的鸡眼破了,血就把袜子都染红了。婆揉了一会儿,却说:后窗的绳子上搭着我洗过的白衫子,你拿来。狗尿苔说:黑啦换衣服?婆说:我得穿得干干净净去么。狗尿苔说:榔头队开会你没换衣服,红大刀开会你还有心情穿干净衣服。婆说:这可能是婆最后一次去开会了。狗尿苔说:为啥?婆说:婆和守灯,或许还有善人,都是死老虎,谁一动弹就把我们叫去,瞎事好事都得装门面么,等有了红大刀,大刀和榔头对起来,那谁还再顾及我们?

婆的话使狗尿苔没有想到,就说:那就好,他们不理了你,我也就不受欺负了。

婆说:再没人管,咱和别人还是不一样,大刀的榔头的谁参加你都不要参加,你要让人把你忘了,忘了就好了。你一天跑的不停,话又多得能溢出来,你给我记住,少跑少说着!

狗尿苔说:你就会说这话!

婆说:看,看,又话多了!能憋死你?

狗尿苔说:能憋死。憋死了让你没了孙子!

狗尿苔就站在杏树下,杏树叶在夜风里哗哗响,他说:婆,我要喝水,能不能喝水?

婆不理他,扭着身扣胳膊下的扣门。

狗尿苔对着杏树说:你只喝水,我也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