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成变了。
最先跟陈天彪说这话的是三成的亲爹队长二舅。是在庄稼收了场打碾了麦子、苞谷全入了仓,庄稼人终于可以歇缓上一口气的一个后晌,队长二舅佝偻着身子拄根拐杖迈着艰难的步子一步一步来到厂里。
他跑来见陈天彪,不再是堂而皇之坐到椅子上,一点也没了当年理直气壮的样子。进门后巴望半天,“哧溜”蹲到了门边,圪蹴着身子颤抖着嘴唇跟陈天彪说:“三成变了。”
接下来是薛兰兰。
她挑陈天彪回家的日子走进大姑养满猪的院落,身后还跟着两个碎娃。如同惊讶队长二舅一样,陈天彪惊讶薛兰兰的变化。娃娃相的脸上生了一层厚厚的铁锈,不但不见光泽反而让密密麻麻的雀斑吸尽了水分。这倒也罢,谁的脸都有个难看的时候,关键是她还挺着个大肚子,瘦弱的身子像是压根无力负担起这份沉,不得不学队长二舅一样佝偻下腰。她立在猪圈门上的样子看上去十二分的孱弱,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因此她伸手扶住了不太高的猪圈墙,借以支撑瘦弱而又笨拙的身子。她的眼睛干瘪瘪的,不见柔情,也不见羞涩,有的尽是无可奈何的悲戚。她望了一眼欢叫着吃食的猪,又望了一眼因忙着照料猪而无暇跟她打招呼的大姑,才把目光搁陈天彪脸上。但只是短暂的一瞥,很快就挪开,盯住脚下刚刚起出来的猪粪说:“三成变了。”
夜里,陈天彪机械地盯住屋顶,跟有些疲倦的大姑说:“三成变了。”
大姑转了个身,像是唠叨自己的猪一样说:“那不是个好货。”后来大姑睡着了,睡得很踏实。打着均匀的鼾,胸脯一起一伏,陈天彪不忍破坏大姑甜美的梦,睁着眼睛冥想:三成咋就变了呢?
是啊,三成咋就变了呢?
三成办公室就在陈天彪隔壁,按说陈天彪完全有理由喊来三成问个明白,可他没问,而是暗地里留意三成,他想凭自己的眼光判定三成到底是咋样一个人。
那阵子,天冷,风连续地刮,雪还没来得及下。陈天彪似乎已觉察出些什么,这天他早早回了家,临走还特意跟三成打了招呼,要他夜里多操点心。叮嘱完,他跟墩子一道回到村里,没让大姑知道。招弟手底下利落,天刚黑饭就熟了,转百刀面,猪肉炖粉条,蒜拌茄子,墩子又宰了只鸡。院子里飘荡着一股子香,两个娃娃老早就守在锅头前,鼻子一紧一紧的,使劲往鼻孔里吸香气。
吃饭的时候,陈天彪突然问墩子:“哎,你看三成这人咋样?”
墩子眉头一皱,搁下筷子:“咋问这个?”
“没啥,随便问问。”陈天彪说得很轻松。
“我看这人有些烧,尽干些没名堂的事。”墩子心实口直,不会拐弯儿。
陈天彪心里明了,闷声吃饭。
墩子扒拉了几嘴,边嚼边琢磨三成,咽下饭说:“三成学陈世美哩,说不定早就安下这心,念的书多,肚子里蛐多。兰兰遭罪事小,娃娃们难大了。”
“他敢!”正在捞饭的招弟突然接口道,“兰兰又是伺候老的,又是拉扯小的,图啥?还不是图他当个副厂长嘛。真那样,天爷饶不了他!”
“少说两句!捞饭你不捞,瞎掺和啥?男人们说话,女人少插嘴。”墩子剜一眼招弟,他也只是心里瞎猜,没凭没据,万一让薛兰兰听见,了得!
话说到这儿,陈天彪心里的怕便被证实,脑子里再次闪出个人来。
那是头一年三月,因为三成得到提拔,河阳城传出陈天彪求贤若渴,吸纳人才的佳话,一些念了书又一时没地方上班的年轻人找到腐竹厂,求陈天彪给他们一份工作。陈天彪先后留了几位。后来,有个叫周玲的城里姑娘找到陈天彪,也想要份工作。陈天彪看了一眼,这姑娘太洋气,穿着也时髦,往他面前一站,陈天彪立马呼吸紧张,说了没几句就浑身不自在起来。恰好三成找他问事,顺手把姑娘打发给了三成。陈天彪原本不想留她,这姑娘太招眼,感觉是一种是非。可过几天问三成,三成说周玲已上班,还夸赞干得不错。陈天彪怪怪地看了三成一眼,没吭气。队长二舅跟薛兰兰说三成变了以后,陈天彪细心留意过,发现三成跟这个周玲就是不一般,比别人亲、近,偶尔几次,两人还一道进城买东西,亲亲热热,蜜得很。看来这事儿已不是一天两天。
吃完饭,陈天彪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和墩子骑车往厂里赶。路上墩子问了几次,神神秘秘做啥哩?陈天彪说你别管,到时就知道了。到厂里已是夜里十一点,陈天彪让墩子等楼下,吩咐道:“听见我叫你,你再上来。”他自个抬高脚步,悄悄到楼上。三成办公室透出微弱的灯光,陈天彪屏住气,听了一会,突然放开嗓子:“三成,睡了没,没睡过来,说件事。”掏钥匙开门的当儿,猛听里面一阵窸窣,还有女人受惊的声音。陈天彪心里立刻凉了半截,事情到这份上,他还能说什么?他突然对自个的做法产生怀疑,甚至反感,觉得这种极不光明极不正道近乎于捉奸的行为真是荒唐。
“算了,不说了,你安心睡吧。”他又冲那屋喊了一声,悻悻下了楼。
三成跟周玲的事最终还是嚷了出去,墩子看不惯,把薛兰兰叫来,当场捉了奸。万没想到,薛兰兰一头撞墙上,差点出了人命。
三成跟薛兰兰闹离婚的第二年,腐竹厂出了事。
河阳城接连发生几起食物中毒事件,一查,祸首竟是腐竹。有关部门很快查封腐竹厂,一化验,陈天彪的腐竹果真有毒!
没等陈天彪弄清原委,河阳城一位老烈属又中毒死了,他家的腐竹可是陈天彪亲自送的。这下完了,陈天彪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一辆警车呼啸着开进腐竹厂,带走了陈天彪。
大姑和招弟跌跌撞撞从乡下跑来,抓住墩子问,人呢?墩子甩一下空胳膊,说:“完了,人抓了,厂子封了,啥也没了,还得抵命。”
招弟吓得浑身筛糠,一个劲说:“咋办哩,这可咋办哩?”
大姑拧把鼻子,问墩子:“公家怎么说?”
墩子把大致情况说一遍,大姑一听腐竹里化验出了老鼠药,脑里一闪,问:“会不会有人使坏?”
墩子说:“我也这么想,可想不出谁有这么狠。”
招弟猛一拍大腿:“准是三成,挨千刀的,为婊子的事记恨着哩。”
墩子捂住招弟嘴:“胡说啥哩,人家是副厂长,能干这事?”
招弟还想说,让大姑挡住了。
当天,大姑和招弟到公安局报了案,说肯定有人想害陈天彪,眼红哩,心口子不平,想这种丧天良的手段哩。
公安查了一月,竟查不出个线索,最后把责任全算在陈天彪头上。陈天彪判了刑,十年!厂子查收,人要蹲十年!
半年后,城西那家浙江人办的腐竹厂出人意料地红火起来,不仅客户到了他们手里,连“麻大姑”这个牌子也成了他们的。
大姑撵到门上,质问浙江老板杨东升:“为啥抢了我的名?”
杨东升望着大姑:“啥叫你的名字,你到工商局问问,这名字到底是谁的?”
大姑一问才知道,“麻大姑”三个字,早让浙江人注册了。大姑说啥也不明白,自个的名字还能叫别人注册,她和陈天彪咋就不知道注册呢?
抢了就抢了,大姑没时间跟他理论,陈天彪还在监狱,她整日忙着喊冤哩。
还是招弟眼尖,她从浙江人的玻璃板下发现了周玲的照片,当时没吭声,出了门才把这事说给大姑。
大姑忽然想,莫非……
天啊,三成这个没脑子的,竟往厂里引狼。
两个人找三成,哪还有三成的影?队长二舅家冷清极了,薛兰兰领着两个碎娃回了娘家,大的两个扔给了队长二舅。队长二舅一个人拉扯两个娃,饥一顿饱一顿,屋里冷灰死灶,坐的地方都没。问三成,队长二舅半天才从胸腔子里掏出两个字:“死了。”
她们赶到沙乡,薛兰兰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她也几个月没见人了,肯定是跟野女人跑了。
跑了?!大姑一跺脚,你就是跑到天尽头,我麻大姑也要把你抓回来!
大姑把家扔给招弟,跟墩子去了四川。三成在外边没啥熟人,能去的,也只有以前学习过的那家厂子。
一问,三成果然来过这厂,干了一月又走了。厂长听完经过,说:“没承想他会是这种人,他要再来,我一定给你送回去。”吃饭时厂长又说:“那周玲也不是好货,干了没几天,差点跟我的技术员搞到一起。”
大姑一听心里有了底,既然周玲这样,就不会对三成真心,三成这种人,外头哪能混下去?
