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06年——张腊狗 陆疤子 王利发

熊家巷右侧财神庙的气氛,今天变得颇为肃穆。这是一处加后厢、东西两厢共四间的小庙。供奉的是骑虎的赵公明。平常这里没有香火,作为张腊狗青帮的小香堂,今天开香堂收记名弟子,陡然比平常热闹许多。

青帮创建之初,真正的开山祖师翁岩、钱坚、潘清这三个结拜兄弟,订了“清静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来自性、圆明行理、大通悟学”24个字派,分头开山堂收门徒。翁岩按八仙之数收徒8名;钱坚按二十八宿之数收徒28名;潘清按天罡之数收徒36名。青帮开山初始门徒总数为72人。其后徒又收徒,24字派不够用了,就又订了48字派。在青帮最早的24字派中,张腊狗占“大”字,辈分还是相当高的。青帮很讲究字派辈分,而且等级森严,家法也极残酷、野蛮。即便如此,加入青帮还必须经过一套繁琐的手续和仪式。先得有介绍人,请介绍人向帮里代投“小帖”,经本师同意后,就可选择日期开“记名小香”。在开小香堂时,再投正式的拜帖。上过小香,就是青帮的记名弟子,等在香堂正式上香之后,才算成为正式弟子。只有正式弟子才有“开法领众”即开香堂收徒的资格。

张腊狗的这处香堂是正规的小香堂。张腊狗本人是当家师,他的“苗家码头十兄弟”分别担任讲经师、陪堂师、执法师、护法师、巡堂师、散香师、抱香师、福德师、站堂师、知客师。今天张腊狗收徒十名。他扫了一眼,没看到担任护法师的陆疤子。护法师是负责帮内安全事务的。张腊狗向陪堂兼引进弟子的引进师用眼色询问示意,引进师摇摇头。

张腊狗白皙的娃娃脸顿时一沉,一股冰凉的杀气当即挂了上脸来,下眼睑处的那两块肉不停地抽动。但这表情也就那么一瞬即逝,极快地恢复了当家师应有的雍容平和,既无刚才的暴戾之态,也无在四官殿街上晃荡的痞子气。他朝引进师点点,示意上香仪式可以开始了。

“有帽子的,升官(冠)!有辫子的咧拉到胸前,有马褂子的莫要穿,系扎腰的咧解下来!”随着引进师拿腔拿调一声长呼,堂子里一阵衣袂蔌蔌声。

青帮又叫安清帮。青帮自以为对大清立国定国有功,而朝廷却无恩惠于青帮。所以,各地青帮在举行仪式时都要脱去代表清朝国服的衣饰,以示“凡进我会,做事不瞒天,反对大清”。其实,这一声喊也只是个形式,上香的人众也就做个样子,表示遵守帮规。

“十大帮规,谨此宣读,务必牢记!”引进师又朗声宣读,“一,不准欺师灭祖!二不准渺视前人!三!不准爬灰倒笼,四,不准奸邪淫盗,五不准江湖乱道!六,不准引法代跳,七,不准扰乱帮规!八!不准以卑为尊,九,不准开闸放水,十,不准欺软凌弱!”

香堂上首供奉着三方牌位:历代佛祖之莲位、余罗陆三祖师之莲位、翁钱潘三祖师之莲位。引进师朝牌位深鞠一躬之后,退下。紧接着,传道师站出来,面朝历代列位祖师的“灵位”烧了三张黄表纸,在正中的香炉里点燃一束檀香,然后,再面朝殿门跪下,“申表请祖”……

“双膝跪尘埃,焚香朝五台,弟子请祖师,临坛把道开!”

传道师姓尹,是个高个子,麻杆身材水蛇腰,人称尹篙子。尹篙子板着一副苦瓜脸,对着殿门磕了三个头,起身慢慢走到香案前,再跪下,高声诵“请祖歌”……

“阿弥陀佛善门开,金银财宝哦玉楼台,珍珠玛瑙哦结宝盖呀,祖师牌位咧悬起来!”

跟着是执堂师上来,他的任务是燃烛传烛。他在香案上点燃一对一斤重一支的大红烛,交给上前的上烛人。上烛人左手接右边的蜡烛,右手接左边的蜡烛,双臂环抱,口诵第一首上烛歌……

“头对哟红烛呀红通通,英雄豪杰么出哟帮中!雀杆之上咧落彩凤哇,船舱以内嘛卧蛟哇龙!”

上烛人唱完,执堂师就接过蜡烛,插进蜡台里;然后又点燃第二对红烛,上烛人接着再唱……

“二对哟红烛耶圆哪又圆,祖师台前嘛放光呀明!上照日月咧共星斗哦,下照呀安青哟万万哪年!”

接过第三对红烛后,上烛人又唱……

“三对哟苏烛呀六朵哪花,五支也包头嘛中间呀插,自从嘛老祖传人世哟,自古咧到今呀不分咯家!”

唱完三首上烛歌,上烛人三叩首,起身转向门外跪,接过执堂师递来的第四对蜡烛,唱“小祖爷歌”……

“四对哟苏烛嘛烛哟生花,烛报耶平安哟喜气嘛加,天生哟小祖嘛行粮运咯,安青万年嘛不哟分家!”

紧接着由抱香师执掌上香仪式。抱香师走到香案前,点燃七支香,一个上香人上前接过香,对着香堂众人,唱:“双手举起七支香,临济宗风潘安堂,前人凿下新世界,安青道义万古长……”

青帮兴起于运河槽运,多是内河河工下层劳力者,肚里墨水有限。如张腊狗这类人,从小在打街骂巷中长大,胸无点墨。这种仪式中一套一套的说唱,一般由专业人员担任。这种人潦倒混进帮里,倒也比课馆授徒收点束修粮米强许多。上烛人、上香人吟唱这些听熟了的四言八句时,张腊狗的心思并不在香堂里。他在想,这狗日的陆疤子,是不是听说老子要他的蛐蛐,有意躲老子?

前几天,因为当时没有见到陆疤子,张腊狗转念一想,为一只蛐蛐,自己直接出面似乎不妥,就托尹篙子去找陆疤子。尹篙子也是玩蛐蛐的内行,他见到了陆疤子,一看就明白他手上的蛐蛐不是凡品,是只百年难遇的异形虫王,如果参赛,很可能夺到今年的虫王金牌。言谈中,尹篙子露出当家师大哥想“借这只虫玩几天”的意思。陆疤子竟一反常态,急火攻心地跳起来,像是被人踩了疼脚一样……

“个把妈日的,尹篙子,你又不是不晓得,老话说的有,君子么事呀?哦,君子莫抢人家喜欢的东西!你莫拿张大哥来压我,未必张大哥就这样卑鄙?”

陆疤子不知什么时侯竟学刁了,蛐蛐不给不说,还把人的嘴堵住,让他张腊狗挨了骂还不好见怪。

“个狗日的疤子,这倒好,搞得因私废公了,开香堂都胆敢不到场!”张腊狗的下眼睑又抽动起来。

“风流小祖道法高,一无神殿二无庙,每逢香堂门外站,我与小祖把香烧!”

“上香毕!众位参祖哇!”待抱香师的仪式一结束,执堂师当即站出,高叫一声。这一声把张腊狗的意马心猿拉了回来。

参祖是按辈分来的。堂内辈分职事最长的先参拜。听得一声“下参”,张腊狗左脚上前一步,右腿徐徐跪下,左手同时放在左膝上,右手按在左手上。右腿跪下后,双手同时撤回垂于腰下,双手呈掌形,五指朝下,紧靠身边。然后左腿收回,双腿并拢跪下,抬头平视,向下一拜。下拜双手接地之后,手一翻掌心朝上,做出“双手接佛”的动作。

张腊狗下参后,入帮的记名弟子才跟着下参。看着这些申请入帮的弟子一脸的虔诚,张腊狗心情轻松多了。这是他的队伍。这是一支能够拉出去闹个轰轰烈烈的心腹队伍。张腊狗看着他自己的队伍,因陆疤子异形蛐蛐引起的不快,被冲淡了。

“你们是情愿进帮,还是朋友所劝、妻子所迫?”下参后,张腊狗开始履行收徒的例行手续。

“自己情愿!”十名新入帮的弟子齐声回答。有一名弟子可能是用力过猛,下气泄漏,应答声消逝了,下气声仍悠然不绝。一时众人的眼光齐向下跪的十人聚焦,而十人都不愿意暴露谁是泄气者,相顾作探询状。

“训尔后生,仔细听真,吾道宗旨,信义为尊,三一不二,枝叶同根,亲疏远近,从来不分,尔后受戒,洁己修身,和平处世,忠厚待人,国法须遵,帮规宜守,作词训诫,毋负谆谆!”为转移注意力,传道师站起来训示。这一套顺口溜样的东西,都是背得滚瓜烂熟的,随口哇哇,实在记不得了,也就含混地混过去。

“当家师致训辞!”传道师咕咕哝哝一通,接着哑着嗓子大喊一声。这一声长叫太突然,且喉音嘶啦嘶啦的极为怪异。新弟子们没有经过这种场面,被这一声长叫震得一愣。张腊狗的脸上又划过一道阴影。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几天特别容易烦躁,动不动就烦了。是不是因为陆疤子的那只蛐蛐冇搞到手?是不是因为黄菊英那天对他和素珍说话的怪腔怪调……

他朝十名弟子翻了翻白眼。“个狗日的,打屁都不晓得选时辰!怎么这样松的屁眼?”他愤愤地想,差点骂出口来。

“人讲礼义有先,树以花果为园,仁义能行天下,英雄寸步难前,安青本在义气,师徒前世有缘,不过借道交友,会用必然安全。”

张腊狗早已不是第一次收徒了,这几句是他念熟了的。他不加思索一口气说完,大喝一声:“送祖!”

