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鸡毛 蒜皮 心尖子 53 债

存东跟着小三在外面足足转了一个多月,才意兴阑珊地回了家。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让存东感觉到了没钱的日子很无奈。住星级酒店,吃不完的美食,看不完的美境,存东恨不能这样过一生一世。过苦日子不可怕,可怕的是过一段奢侈的日子,再回到苦日子里。虽然存东在家里也是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但是与这一个月的生活比起来,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凡事都怕比较,一比较,优劣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突兀而明了。

小三近距离观察这个传说中的儿子,觉得他能说会道,而且有眼色,会来事,像是个做买卖的材料,但心里却拿不准,存东到底是不是他的种。存东的长相不随春宝,也一点儿也不随他。小三又犯了难,这事只有桂兰心里明白,可从她嘴里掏话,却好像是虎口拔牙。

存东迟迟不归,引起了桂兰的警觉,她一再追问李晓倩存东的下落。李晓倩遮遮掩掩,今天说他去了东,明天说他去了西,答案一天一个样,驴唇对不上马嘴。由于存东去得太久,李晓倩心里也渐渐不痛快了,心想你在外面快活,我却成了犯人被审来审去,于是向桂兰和盘托出,说存东跟着小三叔出去了。

桂兰一听,又急又怒,正好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一扬手狠狠地摔在地上,摔了个石破天惊,摔了个粉身碎骨。

存东回来,李晓倩替他捏着把汗,可是桂兰并没有像李晓倩预期的那样火山爆发。她只字不提存东出去这回事,好像存东这一个月压根就没出去过。桂兰这样,存东更心虚得厉害,诚心诚意地当了几天乖巧儿子。

桂兰不在的时候,存东才会眉飞色舞地向李晓倩和娴雅大谈这一个月的经历,说得李晓倩和娴雅既羡慕又向往。说完之后,存东总会对娴雅说:“我跟你嫂子是不行了,娴雅你还有希望,好好上学,考个好学校,以后当白领。”说这话的时候,存东有些老气横秋,也有一些落寞。

存东的落寞,是因为从回来以后,孔小三就忘了他,好久没有联系了。存东去过几次小三的批发商行,可是小三都不在那里。孔小三倒不是有意疏远存东,一是经过一个月的集中消费,花了不少钱还在其次,关键是耽误了几宗买卖,他要集中精力放在生意上,弥补一个月来的损失;二是他要想清楚,如何确认存东究竟是不是他的儿子。

存粮听说存东回来了,约了他一块回孔家屋子看奶奶。娴雅正好过星期,也跟上了。在路上存粮和存东算了一笔帐,说奶奶看病的钱存东摊两千五。存东斜倚在后座上,懒洋洋地说:“知道了,等有了钱再说吧。”

存东的态度激怒了存粮,黑着脸吼:“啥叫等有了钱再说?你啥意思?”

存东坐直了身子,红着脸说:“你急啥?我又不是不认账,这不是没钱嘛!”

“钱可是咱二婶垫上的,她的钱来得不易,你自己看办!”存粮不满意地说:“奶奶病了你没钱,却有钱出去游山玩水!”

“那是咱小三叔出钱,我可没花一分。要不你去问问。”存东也有些急。

“他有病啊,无缘无故冲你花钱,鬼才信呢!”

“爱信不信!”

“你给我滚下去,这车不拉你!”存粮动了真气,来了个急刹车。

“谁乐意坐,还不是你叫我坐的?”存东也不含糊,回敬了一句,开门下车。

娴雅也跟着下了车。存粮在车上叫娴雅:“娴雅,别管他,咱们走。”

娴雅说:“大哥,你们别吵了。小哥哥不坐,我也不坐。”

存粮无奈地说:“行了行了,那你们快上来。”

存东扭着身子不肯上,娴雅就帮他开了车门,推他上。存东半推半就上了车,阴阳怪气地说:“这是我看娴雅的面子才坐的。”

存粮忍住火,猛踩油门,车子便冲了出去。

娴雅把存粮哥俩吵嘴的事告诉了白香衣,白香衣把存粮悄悄叫到一边,对他说别总把那点钱放在心上,为这个恼了亲兄弟,不值得。存东看见她们娘俩在一边悄悄说话,就以为他们在说自己的不是,心里对白香衣也有了看法。