他们就又回到河阳,墩子开始狗一样守在队长二舅家,不信等不着三成。大姑天天跪公安局大门口,头上顶个“冤”字,为陈天彪喊冤。
那一年的河阳城,麻大姑几乎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人们常常见她跪在水泥地面上,膝盖血淋淋一片。
多么凄心的日子啊……
墩子逮住三成的那个夜晚,招弟正在监狱往回走的路上,心里黑黑的,满是愧疚。她认定三成害陈天彪全是墩子惹的祸。望着日渐憔悴的陈天彪,恨不得自个跳进去代他坐牢。
三成果然招出了周玲,是周玲乘人不备投的毒。
周玲是浙江人派过来的奸细,起先是想偷技术,技术偷成后,又想让厂子关门。三成这猪脑子,竟想跟周玲远走高飞,结果让周玲甩了。
“你说吧,咋办?”大姑火都发不出来了,木木地丢过去一句。
队长二舅拿把菜刀,若不是墩子死拦,他真能一刀剁了这坏良心的。
三成说:“我去坐牢,把陈大哥换出来。”
招弟骂:“放屁,牢是你家的,想换就能换出来?”
队长二舅扯直嗓子吼:“你们杀了他吧,快杀呀,我没脸活人了。”
三成投了案,公安局才开始抓周玲。周玲一直没抓住,陈天彪又在牢里蹲了一年。直到招弟冒死一头撞在省上来的一位领导的小车上,事情才算有人管了。
人是放出来了,可厂子却完了。不仅厂子没了,家也空徒四壁。
往事如烟,每每想起这些,陈天彪忍不住心雨如注。如果不是大姑,不是招弟,这辈子,他还不知在哪呢?
河化的改革眼看就要中途夭折,李木楠终于拿出一个整体出售的方案。
他对林子强说,将分公司整体买断产权,整体买断工龄,整体负担养老,整体安置职工,整体承担债务,一步转换机制,简单说就是“五整一改”。
林子强一时听不清楚,李木楠详细说:整体买断产权是职工一次性全部购买国有企业产权,使职工由无产者变成有产者,成为企业产权的所有者。整体买断工龄是国家以国有净资产给予补偿的方法,买断职工的国有身份,由国家职工变为企业股东。整体负担养老是切出一块国有净资产,由企业无偿使用,解决退休职工的养老费用,确保老有所养。整体安置职工是职工买断工龄后,由企业全部负责安置,不得随意推向社会。整体承担债务是企业改制后仍然承担原企业债务,今后逐年偿还。
一步改制就是将企业原有的机制一步转换为股份合作制。通过改制,职工既是生产者又是产权所有者。
李木楠讲了半天,林子强说:“你的意思不就是连厂房带工人全推出去嘛。”李木楠失望地摇摇头:“你怎么能这样理解?”林子强自知失言,忙说:“这样吧,技术问题你处理,工人工作我来做。”
谁也没想到,几个还没领买断金的分厂很快统一意见,强烈要求按“五整一改”方案进行改制。李木楠自然高兴,既不用为出售分厂发愁,更不为买断金四处求人,而且还能多少收回一点资金,他的心轻松许多。
资产重新评估后进行处置时,财务部部长站出来反对,说处置国有资产必须征得董事长同意,不见董事长的亲笔签字财务不予办理手续。李木楠强调,这是董事会的决议,而且经市上批准了的。牛部长固执己见,一口咬定董事长是法人代表,不能没有他的签字。
李木楠没想到事情会让一个小小的财务部长难住,他找来林子强,商量解决的办法。这其间,李木楠跟林子强的关系已经很好,甚至称得上亲密,之前的怀疑还有担心已被他忘到脑后,感觉林子强才是真正支持他改革的人。
见李木楠生气,林子强委婉劝道:“要不你亲自征求一下董事长的意见,你也别发火,牛部长跟董事长多年,他们有感情。”
“感情?”李木楠扬起眉毛。
林子强讪讪一笑:“我是指工作方面。”说完又解释,“当然,牛部长这也是坚持原则嘛。”
李木楠不服气地说:“现在是谁全面主持河化工作,这是市上的决定,不是我李木楠个人争的权。”
林子强眉头暗暗一皱,但很快就又看不出什么了。略一停顿,继续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姿态说:“那就只有动一动下面了……”
李木楠要的就是这句话。
集团公司召开董事会,会上,李木楠提出人事变动的议题,林子强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他这边,一番争论后,包括牛部长、汪小丽在内的几个对改革持不同意见者被免职,新提拔了一批年轻干部。
财务部长已经四十多岁,最初是同董事长陈天彪一起创过业的,在河化,算是元老级人物。被免职后,也没发什么牢骚,提出自己也要买断走人。李木楠这时才有点怕,毕竟她是河化的财政大臣呀,万一将来陈天彪怪罪下来,自己岂不是有改朝换代之嫌?
犹豫再三,李木楠决计采用缓兵之计,先将财务部长稳住,等改革告一段落,重新聘她到中层岗位。
两人之间的谈话是在李木楠办公室进行的,面对淡定而又沉着的牛部长,李木楠谈得很吃劲。
“这次调整也是迫于上面的压力,你是老同志了,也是我的老大姐,希望你能顾全大局,改革一结束,我保证第一个恢复你的职务。”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在乎这个职务?”牛部长盯住他,一脸陌生,“听我一句劝,现在就去见董事长,你应该多听听他的意见。”
李木楠脸一沉,他现在是越来越听不进反对意见,尤其听不得给他泼凉水的话。他说:“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你以为河化不改就没问题?不改是等死,改是找死,我宁肯找死,也不会让河化坐失良机。即使改死,我也无怨无悔。”
见他铁了心,毫无悔意,财务部长起身说:“那好,你改你的,我走我的,咱俩谁也甭劝谁。”
当天,财务部长就来到医院,把“五整一改”跟陈天彪做了详细汇报。陈天彪并没有发火,更没怪李木楠趁他住院时清理异己,玩洗牌游戏,而是就眼下谈得火热的“五整一改”谈了看法:“这等于还是吃大锅饭。表面上人人有其股,说穿了最终人人啥也没有。股合制?这能叫股合制?”
财务部长说:“董事长,你应该找市上反映反映,不能让他们再这么干下去了。”
陈天彪凄笑一声:“你以为上面不清楚?没准这‘五整一改’还能让市上树典型呢,不管是省里还是市里,都喜欢这些。如果我判断的不错,这将是河阳国企改革的又一创新。”
陈天彪的话果然言中,“五整一改”像一枚炸弹,很快就在河阳炸响。河化分厂的改制还在进行中,市上就派出由体改委牵头,五家单位组成的工作小组进驻河化,总结和完善“五个整体,一步改制”。市长夏鸿远要求,一定要借河化改革的契机,将“五整一改”进一步深化,把它当成河阳国企改革的新创举,总结完善,全力推广出去。
工作组在充分听取李木楠、林子强汇报后,深入群众,听取职工对“五整一改”的心声。有消息说被列为试点单位的几家分厂职工这次没对工作组发任何牢骚,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也有消息说跟工作组谈话的并不是分厂职工,林子强巧施调包计,将老厂职工冒名顶替进去。总之,工作组没听到反对意见,他们将河化的经验高度凝练,反复推敲,提交到河阳最高会议上。
正在苦苦摸索国企改革路子的河阳高层讨论了三天三夜,最后确定,将“五整一改”确立为河阳企业改革的新思路,并且提出了20条具体要求。
《河阳日报》以重题新闻刊发了记者林山采写的报道:《“五整一改”指明方向,企业改革再奏凯歌》。记者林山的这篇文章被誉为是扛鼎之作,掀开了河阳历史新的一页。
“五整一改”一经推出,便获得极大成功。省报很快组织力量,深入河阳调查研究。李木楠一时成为新闻媒体关注的热点人物,他的名字和事迹频频见报,被誉为强硬的改革派代表。
李木楠出名了,河化出名了,河阳城跟着也出了大名。
老城里人黄风如今已是很少出门。冬季的严冷阻挡了他吊儿郎当的脚步,整日躺在贫民窟小院里,晒着稀薄的太阳,喝着女儿黄二丫从金昌带来的毛峰茶,想着一些非常久远的事情。他的眼睛时常是闭着的,如果没有太大的响动他宁肯合着也不愿随意睁开。他对河阳的时事已失去热心,自从元旦市委小广场那一幕扫了他的兴,他便对河阳的时事不闻不问。广场茶屋的塌鼻梁男人专程来请过他。“您老不去茶客们寡味得很啊。”黄风将眼睛微微启开一道缝,小缝里塌鼻梁男人的鼻梁骨越来越塌了,背也驼下来,黄风慢悠悠说:“他们寡味关我何事?”
“大伙惦着您哪。”塌鼻梁男人越发弯了腰说。
“跟他们说,甭喝茶了,干点正事。”
塌鼻梁男人气得鼻子要出血,不喝茶他挣谁的钱?
过几天北门一家茶屋的老板又来请他。
“您老关屋里不憋闷呀,出去走走,吸点新鲜空气。”
“新鲜空气?”黄风双目洞开,跳出两个巨大的问号,瞅了一眼矬个子老板,瞬间就又合上。
“您老不去,这河阳城的茶喝起来就少了味道,茶客们心里堵啊……”
黄风稳稳地躺竹椅上,表情漠然。
“河阳城又出名人了,叫啥李木楠,搞了个‘污蒸一骗’,又要挖工人们腰包哩。多的一万,少的五千,说是不让当工人,让当股东哩。茶客们想听听您老咋说?”
矬个子男人不依不饶,软法儿泡他。
黄风耳朵动了一下,嘴唇微微启开,想说句啥,使了半天劲却只叹出两个字,然后在矬个子老板的期待里严严实实合上了嘴。
矬个子老板在冬日的太阳底下站了一个钟头,仔细地回嚼着刚才黄风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的两个字,可是回嚼了半天,仍是捉摸不透他到底说啥呢?