“祖师生长在杭州,武林门外把道修,三位祖师头里走,弟子磕头在后头……”

“传道师”尹篙子也是个一字不识的睁眼瞎子,听到张腊狗的一声大喝,他开始履行开香堂结束前最后的仪式:细长的虾米腰弯着,面朝门外跪下,口里叽叽咕咕的,样子很是滑稽。

张腊狗一进屋,就往存养蛐蛐的后厢房里钻。后厢房靠北,阴凉,一束乳白色柔和的天光从亮瓦上漏下来,整间屋子显得静谧平和。偶尔有白天也不甘寂寞的蛐蛐唱和几声,反更衬出这里的清静。身穿一套淡黄底子上起粉红牡丹花衣裙的素珍,正在给蛐蛐备水。她用一块白纱布蒙在陶钵上,端起一个晾凉的药罐,往纱布上倒药汁。

“这些药都是煮过了的?”张腊狗问。忽然,他闻到一股好闻的味道。“素珍呃,你擦了么香东西呀?”

“么样呵,蛮不好闻啵?”素珍仍在滤药,只是用眼角余光扫张腊狗一下。刚从香堂回来,他还来不及换衣服。他平常是习惯短打扮的,今天开香堂,不得不穿长袍马褂,作场面上的斯文状。素珍觉得继父穿长袍更白皙,像个年轻的洋学生。“冇煮,用开水泡过了。您家不是嘱咐,这副药不能煮么?”

玩蛐蛐的行家都很重视蛐蛐的饮水,“食养更须水养”,水比食更要紧。“水不可缺,食不可忘”,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张腊狗照古方找人开了个单子,据说是秘方:何首乌、茯苓、牛藤、旱莲草、川续断、炒五加皮、甘草,加五斤河水泡。在陶盆里,已经有半盆用荷叶加雨水煮成“荷叶露”了。给这秘方的行家说,这样配成的饮汁,对仲秋入盆的蛐蛐有神效。照方子看,这几味药都是强筋壮骨、清热解毒的药,也许是取人、虫一般的道理罢。张腊狗看素珍做事很仔细的样子,心里很熨贴。他今年养了三十几盆蛐蛐,唯有前几天在四官殿买的那只“红沙青”最有“看相”,是他今年参加斗赛的主将。

“闻倒是蛮好闻,人闻是蛮舒服,只是怕蛐蛐闻不得。”张腊狗漫不经心地提醒素珍。这是很有道理的话。蛐蛐很敏感,异味的刺激不利于蛐蛐的调养。张腊狗不好直说,怕素珍不高兴,再说,这幽幽的香味充满陌生的诱惑,的确让他的精神不容易集中。

“也冇擦么事咧,您家看唦,看唦!”素珍抬起没有拿药罐的那只手臂,张开胳肢窝,做出让站在身后的张腊狗闻的姿势。丰腴白皙润泽的手臂触到张腊狗脸上,仿佛被什么虫子叮了一口,他猛地颤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一闪。素珍本是蹲着的,手臂一扬整个身子往后一靠,没想到继父往后一让,她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屁股触地人就要往后倒。张腊狗下意识地左手一抄,就把她接住了。素珍身子顺势向后一仰,抬起脸,那一对青春少女清潭样的眼睛,一时间刺得张腊狗浑身火烧火燎。他不敢正视这对明澈的少女眸子,但心灵深处似乎又从眼睛里探出一双手来!张腊狗的眼光显得迷蒙模糊起来:这就是那个黄毛丫头吗?去年看上去还是个伢秧子咧!一年的时间,也就三百六十五天哪,怎么像春蚕蜕掉最后一道蚕蜕样的,这姑娘转眼就长得让人看一眼就心发慌咧!他颤颤地低下头,他要在这颗红樱桃上啃一口!不,他要把这颗红樱桃死死地含在口里!突然,黄菊英那张肉嘟嘟的柿饼脸,在张腊狗脑际浮了出来,这就好比在赤炎炎的板炭上浇了一瓢冰水,让张腊狗打了个冷噤。张腊狗搂素珍的那只手臂紧了紧,另一只手地摸了摸素珍莹腻如脂的脸,一脸苦笑:“珍珍,来,爹把你拉起来!”

陆疤子在夜色里急匆匆地走。熊家巷的砂石路印了太多的脚印,坑坑洼洼的。他知道这些坑坑洼洼都是人踩出来的。他在坑坑洼洼的砂石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走,有一种在尸横遍野的荒冢间行走的感觉。这些坑洼就是尸体横七竖八的腿脚,让人踢手绊脚的。巷子两边门缝中偶尔有一星半缕灯光稀出来,如荒冢草丛中阴冷的鬼火。“瞿瞿瞿瞿!”哪家朽烂的墙根下,藏着一只草蛐蛐,在孤独地吟唱。陆疤子听出是一只三尾。雌蛐蛐俗称三尾,鸣声不同于雄蛐蛐,盘弄蛐蛐的内行一听就能分辨出来。果然,他怀里突然发出“嘀铃嘀铃铃嘀铃铃”的叫声,震得他胸口只发颤!他赶紧在胸前轻轻拍了拍,声音没有了。“我的个小宝贝咧,千万再莫叫了喂!”陆疤子在心里暗暗祝祷。

前面过两家就是张腊狗的家了。陆疤子碎步踮着脚尖狸猫样地走。

“嘀铃嘀铃铃!”

可能是脚步声太轻,周围寂静,陆疤子怀里的蛐蛐又脆亮地叫起来。正经过张腊狗北厢房窗下,陆疤子激凌一下,浑身的汗毛根根直竖,额上沁出一层冷汗。他再也顾不得脚步轻重,几步蹿出巷子,朝右一拐,再疾奔几步,闪进下关帝庙屋角的阴影里。

熊家巷从后街直通到河街,以正街为界,陆疤子住在靠正街西北的后巷。张腊狗住在靠正街东南的前巷,北厢房正对着正街。离张腊狗家不远的小关帝庙,建在正街沿凹进去的地方,嵌在密密麻麻的民房中间,只露出一方小小的门脸。这的确是一座圮颓的小庙。门额上乌焦巴弓的,小关帝庙几个字已不甚分明,庙门板朽烂得差不多只剩下个框框。无香火供奉。看来,檐廊是野雀野猫的乐园。这样也好,免了藏污纳垢的嫌疑,也免了推呀敲的费事,是闹市一方难得的清静僻静处。

一只野猫或是别的什么野物,呼地一下,从陆疤子脚面蹿过去。他脚跟下意识地一顿,住了脚。就这几乎没有响声的一顿,引发了后院一阵沙哑的咳嗽声。陆疤子无声地穿过正殿,站在后殿左边一间房门前。看来陆疤子对这里的每一道门槛都非常熟悉,黑暗中穿庭过院毫无阻滞。

“是疤子哦?吭吭吭吭!”这声音很怪,说话声音很是沉宏,咳嗽声却像一面已经敲裂了的锣。

“是我。您家还好唦?又咳狠了?”陆疤子在黑暗中麻利地坐到一条板凳上,板凳发出一阵吱吱嘎嘎苦恼的呻吟。陆疤子屁股底下板凳的呻吟和黑暗中发出咳嗽声一样沙哑。

“我哪天不咳?咳了上十年了,真要是那天不咳了,就该你来收尸了咧!”

“您家千万莫放快哟,人口里的涎是顶毒的咧!”汉口人把说犯忌讳犯禁的话叫“放快”。

“叫花子还讲个么禁忌哟,我这是连鬼都不想收的吭吭吭”沙哑的咳嗽声过后,是一阵短暂的沉寂。

“说下子咧,么事情这样急?吭吭吭!我晓得,这晚了,肯定是急事。吭吭吭!吭吭!”

“瞿瞿!嘀铃铃铃嘀铃铃!”

抓住这短暂的沉寂,陆疤子怀里的蛐蛐又不失时机地叫起来。他又感受到胸前一阵震颤。这蛐蛐力大。

“个杂种,是个狠角色咧!吭吭吭!”

“就是为这来的咧。想请您家帮忙调养几天。”

“个狗日的,疤子呃,又不说实话!么事叫调养几天咧,吭吭吭!又碰到么过不去的坎子吧!吭吭吭!说咧,反正你总是喜欢把棺材抬到这里让我哭吭吭吭!我咧,反正是老叫花一个,棺材总是用得着的吭吭!”

“在您家眼睛里头,我哪里还敢撒沙子!”

