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集
小珂家单元房晚上
小珂的母亲为刘川奶奶端来饭菜,奶奶问:“刘川知道我出院了吗?他有电话来吗?”
小珂母亲:“他还不知道吧,再说这儿没电话,他也没法打呀。”
奶奶:“是啊,他去南方了,南方挣钱的机会多。”
小珂母亲:“刘川那孩子我见过,可聪明呢,您放心,他到哪儿都吃不了亏。”
奶奶:“这孩子上哪儿去了也不跟我吱一声,让我这份急的。”
小珂母亲:“咳,现在的孩子都这样,自个儿可有主见呢,跟小珂一样,拿家不当家,什么时候饿急了,才想起家来。”
奶奶:“刘川要是挣不着钱,就赶快回来呗,大不了再上监狱塌塌实实当民警去,我看当民警就挺好,当民警组织上管得严,你看小珂,素质多好啊。”停了一下,奶奶又自语道:“上次他到秦水去,一去两个月,就没提前吱上一声。唉,要怪只怪我从小把孩子管得太死,弄得孩子现在做什么事都不跟我说。”
小珂母亲一边擦着桌子,一边附和:“咳,孩子对咱们,都一样。”某剧组白天
刚刚拍完戏的季文竹还没卸妆就和一直等她的刘川的律师谈了起来。也许季文竹的头发尚未长全,她这时还戴着假发套,幸而这个戏是个古装戏,从装扮上看,季文竹饰演的大概是个富家小姐,也是该戴假发的。
律师:“除了他奶奶,他最关心的就是你。以他现在的处境,他肯定是非常非常想念你们的,你们是他的亲人,和他爱的人。”
季文竹:“我也很想他,真的,因为他对我确实不错,以前还不觉得怎么样,现在想想,他对我真的挺好的。”
律师:“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他吗?”
季文竹想了一下,问:“他,他真的出不来了吗?”
律师:“我会尽力帮助他的,但是,他伤害了两个妇女这件事,毕竟还是发生了的,所以……”
季文竹:“法院会判他刑吗,会怎么判?”
律师:“从刑法的规定上看,严重伤害他人造成被害人残废的,最高刑为死刑。”
季文竹圆瞪了眼,她显然被“死刑”二字吓坏了。
律师说:“当然,判刘川死刑还不至于,我是希望按一般重伤来辩护,如果认定被害人只是一般重伤,刑期应在十年以下。”
季文竹沉默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刘川挺倒霉的,不过我早就预感到他那脾气会出事的。我和他好以后,我的生活中就老是有麻烦,老是被人骚扰,后来又被人……弄得我差点死了。可我不怨刘川,算了,他都这样了,我怨他又有什么用呢。其实我也不赞成他去这样报复人家,别管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什么,我都不赞成这么干。我原来还一直以为他的个性挺内向挺胆小的呢,我一直以为他算不上个血性男人,现在才知道他原来这么冲动,冲动之下能干出这种傻事。他怎么不去找公安局依法处理呢?这事不找公安局处理行吗!”
律师只能点头:“对,对,没错。”不过律师又说,“可能他是太在乎你了,一下没控制好自己。他毕竟还太年轻嘛。”
季文竹说:“他也不年轻啦,我比他还小一岁呢,连我都知道做什么事都不能凭感情,都得前后左右算计好了再决定。感情这东西看着好,可真要一头扎进去,最害人了!”
律师只好接着点头:“对对,人和人不一样,刘川在这方面还不大成熟。”
季文竹:“不过我现在还是挺想他的。我们剧组过两天要去一个庙里拍戏,我会替他拜拜佛的,希望他能没事早点出来。”
剧组外白天
律师从剧组出来,与来此寻找季文竹的庞建东擦肩而过。
看守所会见室白天
律师经过自己的一番加工改造,在会见时把季文竹的话向刘川做了转达。
律师:“她说她很想你,她说她没想到你会这么冲动,她说她会到庙里为你去拜佛,保佑你没事早点出来。”
律师看到,刘川低着头,眼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律师心想,季文竹说的没错,这小子真不像个血性男人。
看守所监号白天
刘川被押回监室,他坐在地铺上,脸上尚有泪痕。犯人们看看刘川,小声议论,问刘川:“怎么啦,老娘死了还是怎么着,瞧你丫这点出息!”
孙鹏轻蔑地说:“瞧丫那德行,跟他妈娘们儿似的,老子今天怎么那么背呀。”
犯人甲:“孙鹏,你老婆今天不是说来看你吗,怎么没来呀?”