二女子黄二丫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给人打工去了。鸡窝一样的头发第二天便收拾得整整齐齐,据说花了三百块钱。黄风并没问她给谁打工,打啥工。见她早出晚归,就觉这烂鸟像个人了。现在让他烦心的反倒成了小鸟丫儿,怎么说呢,这鸟长大了,长大便让黄风揪心。有天黄风装作随意地跟她问起一些事,小鸟丫儿支支吾吾,不说实话。这些日子索性家都不回了,好象攀了高枝,忘了他这个穷窝。黄风心里有气,嘴上却从未露出来。女大十八变,越变越离心。说不定丫儿这鸟哪天也离他飞走,飞自己那片林里喳喳去了。
这么一想,一股孤独袭来,黄风觉得周身发寒。他冲天空软弱无力地“呔”了一声,便又沉沉地垂下头。
烂鸟二丫并没去给别人打工,她径直找到雷啸公司里,冲化妆品一样摆在总经理门口的田二小姐说,我要见雷啸。雷啸跟二丫离婚后,一怒之下辞去公职到田大小姐开办的蓝鸟广告公司打工。黄二丫嫁给苏朋享受人生的几年里,他整天屁颠屁颠跟在经理田大小姐后面,夹个黑皮包包,跑遍了河阳城大大小小经理的办公室,终于成功地将田大小姐赶出了广告界,还用六十多万买下了田大小姐的广告公司,田大小姐的妹妹田二小姐却继续给公司公关。
黄二丫打听雷啸的同时,捎带着把田大小姐田二小姐姐妹俩也打听了个清楚。田大小姐本名田蔓芳,父亲原是河阳公路段设在北部腾格里沙漠县城一个道班的小头头,八十年代中期,腾格里沙漠的这座县城因为大板瓜子在全国享有盛名,不少江浙一带的商人长期驻扎在县城,做着大板瓜子的生意。田蔓芳的父亲因此认识了一个外号叫陈扁头的浙江老板,还跟他成了朋友。当年不到二十岁的田蔓芳早已厌倦学校生活,缠着父亲硬给陈扁头做起了收购员。田蔓芳自此走上一条河阳人看来非常辉煌非常了不起的人生道路,她幸运地成为河阳第一代二奶,并因此声名大振。给陈扁头生下一个儿子后,河阳开始放开搞活,田蔓芳想离开腾格里沙漠到河阳城大干一场,儿子连同五年的青春向陈扁头清算了一百万,只身回到河阳,创办了河阳历史上第一家广告公司。包括陈天彪车光辉在内的河阳人还不知道广告是啥玩意的那个年代,田蔓芳却从南方带来了霓虹灯技术,单调乏味的河阳城因她一下流彩夺目,她将一张化妆品广告喷到楼顶的钢筋箍架上,那艳丽性感的女人几乎让河阳城发生地震。等本地企业知道大打广告时,她已开着私家车,享受着河阳第一代豪宅,领着河阳城第一代白领男生,招摇于河阳人的视线里。人们惊叹她的传奇人生时,渐渐忘了她名字,习惯性地称她田大小姐。此时妹妹田蔓丽以更让河阳人吃惊的胆略在河阳城开起了第一家歌厅,从西南一次性招来二十多个漂亮小姐,着实令河阳男人开了眼。田二小姐的名号也一下响起来。歌厅赚钱后,又扩大规模,开了酒店,几年下来也买了豪宅,但毕竟比不了田大小姐,至今还没开过私家车。直接原因是她和一个外号叫“棒棒”的调音师有了感情,“棒棒”不争气,白白净净的小伙居然抽起了“白粉”,差点将田二小姐的老本抽光。田二小姐这才怕了,将酒店歌厅变卖,躲在一个“棒棒”找不到的地方,直等“棒棒”销声匿迹,才回到河阳城。这时她已无力东山再起,迫不得已进了田大小姐的广告公司,想混口饭吃。谁知田大小姐很快就将广告公司低价卖给雷啸,作为附带条件,她也被让利销售了。
田大小姐和田二小姐都已三十好几,但从未嫁人。她们的财富和经历使她们荣登河阳四大寡妇榜首,压过了后来的河阳名艳徐虹和河阳美容业皇后吴美人。
田二小姐并不认识黄二丫,更不知道眼前这位皮肤细润,眉目里暗含万种风情的少妇就是总经理雷啸的原配。她瞅了一眼黄二丫,用当年那种不可一世的口气说,总经理不在!
黄二丫毫不理会这个远看一朵花,近看豆腐渣的处理货,径直往里闯,被心生嫉恨的田二小姐野蛮地挡住。争吵声惊动了雷啸,开门一看是黄二丫,雷啸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过很快便镇静,将二丫请进办公室。
黄二丫就这样给雷啸打起了工,具体工作是啥到现在也没弄清楚,雷啸不给她安排,她也懒得问。雷啸请她吃饭,她毫不客气给拒绝了。
“你是老板,我是打工者,你付给我工钱就行,没必要吃饭。”
“我们之间就没别的?”
“没。”
“你是不是嫌田二?要不我把她辞了?”
“辞不得,她是你的摇钱树哩。”黄二丫说的是实话,田二自从被雷啸收留,工作当中一点没当年的那份张狂,卖力得如同一匹骒马。特别是为公司利益勇敢“献身”的精神,令全公司员工感动。黄二丫又说:“你要辞田二,我马上走人。”
雷啸搞不清黄二丫的真实想法,可他又实在想请二丫吃顿饭,一狠心就拿孩子做武器:“你可是我孩子的亲妈……”
黄二丫猛然泪如雨下,豆大的泪珠子滚了一脸。
雷啸越发懵怔。
二丫在公司本本分分上班,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实在没事干就拿本书看。那些广告书简直跟天书一样,什么创意呀,文本呀,策划呀全在她脑子里变成瞌睡虫,让她觉得广告是件百无聊赖的事。雷啸怎么就能靠这东西赚钱呢?
她想不通,也懒得问。平日她很少进雷啸办公室,她觉得那儿离她很远,很陌生。
田二小姐一定把她当成靠关系跑来混饭吃的角,每每看见雷啸叫她,总是惊恐不安地伸直目光,像沙漠里突然遭受侵扰的兔子,惶恐至极。等她出来,那目光便成了熨斗,在她脸上、身上细致地熨,直熨得她起一身鸡皮疙瘩。
二丫不想让田二小姐嫉妒,更不想造成什么误会。雷啸需要田二,就像她需要这份工作。
“往后你别叫我,叫我也不进来。”她说。
“干吗非要躲我?”雷啸很不理解,记忆中的二丫不是这样的。“难道你忘了……”他一脸深情,这么些年,他居然对二丫没恨。
“我啥也不记得,你最好也忘掉。”
“我不想忘,也忘不了。”雷啸猛地抓住二丫手,脸色血红。
门外响起田二清脆的咳嗽。
这天正吃晚饭,大丫来了。大丫很久没来了,叶开病情咋样,谁也不知道。黄风想问,但又张不开口。
二丫放下碗,到厨房去盛饭,脸上却是一层冰霜。黄风挪了挪屁股,给大丫腾出个坐的地方。大丫犹豫着,到底坐还是不坐。
二丫盛了饭,将碗搁茶几上,瞅都没瞅大丫一眼,继续吃她的饭。黄风“啪”地将筷子掼碗上,骂二丫:“把你饿死了,慢点吃别人能抢你的碗?”又冲大丫说,“还站着做啥,让我请你哩?”
大丫这才坐下,刚端起碗,黄风问:“好点了没?”大丫说:“怕是好不下了。”一家人便闷声吃饭,屋子里响起面片滑进嘴里的吸溜声。
饭后,黄风支走二丫,问:“没盼头了?”大丫说:“没了。”“他们家大人呢,就不往前走走?”大丫强忍着难过:“闲的,到哪都一样,晚期了。”黄风长叹一口气:“你也别压力太大,打起精神来,没啥过不去的桥。你把自己操心好,日子还长着呢。”
大丫的泪再也忍不住,稀里哗啦的,流成一条河,边哭边说:“这是我的命,我认,我认啊。”
黄风不满地瞥一眼大丫:“啥命不命的,一遇事就怪命,自个的命自个握着,我黄风的姑娘,不兴这么没用!”
一股暖流涌上来,大丫顿觉心情好出许多。她并不是跑来诉苦,对叶开的病情抑或死亡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她尽心了,也尽力了,为给叶开治病,她已借了好几万的债,包工头子车光辉的钱她都借了,还能咋?医院是个无底洞,填进多少都听不见响声。叶开一天比一天瘦弱,皮包骨头,那个遭罪劲,谁望了不掉泪?她来是求二丫,叶开不知犯哪门子神经,突然提出要见见二丫,她把这事跟父亲说了,黄风登时变了脸,半晌没有言声。
离开贫民窟,黄大丫并没回医院,在一家公用电话厅拨通车光辉手机,片刻后,她听到车光辉的声音。大丫一时语塞,想好的话瞬间全忘了,抱着话筒发愣。
车光辉在那边不耐烦,口气很坏地问:“谁呀,说话!”
“是我。”大丫最终还是说话了,车光辉好像正在吃饭,电话里传来乱哄哄的猜拳声。
“是你……你在哪儿?”