陆疤子屁股底下的板凳又一阵吱吱乱叫,跟着老叫花子的咳嗽声一起凑热闹。陆疤子的心情开始放松了。他只要一听到黑暗中老叫花开口骂他,就明白他凡有所求,都不会遭到拒绝。

“个杂种,老子这些时火气是好!”陆疤子从怀里往外掏蛐蛐罐子,动作很小心,“您家不晓得咯!老子的个婆娘硬是不听招呼哇!老子说难得喂只好蛐蛐,说不定要当今年的蛐蛐王咧!这些时家里要讲点禁忌,莫搞那个事。可她硬是不信邪,一上床就要缠老子。唉,冇得法,算了,把蛐蛐送到您家这里,反正您家比我会盘些……”

“吭吭!你个杂种,还是冇说真话。婆娘要缠你还不好?老叫花子想有个婆娘缠一盘都冇得咧吭吭!”

“您家莫说些赊账话。哪个不晓得您家是个不出家的和尚唦!您家真的要,那还不好办,我这就到随哪个窑里叫一个来……”

“吭吭吭!算了,跟老叫花子抠痒,也莫往这里抠。老叫花子只有咳的劲,哪还有搞那种事的力?吭吭!么样,遇到狠人了?”

“我们香堂的尹篙子,那天到我屋里来说,当家师张大哥想借这只蛐蛐玩几天……”陆疤子吞吞吐吐说出了他的心事、“你想过冇?张腊狗是么样晓得你有这样一只蛐蛐的咧?吭吭!”

“是的唦,老子又不是买大件家具,更不是买房子置地,就是个蛐蛐呀,对谁哪个我都冇说哇!我的个婆娘,也就是底下的火旺了些,高头的口还是蛮紧的唦!”陆疤子原原本本地把买蛐蛐的经过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他搞到一只蛐蛐,怎么就会被张腊狗晓得了的?

“这事是有些怪,吭吭!算了,你一定要自己玩的话,就莫再想了吭吭!”黑暗中,老叫花咳得一阵接一阵,让陆疤子心里很不好过,又不晓得能为他作点么事。

“疤子,你右手的抱壶里有茶……吭吭!”

“刚才听到了,是只好虫。燥,很有些燥。”喝了几口水,老叫花似乎精神好多了,他长长地吐一口气。“是得好生地调养一些时候。听声音是难得的异种,只是这种虫子的声音该当是蛮沉稳的。”

不消说得,就凭老叫花这几句话,就知道他是个积年的玩家子。

“疤子呀,你总听说过‘蛐蛐有三拗’的说法?古谱上说,促织有三拗,赢叫输不叫,是其一,雌上雄背,是二拗,过蛋有力,是三拗。这说的是么意思咧?你也是个玩家子了,吭吭!未必连这都不晓得!你这只虫子,是要过三尾了呀!”

蛐蛐在打斗时,打胜则振翅高鸣,这就是所谓的赢叫输不叫;蛐蛐交配时是雌蛐蛐三尾在上,雄蛐蛐反而在下,这是说的二拗;蛐蛐有三好:喜阴、喜暗、喜交,这喜交,就是要交配过蛋频繁,交配失时,蛐蛐则打斗无力,这是人说的第三拗。老叫花听出陆疤子的蛐蛐无端鸣叫,是过蛋失时。陆疤子联想到刚才经过张腊狗家附近时,一只三尾逗得他的蛐蛐长叫的情景,不由对老叫花大为佩服。

“您家说的真是‘在点’咧!个狗日的我疤子硬是服了!总想这过蛋么,人畜一般唦,我是怕它伤了元气,这些时就冇放进三尾。”

“床底下靠左手的第三个罐子里头有几只好三尾,你先丢一个进去让它解解渴,吭吭吭!免得它总叫吭吭!个狗日的,世间万物哪,生根的要肥,长嘴的要吃。生根的咧,有了肥就能开花结果,吭吭!长嘴巴的咧,高头的嘴巴吃饱了,底下的嘴巴也不能饿着。吭吭吭!锅里有煮的,胩里有杵的,这就叫人畜一般哪!吭吭吭!疤子呃,你是在放三尾唦?冇得灯摸不摸得清白?反正我这里黑黢黢的,你也熟得很咧!吭吭!么样?你未必还嫌叫老叫花子嘴巴臭?吭吭!你想过冇?世界上么东西顶臭?算了,又差点说到胩里去了。吭吭!哎,吭吭!人这东西呀,是越臭的东西就越喜欢。吭吭吭!你说是不是吧!臭腐乳呀,臭干子呀,臭吭吭,臭霉千张筒呀,臭面筋呀,臭巴巴呀,吭吭!么样,你当我是在瞎说?茅厕里的巴巴,刚屙的不行,那臭臭得不清爽,酸臭馊臭的,一股人肠肚味。在茅坑里沤了十天半月的巴巴,那臭才臭得正,吭吭!你闻过冇?吭吭吭!”

“您家咯,歇下子啵,就不晓得累?”在老叫花子嘀嘀咕咕连咳带说的这段时间里,陆疤子摸摸索索做完了蛐蛐过蛋的事。“说正经的哟,您家!我们的那个张大哥,是不好缠的咧,他既然看中了这只蛐蛐,放到您家这里,要是……哎,只放几天……”陆疤子担心连累老叫花子,又很想把这几天挨过去。他很矛盾。

“吭吭吭!”一阵剧烈的咳嗽,压倒了陆疤子的话音。

“疤子噢,你算了哦!”咳嗽停下,还有些气喘,老花子一改刚才的油滑,声音显得沉稳严肃。“疤子兄弟,莫多说了,你跟我是么关系?那年我从孝感赶考到汉口,还冇过江,路上就被不晓得哪路的杂种抢光了盘嚼,连身上的棉袄棉裤都剐去了。黑灯瞎火呀,吭吭!亏我命大,挨到这小关帝庙。个狗日的,疤子兄弟,你那时还是个小伢秧子咧,赌钱就有那大的瘾,吭吭!不过咧,要不是你赢了钱,心里快活,从这里路过听到我哼哼,我这条命不早就丢了?老叫花这条命是你救的咧吭吭吭!我赌过咒,只要我活着在喘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吭吭!老子是跛子拜年以歪就歪十几年,秀才不做做叫花子,徒子徒孙不晓得比你的么张腊狗多几多!吭吭!你放心,兄弟,吭吭!个狗日的,邪了,冇得老叫花子办不成的事!吭吭!”又咳了一阵,老叫花子才像是真的累了,喘息了一阵,调了调气,又想起一件事……

“噫!对了,天擦黑前一点,几个小叫花子告诉我,我这帮里头的小空空被青帮的人叫去了。是不是为你的这只蛐蛐哟!吭吭!”

尹篙子把小空空带进张腊狗的堂屋,见张腊狗没有请他坐的意思,也就一根长篙子样地杵在那里站着。他太高,自己心里时时记着自己太高,总怕自己的头碰着什么撞着什么东西,所以,腰就这么佝偻着,颈子也就这么缩着。久了,这佝腰缩颈就成了习惯,即使是站在街上或别的空阔地方,他也是这种佝腰缩颈的姿势。这姿势给人一种谦恭的印像。久而久之,张腊狗就真以为他的尹兄弟是个老实谦和的人。

小空空人如其名,小而空。矮矮小小的个子,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一脸的稚气。单单薄薄竹篾片似的身架,似乎一个喷嚏就能把他打得飞起来。其实,小空空已经二十多岁了。他11岁开始练手,白天讨饭,挨家挨户求爹爹告奶奶,晚上翻墙走壁。算下来,他吃这碗饭已经十来年了。小空空穿门走户和擦肩挤背“杀皮子”都做,而且从来不空手而归。他投到老叫花子门下,一是因为老叫花子有学问,三皇五帝引经据典能说会道,逗得人乐呵呵的,又肯出力帮忙,为人肯吃亏;二是老叫花子不引人注意,在他门下尽可韬光养晦,遮掩行藏。

“你叫小空空?”见黄菊英出去了,也不管素珍在边厢房门口探头探脑,张腊狗开始对小空空“盘底”。张腊狗穿一件葛丝浅蓝色长袍,外罩一件黑缎子马褂,没有戴帽子,一条辫子在灯光下泛油光。

“是的咧,您家!这也是些讨饭的兄弟们瞎喊的,您家。”小空空咧嘴一笑,嘴巴裂得很阔,不丑,反添了几分孩童的滑稽。

“么样叫这样个名字咧?十几岁了?”张腊狗听小空空一开始就不说实话,心里头有些不高兴。正好腰肋处一时有点痒,就撩起袍子把手伸进去抠。他腰上扎了根三寸宽的帆布板带,痒处正在板带里头。他解下板带,自顾抠痒。抠完,又拿起板带,在手上一拍一拍地玩。这神态,分明是威胁和不屑。

“跟您家也不说瞎话,我今年16岁了咧,您家。我咧,有时饿狠了,就三不之的做点幺黑的生意。那都是前几年的事情了咧,您家,这两年,人懂事了,早就洗手不干了,您家!”所谓“幺黑”是行同乞丐的小偷。是盗贼中等而下之的一类,偷窃对像主要是农户家中的小物件。而“杀皮子”,是直接贴身掏人腰包,需要手段和技巧,这类窃贼,往往很职业。小空空只说自己曾干过“幺黑”活,是顾忌张腊狗“包打听”的身分。他继续同张腊狗兜圈子,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很诚恳很老实地回答张腊狗的提问。