犯人乙:“女人都一样,都没准谱。”
孙鹏:“放屁,我老婆对我,那绝对是有谱。我是谁呀,我十五岁我老婆就爱上我了,再说我们现在又有孩子了,别说我就判十年,我就是判无期,我老婆为了我们女儿也能等着我。这我还真不是跟你们吹牛逼。”
犯人丙:“你丫就是吹牛逼,你丫有什么呀你老婆守着你……”
犯人们争来吵去,只有刘川发呆地坐在角落里,无声无息。一个叫陈佑成的押犯凑过来套近乎:“头一次折吧小哥们儿,要是连看守所的日子你都受不了,等进了监狱你就别活了。”
另一个名叫李京的押犯也凑过来,问:“你进过监狱?”
陈佑成:“进过,上次在里边待了三年。看守所跟监狱比,那感觉差远了。”
李京:“监狱啥感觉?”
陈佑成:“在看守所,俩礼拜你就待惯了。监狱三年你也待不惯,那里边,连他妈空气都有分量,压得你透不过气来。”
李京:“说进监狱就是接受改造,那里边都怎么改造咱们?”
陈佑成:“我告诉你,进去以后,先得让你觉得你自己不是人了,是他妈牲口,动物,只要把你的人格彻底摧毁了,彻底整没了,那也就算是改造成功了。”
旁听的几个押犯目瞪口呆,刘川依然低着头,无声无息。
寺庙黄昏
剧组在这座巍峨的庙宇内拍戏,在拍戏间歇的时候,季文竹来到正殿,为刘川烧香拜佛。来探班的庞建东也陪她站在佛前,注视着季文竹一拜再拜。
季文竹和庞建东并肩走出正殿,庞建东打破沉默:“……我没有别的意思文竹,我来只想能安慰一下你。哪怕我仍然只能做你的普通朋友,我也应该尽一个朋友的责任。”
季文竹心情郁郁,点头说:“谢谢你建东。”
庞建东:“如果你能尽快忘掉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这对你尽快恢复身体,是非常有好处的。我这样到你们剧组来看你,不要紧吧?你要觉得不方便我就不来了。”
季文竹:“啊,没事。”
两人边谈边向前院走去。庞建东问:“你刚才拜佛都许了什么愿,能告诉我吗?”
医院白天
一个农村来的土头土脑的远亲来接单成功的老婆出院。他在医院的一间办公室里和医院的工作人员交接了病人的钱物。
医生:“病人是你的表姐吧,你们把她接回去以后,药还要继续用下去,一个疗程三十天,三十天后你们最好再带她回来检查一下,来不了的话,到你们当地的医院去看看也行。这是她的病历。生活上你们家里要有人专门照顾,她已经是残废了,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另外,你们最好带她去看看精神病方面的医生,她受了刺激以后,精神上不是很正常了,所以必须有人专门照顾她。”
农民亲戚是个四五十岁的汉子,机械地点头。医院的一位工作人员把几叠现金放在桌上,说:“病人住院的时候,伤害她的那家一共送来三十万块钱,一共有两个病人,两个人连住院带治疗一共花了将近二十一万,另一位病人伤势比较轻,出院时又拿走了两万,账上还有七万多元的余款。你在这里签个字,签上你的名字就行。你叫什么呀?对,签上就行。还有这个账单你也收好。”
医生带着这位乡下人来到住院楼,让他接走了单成功的妻子。单成功的妻子除了脸上身上留下多处焦皮烂肉的疤痕之外,目光也变得呆滞无神,口中念念有词,就像练了三个月法轮功走火入魔了似的。
乡下汉子一手抱着钱袋,一手扶着单成功的妻子,走出病房。
一位护士在他们身后悄悄问医生:“那人是谁呀,是她丈夫吗?”