黄大丫说了地方,车光辉让她别走开,马上来接她。
不大会工夫,车光辉的车停在了路边。“去哪儿?”上车后车光辉问。
“我也不知道。”大丫心里一片乱,说不清为啥,这段时间一见车光辉她就发憷,很憷。
“要不,去我那儿?”车光辉征求道。
“不!”大丫头摇得直响。一想上次发生的事,心就要跳出来。
本来她是铁了心不想再见车光辉的,可没办法,叶开要化疗,一天接近一千元的治疗费,老公公给的一万块很快便没了,她借了几处,人们总是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拒绝,这年头,借钱比借人家老婆还难。更可气的是,婆婆老怀疑她把钱私藏起来,居然跑医院里对账。她跟婆婆吵了一架,实在没办法时她想到车光辉,跟他电话里说了借钱的事,车光辉让她到小洋楼去取。
那天活该她出丑,本来心情就不好,婆婆给她的气还窝在肚子里,车光辉又拿话气她。见面就说:“稀客啊,我还以为大小姐再不理我了?”
“借就借,不借算我没张口,谁是你的大小姐?!”
“哟嘿,脾气蛮大的嘛。作家夫人就是不一样,在河阳,还没哪个人跟我甩脸子呢。”车光辉听似是玩笑,却也在话里透出某种气息。换以前,黄大丫压根不拿这话当话,现在不一样了,人穷志短,她算是尝到了这种滋味。
“好好好,算我没说,我道歉。”见黄大丫脸色不好看,车光辉赶忙赔笑。
“我可担当不起,只要车大老板别拿我当要饭的就行。”
“干吗那么凶,来,喝杯酒,算我向你赔情。”车光辉举过酒杯,目光定定地望住黄大丫。他是有长远计划的,对付女人,车光辉向来不缺少办法,不同的女人他会用不同的策略。所以不急着冲黄大丫下手,一是他觉得自己还没思考好,黄大丫毕竟不同于那些文艺女青年,更不同于那些交际花,怎么着也是名门之后,又是作家夫人,有品位的女人,不敢乱来。二则车光辉也一直在犹豫,男人泡女人有几种想法,一种是即时泡,一夜情最好,到手便扔开,这叫品尝型,二是短期拥有,可以尝试一阵子,直到腻味,这叫短线投入。三嘛,就有点长远的意思了。
能让车光辉动出长远念头的,绝非一般女人。这么说吧,到目前为止,真正打动了他心的,还就眼前这黄大丫,不容易啊。可越是打动了心,下起手来就越难,真难!车光辉才发现,自己在女人面前,也不是想象中那么所向披靡,甚至有几分笨手笨脚。
这不,这阵他就有点笨了。
大丫哪有闲情逸致,钱是能毁灭掉很多东西的,它能让拥有者变得恶俗,更能让欠缺者心贫如洗。大丫早已是心力交瘁,什么也不敢奢望不敢抱幻想,此刻盼的,就是尽快拿钱走人。车光辉偏是要折磨她,闭口不提钱的事,等着她把那杯红酒喝下去。
大丫一发狠,端起酒杯就灌。车光辉也不拦她,笑吟吟看着大丫喝完,又斟给她一杯。
“凡事想开点,别太难为自己。”连着几杯下去,车光辉才开口说话。
“你少管,猫哭耗子,发什么善心?”大丫有点失态,内心里翻滚着许多东西,她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沦落到如此程度。曾经她是多么的趾高气扬啊,哪能将车光辉这种暴发户看在眼里。可现在……她甩了下头发,头一昂,正视住车光辉:“说吧,你想怎样?”
车光辉忽然扭过目光,似乎大丫这样,他有点于心不忍。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重新来到大丫面前:“人这一辈子,谁没个沟沟坎坎,忍,再就是放开了哭。不瞒你说,我也哭过啊……”
不管车光辉说的是不是真话,但这话着实伤着了黄大丫。大丫再也不控制自己,一头歪车光辉怀里,借着酒劲,哭开了。
车光辉闭了下眼,狠狠甩了甩头,半天,伸出手来,抚住黄大丫的头发,将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前,任她湿热的泪水滚在自己胸上。决不能说车光辉是一个没有人性的人,那一刻,他真是被这女人的脆弱击倒,仿佛淹没在痛苦里的不是黄大丫,而是他自己。他的手慢慢用力,搂紧她,感觉自己跟这女人,融进某种共同的情绪里去了。
那一刻有点美,也有点浪漫,更有点奢侈。
黄大丫后来发现半个身子偎在车光辉怀里,着实迷怔了一阵。她太需要胸脯靠一靠了,单枪匹马支撑着生活的她这时才发现,一个女人,没有一副宽厚的胸膛做支撑,是多么的悲哀多么的凄情。她闭上眼,头又往瓷实里靠了靠,那份感觉让她踏实得想睡。
她想不到自己真会睡着,兴许真是酒精的作用吧,后来她回想过多次,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睁开眼时,已是半夜,朦朦胧胧中发现睡在床上,身上穿着柔软的睡袍。床下,竟坐着傻傻的车光辉!
那个夜晚到底发生过什么,车光辉不说,黄大丫自己也不知道。有时她想,那晚什么也没发生。可有时……
女人的心其实也是善变的。
车子在街上毫无目的地打转,车光辉一句话也不说,他在耐心等。转了一个多小时,黄大丫终于忍不住说:“别乱转了,到我那儿去吧。”
从小洋楼搬出来后,大丫在东大街红星巷租了一间房,这是河阳城老早的一片民房,据说已卖给一位姓张的包工头,还没来得及拆。低矮的民房散发着年代久远的气息,一到这里,便让人生出一片怀旧情绪。黄大丫住在这,一是图便宜,二是离医院近。
现在她不能不考虑经济因素。
车刚停巷口,黄大丫就后悔了。
我怎么能带他到这儿?
她有种莫名的后怕,快快跳下车,也不管车光辉,一个人惶惶朝巷子深处走去。车光辉又被她弄傻了,想不明白她到底怎么想。那晚他的确什么也没做,但他看到了她的全部,不然,睡袍是换不到她身上的。面对曾激发起他无限幻想的女人的裸体,车光辉那晚是有强烈冲动的,有那么一刻,甚至想不顾一切扑上去,狠狠地压住那美丽的身子。真是美丽啊,尽管已不年轻,但那身子一点都没褪色。相反,朦胧的灯光下,那身子发出金黄色的光芒。那光儿一弦一弦的,就把他的眼睛给弦晕。她的腿那么修长,那么富有弹性,饱满处饱满,匀称处匀称。肌肤细嫩、光滑,有玉的质感。车光辉想,要是把手放上去,轻轻一摁,肯定能摁出水来。可他没敢,就那么傻站着,呼吸一阵比一阵紧,心跳迅速加快,血液也在沸腾。后来他看到了乳,那是怎样的一对乳啊,车光辉将目光搁上去,再移开,再搁上去,又迅疾移开。就那么反复折腾着自己,终没敢将蠢蠢欲动的双手轻搁在上面。现在,车光辉又想起那个夜晚,那个夜晚他有点傻,有点不像男人,可,那个夜晚他很幸福。
他知道,从那个夜晚开始,他在内心里开始珍视女人了。那是一种全新的感觉,那种感觉特别美好。
车光辉咽口唾沫,紧跟几步追上去。巷子太黑,脚下磕磕绊绊,车光辉追得疾,差点绊倒。
进了屋,车光辉傻眼了。大丫租的是不到十平米的小屋,破烂不堪,这冷的天,竟连炉火也没生。车光辉刚进屋,就被冷气逼得连打几个冷战。
大丫不说话,也不看车光辉,扔给他一个冰冷的脊背。
“你就住这儿?”车光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嫌了你走,别脏了你的鞋。”大丫的自尊受到伤害,她已听不出车光辉是在心疼她,还是在挖苦或讥笑她。
车光辉心里酸死了,不容分说就收拾东西。大丫吃惊地瞪住他:“你……你想做啥?”
“跟我走!”车光辉利落地将东西收拾停当,一把拽起大丫,就要往门外拉。他的火气十分大,收拾东西时弄出的声音更大。他是在跟自己生气。这么长时间,居然不知道她住这种地方。
“放开我!”大丫喊了一声。车光辉的举止出乎她意料,一时反应不过来。“把东西放下!”她又叫了一声,这一声其实是叫给自己听的。
车光辉没停,他被疯狂涌来的内疚还有更深的东西折磨着,这一刻他才明白,他欠下这女人的了。
“放下,谁说要跟你走?!”大丫扭过身子,想夺车光辉手里的东西。车光辉猛地搂住她,一点都不给她反抗的机会。
“不要跟我耍性子,打今天起,必须听我安排!”
“凭什么?”大丫使出浑身的劲,想挣开这男人,可是,可是挣扎几下,竟挣扎不动了。因为她听见车光辉更猛地喊出一声:“就凭你是黄大丫,不该受这样的罪!”
大丫只觉得身子一软,心一酸,然后就找不到自己。
有时候,女人要的只是一句话,一句能把自己心暖住的话。女人为了一句话,往往就付出一生。大丫是性情中人,车光辉就这么一句,她便稀里哗啦崩溃了。
是啊,她是黄大丫,黄风的长女,叶开叶作家的老婆,凭什么要受这罪?!
此刻,黄风刚刚跟二丫谈完大丫和叶开,转告了叶开想见她一面的意愿。二丫坐沙发上,久长的沉默,脸埋在手掌里,身子一阵紧过一阵地打战。
黄风等着她表态,她一沉默,黄风就来气:“你倒是吭个声呀,去还是不去?”
二丫抬头白了黄风一眼,一拔腿跑里间去了。脚步声砸在黄风心上,黄风无限悲伤地摇摇头。这么些年,他早已让这些鸟们折腾得没了脾气。若不是大丫苦着脸求他,才懒得跟二丫这鸟提呢。
算了,爱去不去,都是些不成器的东西。
可转念又一想,不能不去啊,有些情,迟早是要还的,有些结,终归是要打开的啊,不能让他带到土里去!