张腊狗虽然晓得小空空的底细,却不晓得小空空是连张之洞都头疼的“乌里王”——这个名头不是容易得到的,这是江湖窃贼对道中高手的美称。

张之洞遭遇小空空,还是前年的事。那时小空空主要在武昌“出活”。一次,同道中人激他,敢不敢在省城最大的官湖广总督张之洞府里“出一次活”。小空空当时就拍了胸。第二天,就传出张之洞家里被窃的消息:被窃貂皮袍一件;首饰若干。别的倒还罢了,就其中有一颗紫水晶的朝珠,是先帝所赐之物。古来警匪一家。张之洞被人窃去贵重财物事小,面子事大,堂堂封疆大吏公馆,居然让窃贼敞进敞出!张中堂严饬手下办案,久而无功。后来,还是掌刑师爷出主意,让在江湖上放出话来:只要当面归还朝珠,让中堂大人见见这位高手的真面目,其他就不追究了。不几日,掌刑师爷房里出现一张帖子,大意是同意“还槽”——退还赃物。但“还槽”之后,张大人必须履行诺言:真正不要追究,而且,这不追究的话,要在接到帖子的第二天办公时当众说出来。张之洞其人本就有些与众不同,一来也是出于好奇;再则,诚信为人之本,盗且有道,何况朝廷方面大员乎!张之洞竟爽快地照办了。哪知,张之洞答应条件后,接连三天,都不见“乌里王”的影子,戒备森严日夜防范的张府毫无动静。第五天中午,习惯凌晨睡觉的张之洞刚梳洗完毕,在客厅陪一年事颇高的道台聊天等待开饭。门房忽传一名候补道员求见。偌大一个湖北省城,困居待补的道员何止上千,张之洞哪里都记得名姓认得清面孔?也许是一场瞌睡质量尚高,张中堂他老先生精神好,心里高兴,就传见了。候补道员年纪很轻,甚至尚有一脸的稚气,整整齐齐的穿戴,把尖尖的猴子脸衬得倒也庄严。果然,那递上的名帖,张之洞不认识。那位道员作揖,又作出欲跪下行大礼的姿势。一不是门生,二不是故吏,张之洞何苦接受他的大礼?现在受他一拜,还不知拜见者等会要提出什么请求来!刚作势要跪,年轻道员就被张之洞很客气地搀住了。接下来无非是客气几句,很俗套,时间也很短,候补道员就告辞了。候补道台辞去不一会,一只猫跳上公案,把置于案头的那只宋瓷青花瓶碰得乱晃。张之洞不赶猫,却站起来去扶瓶,感到靴子里头有异,硌腿。他顺手伸进靴筒一摸,摸出的竟是那串紫水晶朝珠!

之后,张之洞的确没有再追究。他的想法很简单:取物可以这样来去自如的人物,得罪了总是大患。从此,小空空也从江南省城转移到江北的汉口,藏迹韬晦。他的想法也很简单:防人之心不可无,当官的更是不可信!

但小空空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还是被张腊狗“挖”出来了。其实,小空空只是他那个行当里的高手,在苗家码头、四官殿混得国人皆避、洋人头疼的张腊狗,怎么能没有灵通的“耳报神”呢!张腊狗现在毕竟是一处香堂的“当家师”,是个占着“大”字辈的青帮大爷了。多年的王八也能修成精,何况张腊狗并不是个蠢才!他已经养得很有些喜怒不形于颜色了。如果他心里装不住事,刘宗祥那里的冯子高,与他商量的那些“驱逐鞑虏,平均地权,恢复汉室”一类造反杀头的事,他还能守口如瓶么?

但现在小空空装苕卖呆老是打马虎眼不吐实话,让张腊狗恼火。

“算了,小空空,你我都是在江湖上混的,我们都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这样吧,我有件蛮好的东西放在一个蛮好的兄弟那里,原来咧是答应给他算了的,现在又有些后悔。这种事么,总是有的唦!后悔又不好意思去要,就想请你帮这个忙,声不作气不出地拿回来算了。这样子人也不会得罪,也不伤和气,也救了面子,你看咧?”张腊狗口里说的都是软耷耷的话,口气是商量,话里却有骨头。说完这些,他狠劲地把帆布板带在手掌上一拍,那明晃晃的黄铜扣子铮地一声,弹开张成一把锋利的白刃森森的匕首,随手把铆口一按,匕首就与板带脱开了。只见他右手一扬,匕首就朝屋梁上飞了出去,白光一闪,一个黑乎乎的家伙插着匕首从空中掉了下来!

里屋素珍听到响动,又探出头来,看到扎着匕首的血淋淋的老鼠,吃惊得把舌头吐出老长,杏眼睁的溜圆。尹篙子仍佝着腰,缩着颈子,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小空空只是在匕首白光一飞之际闪了一下眉头,之后很快也如素珍一样一脸惊愕。当然,他的惊愕是假的,假得像真的。小空空心里空得很:一个青帮头子,没有几“刷子”,还混得下去?听说,还兼着好几国的“包打听”咧!小空空的脸色很快由惊愕还原成老实怕事的神色。

“张爷,您家么样这客气唦!您家瞧得起我小空空,是我的福气。我小空空是金盆洗了手,为您家张爷的事,就是刀搁在颈子上,也要去办唦!您家说,是个么东西?”小空空说得很动情,慷慨激昂,唾沫星子喷出老远,小小的尖猴脸和鸡肠子样的颈子胀得通红。

“莫慌,莫慌,这话听得还蛮入耳。这样,我这里有块怀表,你先当着我的面,把它搞到你手里去再说。”张腊狗把表链子一带,带出一块金晃晃的怀表。他要考一考小空空。“都说他妙手空空,老子就不信邪,莫不是绣花枕头,里头装的都是粗糠啵?看他连毛都冇长齐的相,真有传说的那种本事?”

张腊狗一肚子的不放心。

小空空走上一步,接过怀表看一看,又还回张腊狗手里:“您家放好,您家放好!”边说边退回到刚才站的位置。

“我就放在桌子上,看你的手怎……”张腊狗往桌子上放怀表,突然手和口都停住了,脸上有惊有气,还有刚才挂着的没有来得及消逝的微笑。张腊狗这种定格的表情极为怪异。

“你……你……哦呃,你赢了!”一声长叹,张腊狗的脸上又活泛了,浮上真正服气的苦笑。他又朝自己的手掌心看看,他拿的根本不是怀表,而是一颗很光滑的鹅卵石!这是一块很圆滑的鹅卵石,大小和怀表差不多。这是干小空空这一行的用来“问路”的石头。张腊狗把石头放到桌子上,不甘心地在怀里抠摸一阵,怀里空空如也,连那根系表的金链子也不见了。

小空空一阵嘻嘻的笑,连笑声都是没有变音的半大孩子的嗓音。他笑个不停,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巴往腮两边扯,扯得脸上皱皮巴巴的,很滑稽的样子。刚才从里屋出来的素珍和还很尴尬的张腊狗,都被这副模样逗得笑起来。只有尹篙子还佝着腰,缩着颈子,吊着个苦瓜脸。见气氛轻松了,小空空嘻嘻的笑着上前一步,朝张腊狗深深地作了个揖:“张爷,您家大人大量,莫见小人的怪!”

听小空空说得诚恳,又笑得一副小伢秧子的滑稽相,张腊狗心里残存的一点不快,也烟消云散了。这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怀表,忘记了刚才为什么不快的事由。张腊狗客气地搀住小空空:“小兄弟,莫这大的礼性,莫这大的礼性唦!”就着张腊狗的一搀,小空空顺势直起腰往后推一步,望着张腊狗,还是一脸的笑。

“张爷,其实咧,您家的怀表呀,还在您家的怀里,我的那块石头咧,您家也还给我了!”

没等小空空说完,张腊狗就急急地探手入怀,手还没有完全伸进去,他已经感到怀里硬硬的表。他把表掏出来,不过,他掏得很慢,仿佛掏的不是一块怀表,而是一块一碰就碎的嫩豆腐。他实在是太惊讶了。这狗日的手脚太快了!他是么样下的手咧?大白天的,当着这好几个人的面!个杂种!真是人上一百,种种色色!树林子大了,随么雀子都有!世界上随便吃哪行饭,都有换饭吃的本事。嗯,是个角色,要是能吧这小狗日的拉近老子帮里来,该有几好……

张腊狗愣愣怔怔地站在那里想心事,笑容却挂在脸上,并没有显出发呆的神态。小空空看不透张腊狗的心思,怕他一抹脸翻脸不认人。这种吃黑饭的,么事做不出来?莫说是嫉才杀人,就是随么事都不为,两句话不合心就拔刀杀人,也不是稀奇事!小空空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是两个调:“张爷,您家还冇发话咧?到底要我去拿个么东西呀?”

