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人民解放军是没有飞机和坦克的,但自从人民解放军形成了超过国民党军的炮兵和工兵以后,国民党的防御体系,连同他的飞机和坦克就显得渺小了。人民解放军不但能打运动战,而且能打阵地战……”

读报的人格外认真,抑扬顿挫,听的人昏昏欲睡,汤慕禹甚至有些无法忍受:“观涛呀,你念得都好,但不算新闻,这些咱不但都已经知道了,而且也都领教过,你能不能换点咱不知道的念?”

立刻有人附和:“对嘛,看你读得摇头晃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是解放军呢!”

“对对对,换着念!别读枪儿炮的了!还没玩够啊?都玩到战犯营来了。”

观涛从老花镜上抬眼:“各位三老四少,报纸是人家的报纸,读哪一条也是人家的话儿。那就换换?读这个,一篇小言论。题目:《翻身》。”他清清嗓子又开读了,“每一次革命都创造了一些新的词汇。中国革命创造了一整套新的词汇,其中一个重要的词汇就是‘翻身’,它的字面意思是‘躺着翻过身来’。对于全国几亿无地和少地的农民来说,这意味着站起来,打碎地主的枷锁,获得土地牲畜、农具和房屋。但它的意义远不止于此。它还意味着扫除文盲,读书识字;意味着不再把妇女视为男人的财产……”

汤慕禹又打起了长长的哈欠:“又是政治说教!”

“汤慕禹!”管理干部突然出现。

汤慕禹触电般立正挺直:“到!”

管理干部:“你来一下,其余人继续读报。”

汤慕禹离队而去,器宇轩昂。

观涛又从花镜上抬眼:“各位三老四少还换吗?没意见,我就继续读《翻身》。”

大伙更无心听他读《翻身》了,都胆战心惊地看着被叫走的汤慕禹。

俘管所接待室里,所长正和立青抱怨:“杨司令啊,你这个老同学洋乎得很呀,既是嫡系,又是王牌,还沾了黄埔,加上曾在印度受训,也算是留洋吧,中将以上的俘虏里数他最难管,别人还要求上进,有悔过之意,可他哪天都得闹上一两件事。”

“他就这么个人,黄埔时就极右,我一点也不奇怪,他要老实了,那才真叫奇怪呢。”

所长打趣:“你这个大司令来看他,没准他那脖子又要硬上几天。”

“放心,我有分寸。”

正说着,汤慕禹昂首阔步走了进来,然后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站好,丝毫不失军人本色。

所长走过去对汤慕禹说:“不错,豆腐倒了,架子还在。”

“报告所长,鄙人是国军中将军官,不是豆腐。”汤慕禹高声回答。

所长指了指立青,说:“汤慕禹,你看看那是谁——”

汤慕禹顺着所长的手指看去,正看到立青微笑的面容。汤慕禹触电般的一下子扭回头,对所长大声说道:“报告所长,请您批准我不见此人!”

所长惊异:“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想见。”

“慕禹,你不够意思呢!”立青见状说道。

汤慕禹只当没听到:“所长,请批准我离开!”

所长火一下子上来了,指着汤慕禹的鼻子就骂开了:“你他妈什么了不起的,啊!还是个男人吗?怕羞是吧?怕羞就别当反动派呀!在黑山,你带着几万人,架着美国重炮,你敢跟咱杨司令见面,现在却不敢见了?汤慕禹!打败了就打败了,别打败了连男人也不是了!你今天不想见也得见!我告诉你,没有杨司令他们十纵的阻击,你老兄能上我这儿来吗?……”

汤慕禹缓缓低下头去,再不言语。立青见汤慕禹脸色越来越难看,赶紧让所长出去,说是要和汤慕禹单独聊聊。

所长走出门去,立青关上门,面对汤慕禹。汤慕禹依旧低着头,没有丝毫表情。

“你也不抽烟,俘管所又不让喝酒,想来想去,想起你会下围棋的,就送你一副云子吧——”说着,立青从随身袋里取出一副围棋放在桌上,接着又拿出些东西,继续说道:“还有三斤白糖。你不要冷笑,我不是在向你施小惠,大家毕竟同学一场。”

汤慕禹垂下了眼帘。

“慕禹呀,脸是自己的,面子是别人给的。你也不想想,我俩谁不知道谁呀?黄埔那会儿,我哪门功课,不在你之上?就是在党军第一师,我也是你的营长。你说你在我面前摆什么谱呀?还拒绝见我,老实说,我来见你,是给你面子呢!”