医生:“不是,她丈夫听说犯什么事在监狱里关着呢。”
法庭白天
对单成功的审判接近尾声。审判长正在宣判:“本庭认为,一审法院对被告人单成功的死刑判决,认定事实清楚,适用法律准确,并无不当。本庭依法判决如下: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被告席上,单成功面孔苍老,头发已经变得花白。
法庭白天
审判长正在宣判:“本庭依法判决如下:被告人范小康,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犯盗窃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犯毁坏公民财产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数罪并罚,合并执行无期徒刑。”
范小康站在被告席上,脸上表情凶残依旧。
法庭白天
审判长正在宣判:“本庭依法判决如下:被告人单鹃,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犯盗窃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犯毁坏公民财产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数罪并罚,合并执行有期徒刑十二年。”
单鹃站在被告席上,眼里隐隐有泪,但依然强撑倔强。
法庭白天
审判长正在宣判:“本庭依法判决如下:被告人刘川,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刘川站在被告席上,他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双目无光。
听众席上,钟天水面目严肃,小珂沮丧忧伤。
法院接待室白天
刘川案的审判长走进接待室,屋里正在等他的四个男子站了起来。那四个人中,一个是北京市公安局的老梁,一个是东照公安局的景科长,一个是天河监狱的钟天水。还有一个显然是法院的干部,他在老梁、景科长与审判长之间,为双方做了介绍。
审判长:“请坐请坐,你们是为刘川的案子来的吧?”
法院会议室白天
老梁、景科长、钟天水及景科长请来的一位律师来到上一级法院,找到了法院的一位负责人和一位法官,继续交涉刘川的案件。
老梁:“……所以我们认为,刘川的这个伤害案,和他前一阵帮我们破获的那个银行大劫案确实存在明显的因果关系。首先是罪犯的亲属对他进行报复,才引发了刘川的伤害行为,他的行为可以不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正当防卫,或者叫防卫过当,而不是故意伤害?”
法官:“这个案子被告人已经上诉了,案卷材料一审法院也转到我们这里来了。我们初步看了一下,这个案子的事实部分,应当说还是清楚的。如果真是受害人首先攻击刘川的话,从现场的地形条件和双方身体条件的对比看,刘川完全可以选择逃避,然后通过法律渠道解决问题。刘川当过司法警察,不会不懂法律。现场的大部分证人也都证明刘川不但没有避走,反而主动转身攻击了受害人,用热粥将受害人烫成重伤,而且还故意伤及一位无辜的邻居。可以避走而不避走的,在事实上不能认定为正当防卫,所以也谈不上过当不过当。”
景科长有几分激动:“刘川为国家追回上千万资金,他是立过大功的人。对这种人应该保护,要不然以后谁还敢给公安机关做事!”
法官:“你们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我国法律的原则,是不能因为过去的功,就不追究后来的过,有功当奖,有过当罚,功过是两码事。”
法院负责人插了话:“啊,当然,被告人过去为国家为社会做过贡献,是量刑时可以考虑的从轻因素,但对罪名的认定,还是要按法办事。”
公安的律师开口发言:“一审判定的罪名我认为即便是从法律的角度看,也是值得商榷的。从现有证据上看,判刘川犯故意伤害罪是非常勉强的,这样判对刘川来说,不是从轻,而是从重!”
法官:“从轻肯定是从轻的。刘川的伤害行为,致两人重伤,其中一人,无论精神还是肢体,都已经终生残废,这种严重的故意伤害罪,以特别残忍的手段致人重伤造成严重残疾的,法定刑为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一审法院判刘川八年有期徒刑,不仅是从轻,而且是减轻,也就是说,是在法定刑之下量刑的。”
公安的律师:“刘川伤害受害人是在受害人反复骚扰迫害之后做出的激奋行为,不是用特别残忍的手段加害对方,而是在争斗中失手,而且在失手后能对受害人积极设法救治,减轻恶果,也属从轻情节。我们希望二审法院能更全面更历史地重新审理这个案子。”
法官:“从刘川伤害行为的现场调查和几乎所有证人的证言上看,肯定不是失手,法律无法这样认定。”
法院负责人:“你们的心情我们很理解,但是,功过分开,对任何犯罪行为完全依照法律规定进行审判,是法制社会的基本要求,尽管可能有点不近情理,但法律大于情理,其实是社会的一种进步。”
景科长和律师无法答应,老梁和老钟面面相觑。