张腊狗把眼珠子从小空空脸上移开,朝门外望出去,眼神有一种明显的肃杀之气,好一阵子不作声。小空空不敢同张腊狗的眼神对撞,头一低,又看到那只插着匕首的血淋淋的老鼠,直觉得一股子凉气沿尾椎骨爬了上来。

陆疤子又开始参加帮里活动了。平时,他这个护法师虽然无法可护,可在十兄弟里,他是与张腊狗关系最密切的。除了冯子高所说的革命党的事情之外,张腊狗无论干什么事,都要把陆疤子带着。就是绑架秀秀卖到妓院换钱用的事,依张腊狗,他是不屑于干的,但他还是依了陆疤子的色胆财心。这次陆疤子确实是让张腊狗伤了心。一只蛐蛐,作小兄弟的都不给面子,要遇到性命交关的事,还不把众人都卖了!张腊狗派小空空到陆疤子家里去“拿”蛐蛐,结果无功而返,他怕小空空说话不可靠,又叫尹篙子到陆家去探底,的确是没有那只异形蛐蛐。

“跑了,个狗日的跑了!唉,早晓得这样子,该早些时就给张大哥送去咧!我是想先放在我这里养几天,让那狗日的退点土腥气,再送到大哥那里去呀!真是,不晓得好心冇落到好结果……”在尹篙子面前,陆疤子一副痛心疾首,后悔不跌的伤感神情。

“大哥,不晓得尹篙子对您家说了冇,我本来有一只看相蛮不错的蛐蛐……”

重新在香堂露面的第一天,陆疤子就一脸诚恳地向张腊狗说明情况。他脸上的长疤抽搐着,表情很是痛苦,弯茄子脸,仿佛一张弓被弦一样的长疤拉扯得更弯了。张腊狗朝他脸上看了看,看不出有什么欺诈的做作。在张腊狗的印像里,陆疤子虽是心狠手辣胆子大,但肚子肠子还冇得那多弯弯绕。为那只蛐蛐,张腊狗仍然难以释怀,可就是像饿狗子碰到个刺猬,吃是蛮想吃的,就是冇得地方下口。

“算了,算了!冇得么说头!哪个是想要你的蛐蛐唦?不就是只虫子么?莫说是个蛐蛐,就是万两黄金,你用不完拿去打飘飘玩,我也只有站在一边吞涎!”张腊狗的娃娃脸垮得要滴水,说的话可以把人胀死。

“大哥,大哥,大……”陆疤子深知张腊狗不是很喜欢骂人的,一垮脸就容易动杀机。心里忐忑不安,说话都不成句子。

“算了,我说算了就算了唦!怎么还不停地说咧!你反正不喜欢在香堂里头看我这副嘴脸的,干脆还是到趸船上去值夜,最近说不到有点么生意要来的。再说咧,你反正是喜欢耍单鞭,一个人独来独往怕我们分了你的肥……”

连挖苦嘲讽带训斥,夹七夹八地整了一通。除了尹篙子,没有别的人在场。张腊狗还是因自己当家师的身分,念着与陆疤子从小一起混世界的交情,还多少顾及点陆疤子的脸面。

陆疤子到趸船上去转了一趟。很有一阵子没有到这里来了。热天睡的那床破了几个窟窿的席子,还照样铺在那里。席子被汗渍的地方,黑乎乎的底子上长了一层绿茸茸的霉,勾勒出一个很怪诞的人形。绿霉上星星点点地撒着一些老鼠屎。整个船舱里充斥着一言难尽的气味。

“简直成了老鼠窝!”陆疤子自己都觉得被呛得受不住了,狠狠地打了一串喷嚏,赶忙退到趸船头。

船头上舒服多了。多好的江风哦!不冷不热的秋季,是汉口的黄金季节。隔江望去,汉江边的龟山已经泛出迷迷朦朦的秋红。眼前的江水也不似热天洪汛时那般暴戾、那般不近人情地狂奔了。在与汉江的交汇处,大江与汉江清碧的柔水作过一番缠绵之后,才依依不舍地裹挟着千里豪情,多情汉子似地扬起片片浪花,悄悄然地去了。两个年轻的洗衣妇联袂而来。她们穿得很单,迎着江风,迎出鼓鼓的胸脯子,江风也把她们的裤子尽量向后扯,扯出大腿和小腹动人的浑圆。

这一切,陆疤子都看得很舒服。他说不出舒服的所以然,只是感到舒服,想马上做点什么。以往,也有过这种舒服的感觉,而他往往是扯下裤子,扯出屙尿的家伙,对着大江或者对着洗衣妇,畅畅快快地尿上一泡。今天,他的手刚伸到裤腰上就停住了。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婆娘。他一高兴就有尿意。他还是决定先回家去。想起王玉霞,尿意更浓。陆疤子被浓浓的尿意催着,脸上抹着一层古怪的笑意,匆匆地往家里赶。

“个狗日的,笑么事呀笑?拣到了一包?拣到了一包老子就不在这里卖稀饭了咧!”经过四官殿,被卖稀饭的爹陆驼子看到了,一阵奚落。陆疤子不理,还是挂着那古怪的笑,急急地穿进熊家巷,往家里跑。

“个疤狗日的哟,么样笑成这个相啊?喝了笑鸡巴汤呀?慌慌张张的,莫把卵子慌掉了咧!”刚进屋,正在洗衣服的王玉霞,抬头看到男人一脸的怪笑,也笑吟吟地骂。

“我也不晓得卵子还在不在!你摸下子看,还在不在?”陆疤子抓起王玉霞的一只手,就往自己裆里塞。

“要死!要死呀!大白天的,你看,湿叽叽的手!”王玉霞口里是这样说,手在男人下处捏了一把,又赶忙在自己身上揩揩,“等下子,等下子唦!夫妻伙长日长时的,么样像进了婊子行样的,一副才从饿牢里放出来的相!”她嘴里臭的烂的骂,人却柔柔顺顺地由男人往房里抱。

“个狗日的疤子呃,脸上像刺猬咧!轻一点,轻一点……”王玉霞水草缠荷样地勾住男人的颈子,眼睛虚眯着,像品味甜腻腻的梦境,柔柔地抚男人的粗糙的疤脸。

王利发转过身来,确认是眼前这个男人在喊他,不禁呆了一呆。世上竟有这样吓人的男人!弯弯的脸上那道紫褐色的疤,从左眼眶斜着向下,穿过鼻粱,一直拉到右嘴角。疤子经过之处,皮肉皱缩,把五官拉移了位,拉走了形,整个脸看上去,就像一只弯茄子上趴着条大蜈蚣。王利发晓得自己是个丑男人,但同这个男人相比,他肯定是很漂亮的了。

“么样,冇听到?耳朵卖到烧腊馆里去了?”陆疤子一开口就伤人。好在他现在心情好,婆娘说他胡子拉渣的,他摸一摸,是很糙手。看到王利发挑着剃头担子从门口过,就撵出来喊。

“听到了,听到了!您家剃头?在屋里剃还是就在外头剃?”王利发一听就晓得陆疤子是个蛮不好缠的人,对付这种人唯有装小伏低,多陪小心。

“就在屋里剃吧!”王玉霞出来了。一件葱绿色的衫子,长短刚遮住屁股,微微地有点掐腰,就把整个身段勒得凹凸有致。王利发眼珠子一亮,仿佛从乌漆麻黑的灶膛里钻出来,看到一片阳光灿烂的开阔地。开阔地中央,是一株被繁花点缀的春桃。

“我的个男将咧,是个粗人。您家莫见怪,就是嘴巴臭一点,人还是蛮好的,您家!”王玉霞朝屋里引有点呆头呆脑的王利发。她不知道,王利发其实是个很活泛的人,只是因为刚刚碰到个十分丑陋的男人,立马又看到个很漂亮的女人,而且,这一对男女竟然是夫妻!这对比太强烈,他一时适应不过来。

王利发实在是想不通!这么灵醒的女人嫁给了这样丑的男人做老婆!他简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脸上发呆,心里却极不平静:这狗日的世道,实在太不公平!人家说,人背时,走江西,找到个婆娘是半边屄。老子连根屄毛都冇得。可这里咧,丑汉配美妻!

“伙计,是新出来混的?么样像个发瘟的阉鸡呀?”陆疤子今天心情实在是很好,不愿看到王利发蔫不啦叽的寡妇相。“你该做么事就做么事去!我剃个头刮个胡子你也不放心,像个雀子叽叽喳喳的!”陆疤子把婆娘支开。

被陆疤子不阴不阳地夹磨了几句,王玉霞也走开了,王利发的心绪也就平静下来。洗完头,他又绞了块热毛巾敷在陆疤子的脸上,打开剃刀,在磨刀石上毫无声响地磨起来。他的刀子实际上很锋利,磨一磨是混时间,等热毛巾把陆疤子的胡子敷软些。陆疤子胡子硬戗戗的,硬刮人疼且伤刀。

“嗨,伙计,你还不是个新贩子么!看你磨刀的架势,是个师傅咧。”陆疤子的眼睛没有闭,嘴巴被焐着,也不肯闲,说话的声音呜哩呜哇,像长了条大舌头。陆疤子说得不错。剃头师傅手艺的高低,不看别的,先看他磨刀。学剃头的学徒,师傅先不教别的,只是给一把剃头刀,一块磨刀石,叫你去磨。把磨刀石磨得中间凹两头翘,那对不起,请你继续磨。直到把磨刀石磨得中间平展如镜,两头微低,就可以出师了。陆疤子听说过这个规矩,他从王利发磨刀臂动腰不动的架势,断定剃头匠的手艺不差。既然剃头匠的手艺不坏,他也就放心了。他舒服地闭上眼睛,体味热毛巾的温润,如何沿着毛孔,不动声色地往每一根汗毛桩子里浸。

“嗤嗤嗤”。

“哦,好硬朗的胡子!”王利发刮了一刀,瞥一眼胡子桩,又瞥一眼剃刀。他撩起荡刀布,刷刷刷地荡几下,又剃。

“说鬼话,男人的毛么,不硬?”