这夜,黄风和二丫几乎同时忆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是四月的一个下午。那年黄风还在上班,那个下午他突然坐立不安,办公室里走出走进,总觉什么东西不是落家里就丢街上了。细心一想,又觉什么也没有。可心里头还是一个劲地急,那份急,急得叫人想上吊。后来他走出办公室,穿过乱哄哄的街道,不由自主就到了自家院门前。那时黄风一家住在西关街的平房里,房子是城建局落实政策补偿的。站在院门前,他似乎想了想,该不该开门进去。黄风一向做事光明磊落,从不干偷偷摸摸的事。那天却突然生出很阴暗很狭隘的心理,谨慎至极地打开院门,没让粗重笨拙的门轴发出一点儿响。穿过一丈深的门洞时,他的心快要跳出来,害怕极了,他分明已听到一种声响,很急,很迫切,又很惶乱。老城里人黄风想停下来,当时他真这么想过,他怕,怕啊。但是,他坚持住了,他知道自己想要证实什么,更知道一旦证实了,后果将是多么严重。可他没法让自己半途而废,其实,这可怕的一天,早就藏在他心里了。
往前走的过程相当漫长,老城里人黄风每挪一步,都要使出浑身的力,不,不只是浑身,简直把一生的力都用上了。脚步落了地,心仍悬在半空,放不下呀,天下哪个父亲能放下这心。黄风高一脚低一脚,一丈深的门洞差点没把他的命要掉。
声音是从二丫房间传出的。补偿给他的这院子一共五间房,大丫、二丫、丫儿各占一间,二丫的房间在最西边,窗帘严严实实拉着,门也关得死紧,但那声音就是关不住,硬往黄风耳朵里灌。黄风还没到门边,里面便很夸张很尖厉地“呀”了一声,是二丫。黄风定住了,再也走不动。二丫的嗓子很尖锐,像被钝器刺穿似的,很夸张。紧跟着便是一连串的“啊”,一听这声音,黄风顿觉被击中了,击穿了,头里“嗡”一声,溃然倒地。
叶开和二丫几乎是赤条条奔出来的,黄风倒地的声音似晴天霹雳,一下将他们从云层击回到地狱……
二丫轻轻翻个身,那一幕便翻了过去,往事如同一张发黄了的旧报纸,再也激不起什么波澜。她惊讶自己现在的心态,从金昌回来,她的身心有了质的变化。要是换以前,只要想起那一幕,身心立刻会被仇恨淹没。她曾认定美好的一生就是在那个四月的下午被叶开和父亲合着毁去的。那个下午之前,她的人生是多么的充满向往啊,自信像一把所向披靡的剑,可以砍向任何一个男人。二丫坚信,只要自己愿意,再伟大再出色再不可一世的男人,也会在她妩媚的一笑里软软倒下,如同挺拔伟岸的白杨总会在正午的阳光里垂头一样。二丫的这种自信在对叶开轻而易举的征服中得到了空前的膨胀,如果以前仅仅限于幻想的话,对叶开,却是一场实战啊。
说来奇怪,对叶开,二丫原本不屑一顾的,甚至暗暗嘲笑大丫,有什么显摆的呀,不就一烂砖头。忽然的一天,她不再这么想。每每看见这个会摆弄文字的瘦黑男人对大丫做出亲昵的动作时,她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开始不舒服,吃饭或是喝水,嗓子便跟她作对,很香的饭菜一到那儿便难以下咽,而且没有味道,抵达胃部的尽是白开水般的寡淡。因此饭桌上她的表情总是烂白菜一样死青,不像大丫那么神采飞扬,下巴的颜色都如粉色内衣般充满了肉感。后来她无意偷看到大丫洗澡的情景,她的胸又高又大,完完全全变成了两座山峰。再看自己,那儿简直就像懒惰的农人随手铲的两个干土堆,既无形也无状,水分更是少得可怜。
原本她们是一模一样的啊!
她把这一切都归罪于叶开,是他的勤劳拉开了两人的差距。这么一想,她看叶开的目光便变了。
事实上二丫从未动过从大丫手中争抢叶开的脑子,她和叶开上床完全是大丫无意中漏了嘴说出一句让她怦然心动的鸟语,大丫是在跟叶开完事后意犹未尽地跟她耳语:“他在床上那个疯哟……”脸上像夕阳涂抹上去的红霞,久久不肯褪去。二丫傻傻地站在大丫床头,当下心便成了一片汪洋。很多个日子里,她被大丫这句鸟语折腾得夜不能寐。等那个下午黄风和大丫上班后,她忽地忆起那句鸟语,脸颊滚烫一片,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动让她骑车就去找叶开,等她跟叶开关起门来喘粗气时,她的五脏六腑都让大丫那句鸟语掏空了……
那个下午不但没能让二丫体会到大丫鸟语里的那种疯癫,更可气的是慌乱中叶开将一大摊污物喷在了她平坦滑润的小腹上。自此,二丫对男人所有的美妙幻觉都化成手纸里的污物,以至嫁给雷啸很长的日子里,一看到雷啸完事后用手纸擦那污物,便恨恨地生出将雷啸一并扔进垃圾桶的冲动。直等到她跟苏朋在浴盆里完完美美有过一次后,才将那脏兮兮的记忆彻底冲洗干净。
想起来,那是多么漫长多么污浊的一段记忆啊。
现在叶开要死了。经历了叶开经历了雷啸经历了苏朋经历了三儿的二丫,突然对男人有了另一种看法,这世上,男人是需要好女人去疼的,他们个个都是伤痕累累。
躺在床上,二丫脑子里尽是支离破碎的碎片,每一个碎片都跟男人有关,但她无法将它们串联起来。仿佛每个碎片都是不经意中扔弃的一片手纸,这阵却以异常坚硬的方式刺痛她。她的心快要痛得出血了,她听到自己哭泣的声音,那是一个女人痛悔自己一生的声音,有忏悔、羞怒、怨恨……更有深深的期盼,焦灼的等待。
阳光从窗户泻进来,打在地板上。冬日的阳光,显得那么稀薄,那么惨淡。
病房里有点冷。
陈天彪头上的伤愈合得差不多了,眼角已经拆线,裆里却迟迟消不了肿。他急着要出院,让医生训了一顿。“跌打损伤一百天,何况这伤在要命处,要是不怕废,你这就走。”
一听废,招弟恶恨恨顶了医生一句:“你咒谁哩,说话不能好听点啊。”
来医院探望他的人越来越少,有时一连好几天,都听不到厂里一点信儿。小丽倒是天天来,但招弟看得很紧,不让提厂里一个字。
这天小丽走时,悄悄把一张报纸放下。陈天彪一看,是前一天的省报,整个二版全让河化占了。
李木楠的大幅照片登在上面,照片上的他年轻、英俊,眉宇间透出超常自信。陈天彪一字一句往下看,慢慢,眉头就皱紧了。
“不行,我得找他谈谈!”陈天彪猛地跳下床,恨不得立刻叫他来,当面理论一番。改革是大趋势,是挡不住的洪流,也是国企解危脱困的唯一途径,但陈天彪坚决不同意再让工人集资入股。河阳前些年不是没搞过集资入股,但结果怎样?厂子破产时照破不误,工人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补偿,入进去的钱都没地方要。工人一年挣几个,那都是血汗钱,养命钱呀!
他对“五整一改”不敢妄加评论,但对打着改革旗号再掏工人腰包的做法却深恶痛绝。现在河阳一窝蜂搞“五整一改”,但落脚点最后都集中到工人入多少股。河化几个分厂制定出每人入股一万元的硬杠杠,不入股者不得重新上岗,这让他不得不对“五整一改”产生怀疑。
“我电话呢,拿来。”陈天彪冲招弟说。
“看报哩不看,要电话做啥?”招弟正在扫地,停下问。来医院第二天,她便将陈天彪电话没收了。
“我得打个电话。”
“给谁打,不说清楚不给。”
“你看你,人家有事,快拿来。”
招弟瞅了他一眼,低头复又扫地。陈天彪说:“给不给?不给我到外面打去。”说着就要出门。招弟急了,扔掉笤帚,跑过来说:“我给还不行嘛,跟谁赌气呢,身子骨还没彻底好呢,就憋不住气了?”
陈天彪没理招弟,拨通李木楠手机,半天没人接,再拨,手机占线,连拨几次,来气了,一把将手机扔床上,骂:“电话都不接,真是眉毛干了,翅膀硬了。”谁知手机又突突叫起来,一看果真是李木楠,陈天彪喂了一声,那边说话的却是办公室张主任。
陈天彪眉头一皱,紧跟着就吼:“让李木楠到医院来,马上!”
吼完,挂了电话,忽然间有些难受。合上眼睛,半天不再吭气。
招弟望住他,没吱声,提上暖瓶打水去了。阳光悄然地退出房间,留下一层朦朦的暗。大约过了一小时,李木楠才姗姗而来。一同来的还有林子强和办公室张主任。林子强手捧鲜花,张主任怀抱一大堆礼品。
真是人精啊。陈天彪苦笑了一声,说:“你们都来了……”
三个人谁也没坐,李木楠说:“董事长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厂里太忙,对您照顾不周,您多批评。”
陈天彪哑然,目光依次掠过三人脸,然后沉沉闭上。他心里那个气哟,恨不得把谁从窗户扔下去!
林子强说:“你安心养病,厂子有李总,你应该放心。身体要紧,你要多保重,多保重啊……”
这话,这话是在安慰病人吗?陈天彪的脸成了紫色。
张主任像个木偶,听他们这样说话,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表情甚是难看。
招弟见状,恨恨地将尿盆摔了一下。李木楠这才说:“您休息吧,过两天再来看您。”
三人前脚走,陈天彪后脚就冲招弟发火:“把花给我扔出去,把东西全扔了!”