汤慕禹坐了下来,打开围棋篓,取一枚在手上,透空看去:“还真是云子。”

立青走上前去:“在你们剿总司令官邸缴获的,好好爱惜吧。”

汤慕禹打趣道:“那完了,这子沾了晦气了,一下准是臭棋。”

立青笑笑说:“你还那么迷信?”

“五十二天,搞掉了我们四十七万人,光俘虏就让你们抓了三十三万人,这下的是什么棋呀?还不臭?”

“慕禹,我想问你的,你们五个师兵力,六个炮团的火力进攻我黑山阵地,为什么你的师最卖力,完全不顾伤亡,一度还占了我的九二、九○和一○一高地?你的兵为什么那么拼命?一个个跟你死打,眼睛喷火出血,一被我们抓过来,往大棚子里一关,一会儿就全瘫在那儿了,推也推不醒?”

“在整个廖兵团里,唯有我的师奉行的是黄埔真传,我师长的指挥位置离你们的主阵地不过五百米。那团长的位置就一百米,营长就得去当奋勇队队长。”

“到底是王牌呀。可惜了,你们在一○一高地上只待了不到一小时,就给我师属炮群给覆盖了。”

“我也想问你的,你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炮弹?我们打了一万多发炮弹,携带的炮弹都打光了,心想,你们也得断顿了,可是不,你还嗖嗖地齐射,是老毛子给的吧?要不哪来那么多,你们一个炮群,至少有五个基数的炮弹。”

“我们自己造的。”

汤慕禹才不相信立青的话呢。可事实上,光那种122美制榴弹炮弹,立青的一个工厂去年就造了两百万发。“慕禹啊,你应该知道棋在局外,双方还不曾落子,你们就已经输了。”立青笑着说。

“棋在局外?我没听懂。”

“那我给你举个例子,你刚刚提到我们这次俘虏了你们三十三万人。”

“是呀,我还想问呢,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我们的那些俘虏?”

“这就是棋了。”说着,立青分别抓出六只白子,六只黑子,一色一边摆好,接着说道,“这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

汤慕禹不解:“怎么个数法?”

“甲乙两方打仗,双方各有六人。甲方俘虏了乙方二人,双方的对比为六比四——”说着,立青拿掉了两枚白子。

“如果甲方把俘虏的两个人纳入自己的队伍,那双方的对比又会怎么样呢——”接着,立青又把两枚白子加入到黑子之中。

“现在双方的对比是八比四了。我们现在正在做改造俘虏的工作,你们的三十三万俘虏,其中的绝大部分将成为我解放战士,我们将化敌为我并肩挥师入关。这就是棋在局外,我们和你们并不仅仅在下军事棋,也在下政治棋、经济棋。”

汤慕禹看了连连点头:“深奥,深奥,你立青今天来,是要和我汤慕禹复盘来了。”

“不,你我的棋,在黑山就已经下完了。我来不是和你叙旧来的,是想和你谈谈未来。”

“未来?”

“你能过得了现在的日子?”

“成者为王,败者寇,过不了也得过呢!”

“你不会自杀吧,不成功,则成仁?”

听到这,汤慕禹笑了:“你来救我命呢!”

立青也笑了,汤慕禹说道:“我不会自杀,我怕疼呢。”

“这是个不错的理由。”

“立青,我汤慕禹带了几万人跟你们血拼了几天几夜,到了这里来,就没想着再过什么好日子了。气很顺。”

“气顺就好,今后的日子还长呢。”

“就是长,才让人有劲没地儿使呢!”

“棋断了,不怕,棋从断处生嘛。当然,这已经不是在下军事了,是在下人生呢,你才刚刚四十出头,如果活八十岁,这才刚到中盘呢。将军决胜又岂止在战场呢?”