玉翠的病情好转了许多,能够拄着拐棍走几步路,嘴舌也利落了许多。

这一天春花来了,在屋里帮玉翠洗澡。春花春草姐妹,有时候回娘家,就会抢着替替白香衣。

白香衣自觉地躲到院子里,怕影响人家娘俩说悄悄话。忽然听到屋里咣当一声响,玉翠含糊地说了几句话,听口气很生气地样子。白香衣条件反射地站起来,但想了想又气馁地坐下。说起来自己不过是一个不被承认的儿媳妇,人家亲娘俩的事情掺合不得。

一会儿,春花端着脸盆走了出来,脸上悻悻的。

“娘真是越老越难伺候了。”春花压低了声音埋怨。

白香衣只是微微一笑,没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春花忽然笑道:“现在娘只认你哩。”

白香衣叹息说:“娘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她恨我才是真的。”

“才不是哩,刚才俺帮她洗澡,她老嫌我笨,说你二嫂都是这样那样的,最后干脆赌气不洗了。俺看她心里早认了你,就是嘴硬不肯说。老了老了,到老了还是这么犟。”春花说着又笑。

“记得以前娘老说春生是犟种,我看春生活脱脱随咱娘。”白香衣也笑了,春花的话就像大热天的一片冰镇西瓜,甜丝丝地凉爽到心底。

玉翠恢复的快,白香衣护理的好还是其一,其二是要靠大量的药物来维持,白香衣不多的积蓄便流水一样的花了出去。白香衣的眼睛也该靠药物维持着,她早把药停了,特别难受的时候,才滴上两滴眼药水。

白香衣回来了一年多了,每次回场院屋子,玉翠就拄着拐棍站大门口,默默地向村口张望,看见白香衣进村的身影,她的眼睛就会爆出亮光。可白香衣走近了,她又爱搭不理的,装作看不见。但是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人,逼着她亲口说出对白香衣的重视来。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高原来到了孔家屋子,他先找到学校,可学校已经停办多年了。近些年生源少,孩子们都集中到王家镇中心小学上学了。他一路问询,找到场院屋子,白香衣不在,他坐在门前的石墩子上等。

经过噩梦般的十年,他的状况一直好的不得了,六十多岁了,头上还不见多少白头发,脸白白胖胖透着滋润。从市教育局长的位子上退下来,生活悠闲了,不用上班,忍不住想起一些前尘往事,白香衣是这些前尘往事里最醒目的一笔。他的老伴是前年走的,走的时候他竟没有多少忧伤,反而有一种触目惊心的轻松,可他不敢过多去追究那些轻松,害怕揭开来暴露他的无情。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冷酷无情,他决定回孔家屋子还债。但是他很害怕,怕白香衣已经走了,自己失去了机会,转念一想,即使白香衣走了,也要找到他们的儿子,没准还有几个孙子孙女的等着他见呢。

现在不但知道了白香衣还在,而且还是孤身一人,就打定了主意,剩下的日子要和她一块过。既来之,则安之,他没有急着满村子里找白香衣,反正守着庙跑不了和尚,他有的是时间等。

高原来的消息,是春宝告诉白香衣的。那时候白香衣正熬好了药,端给玉翠。春宝从外面进来,一惊一乍地说:“高原来了。在场院屋子等你呢。”

白香衣一惊,失了手,摔碎了碗,撒了一地的药。

“不见他,你去赶他走。”白香衣说得斩钉截铁,蹲下身子,收拾碎片。

春宝在屋里转圈,抓耳挠腮。

玉翠凝神考虑了一会儿这个高原到底是谁,冷不防给了春宝一拐棍,焦躁催促说:“你咋还不去,没听引她娘说吗?快去赶他走!”

春宝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白香衣收拾好碎片,魂不守舍,往外走竟碰到了门框上,脑门上蹭破了一块油皮。玉翠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过来,帮她吹。

白香衣终于忍不住说:“娘,我还是去看看吧。”

玉翠一把抓住白香衣的手,机警地说:“不许去。让春宝赶走他,你别去。”

“我去是让他死心。娘放心好了。”白香衣轻轻拍拍玉翠的手,走了出去。

玉翠在她身后用拐棍捣地,捣得咚咚直响。

春宝没有去赶高原,打死他他也没那份魄力,从家里出来后,就躲到一边去了。

出了村子,白香衣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坐在场院屋子前面。近了,白香衣看清楚了,那是一个陌生的老头儿,和自己在心里藏了几十年的影子毫无关联。

高原也没有马上认出白香衣来,等到白香衣从他身边走过,径直打开了屋门,他才敢确认,这个清瘦的老太太就是白香衣。他跟着走进了屋。

白香衣觑着窗外摇曳的树影说:“你走吧,你不该来这儿!”