陆疤子睁开眼,向王利发扫一眼。王利发苍白蜡黄的脸上光溜溜的,只在下巴上有三五根黄焦焦的细毛。他就只扫了一眼,又闭上,不屑再看。陆疤子的眼睛这一睁一闭,眼神很是轻侮,扯得疤子一阵抽动。王利发体会出陆疤子眼神的内容,心里闷了一口气,手停了一下,等疤子脸抽动停止,又剃。他虚眯着眼,完全凭经验在陆疤子脸上行刀,一下接一下,一正一反,手指舞动极为灵活,心里却在设计:这一刀如果在这张疤子脸的这边再添一道疤,再把他的两边嘴角往后颈窝割开一些……

王利发忽然警醒了。他为自己的想法后怕。他不是个喜欢见血的人。他的师傅当年传他手艺真本事,就是看中他胆小怕事没有脾气的性子。虽然是剃头,也算是舞刀弄杖的吧,要在不晓得几多人的脑壳上盘弄,容易出事。

王利发至今记得,七月十三师傅第一次带他到小火路罗祖殿拜罗祖的情景。

师傅说,罗祖是明朝的一个和尚,有一手整容修面的功夫。曾为皇上整容修面推拿按摩,让皇帝爷舒服无比。皇帝爷白天上朝见臣子有精神,晚上陪娘娘嫔妃也有精神。皇帝爷一高兴,就封罗和尚为“都府”,还赐了他一把尚方宝剑。

“你看我们这一套家什,都是皇帝爷当年御赐的标志:毛巾是圣旨,毛巾架是旗杆,肥皂盒是旗斗,荡刀布是飘带,这挑担子的扁担咧,就是那和尚的尚方宝剑唦!”师傅说,剃头行把七月十三罗祖的生日当成我们剃头匠的节日。每年的这一天,这些挑着剃头挑子穿街走巷、一年四季难得见一回面的剃头匠,都歇一天工,到罗祖庙里凑份子喝一餐酒。这一餐酒喝得很长,从早上喝到刹黑。喝到半酣了,酒精把一年低三下四陪小心陪笑脸的卑微烧成灰烬了,剃头匠们就敞开一年难得敞开一回的喉咙,唱起剃头匠自己的歌……

不是官那么不是宦,为何竖根哪光旗杆?

嘿嘿呀嘿呀光旗杆。

不是呀看在呀罗呀么罗祖的面咯嘿呀嘿呀嘿嘿呀!

老子们那么嘿嘿,就要砸它个稀巴哟嘿稀呀么稀巴烂!

王利发心气平和了,嘴巴也活泛了。

“您家听说了冇?今年的斗蛐蛐,改在一江春茶楼了咧?日子就定在大后天。您家不去看下子热闹?每年都蛮热闹的咧!”历来茶馆是产新闻的地方,剃头匠往往是新闻的载体和传播媒介。王利发手上的剃刀在陆疤子的脸上蛇行。这一道疤子曲曲拐拐的,疤四周的皮肉都被扯成一圈七凸八翘的肉梗子,刀功不到火候还真容易出岔子。

“么样,您家还喜欢玩蛐蛐?”一听剃头匠也是个蛐蛐爱好者,陆疤子说话的口气难得地客气起来。他睁开眼,露出大可一谈的神态。

“哪里玩得起哟,您家!就是喜欢罢咧。喜欢去凑个热闹。您家还真莫说咧,每年我押的蛐蛐,还都赢了咧!您家莫笑我,每年斗蛐蛐里头的‘飞苍蝇’,都认得我王利发,都说我运气好,说我眼里有水,识得好蛐蛐。嘿嘿,瞎说,您家莫笑话我!”王利发又撩起荡刀布,刷刷刷地荡上几刀。这回荡刀不是为了把刀荡的更锋利一些,只是个习惯,作为延长谈话聊天的辅助动作。汉口每年的斗蛐蛐赛事上,很多没有蛐蛐的人,往他们认为可以取胜的蛐蛐上押钱下注,蛐蛐玩家们把这些人叫做“飞苍蝇”。没有“飞苍蝇”,斗蛐蛐的赛事绝对会黯然失色。看来王利发是个很内行很执着的“飞苍蝇”。

“玩蛐蛐么,不就是个不要本钱的虫子么,么样玩不起咧?一天还吃不了半颗饭,也不要你背着,又不要你驼着!不过咧,做个眼里有水的‘飞苍蝇’也不容易。呃,伙计,您家今年想不想换个玩法唦?”

果然,蛐蛐话题搔到了陆疤子的痒处。王利发只是图个嘴巴快活,而陆疤子这段时间的心思差不多都在蛐蛐上。虽然悄悄把“龟鹤独节鞭”送到小关帝庙,又对张腊狗说蛐蛐跑了,可到斗赛的那一天,那只蛐蛐怎么出场咧?陆疤子一直在物色一个“替身”。王利发无心说的这些话,突然像一道闪电在陆疤子心头划过:这个剃头匠,不就是个很好的“替身”么!陆疤子设想“龟鹤独节鞭”的假主人,应该是与青洪两帮都不搭界的人,这人还要胆小怕事些,绝对不能胆子大,搞不好人虫两空。这“替身”还必须懂蛐蛐,起码是个死心塌地的爱好者。这剃头匠的确是个理想的人选:他爱这个东西,识得这玩艺的好坏,不会说外行话露出破绽。再说,这剃头匠游走四方,属于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且难再相逢的人物,即使出了什么意外,也找不到我陆疤子头上。“嘿,个婊子养的!老子的火气就是好!连刮胡子都刮出花花名堂来了!”陆疤子心里这样想,主意就出来了。

“伢的姆妈咧,倒杯茶来唦!”见王利发收刀,陆疤子坐直身子,手在疤脸上来回摸几遍,一点糙手的感觉都没有。“好手艺!是不错的手艺!师傅,您家么样称呼咧?”

其实,王利发刚才已经说了自己的姓名,不晓得陆疤子是没有记住呢还是别的原因。照说,剃完头刮完胡子,被剃的人满意了,给钱走路。这留剃头匠喝茶的事少有。一来剃头匠耽误不起工夫,二来剃头行当历来被人视为下贱,人们往往耻与为伍。现在陆疤子满意了,没有掏钱打发走人的意思,却叫老婆倒茶,就不是对剃头匠的礼节,而是把王利发作为客人招待了。

王利发不明所以。他不习惯陆疤子这种前倨后恭神经兮兮的作派。按他平日的性子,对陆疤子这样凶相露在外头的人,活一做完,接钱车身就走人,离得越远越好,以后记不起曾经认得这个人,那是最好。但他听陆疤子喊王玉霞倒茶,这要钱立即走人的话滑到嘴边,又缩回去了。

从陆疤子屋里出来,太阳都快落到龟山背后去了。小巷逼窄,显出天黑的模样。王利发把剃头挑子换了个肩,伸手摸摸胸前,银子硬硬地硌手。银子真实存在的感觉让他兴奋不已。他的脚步有趔趄打漂的感觉,嘴唇微微地哆嗦。刚才有陆疤子的老婆在眼前晃,怀里20两银子的兴奋还没有调动起来,只是装着很客气很认真听陆疤子拜托给他的事,眼风却不断往王玉霞脸上身上扫。陆疤子老婆的大大的杏核眼秋波流转,在她的男人和王利发之间睃来睃去。睃到王利发时,他的眼睛赶忙躲开。有几次王利发的眼睛来不及躲,两眼相撞,撞得王利发一股热流从脚跟直往上冲,冲得头晕晕乎乎的,两腿直发虚。现在王玉霞不在跟前了,银子的白光开始在他眼前晃,晃着晃着,晃成王玉霞圆圆的杏核眼。

王利发就在这种清醒的混沌状态中走。终于,他在挂着大红纱灯的门栋前停住了脚。

天还没有黑透,只是因为巷子窄,光线不好,才有淡淡的夜色在空中缭绕。红纱灯刚点燃,点灯人还没有进屋。灯光柔柔地晕染在薄薄的夜幕上,在这冷清清的深巷里铺上一层似有又无的暖意。王利发抬头凝视柔和的纱灯,心里无端升起一缕忧伤。尽管他说不出所以然,但这种莫名所以的忧伤往往是一个人流露真情实感的先兆。这与酒至半酣时的状态差不多。

“呃,剃头的,这里冇得人要剃头!你听到冇?这晚了还在街上转个么事唦!这里咧,不是剃头的地方!”点灯人是紫竹苑的杂役兼护院。当然,寡居的鸨妈有时也让他干点暖被窝的差事。“嘿嘿,剃头的呃,这里都是梳头擦粉的,头上的事都用不着你做。底下的事咧,你要做就给钱。只是不晓得您家荷包里头暖和不暖和?”