立青和汤慕禹四目相对,昔日的黄埔生活重又回到二人的脑海之中。立青张开双臂,汤慕禹也紧跟着迎上前去,二人来了一个深情的拥抱。

东野在取得了辽沈战役的全面胜利之后,随即入关与兄弟部队一起进行其他战役。立青入关五天后,部队已经到了蓟县。此时的东野机关还在沈阳,随时准备南下。

瞿霞听说林娥有些不舒服,于是过来看望她。一见面,看林娥的表情,瞿霞就已经猜到林娥是怀孕了。瞿霞关切地问起了林娥和立青的状况,林娥的回答却出乎瞿霞的意料。

林娥说:“瞿霞,从延安大街上我们重新相遇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他爱的是你,爱得那着执着。这么多年来,这样的感情很难消除,我没有委屈,为这样的男人付出,我心甘情愿。”

瞿霞听了,心中一阵酸楚,默默地垂下眼帘。

就在这当口,穆震方走了进来,满脸都是笑意,高声说道:“哎呀,林娥,我刚刚跟你们的部门首长谈过了,我得收回你了。”

话刚说出口,就被屋里的感伤气氛给弄得怔住了。林娥赶紧招呼老穆坐,瞿霞把林娥怀孕的事情告诉了他。穆震方听后哈哈大笑。随后,穆震方就发了一封电报给立青,告诉立青他就要做父亲了。

立青接到电报的时候正在纵队指挥所,对于这封要自己专收的电报感到莫名其妙。等看完了,立青心里却一下子回不过神来,他一个人沉思了很久,突然转身对指挥所里所有的人宣布道:“我老婆有了,我要做父亲了!”

众人一怔,随即一齐哈哈笑了起来。

解放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上海的一些进步青年纷纷通过各种方式前往解放区。秋秋也和几个同学商议着要到解放区去,而负责安排此事的联系人正是瞿恩和瞿霞的母亲。

秋秋生怕路上有什么意外,于是让费明去立华那儿拿几件首饰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费明拿了首饰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正赶上梅姨到处找秋秋,面对梅姨的询问,费明犹犹豫豫地回答说不知道。

梅姨担心得不得了,学校、同学家,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可杨廷鹤倒是一脸的淡定,还反问梅姨:“你急有什么用呀?”

梅姨嗔道:“还不急?”

杨廷鹤依然不紧不慢地:“想想广州革命那会儿,嘿,一夜之间,三个儿女,都飞走了,又怎么样呢?翅膀硬了,你不让它飞,能行?”

“可是秋秋不同……”

“怎么不同呀?潮流呀,你能挡住了?人老了,也就沉住气了,任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做云间野鹤,世外散仙,自在得没人能比。”

梅姨见状只好去打电话给立华。

秋秋从费明那儿拿到首饰回到瞿母家中。瞿母松了一口气道:“丫头,你去哪儿了?”

“奶奶,我侄儿来给我送点盘缠。”

“丫头,你到了我这儿,也就到了组织了。到了组织这儿,就得有纪律约束了,我没批准你,你是不能出去的。太危险了,你知道吗?”

秋秋也不回答,只是递上手绢包:“奶奶,你看够了吗?咱七个同学呢,三个演话剧的,两个弄舞美的,一个作曲的。我们做演员的,会表演,可作曲弄美术的不会,万一在关卡那里暴露了,不得花钱吗?”

“你倒想得挺细……”说着,瞿母打开手绢包,映入眼帘的正是当年让瞿恩送给立华的那对翡翠耳坠,心中一惊,问道:“丫头,你这哪来的?”

“我姐的。”

“你姐姐?她叫什么?”

“杨立华呀。”

“立华是你姐姐呀?”

“您认识?”

“岂止是认识呀。刚刚来的,是叫费明吗?”

“是呀,是叫费明,你也认识?”

“丫头,我就是费明的亲奶奶。”

秋秋听了,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瞿母又给秋秋讲起了当年立华和立青的一些事情:“可不是嘛,你立青哥哥头一次上我们家来,比你还小三岁了,这一晃,多少年了,又来了立青的妹妹,你们兄妹都往这一条路上走呢,难怪我们都老了,这将来呀,是你们年轻人的。”

秋秋对此似乎并不感兴趣,岔开话题道:“奶奶,你看过苏北军区文工团的演出吗?”

“别叫我奶奶,喊乱了。你瞿妈妈一直就没离开过上海,上哪儿看呀,听倒是听说过,那边的演出水平一点儿也不比上海差,演了多少大戏哟。”

正说着,只听门外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二人一怔,瞿母问道:“谁呀?”