法庭白天
审判长正在宣判:“……被告人范小康,犯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盗窃罪、毁坏公民财产罪,一审判处无期徒刑。被告人不服一审判决,上诉至本院……本庭判决如下: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本判决为终审判决。”
范小康阴沉的面容。法庭白天
审判长宣判:“……被告人单鹃,犯故意伤害罪、盗窃罪、毁坏公民财产罪,一审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被告人不服一审判决,上诉至本院……本院判决如下: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本判决为终审判决。”
单鹃呆滞的面容。
法院白天
审判长宣判:“被告人刘川,犯故意伤害罪,一审判处有期徒刑八年。被告人不服一审判决,上诉至本院,本院审查了相关证据,听取了证人证言,听取了公诉人意见,听取了辩护人意见,本院确认,被告人刘川犯故意伤害罪,证据确凿、充分,一审在认定罪名方面,并无不当。但被告人是在受到被害人长时间非法骚扰和侵害的情况下,出于激奋伤害被害人,在实施伤害行为后,能积极主动进行救治,减轻恶果,属从轻情节,本院对上述事实,予以采信。现改判如下:被告人刘川,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本判决为终审判决。”
刘川面无表情。
旁听席上,钟天水和景科长等人表情沉重。
看守所白天
一辆囚车停在看守所院内。
六个囚犯被从监号押出,押上了囚车。囚犯每两人合铐一只铐子。和刘川铐在一起的正是孙鹏,两人都用一只没戴铐的手抱着自己的行李。从上车到入座,动作均由孙鹏主导,对同铐的刘川从无一点关照。刘川上车前手腕就因他乱动胳膊而被铐子磨破,以致稍稍一动就疼得钻心。
囚车开出看守所大门。
京郊公路白天
刘川窝着身子,坐在囚车的后面,透过车厢内的铁栏向前凝望,前面的位置,本是属于他的;前面两位民警眉宇间的严肃,彼此交谈时嘴角的轻松,本来都是属于他的。他恍然看到了自己身穿警服执行押解任务的样子,眉宇间的庄严和嘴角的轻松,与那位民警一模一样。
短暂的幻觉很快消失,他看清那位民警并不是自己。囚车沿着东四环路向南开去,绕过半个北京的边缘。四环沿线的开阔,反而让刘川的内心缩成一团。和天监遣送大队的专职押解不同,分局的押送看上去比较宽松,对犯人往窗外看景不大干预,这使他得以把过去每天上班常走的路线,一一重温。
沿途景物依旧。
天河监狱白天
囚车停在了天河监狱的铁门前面,押车的分局民警跳下车子,与守卫的武警按章交涉。少时,电动铁门徐徐打开,囚车缓缓驶入,在大门和监区的隔离地带稍做停留,接受电子摄像头从四面八方,包括对囚车底盘进行的监视搜索,确信正常后,第二道电动的铁网大门,才隆隆打开。
进入这道铁网大门之后,就进入监区了。从这里开始,刘川看到的每一位身穿制服的干警,都是自己昔日的熟人。
囚车开进监区后顺行右转,沿着广场边缘的马路平稳绕行,广场中央凤凰涅槃的塑像在阳光的反衬下,只是一个灰暗的剪影。车上的目光都被那只巨大的凤凰吸引过去了,这些初来乍到的犯人与刘川不同,也许没人知道这只大鸟对他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囚车最后一次停下来了,刘川明白,该是到站下车的时候了。果然,押车的民警很快发出口令,犯人们随即抱着自己的行李走下汽车。民警就在这幢停车楼前,与天监的干部交验一应文书。那些文书并不复杂,除了起诉书的副本之外,还有判决书、执行通知书、结案登记表等等,还要交验每个犯人被暂扣的私人物品。交验完成后,分局民警逐一打开了他们的手铐,交给了负责接收的监狱民警。接收他们的几位监狱民警刘川都熟,为首的一个刘川差点脱口叫出名字,他就是当初和刘川一起执行“睡眠”行动的冯瑞龙。
犯人们被带进楼内,一字排开,各自的行李放在各自的脚下,冯瑞龙站在队前点名。他声音平淡地挨个叫着犯人的名字,叫谁谁喊“到”——段文奇、陈佑成、李玉章、刘晓柱、孙鹏、刘川、李京……叫到刘川时冯瑞龙抬头看了刘川一眼,刘川也看了他一眼。刘川也知道自己的目光与管教如此对视,在这个地方属于成心犯刺儿,但也许曾是熟人的缘故,冯瑞龙没有开口训责。
然后,他们被带往楼内一条笔直的筒道,在一个房间门口被命令止步,同时被命令脱掉衣服,只穿一条短裤,发了一根体温表让大家轮流夹在腋下,测量体温。楼里尚未烧起暖气,刘川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看见身边的孙鹏把脱掉的上衣又披在了肩上,便也学着做了,其他人也就全都纷纷披了上衣。冯瑞龙从屋里走出来了,板着脸看他们,没管。
已经试完表的人被逐一叫进屋子,叫到第三个时叫到了刘川。刘川进屋后径直走到一张桌前。入监体检的全套程序他全都清楚,完全不用民警预先指点。先测身高,又测体重,然后坐到一位医生面前。对面的女医生他也挺面熟的,但叫不出名字,他在天监真正上班的时间毕竟太短。
女医生也认识他,但还是按程序逐项发问:“姓名?”