“么样哦?剃头的就进不得这道门槛?”王利发认得这是什么地方。刚才,站在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大红纱灯底下,他只是有几分说不出来的伤感,还没有动进去干点什么的心思。现在,他被这侮慢的调侃激怒了,白花花的银子又在眼前晃,晃成王玉霞粉红的脸,粉红的脸又晃成粉红纱灯。他感到小腹中有一股热气,一半冲上脑门,一半冲向脚跟。于是,他胸一挺,把剃头挑子往地上一放,抬起细瘦的麻杆腿,就往紫竹苑大门里跨。

“呃,这不就是玩婊子的窑子么?给我把挑子挑进来!老子今天就进去玩一盘!”

点灯笼的呆了一呆,刚对着王利发的后背翻了翻白眼珠子,又飞快地快换上一副奉承的笑脸,把手一伸,做出请进的动作。

“您家请,您家请!嗨!爷一位,上楼!”

王利发还没有上楼梯,鸨妈就闻声迎了上来。

她感到有些奇怪。逛窑子玩婊子,还没有见过这么早的。除非是本地富豪像刘宗祥这样的,或者是客居汉口的外地豪客,把这里当自己的半个家,在这里吃,在这里睡,在这里请客谈生意。王利发一副灰衣短打扮。两边肩上,一边一块厚补丁。脚上的那双鞋子,一看就晓得走苦了,鞋底裂着嘴,后跟几乎没有了。这样的鞋子,与其说是穿着,不如说是趿着。再一看护院挑进来的挑子,鸨妈明白了,这位嫖客是个剃头匠。

“我的个爷呃,您家早哇!”她在脸上留着职业的笑。赌博场上无父子,婊子床上无大小。凡进门的都是客。客是她的银子,客是她的衣食父母。但是,笑只留在鸨妈的脸上,她的眼里却没有笑意,眼风一个劲地在王利发身上扫。她想在这张黄不啦叽骨少肉也瘦的脸上,找到千金富豪或江湖异人乔装微行的迹像。世上很多事情是算不到的,狗咬人的事到处都有,人咬狗的事也不稀奇——皇帝老爷也有逛窑子的咧!哪个算得到呢?他老人家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外加满皇宫的宫女,还嫌不够,还要逛窑子,你说得清楚?这人黄皮寡瘦扛腰凹脊没一丁点富贵气。不过也说不准,秦叔宝也是黄脸皮咧……

“您家先给我炒几个菜,摆在这楼上最清爽姑娘的房里,让我慢慢地喝几杯,喝了好睡瞌睡。”王利发探手入怀,掏摸了一阵子,抠出一块约二两重的银子,递给鸨妈。

“么样,不够?”王利发从鸨妈的眼神里已经看出瞧不起的味道,所以,他尽有生以来最大的豪爽,摸出二两银子,又叫酒又叫菜,为的就是不让这婊子老板瞧不起。他晓得,婊子无真情,只认银子不认人。这可是陆疤子今天给的十分之一咧!老天,二两银子,要剃多少头!他已经作好准备,如果老鸨再嫌少,他今天就算了,抬脚走人,回去搞二两散汉汾,喝了以后还是自己跟自己玩……

鸨妈没有露出嫌少瞧不起的脸色。“这是个穷家伙,又冇得一丁点风雅,开口就是睡瞌睡。可这银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她把银子放在手上,往上轻轻抛了几抛,试出是真银子。

“够了,您家,够了。”她一边说,边引王利发上楼。“您家到这个姑娘屋里歇一下,这是我这里顶好的姑娘。”

鸨妈没有撒谎。这的确是紫竹苑最高档次的姑娘。难怪王利发一见之下,就像见了陆疤子的老婆王玉霞一样,眼前一亮,紧接着腿子就开始发虚。

“妈妈,您家做么事呀?说过了这些时身上不舒服,您家么样还是引人进来咧?”

“陶苏伢子咧,莫犟唦!这个客人只是在这里吃一顿饭,喝几杯酒,就走的。你这些时都不接客,未必想把我们都饿死?”鸨妈说到“喝几杯酒就走的”话时,朝王利发使了个眼色。

王利发听明白了。这个妓女不听话,好久都不肯接客陪嫖客睡了,鸨妈今天要让王利发开她的戒。王利发又涌出一股让自己都发抖的兴奋。

刘宗祥很久都没有到紫竹苑来了。还是在张之洞巡堤前几天,刘宗祥来过一次。也就是坐了坐,请他喝茶,也就端起茶杯挨了挨嘴,应付了一下,匆匆地,留下一张银票,也留下了一段长长的幽怨。凭女人的直觉,陶苏在刘宗祥身上闻出了另一个女人的气味。以前刘宗祥也有过来去匆匆的时侯,缱绻之余,那眼睛里头,也有“梁园虽好不是家”的空朦,却总是柔柔绵绵的,少言寡语的沉默里,都是乐不思蜀的情绪。几年来,陶苏基本上没有接别的客。即使一段时间刘宗祥不来,老鸨也不催她,似默认她是被刘宗祥包下来,专一宠养在紫竹苑的。

现在老鸨忍不住了。这行当么,本来就是生意。生意最讲究的是进进出出,周转快。你陶苏一个人做出良家女子闺秀相,别的姑娘还不都照样来!这床上的事情么,觉得舒服就舒服得欲死欲仙,觉得不舒服了,说几恶心就有几恶心。既然是生意,就管不着那多由不得合心不合心舒服不舒服了。再说,就是夫妻,世上有几对是蛮舒服的咧?世人都说是婊子无情。婊子不是没有情。婊子也是人,岂有无情的?只是婊子不能用情。做的是床上的生意,你用情,我用情,这生意必然做不成。慈不掌兵,义不生财,这慈和义也都是情的不同形式而已。鸨妈是姨太太出身,在妻妾如林勾心斗角中混出来的人,道理说不清,心里却像镜子一样明亮。她天天跟陶苏谈家常。谈“生意兴隆床板响,财源茂盛裤带松”,是皮肉行对联中的绝对;谈“有春不惜春老大徒伤悲”的恐怖。陶苏也是个极性情的人,她的沦入娼门,本来就富于个性色彩,鸨妈劝多了,她心里刚萌芽的一点尘世孽障,也就不攻自破了。

王利发与陶苏对坐,应是一道极滑稽的风景。一个扛腰凹脊、黄皮寡瘦、猥猥琐琐;一个春风弱柳,桃腮含恨,光彩照人。在王利发看来,这样的女人,给二两银子,有吃有喝吃饱喝足还能睡一盘,实在是太便宜太划得来,死了也值得!他实在没有思想准备。他也偶尔在后湖沿钻过几回“半开门”的娼寮。几个铜板,一杯茶,你脱裤子她脱裤子,一人出一件家什,两人出两身汗。一股气味冲死个人!又长得像夜叉,只有闭着眼睛吃毛虫,过后又后悔的不得了!这个婊子简直不像是婊子,硬像是富贵人家的官太太大家闺秀下凡仙姑模样。摇曳的烛光下,王利发像剃头之前相看一颗少见的头颅那样,对陶苏左看右看看不够。这样的女人王利发不要说睡,就是见,也见得少。陆疤子的婆娘好看,但似乎有一股子厨房的油烟子气。那个吴三狗子的侄姑娘,叫秀秀的丫头也好看,但她像是长在刺丛里的一颗花苞子。这个女人浑身都是秘密又浑身都仿佛一丝不挂,赤裸裸透明地晾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像一块诱人的甜点心。王利发一时间意马心猿神游八极。陶苏在他眼里变成油酥可口且缀满鲜花的甜点心,他急于下口似乎又舍不得下口,因而更加焦躁不安。他就这样端着盖碗茶,从热到冷又从冷到热,满脑壳的想法,一肚子的急切,浑身的怯惧。

一见到王利发,陶苏就觉得很好笑。她好像看到鸨妈为她牵了一只猴子进来。因此,她很快就萌生出耍猴的欲念。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街上河南人玩猴把戏的种种花样,似乎看到王利发长出了一条尾巴,蹒跚着八字脚,怯怯地、调皮地往身上挨,又拿面小锣到场四周去收钱。她很快进入一种掺杂着仇恨揉杂着报复的兴奋。在她眼里,从王利发一进门,他就是赤裸裸的了。在紫竹苑,姐妹们之间从来不谈男人,就像杀猪的见到猪就想拿刀却极讨厌猪肉一样,男人在她们眼里就是这样一套程序系列:床,脱衣上床,把床压得吱吱响,喘气,呼呼喘粗气,静默,下床。刘宗祥稍稍有些不同,他干这一套把戏的时侯,脸上挂着一层忧郁,甚至有些愁眉苦脸。尽管他年轻,长得又清爽,又是百万富翁,又是洋行买办,人活在世上所想要的,他都有了。但他还总是愁眉苦脸的,一出紫竹苑,他倒反而气宇轩昂眉飞色舞。真是弄不明白,既然不高兴,他何必要到这地方来!除了忧郁,刘宗祥与别的男人也大同小异。比如他与她上床后必定要灭灯,不灭灯他决不上床。她没有接待过王利发这样的男人,平常倒是见到过这样的男人在街上走。汉口街上这样的男人不是很多,正如像刘宗祥那样的男人也不很多一样,容易被人记住。汉口多的是让人记不住的男人。王利发这样的男人让陶苏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也许,这种兴奋,同吃惯满汉全席的人,偶尔搛到一筷子野菜或者喝到一勺青菜豆腐汤产生的兴奋一样,纯属新鲜新奇的刺激。