“我来找杨立秋。”听声音,来人正是立华。

原来立华听说秋秋不见了,赶紧回到家中,发现自己的首饰也少了几件。立华正和梅姨商量着,看到费明从外面回来,于是就询问费明。面对母亲,费明最终还是说了实话,并且带立华去找秋秋。

虽然秋秋一再地示意瞿母不要开门,可瞿母还是起身开了门。

立华刚进门,就一下子怔在原地:非*凡#论*坛“瞿妈妈?”

瞿母笑道:“我也是刚刚知道,立秋是你的妹妹。坐!立华!”

秋秋敌意地看着立华,说:“姐,你别费工夫了,这条路我走定了。”

“轮不着你说话。”

“你们姐妹没谈好?”瞿母问道。

“是的,她偷着跑出来。”

秋秋赶紧说道:“什么叫偷,我是光明正大地参加革命去。”

“可你还有学业!”

“我现在的学业是摆脱黑暗,投奔光明!”

立华听了,转而面向瞿母:“瞧,瞿妈妈,是不是广州那会儿,我也这么青涩?”

瞿母笑了:“立华呀,你这妹妹活脱脱的就是广州革命时的你。你们姐妹怎么这么像!”

秋秋争辩道:“我像她?那我早跳黄浦江了。”

立华不理秋秋:“她们这辈人,还真不比了当年的我们,她在学院,连袜子都送回家让她妈妈洗!”

“我看不出,这就是你不许我革命的理由。”

瞿母转身对秋秋说:“秋秋,你去里屋,让我单独和你姐姐谈一谈。”

秋秋听了,气鼓鼓地去了里屋。

“坐下来吧,立华,你如果不同意,我瞿老太太是不会送她走的。”

立华这才坐下:“你不知道,我那继母要死要活的,像丢了魂,我不能不管。”

瞿母点头说:“我理解。不过,你能从我这儿领走她,可是你能拦住她的心吗?如果,她不通过我们地下关系安全转送,自己瞎闯解放区,那就太危险了。”

立华听后一怔。

瞿母笑笑,接着说:“她真的像你,像当年的你!立青头一次到我家,还没她这么泼辣。”

“你有立青的消息吗?”立华一直很挂念立青。

“立青已经随东北大军进入平津。林娥要生孩子,留在了沈阳。”

“噢,他俩要有孩子了?”

“是啊,你的费明要有弟弟或者是妹妹了。”

立华勉强笑了,刚刚,就是费明领她过来的,瞿家和杨家,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得把立秋当成自己的儿女看待。立华,如果你能信得过我,就听我这老太太一句,让秋秋去吧,随着解放大军日益临近,她的左翼学生的身份越来越不安全,我们党也是出于保护这批文化人才着想,才有组织有计划地将他们送到解放区去,那里天地广阔,也适宜发挥他们各自的才能。”瞿母慢条斯理地说。

立华心里犹豫着。

“我知道你难呀。依你这样的身份做这样的决定……我说的,是我这老太太自己的意见。”

“可这一路上,军队设了很多关卡,是不是太危险了?”立华抬起头。

“如果你只是担心这个,那你就放心,我们有内线关系,也有专人接送。你妹妹有意思,还拿来许多首饰,其实用不着……”她从桌上取过手绢包,“你拿回去吧,路上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已经送过去上千人了,都是各行各业的人才。”

“不,真要走的话儿,让她带上吧,这丫头什么也没拿。”立华的口气软了下来。

“在那边做文工团员,都是供给制,也不需要什么……”瞿母从首饰中取出那对翡翠耳坠,“至少,这个你拿回去,那年你去苏联,瞿恩送你的,留个念想吧。”

立华接过,闭上了眼睛。

“人去物留。你不知道呀,我那儿子他不会表达,他只会工作,拖着条伤腿要去码头送你。我拦住他,问他,儿子,你真想找她做你的媳妇?他点点头。我又问:你们能说开吗?他摇摇头。我说,你呀也真是丈八烛台,只照得见人家照不见自己。我就从耳朵上取下了这对耳坠,我说,你自己要是说不了,就说是我做妈的送她的。你这么一说,哪个姑娘都听懂了。是不是,立华,你当时懂我的意思了吗?”