招弟故意说:“不舒服了?你肚量不是大得很嘛,这么点气你都受不了?花没惹你,东西没惹你,扔,我还舍不得呢!”
“你有点志气没?”
“志气?你这就叫志气?人家巴不得你气出病哩。”招弟边唠叨,边把鲜花摆床头柜上。
“拿走!”陈天彪一把将花打翻,胸腔里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招弟默默拾起花,捧手里,双肩剧烈地抖颤。
正在这时,墩子甩着一条空胳膊进来了,一看病房里的架势,还以为陈天彪跟招弟生气,嘿嘿一笑,问:“咋了,两个人吹胡子瞪眼的?”
“不关你的事,坐吧。”陈天彪缓了口气说。
“我说嘛,伺候个病人,还伺候出病来了。”墩子拉过凳子,坐下。
“谁伺候出病来了?还成我的不是了,你伺候的好你伺候!”招弟一甩门,出去了。
墩子撵两步没追上,进门说:“你看这婆娘惯的,好赖不叫人说。”
陈天彪笑道:“你别管她,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本来给我使气呢,叫你给赶上了。”
“她使个啥气?你看这人,咋能使气哩?”墩子一边数落,一边收拾刚才被招弟弄乱的房间。
“没啥,没啥。厂里来人,我让她把花扔了,她舍不得。”
“破花有啥稀罕的,这女人,人老了,心倒是年轻了。”
两人说了几句,陈天彪问:“最近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墩子叹气道:“嘿,提不成,真成杨白老的天下了,你去收账,请吃请喝不说,还得送礼。”墩子忿忿的,一提收账的事,气就不打一处来。
“呆死烂账有多少?”陈天彪的心又扯到墩子的砖厂上,如今不管大小,是企业,就不好干。
“不多,不像你们国有企业,个人这点钱,时时操心着哩。”墩子说了句宽心话。
陈天彪放下心来。这段日子招弟一直在医院照顾他,那边成了墩子一个人,家里厂里的事,全落他身上,陈天彪实在过意不去。几次都让招弟回去,招弟骂他:“嫌了,还是丢你人?”弄得他东也不是西也不是。不过也真亏有招弟,不然,这段日子真有他受的。自打他住院,苏小玉一天也没来过。她爹苏万财倒是来过两次,不是来探望他的,是来要钱的。不知啥时,苏万财又跟河化做了几笔土特产生意,只付了一半钱,听说河化由李木楠主持工作,苏万财急了,生怕钱要不到,硬逼着让陈天彪给李木楠打电话,让招弟骂了出去。
她怎么一次都不来呢,一个电话也不打,心真就那么狠?陈天彪忽然又想起苏小玉来。两天前律师来过,送来一封离婚协议,还跟陈天彪谈了许多。律师口中陈天彪才明白,苏小玉是铁了心要离,为离婚,她什么条件也不提,房子财产全不要,就一个条件,让陈天彪痛痛快快签字,还她自由身。
她为什么这样?陈天彪真是搞不清苏小玉心里到底怎么想,如果苏小玉贪点,甚至狮子大张口,陈天彪还好解决,现在她来了个什么也不要,净身出户,陈天彪反而为难的不知该怎么办了。招弟不在,正好是个机会,陈天彪想跟墩子唠一唠。没想话刚出口,墩子就说:“那女人的心思,鬼才知道,你还是别想这事,养好病出去了再说。”
陈天彪看着墩子,墩子向来不瞒他,更不会骗他。这么多年,都是有啥说啥,肯定是墩子听到什么了。算了,医院不是谈这事的地方,还是等出去再说吧。
等到天黑还不见招弟回来,陈天彪心急了,跟墩子说:“你去小丽那儿看看,是不是娘俩又喧上了。”
墩子到小丽家,小丽说姑妈没来。墩子纳闷,这婆娘,跑哪去了?小丽要去找,墩子拦挡说:“你屋里等着,她没地方去的,指不定等会就来。”
街上转一圈,夜很黑了,墩子往回走。快到医院时,瞅见前面不远有个人影像招弟,紧赶几步追上去,果真是她。
“跑哪去了,一天不见你的影。”
招弟正闷声走路,墩子吓她一跳。“死鬼,吓死人了。”她嗔怒一声。墩子见招弟神色恍惚,“咋了,脸色这么难看?”
“还说呢,快把我愁死了。”招弟一屁股蹲地上,说,“我去测字了,你猜咋着,唉,他的命咋就这么硬呢?”
墩子听得没头没脑,等问清原委,自个心里也跟着一片冰凉。
原来,陈天彪住院后,招弟心里惶惶,偷偷去见了“神娃娃”,替陈天彪问回一个字,“人”字下面一方框。招弟一直藏心里,解不开。今天借机从医院出来,跑到北关去测这个字。北关公园门口有家测字问卦取名的店,店主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先生,白发、灰胡须、戴老式花镜,目光从花镜上面探过来,能穿透人的五脏六腑。
“测字还是问卦?”老先生阴森森问。
“我……测字。”招弟颤惊惊答。
“问儿女还是问自己?”
“我……问旁人,亲戚……不对,是……”招弟结结巴巴,不知该咋表述。
“好了,我知道你问啥人了。写个字吧。”老先生收回目光,递过来一张纸。
招弟迟疑半天,哆哆嗦嗦将那个字递给老先生。
老先生先放到远处端详半天,又对到眼镜底下望了一阵,一字一句说:“这字是神娃娃赐的?”
招弟点点头,心里对老先生肃然起敬。
“不好!”老先生突然摘下眼镜,凝视望字,半天不语。
招弟的心快要跳出来了,脸色骤然变暗,忍不住问:“咋个不好?”
“不好就是不好,没有缘由。”
招弟掏出二十块钱,战战兢兢递上。
“唉——”老先生怅叹一声,双目微启,说:“这字初看是一人压住一座城,说明这人非等闲之辈,必受众人抬举。细一看又不尽然。”老先生又不往下说了,斜眼窥招弟,仔细观察招弟神情,良久,才又道:“人入方框为囚,此人必有牢狱之灾。”
招弟只觉体内“嗵”一声裂响,险些软倒地上,双手艰难地扶住桌子,脸色惨白,嘴唇血紫。
老先生又道:“此人为城所困,出城方可求得一片安宁。若为男人,事业中途受挫,若为女人,必将半道守寡呀。”
老先生说完,捻着胡须,闭目沉思。招弟强撑出笑脸跟老先生说了声谢,踉踉跄跄往外走,就听老先生在后面叮咛:“大贵之人必有大劫,大劫之后方显大贵。他要是熬过这劫,将来必有大为啊。”
他能熬过去吗?两口子蹲在大街上,谁也回答不了。夜晚的寒风抽打着他们的身体,透骨的冷寒刺进心窝,两人谁也不说话,像是自己遇到了大难……
从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一跃成为河阳城的焦点,李木楠真是经历了一场人生洗礼。大报小报的记者接连采访他,大有将他宣传成第二个陈天彪的势头。
一开始,面对记者他总是滔滔不绝,大讲特讲改革的许多观点,描绘河化的明天。慢慢地,声音弱了、疲了、困了,人也不再激动,一种无法言说的心情开始困扰他。
这天他对《河阳日报》记者林山说:“‘五整一改’是不是对所有企业都适用?”林山做出一副吃惊状:“你怎么能怀疑?”李木楠笑笑,“我不是怀疑,我只是觉得有些问题考虑得不是太清楚,想请你指点迷津。”
林山哈哈大笑:“你有迷津?不会吧。连你都犯糊涂,河阳的改革可就难说了。”说完要走人,李木楠硬拉住他,看来他是真的犯惑了。
“高潮过后是疲软,高潮这还没来嘛。李老总挺住啊,我还指望你多上几次头条呢!”林山丢下这么一句,甩手而去。他在李木楠这里,远不如车光辉那边痛快。
李木楠有点绝望,还以为林山这样的记者是真心看好他呢,现在看来,所有的高潮都是伪高潮。而且,就他最近的观察,发现所谓轰轰烈烈的“五整一改”,不过一场声势浩大的游戏。不少企业都在观望,实际上并没动作。表面上喊着学河化,其实,人家在关门做自己的事。
李木楠怀疑的一点没错。尽管上上下下已将“五整一改”宣传得热火朝天,真正动起来的企业却没几家,大多企业都持观望态度,目光聚在河化身上,看河化到底怎么运作。你成功了,我跟进,你不成功,我走人。
河化的运作也不十分顺利,完全不是记者们写的一路凯歌。最大的难点还在职工入股。工人拿不出钱,改革就没法往下进行。市上却急了,省报将河化经验宣传后,在全省引起较大反响,邻近几个兄弟地市已决定前来参观学习,取一份真经回去。市上要求河化务必加快步伐,春节前搞出两个试点,让兄弟地市参观学习。
虽是绞尽脑汁,李木楠还是想不出解决矛盾的办法。林子强建议道,索性将职工集资这一块往低压,先把牌子翻过来再说。李木楠顾虑重重,方案已经公布出去,万一上面来查,账上没那么多钱咋办?林子强就势引导:“我们可以做两手准备,一是让工人打欠条做账,二是把老厂的资金先挪过去一部分,应付检查。”
李木楠倒吸一口冷气,心说:“造假造到这份上,我这是何苦啊!”可一想市上限定的时间,不得不点了头。
一场不为人知的造假开始了。
李木楠深感疲惫,想象中的老总不应该是他这样子,想象中的辉煌也不是这样子。面对现实,他越来越感到无力。年轻的心里升腾起对自己的不满,还有现实的无奈。这天他推掉所有应酬,只想回家睡觉。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累,还有茫然。脚步刚到门口,就让苏小玉堵住了。
“为啥躲着我?”苏小玉穿一身牛仔服,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性感。只是,她的眼里多了沧桑,看李木楠的眼神,除了恨怨,还有一种陌生。是的,李木楠越来越成为风云人物,相比之下,她这个居家女人不但显得落魄,更显得与时代格格不入。想当年,她可是取笑过李木楠的。笑他刻板,笑他不懂这个时代。
李木楠定睛望了苏小玉一会,摇摇头,拿出钥匙开门。
“回答我,为什么要躲着我?”苏小玉一步跨过来,挡住李木楠的身体。
李木楠再次将目光搁她脸上,她比前段时间更憔悴,一双曾经水汪汪的眼,接近枯干,再也看不到当年摇曳的风情。眼圈四周,密密地开出一道道皱纹。她是什么时候有了皱纹的呢?李木楠感觉时间过得真快,过得也很恍惚。仿佛昨天,他们还在一起,牵着手,在河边漫步。月光下他揽过她的肩,深情地看着她,心里一遍遍说,嫁给我吧,我会让你幸福一辈子。后来,他们拥在了一起,她迷蒙地抬起眼,不知是羞涩还是多情,细白的脸上泛出一层红晕。他幸福极了,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住了她,吻住向往已久的唇。
月光羞了,河水羞了,他们呢喃着,发出梦呓般的声音。他的一双手粗暴而又柔情地在她身上动着,忽而上,忽而又下。忽而触到那对高耸如峰的酥胸,忽而又抚摸到紧绷绷的大腿。一切是那么的惶乱,乱得没一点章法,一切又是那么的让人热血沸腾。李木楠快要窒息,怀中的苏小玉挣扎着,抵抗着,却又以更猛烈的方式回应着他,激励着他。就在他不顾一切想彻底打开她时,一双手却适时而又果决地阻止了他:“不,我不能给你!”