高原目不转睛地看着白香衣说:“我早就应该来,你在这里,我不来,死都不能安心。”

“现在你来过了,可以安心了,你走吧。”

“我还想看看咱们的儿子。”

“这里没有你的儿子。”

“有,那一年我见过的。”

“那是我和宝柜的儿子,你弄错了。”

“让我见见吧。”

“你看不到了,他死了。”

“怎么死的?”

“他有一个窑子里出来的妈,羞得上了吊。”

白香衣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高原却如同五雷轰顶,呆立在那儿。

“走吧,走吧。现在你无牵无挂,可以更安心了。”白香衣催促道。

“是我害了你们啊!”高原在心里狂喊,泪水哗哗直流。他至今还不知道,白香衣当年咬紧牙关,保全了他的父亲高瀚海,这事他以后也不会知道。

“我从来不怪你,只怪自己,这一切都是我活该受的。”白香衣感到眼睛涩痛,就说:“你走吧,走吧,我的眼泪早流完了,可没眼泪陪你。”

高原抹了一把老泪,语气坚决地说:“我走,你得跟我一块走!”

“凭啥哩?跟你走?”白香衣笑了,但比哭还难看些。

“因为我欠你的。”

高原走近白香衣,试图捉白香衣的手,白香衣躲开了。

“你不欠我的。你快走吧。”白香衣几乎是哀求了。

“不,你不跟我走,我就留下。”高原固执起来,眼神里有一种情绪也炽燃了起来,但他自己也分不清爱占几分,怜悯占几分,愧疚占几分。

玉翠拄着拐棍,一步步挪到场院屋子,心慌气短,大汗淋漓。白香衣走后,她很害怕,从此再也见不到她,所以她必须亲自出马,要把高原赶得远远的,白香衣是她玉翠的儿媳妇,谁也甭想沾边。

一个大胆的念头从玉翠的心里冒出来,让她心花怒放,给她增添了留下白香衣的底气。

喘着粗气进了场院屋子,玉翠不说青红皂白,抡起拐棍就照高原身上打。

高原被打得莫名其妙,边狼狈躲闪边嚷:“老嫂子,我是高原啊。”

“打的就是姓高的。”玉翠蛮不讲理。

“你是玉翠嫂子。”高原认出了玉翠,不再躲闪,故意挨了几拐棍,连声叫好。“我是该打,嫂子打得好!打得好!”

玉翠反而停下了,不再理睬高原,而对白香衣说:“俺想让你和春宝结婚。”

白香衣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追问:“娘,你说什么?”

“你和春宝结婚!”玉翠一字一句地说。“娘把春生给了别人,就还你个春宝。”

“娘,你糊涂了吧?”白香衣哭笑不得。

“你才糊涂呢!俺心里亮堂着呢。”玉翠没好气地说着,又回头对高原说:“你听清了没有,白香衣啥时候都是俺玉翠的儿媳妇,你就死心吧!”

高原无可奈何地走了,没带走来时提的旅行包,他是故意的。等高原走了好一阵子,白香衣才发现,指给玉翠看。玉翠颤颤巍巍地提起来,扔到了门外,对白香衣说:“咱不稀罕他的东西!”

白香衣不顾玉翠翻白眼,出去捡回来,说:“咱不要,也要留着,有机会还给人家。”

没人的时候,白香衣打开了旅行包,里面放着几件旗袍,花红柳绿的,一看就喜煞个人。里面还有一个盒子,打开一看,是一副耳环,一条项链,一枚戒指,黄橙橙晃人眼。白香衣明白这是高原送给自己的,心里涌动起一些娇羞,在心里骂他傻:“也不想想,这样的东西,人家都一大把年纪了,怎么穿怎么用?”忽然又心酸,这些东西来得太迟了,她不能接受的,迟早要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