立华苦笑着点点头。

“那就好,你还能把它保留到今天,也算是有情有义,何况你还把他的孩子带那么大了,立华,这就是我们两家的情分呀!甭管什么时候,也甭管地覆天翻,这情义都无价呢!”

“瞿妈妈,你别说了。秋秋,你出来,姐问你几句话。”立华对里屋的秋秋说道。

秋秋从屋里走了出来。

立华严肃地看着秋秋说:“立秋,你真的想好了?”

秋秋坚定地点点头。非*凡#论*坛

“那你去吧,我来时就没打算能把你带走。咱杨家兄妹都一个种性,我也曾拉过立青,结果……”说着,立华摊了摊手。

“立青可是四野的名将了。”瞿母道。

“是呀,我知道我当初很愚蠢,以为可以代替自己的弟弟选择他的理念和道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选择了道路,也就选择了我们个人的命运,没有人可以脱离潮流,没人可以!”

说完,立华面对瞿母和秋秋惨淡地笑了。

美国年初批准的军援到了年底才到,可数量还不到许诺的一半,而蒋夫人近来在美国受到的接待也是相当的低调,不仅完全不见了六年前的热情,甚至有点故意给夫人难堪。立仁对当下的形势有着清晰的判断,这也使他更努力地把自己手上的任务做好。

“所以,局长,请转告你们的海军桂老总,海军一定得拿出你们最好的舰长和最好的军舰,全力保障此项特殊运输任务。事关我们大家的未来。”立仁在航运办公室内与航运官员会商的时候说道。

“我明白,首先我得让我们舰长熟悉一下上海去基隆的航线,另外考察一下装卸货品的锚泊位置。”

“那就好,舰船停泊地点离央行越近越好。”

那次会商之后的一天夜间,中央银行上海金库四周布满了全副武装的国民党官兵。立仁与吴融在金库官员的引导下来到金库厚重的铁门前。

官员一边开门,一边报告着:“中央银行的储备黄金全都在我这个库里,共有两百七十七万两。”

立仁厉声说:“我们不管账目,只负责安全转移。账目错了,杀你的头;黄金丢了一块,杀我和吴师长的头,无粮不聚兵,这批黄金将是我们在台湾的立足之本!”

厚重的铁门轰然打开,黄灿灿的金光映亮了众人的眼睛。

“吴融,就是丢了你我的命,也得把它们安全地转送台湾,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金子,堆起来得有一座小山呢!”立仁眼神中透着惊讶。

董建昌的轿车停在他的豪宅门口,他下车进院。杨廷鹤正闲着无事,董建昌大步流星走过来,一边拱手一边说:“哎呀,杨老先生,新年好啊!”

杨廷鹤也拱起手:“喜事,老董回来了,怎么样呀,你不是在南京开会吗?”

“不知您问的是哪方面?”

“徐蚌完了吗?”

“也就这一两天了吧,杜聿明被围困在了陈官庄,最后的十七万人怕是也保不住了。”

“这仗都怎么打的,国军八十万人,被共产党六十万人打得稀里哗啦。平津也危在旦夕了,傅作义还能维持几天呀?”

“不谈了,今天有重要广播,您不听听?”董建昌故意卖关子。

“什么重要广播?”

董建昌指的是,蒋介石就要宣布下野,把权力交给李宗仁。杨廷鹤觉得老蒋仅仅做做样子而已,类似的把戏都弄过几回了。

董建昌打开收音机:“甭管是真是假,还是听听吧!”

收音机里响起了延安播音员铿锵有力的播音:“……敌人是不会自行消灭的,无论是中国的反动派,或是美国帝国主义在中国的侵略势力,都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

董建昌一怔,看向杨廷鹤。

杨廷鹤倒是悠然说道:“一听就是毛润之的文笔。”

董建昌仍在发愣。

收音机中:“现在摆在中国人民、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面前的问题,是将革命进行到底呢,还是使革命半途而废呢?”

“你每天都听延安广播?”董建昌问道。

杨廷鹤笑笑:“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听听他毛润之的文章,养耳呀,这才是真正的雄才大略。”

播音继续着:“一个农夫在冬天看见一条蛇冻僵着。他很可怜它,便拿来放在自己的胸口上。那蛇受了暖气就苏醒了,等到回复了它的天性,便把它的恩人咬了一口,使他受了致命的伤。农夫临死的时候说:我怜惜恶人,应该受到这个恶报……”

杨廷鹤赞道:“瞧人家的文章,总这么深入浅出,我看中国的白话文,毛泽东是第一家。”

“毛岂止是白话文说得好,他打的仗也是出神入化。”

“他在指谁,谁是蛇一样的恶人?”