我不能给你!这是李木楠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话,以后很长的日子里,这句话总是冷不丁地响起,在某个突然的时候袭击他,让他伤让他悲让他绝望,更让他崩溃。关于男人,关于女人,关于爱,李木楠似乎就停留在这句话上。
“说话啊,哑巴了还是咋的,为什么要躲着我?”苏小玉的声音越来越高。李木楠无不厌恶地说:“我忙,没空。”
“忙?卖厂,抢权,捞自己的政治资本,这就是你忙的事?李木楠,曾以为你是有理想有抱负的,我爱过你的才华,也被你的奋斗目标所激励,但我万万没想到,你会寡情薄义,你会急不可待,你会不择手段。李木楠,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吗?!”
“过分?你现在跑来跟我说过分?苏小玉,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跑来教训我?我告诉你,他在医院,需要你的爱,需要你去陪。刚才那番话,你去跟他讲吧!”
李木楠忽然昂起头。似乎这是他第一次在苏小玉面前昂起头,这一刻,他突然感到轻松了,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很长的日子里,不管是在苏小玉面前还是陈天彪面前,李木楠都有一种压抑,一种自卑,无法理直气壮。没想到,今天他找回了这种感觉。
他非常强大地看着苏小玉,看着这个曾经背弃了他的女人。
“你……”苏小玉被他的样子惊住了,眼前这个男人让她陌生,刚才她是怒着的,这阵,却有些惊恐。
“李木楠,真没想到,你会……”苏小玉大张着嘴巴,却不能将无耻两个字说出来。
“你不是不爱他吗,不是口口声声嚷着要跟他离婚吗?怎么,现在心疼了?替他鸣不平了?”一种恶恶的惯性指使着李木楠,他自己都想不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李木楠,你太无耻了!”苏小玉猛地跳起来,没等李木楠看清,一个巴掌掴过去,重重掴在李木楠脸上。
这一巴掌把两个人都掴愣怔了,掴得他们都看不清对方是谁,更看不清自己是谁。
苏小玉恨恨一跺脚,转身朝楼下跑去。
李木楠捂着脸,他被自己吓坏了,也被苏小玉吓坏了。我刚才说什么了,我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
此后一段日子,李木楠被这段话折磨着,苦恼着。他不时地问自己,难道我从来没敬重过他,没拿他当恩人,当兄长?还是因为苏小玉,因为失去的爱,改变了对他的态度?
他得不到答案。他认定自己不是那样的人,他相信那天自己是气疯了,气糊涂了,冲动中说出那些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
苏小玉绝望了。她找李木楠,并不是叙旧情,更不是在他身上再寄托什么希望。不可能了,某天开始,苏小玉就明白,一切已经失去,再也不可能回到起点。李木楠是爱过她,她也痴情地爱过这个男人。但是她选择了陈天彪,选择了财富和成熟。对此选择,苏小玉后悔过,认为自己当年真傻,竟能生出那种梦想,将自己的青春年华错误地寄托在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人身上。她搞不清当年陈天彪拿什么征服了她,只记得那个时候她对他很着迷,在她眼里,这个成熟男人一切都是新鲜的,是未知,是神秘。对,神秘。她可能就输在神秘上。直到今天,苏小玉才发现,自己对神秘两个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痴迷,凡事只要迷惑住她,只要让她产生兴趣,她定会弄个明白。当年正是这份冲动,才一步步陷进去,掉进一个中年男人的成熟和成功里。等发现到手的一切跟她真正需要的不是一回事时,生活已成了另一番样子,再想回头,就来不及。
生活从来不会给你回头的机会,一步错,满盘错。这是苏小玉最近才想明白的。原来她还天真地想,离开陈天彪,再跟李木楠重温旧情,照样可以获得完美的人生。笑话,怎么可能呢?连着几次在李木楠这里碰壁后,苏小玉清醒了,梦是不能持续去做的。人可以毁在一个梦上,但不能接二连三去做梦。
把梦扔开,面对现实。这是苏小玉最终做出的决定。她找李木楠,就是想警告他,河化不能这样。你可以否定陈天彪,可以把陈天彪排挤到权力中心之外,但你不能为所欲为,将本来就危机重重的河化再次带上不归路。
苏小玉并不是绣花枕头,如果谁那样想,就大错特错。当年她绝不是只凭借青春和美色征服了陈天彪,她的聪颖她的智慧是征服陈天彪的另一把剑。嫁给陈天彪的这些年,耳濡目染,对河化对河阳的国有企业,苏小玉是有至深至痛的感受的。她所以表现得平庸,有两个关键原因,一是陈天彪坚决反对她“参政议政”,吹枕头风,所以她只能表现的傻。二是嫁过去不久,她便开始怀疑婚姻,怀疑自己的人生,这种怀疑是很致命的。一个女人连正确的婚姻都选择不了,还能选择什么?苏小玉对自己失望,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但是现在,苏小玉想振作起来,不是要救河化,凭她的能耐,救不了这样一家企业,更救不了一万多名职工。但她想阻止李木楠,阻止林子强。
不能让他们沆瀣一气,把河化毁了!
这也算是自我救赎吧。苏小玉现在越来越觉得,李木楠在借刀杀人,拿着公事泄私愤。这私愤,因她而起。如果不是她,李木楠跟陈天彪之间,不会有这么多七拐八弯的事。
离开李木楠家,苏小玉径直去了医院。她发誓不去医院的,陈天彪刚住院时,她动摇过,也担忧过,可是最后还是选择不去。不想去!他不是有招弟吗?那女人定会第一时间赶去陪他,伺候他照顾他,还要她做什么?还有,人家上访关你什么事,河化不是你一个人的,它是国家的,是河阳政府的,不是你陈天彪的,你逞什么能?红脸你唱,黑脸你唱,白脸黄脸你也唱,还真把你自己当成神了!
苏小玉一边走,一边恨。心里那个憋屈,真是没法说。怕是谁也想不到,结婚到现在,她最见不得的,就是招弟。那个招弟,不管啥时来,都不拿她当主人。阴一句阳一句,有些话能把她气个半死。刚结婚时,招弟称她苏家丫头,到了她家,左一句苏家丫头右一句苏家丫头,苏小玉纠正过,可人家狠狠地说:“这屋里我只认大姑,其他,哪来的还得到哪去。”后来两人还当面干起架来,苏小玉骂招弟不要脸,招弟哈哈大笑:“我不要脸,我上了别人的床还是霸了别人的窝?”一句话呛的苏小玉很多个日子说不出话来。更让她伤心的是,每每这种时候,陈天彪必站出来拿话训她,没有一次,陈天彪是向着她的,什么都是招弟对,招弟说什么都是理。
苏小玉越想越气,不自禁的,眼泪就下来了。这些年,为招弟这女人流的泪已经够多。她发誓不再流,没想今天还是流了。忽又想起招弟一定在医院,苏小玉走着的步子蓦地停下。我干吗去,都要离婚了,干吗还要找不自在?
河化试点的步子终于迈开。
两个试点定在纸箱厂和印刷厂,具体工作由林子强负责。不几日,林子强便汇报,准备工作就绪,选个日子签合同吧。
李木楠惊讶:“这么快?”
“这种事,越快越好,怕的就是拖泥带水。”
想想也是。李木楠吩咐道:“你去安排一下,签字仪式搞隆重点,新闻界的朋友要安排专人去请,每人准备份礼物,也该让他们出出力了。”
林子强说:“到时市上所有改制企业都要派代表参加,经验材料得提前准备。”
“不是已经安排给办公室了吗?”
“办公室的材料我看了,太一般化,高度不够,内部用用还行,作为典型材料,拿不出手。”林子强说着把材料递给李木楠。
李木楠翻了几页,果真如林子强所言,空洞无味。他忽然想起林山,何不请他润色一下?