鸨妈亲自送上几道清淡的小菜:凉拌秋黄瓜、凉拌豆角、凉拌红白萝卜丝、凉拌苦瓜、油炸花生米、油炸黪子鱼、油炸藕夹、油炸臭干子,外加一碗丝瓜蛋花汤。这四凉拌四油炸,基本上是素的,什么鸡鸭鱼肉,都没有让上桌子。这种待雅客的随意菜,正是文人雅士小酌狎妓清谈助兴的好东西。而对于王利发,就很有些隔靴搔痒了。

“老子二两银子,就吃这种东西?老子二两银子,不晓得要买好多担这种在肚子里刮油的东西!”王利发看着小小的圆桌上被塞得满满的几样小菜,肚子里装的都是骂。

酒倒是王利发没有喝过的“状元红”。粗粗长长好大一瓶,红彤彤的,像淡淡的血。这酒的颜色让人身上起燥。王利发似觉得身上燥起来了,扭一扭腰,崴一崴肩。

“喝咧,喝咧!老身先敬您家一杯,等下陶姑娘陪您家慢慢喝。”鸨妈这不是在敬王利发,而是在敬陶苏。她的意思陶苏很清楚。

“个狗日的哟,这哪里是酒唦,就是糖水咧!”王利发听说过一些有钱的洋街上的人,喜欢喝一种甜叽叽的洋酒,说是葡萄做的,也是红颜色的。王利发喝下一杯,很是感慨。个狗日的,老子终于有这一天了!喝着有钱人才能喝的洋酒,有最好看的女人陪着喝!等下,老子喝高了兴,个疤家伙,不是那个疤家伙,老子哪来钱开这种洋荤?王利发又端起一杯酒,朝陶苏虚让一让实际上是在向想像中的陆疤子敬了一杯,又一口喝干了。

存了耍猴的兴奋和好奇心,陶苏喝酒就长了个心眼,很有节制,频频端杯,多劝少喝。王利发是花钱买酒色,不喝吃大亏,也就来者不拒。加上这“状元红”入口又极绵软,喝到口里,甜腻腻如甘饴润舌,品起来如枕畔情语,喝多了,开始似亦无事,慢慢如春风入户,继而犹秋水涨池,再则是老君丹发,可以醉得人几天几夜醒不过来。王利发平日本来就喝得少,有时晚上歇担在家里喝一点,都是那种汉正街糟房的散汾酒,下酒的东西往往是老爹没有卖完的冷油条。汉汾酒像个直性汉子,脾性不知道转弯,有酒量的可以拼一拼,无酒量或量窄的,说醉就醉了。王利发没有喝过“状元红”,不识这“状元红”的厉害,毫无戒备之心,真的就当糖水样地喝,一改游街剃头匠平日的猥琐模样,很现出几分豪气。

“你也喝唦,么样老是叫我一个人喝咧!未必我是冇喝过酒的,非要到这里来喝这红糖水?红糖水哪里是我们男将喝的唦,是你们女将做月子喝的唦!喝,你喝!这是血,是你的血,还是我的血?”

本来,王利发是对着陶苏坐的。多喝了几杯,应了“酒是色媒人”的话,平常只有给人剃头才有话的王利发,现在第一次面对属于自己哪怕是暂时属于自己的女人,用自己的方式展露一点压抑多年的男人气。他一边喋喋不休,一边移到与陶苏比肩而坐。他开始被“状元红”左右了。他的头,经常地靠向陶苏的肩,每靠一次,肉香脂粉香又把他弄清醒一次。

“算了,我……们们们都不喝喝了,好好不好?”陶苏暖烘烘的香味终于把王利发从“状元红”的状态中拉了回来,他眨了眨他那对豌豆眼,清醒地盯着眼前这个香喷喷美艳艳的女人,记起了自己跨进这红纱灯笼做招牌大门的目的。

“走,我们上床,上床!”王利发站起来,果决地向床边走,他一把拽住陶苏,“走,我们上床,上床!”

陶苏明白,这种演练了无数次的以此为乐以此为生的把戏,又将毫无新意地重新操演一遍。她不必因怯惧而退避,也不必因耍猴的新奇而激动。这被孔老夫子视为人之大伦的最动感情最欲生欲死的事,因为与白晃晃的银子挤在一起,也就少了神秘和神圣。王利发只是觉得现在有一股熟悉的热烘烘的气伴着男人的自豪,由小肚子处向上升,向下冲!他隐隐觉得他买到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这种自豪和体会让他脑壳晕晕乎乎,让他脚下如踩云踏絮般地发飘……

“哦,这是么东西?”晕晕乎乎中,王利发感到自己来到了一片开阔地。他揉揉本已晕乎现在又复眩晕的眼睛,在开阔地上纵目四顾。在起伏的山丘上,他看到了两粒猩红的果。“红葡萄!”他在心里惊呼。这不是酿“状元红”的红葡萄么?他颤颤地爬上山丘,颤颤地摘。恍然间,他仿佛看到这对猩红的葡萄化作一对猩红的纱灯。他擎着纱灯,沿着一片汉白玉铺就的开阔地缓缓地走。他走不快,他力不从心。这片开阔地如陷沙,如止水,似静还动,似硬却软。走呵,走呵,走到九月九哦!突然,王利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条鼻涕虫,所行之处留下一道刺心的乳白色的迹。鼻涕虫不甘心,仍气喘吁吁地爬,冥冥之中,似有游丝般执着的召唤:“爬啊,爬啊,爬过人境之源,你会还原成人……”它爬,如在通往灵山的漫漫朝圣路上跋涉,终于,他越过最后一道丛林。然而,它实在精疲力尽了,它实在无能为力了。它千遍万遍地呼喊:“王利发,你个狗日的!你个狗日的鼻涕虫!争点气唦!”但是,这呼喊最终化作了无言的叹息和沉重的喘息。它始终只能在洞天福地探头探脑,不能冲出丛林一沐圣浴,修成人道。在作了最后的冲刺之后,王利发认识到自己仍然是只鼻涕虫,只能蠕动。他绝望地咬住一颗红葡萄,大叫一声,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泪如泉涌!

鸨妈赶到陶苏的房间,推门看到的是,王利发一滩烂泥样地躺在地板上,两只豌豆眼浑浊无光地瞪着天花板,两条细麻杆腿间的那件东西,懒散地耷拉着,一滩浊迹涂在腿间的地板上。陶苏两手不停地揉着胸,眼里射出怨尤的光,嘴里絮絮叨叨地重复着三个字:“鼻涕虫,鼻涕虫,鼻涕虫……”

“么样搞的唦?么样搞的唦!”鸨妈似明白又不明白,一迭声地问。她不希望出事。做生意么,和气生财;过日子么,平安是福。

“什么东西,冇得用,咬人,像疯狗样的!”陶苏终于停止了“鼻涕虫”的唠叨,手移开,让鸨妈看她那被咬破的乳头,星星点点浸出血来,使这只乳头看上去似着意用丹蔻染过,比另一只红了许多。

“退钱,退钱!呃,婊子,退钱叻!”忽然,王利发一个挺身坐起来,先是梦呓样地念叨,紧接着是坚定的近乎呐喊的语气:“退钱叻!退钱!快退钱!”他没有穿衣,就这么坐在地板上,两腿间黑乎乎黏乎乎,一塌糊涂。

“么事呵?么事呀?”鸨妈似乎也没有注意到,眼前这个男人浑身没有一缕哪怕是可以用来遮羞的东西。她吃惊地瞪大眼,朝陶苏看看,又朝王利发看看,她要搞清楚,王利发说的“退钱”,是什么意思?这是从来没有碰到过的新鲜事!嘿,嫖客要求退嫖账!

“退钱唦!退钱唦!”王利发手一撑,站起来,挪到鸨妈跟前去。鸨妈仿佛才意识到,面前这个丑陋的男人浑身一丝不挂。她吃惊地后退了一大步,眼睛蹬得溜圆。鸨妈正当徐娘之年,风韵犹可,眼一瞪圆,又平添了几分童稚态。忽然,她像刚从昏懵中醒过来一样,抓起王利发的衣服,兜头朝他头上甩去……

“个娘卖屄养的东西!老娘看你是茅厕里头荡桨——撬(翘)屎(死)!也不看看老娘这里是干么事吃的!”

鸨妈一顿臭骂,引来点灯笼的护院王八,瞪起一双灯笼眼,满是杀气。王利发摇摇脑壳,发现自己还在。钱是没有希望拿回来的了。他笼上裤子,把两条竹签子手臂插进袖筒,踩着吱嘎作响的楼梯,找他的剃头挑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