董建昌关了收音机:“这还用说嘛,我看国共两家的恩恩怨怨,一直可以追溯到二十二年前。老蒋这时候想和谈,人家不干了,要将革命进行到底呢!”

“小天时决利钝,大天时决兴亡,看来现在是到了决兴亡的时候了,你们能赢吗?”

“从北伐时算起,老天爷给了我们整整二十二年的执政时光,我们自己不用好,那还有什么可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董建昌说完,两人唏嘘不已。

几日后,徐蚌会战以国民党惨败而告终,北方的傅作义也拱手让出了北平。

立华回到家,董建昌跟立华谈起了对于以后的安排,董建昌建议立华带上全家一起到湖南去,说是这样对于杨廷鹤来说也算是叶落归根,相信老爷子会愿意的。

可立华却冷冷地说:“你不是要学傅作义吧?”

“那又怎么了,傅作义还是仗义的,如果他坚持要打,北平那座千年古城早就毁于战火了。”

“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我们就算说好了,你等我的电报。”董建昌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着立华。

董建昌挽起风衣,继续道:“我得走了。有一笔款子存在老关系那儿,今晚说什么也得取出来,运往长沙,这年头无钱不聚兵呀。你也早点准备,懂了吗?等我的电报。”

董建昌说完,贴贴立华的脸,拉门走了。

立华怔怔地看着董建昌走了出去,心里已经打定了注意:这么多年了,他有他的自由,自己从没束缚过他。想起来自己和董建昌倒像是电车上的一对乘客,仅此而已,他那套自己学不了,自己的他也很不屑。

冬天,北平香山的共产党军委机关驻地,立青从车上刚下来,穆震方就迎上来:“立青呀,三年不见,一个解放战争都快打下来了。”

“我说呢,怎么军委机关有人找我,一猜就是你老穆,怎么,瞿霞呢?”

“瞿霞我老穆领导不了了,在周副主席那儿上班,筹备将来的外交部呢。”

“我的天哪,还真是开天辟地呢。”

“可不是嘛,新中国如同躁动于母腹中的胎儿,就要降生了,走走走,咱们进去谈。”说着,穆震方就拉着立青往屋里走。

二人扯了一会家常,老穆问立青的部队到哪了,于是话题就引到了董建昌身上。

老穆说:“是的,在黄埔时,我就觉察了,你和他的关系十分特殊。”

“是呀,他实际上就是我的姐夫。”

“那就好。董建昌的六个师都部署在湖南,我们已经和董建昌有过一些浅层次的联络,但此人多变,是否能促使他起义,现在还很难说。我就想起你来了。”

“广州革命的初期,他做过我的导师,四一二以后对我也十分扶持,只是这么多年没见面,双方南辕北辙,不知还能否说到一块去。”

“据我们所知,董和蒋是有矛盾的,蒋对他一直是提防的,有时又不能不用,因为在第四军的老人中,他的影响力并不亚于张发奎。湖南处在你们四野的进军路线上,因而我们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把对董建昌的工作交给你杨立青来做——”

他打开抽屉,取出一密码本:“这是密码,与董建昌联络方式方法都在上面,对他的工作,你回去后就要做起来,渡江战役说打就打,做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立青接过密码,叹道:“老穆,你是要我离间家人呢!我还摸不清我姐的态度。”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相关呢,立青!”

不多日,国民党军驻长沙集团军司令部指挥部中,董建昌突然接到了一份兴隆商务公司发来的奇怪电报,电文中全都是生猪生意。

董建昌不动声色,一边要求副官把电讯室的军统人员看紧了,一边取出一个密码本,让副官翻译出来。

一会,副官翻译完毕,念道:“董司令长官勋鉴:自与长官在广西三军司令部馈赠望远镜一别,已有二十四年过去了。南昌暴动长官专列上一别,已有二十二年过去了,似乎学生与你当初的分歧争论就将有了结果。在学生致电的同时,我解放大军已经跨越了千里江防,并占领了南京。学生所在的部队也正向老师所在之地逼近。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中国革命前进的步伐了。为避免未来不必要的流血和人民财产损失,学生恳请老师履行与我已达成的初步协议,选择有利时机,实行战场起义。我军与老师洽谈代表,已在途中,学生已托代表带去详尽计划,万望老师审时度势,毅然做出符合国家民族的大义之举。如有困难,也望立刻电告学生,我军将竭力予以协助。学生立青敬。”