等林子强走后,李木楠拨通林山电话,说中午一块吃个饭。林山推辞说,中午实在有事,跟人家约好了。李木楠紧追不放,问:“下午呢?下午大记者别答应别人,我请大记者单独坐坐。”
听他这么恳切,林山笑道:“行啊,李老总目前是红人,跟红人吃饭,当然乐意。”
打完电话,他安下心来看两个厂的改制材料,看着看着,头就大了。
印刷厂总资产3620万,总负债3100万,所有者权益520万,职工总数310人。每个职工按一万元量化后,所有者权益剩210万,从中切出30%用于离退休职工养老,还剩147万。报告中看,资产净值还有一大块,可细一分析,仅土地资产就占了总资产的67.7%,如果不算土地资产,印刷厂早就该破产了。
纸箱厂情况更糟,所有者权益居然是零,职工置换身份、离退休职工养老均无资产可量化,最后只能将欠河化老厂的180多万从负债中剔除,用于职工安置。
一个巨大的问号突然闪出来,这些早该破产的企业为什么一个也破不了,难道真有一双神奇之手让他们起死回生?
正想着,财务部新上任的朱部长领着税务局的人进来了。李木楠忙起身迎接,一阵寒暄过后,话题落到税款上。
“这个月你们又欠了二百多万,李总,这样下去,实在不好交代呀。”税务局老李说。
“我这不正想办法吗?”李木楠给朱部长使个眼色,朱部长接口道:“等下个月货款一到,我们全部交清。”
“你们说了多少个下个月,谁见你们补交过一分?”老李不满了,今年税收缺口大,市上催得又紧,他们也有难处。
“年前不是全都交清了吗,咋说没交?”李木楠忽然想起十二月份陈天彪贷款交税的事。
“还说年前哩,去年你们一共欠了一千八百万,不行,这个月二百万说啥也得交。”
“厂子现在穷得叮当响,拿啥交?通融通融,缓一个月。”李木楠又是敬烟,又是沏茶,脸上笑堆得比肉厚。
“你也理解理解我们,每家企业都这么拖,你让我们怎么干工作?”坐在老李边上的小王科长刚说了一句,就让老李狠狠剜了一眼。李木楠装没看见,心里却有了底,说:“二位领导别急,喝茶,喝茶,工作是相互支持的,等缓过气,我们……”说着又冲朱部长使个眼色,朱部长笑吟吟道:“我们给局里的同志搞了些福利,李主任,你看啥时方便,我们送过去。”
“不必了,谢谢你们的好意。这税嘛,还是积极点,要不我可真要停你们的发票。”老李口气缓下来,人也和蔼不少。
老李他们刚走,要账的客户又到。
进来的是江苏老板孙得旺,四十多岁,留个寸头。这些年一直给河化供包装物,是河化最大的供应商,也是河化最大的债主。早上刚上班,李木楠便接到市里一领导的电话,让酌情给孙老板解决一下,想不到这么快他就找上门来。
李木楠跟孙老板并不太熟,以前分管改制和企管,跟供应商打的交道不是太多,主持工作后,孙得旺找过他几次,都被他躲开了。这阵见了孙得旺,有点尴尬。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家里一大摊子撂着,这边又收不着账,你说咋整?”孙得旺说。
“厂里实在太紧,这不,税务局的人刚走。我现在是手里没刀杀不了人,干急无奈何。”李木楠接过孙得旺敬上的烟,一副苦相,口气听上去比孙得旺还可怜。
孙得旺并不着急,有一句没一句的跟李木楠扯,直把李木楠扯急了。要是天天这样,工作还干不干?
李木楠心里明白,跟这些人硬不得。这些人在河阳城做生意做久了,盘根错结,关系复杂得很。说他们在河阳上能通天能入地一点不过分。南方人到西北,为啥能把事儿做大,人家着眼点一开始绝不在生意上,而是结交朋友!等上上下下、行行道道有了关系,这事儿做起来,可就顺手多了。比如陈珮玲,起步时顶多也就有个四五十万,人家能瞅准目标,一次性投出去,就搞来八百多万货款。有了这八百万,地皮很快拿到了手,又以地皮做抵押,在另一家银行贷了八百万,项目一批,工程还未开工,马上向河阳人预售摊位。黄金地段,黄金市场,再加上河阳方方面面的鼓动与支持,个体户的钱便到了她手里。啥叫借鸡下蛋,人家这才叫借鸡下蛋!河阳搞了多少招商引资项目,商是招了不少,资谁见过?还不全是河阳银行的钱!这点上不服南方人不行,他们有脑子,有胆略,敢干!陈珮玲买河化,靠啥?浙江大厦一抵押,啥问题不都解决了!如此循环,周而复始……
李木楠胡思乱想一通,又把话题回到孙老板身上。说:“要不你再等几天吧,这些日子我们正在全力催收货款,想法给你凑一点。”
孙得旺皮笑肉不笑地望住他,望了半天,说:“我相信李总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不打扰你了,我先告辞,改天有时间,一块出去坐坐。”
李木楠忙起身送客,心想总算是打发了。
反身进屋,目光却奇奇凝住沙发不动。刚才孙得旺坐过的地方,多出一包东西。李木楠打开一看,人立刻呆了。
孙得旺留下的,是一沓用报纸包着的百元大钞!
下午六点,李木楠约了林山,去吃羊肉。
在这块土地上,羊肉是百吃不厌的大餐。
吃法有多种。开锅手抓吃的是原汁原味,只需将羊肉剁成拳头大的块,开水里煮熟,放鲜姜、花椒,撒点盐,双手一抓啃着吃。爆炒黄焖吃的是加工味,羊肉块要小一些,核桃那么大刚好,加姜、葱、蒜等作料,猛火爆炒。吃时香味扑鼻,鲜嫩可口。这些年又多了红焖羊肉,涮羊肉,烤全羊等多种吃法。
在河阳,羊是最值钱也最不值钱的动物,它值钱是河阳人可以一辈子不吃鱼不吃虾,但不能不吃羊肉。时间久了不吃它,浑身痒痒得难受,骨头都出了毛病。河阳的干部出差回来,头一顿必是拿手抓解馋。它不值钱,是说它命贱。羊是这片土地上最没个性,最没筋骨,最软弱的动物,任人宰割,从不知逃避或反抗,面对屠刀,它连吼的力量都没,只能软绵绵地“咩”上几声,流几滴清泪,伸长脖子等刀。
河阳这块土地,又是那么适宜羊生长,它是羊的基地,羊的温床……
俗话说,吃啥补啥。羊肉吃多了,人身上便多了羊性,味儿也是羊的,就连河阳这座城,也有了羊的风骨、羊的耐性、羊的膻味。
说到这膻味,可真是不好闻,那是整座城的膻,一年到头的膻。为压住这股味儿,河阳人种出了全国最有名的大蒜。吃了大蒜,膻味是闻不到了,嘴里却多股臭。嘴臭便成了河阳人一大特色,骂起人来直梗梗的,无遮无拦。河阳有个臭文人,写了本《河阳语考》,里面搜尽了河阳骂语,可谓五彩缤纷,色彩斑斓。一位语言学教授看了却说,河阳骂语虽杂,但徒有其声,却无其骨。言下之意,河阳人嘴硬骨头软,嘴硬得似狼,骨头却是羊的。
羊肉吃多了还有一毛病,爱发骚。河阳女人骂男人寻花问柳,拿羊骂:“吃了羊肉跑骚呀——”可见羊肉对河阳男人有多重要。
李木楠点了二斤黄焖,两只羊头,四个凉菜。小姐问要啥酒,李木楠说你们这儿啥酒卖得最火?小姐脸一红,说是波宝。李木楠瞅一眼林山,见林山没反对,说来一瓶。
酒菜上齐,李木楠举起酒杯:“来,先敬大记者一杯。”
林山谦虚道:“应该我敬你呀,你是大老板,岂敢让你敬我?不敢当,不敢当。”说着将酒杯举过头顶,双手捧杯,一弯腰,做出个毕恭毕敬的样子。
李木楠从没见过这种敬法,诚惶诚恐地接过酒杯,连忙饮了。
李木楠跟林山接触时间不长,但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被林山的才气和个性折服。论年龄他们相差无几,论经历林山似乎也丰富不到哪里,但林山身上有股味儿让他不得不服。那是智慧的野味,是灵性,是大气。
李木楠同时也觉得,林山对他保持着距离,不近,也不远。隐隐的,他有点遗憾。李木楠边吃边把事情说了,林山嘴里啃着骨头,骨头缝里吐出一个“行”,便又大吃。斯文人无斯文相,这便是林山。
肚子里有了羊肉,喝酒便胆大,没几下一瓶波宝没了。第二瓶打开后,林山面露怪色,轻声道:“这玩意厉害,可不能让它害了。”李木楠笑说:“大男人死都不怕,还怕它。”随后便喝。
李木楠是初次喝这酒,林山的话他并没当真,猜拳又赢不了林山,不知不觉间竟喝了两瓶多。
“再开一瓶,咋样?”李木楠有点头晕,但他不服输。林山见他到了量,劝:“够了,酒这玩意,多了乱性,还是适可而止吧。”
“错!酒逢知己千杯少,你我之交,尽在酒中,喝!”
再喝,李木楠就真醉了,抓住林山的手:“不瞒你老兄说,我这日子,难啊……”
林山摇头道:“人在江湖,哪能不难。说难便是你不难,等你难也不觉得有了,你也就出道了。”
李木楠听得懵懵懂懂,话未嚼透,却嚼出一身燥热,惊道:“我不行了……”
林山笑笑,半天不语。李木楠一把拉了他,说:“快找个降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