副官读电报的过程中,董建昌都闭眼在听,直到读出落款,他才轻叹道:“我董建昌原以为自己是伯乐,却不曾料想,自己却成了千里马的草料了。”

“长官的决心下了吗?”

“下是早下了,只是江山和美人之间,不可兼得。”

“您是指杨小姐?”

“除了她,你见过我向哪位女人献过殷勤?她是我董建昌这辈子唯一的冤家。”董建昌苦笑。

“这个立青不就是杨小姐的弟弟吗?”

“所以我才略感欣慰,骨肉分离,情侣分手,并非为我董建昌一人。为天下之大爱,难舍也得舍呀。你替我记着,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再给上海发份函件,作一最后交待吧。”

“是,我记着呢!”

“今天晚上,你去各师跑一跑,把我的决心转达给各师师长……”董建昌一点点地交代着细节。

董建昌如约给立华送去了一封信,立华收到当日,正巧立仁回到家中。看了董建昌送来的信,立仁问道:“他让你去长沙,你去吗?”

“你姐这辈子鬼使神差与这个男人相守了二十来年,是他把我带到这条路上来的,现在他又要决定我的后半程人生,我已经再没有心气随他走下去了。我主意已定,就此分手,送郎送到阳关道,该和他说再见了。”

“你恨他吗?”

“怎么,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很简单,你的态度将决定我对他的态度。”

“不必了,还是那句老话:有缘修得同船渡,一日夫妻百日恩。”

接着,立华又说道:“我们家有两个立青,立秋已到了解放军的苏北军区文工团,刚刚在《忠王之死》里扮演了忠王妃——”

立华拿出两张照片,一张是秋秋身穿解放军制服,和一群文工团员在一起。另一张是秋秋扮演忠王妃的剧照。

立仁看了后笑笑:“共产党要进城了,演《忠王之死》,是要告诫自己,不要重犯太平天国的历史错误。”

立华:“你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立仁:“你还能怎么样?咱杨家的兄弟姐妹,什么时候不是各走各的路?你还希望我吃惊?”

说完,二人的话题又回到了关于这个家的未来。立仁坚定地认为,一定要说服老爷子去台北,而且他已经在台北找好了房子。只此一路,别无选择,立仁强调。

立青在自己的纵队指挥部迎来了董建昌的副官,二人就董建昌部队起义的细节问题一一研究过,立青嘱咐道:“还是要提醒董长官,不可掉以轻心,跟烧开水似的,九十九度都不泛花,非一百度不可。”

副官点头道:“明白,只是董长官尚有一事不能释怀,您姐姐——”

“什么意思?”

“董长官曾经说服你姐姐,能带老人孩子迁来湖南,你姐姐明确拒绝了。”

立青沉吟着:“是吗?”

“董长官此次派我出来,拟想让我再去一次上海,做最后努力。”

立青依然沉吟着:“是吗?”

“我想知道,您有什么话可带给您的姐姐?”

立青有些犯难了,在脑海中搜索着合适的表达,副官在一边静静地等待。一会,立青叹了口气道:“这恐怕有些难了。”

“哦?”副官很不明白。

“一般人恐怕很难理解我们这个家庭,此事牵涉到我和姐姐这么多年各自的坚守,哪怕有一丝可能性,恐怕也等不到今天。”

副官有些理解了:“是这样啊。”

“我不便说什么,说了也没用。我们各自有不同的理念和道路,尽管我们彼此有着对对方的情感和眷恋,但也坚守家庭中的准则,我只是其中的一员,不会也不应该将自己的理念和道路强加于对方。”

说完,立青诚挚地看向了副官。副官见状点点头,站起身。

“如果见到姐姐和我父亲,请转告他们,我想念他们。”立青低声说道。

副官敬礼,慢慢走出门去,只留下立青一人在屋里,立青侧过脸去,左手下意识地摸了摸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