“刘川。”
“年龄?”
“二十三。”
“身高体重?”
“一米八二,六十八公斤。”
医生又快速地给他量了血压,问了体温,然后把这些数字快速记在体检表上,然后,快速地说了一声:“行了。”
又一个犯人被带进来了,刘川立即离座走进隔壁房间,在那里接受一位男医生的继续检查。刘川记得那位男医生姓薛,但叫不全名字。他一走进这间房子男医生就让刘川自己把身上仅剩的一条短裤脱掉,然后一丝不挂地挺直站好,两手向前伸直,手心手背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下;又让他张开嘴巴,看看口腔及牙齿,然后让他放下手臂,自己抬起生殖器让医生查看有无性病;又让他转身自己扒开臀部让医生检查肛门;又做了两个下蹲起立的动作;又弯下腰来检查双手可否触地;又让他躺在一张小床上用手摸肚子,翻眼皮,口中同时不停地讯问:得过什么传染病吗?得过肝炎、肾病、结核、性病、麻疹、低血糖吗……刘川机械地一一回答没有;又检查皮肤,又问:身上有脓疮吗,有疤痕吗,有刺青吗,腹泻吗,等等。
检查完身体,出门穿上衣服。犯人们重新列队,在筒道里抱着自己的行李,走出楼门,穿过广场,向另一座楼房走去。刘川知道,他们要去的那座楼房,是天监的一监区,天监的入监教育分监区,就设在一监区里。
连刘川在内,六个犯人成一路纵队,在一名民警押解下,向一监那边走去。在一个拐弯的三岔路口,押解民警在队伍后面喊了一声:“停下,靠边!”大家便一齐止步,停了下来。
六个犯人全低着头,靠马路的一边站着,刘川知道,一定是有管教干警过来了。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迎面而来的两位管教人员,一位是监狱的狱长助理,另一位就是一监区的民警庞建东。
庞建东显然也看见刘川了,他因此而放慢了脚步。也许是刘川的样子完全变了,脸颊瘦得厉害,头发乱而无形,完全想像不出他就是当初庞建东在慈宁公墓看到的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刘川,完全想像不出他就是当初邀请庞建东去万和城吃饭跳舞时那个英俊倜傥的刘川。庞建东从刘川身边慢慢走过,直到完全确认,这个脸色发黄、身体细瘦、抱着铺盖、在路边低头默立的犯人,就是刘川时,庞建东才仓促地回应了押解民警的寒暄。
押解民警:“吃饭了吗?”
庞建东:“还没呢。”
庞建东一步三回头地,跟在狱长助理身后走了。犯人们这才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一监区白天
犯人们走进了一监区的罪犯出入口,正式的入监程序从这里才刚刚开始。
第一道程序,是净身。
虽然在刚刚进行的身体检查中,犯人们也被命令脱光了衣服,但那是体检。现在脱光衣服,才是真正的净身检查。在监区筒道端头的活动区里,六名新到的犯人排成一列,冲墙蹲下,然后被一个个轮番叫起,命令脱掉衣服,打开行李,大至被褥,小至内裤,全被民警一一抖开检查捏摸。对现金、首饰、手机、手表等必须由狱方统一保管的物品,都填写了罪犯物品暂扣清单,在跟随刘川的档案一起送来的那只透明的小塑料袋里,除了刘川的手机和手表外,只有五元四角钱现金,这五元四角现金也正正规规地,给刘川开了一张收据。
净身检查至此结束,刘川在填写了一张被服卡后,得到了一身蓝色囚服和一只塑料脸盆,他在看守所买的那床被褥,都打包由民警一并收走。
换好衣服以后的第二道程序,是剃头。没有轮到的犯人仍然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刘川是第一个被叫过去的,也是找个墙角蹲着,不围任何盖布,只是往前探着脖子。给他剃头的是个老犯人,蹲在刘川的对面,用一只很旧的电推子从刘川脑门的正面,直直地推了下去。那推子很钝,总卡刘川头发,与其说剃,不如说拔,痛得刘川龇牙咧嘴,肌肉紧绷,后背上的汗把内衣都湿透了。
推到一半推子终于彻底不响了,老犯人向管教人员做了报告,管教拿着推子检查了半天,看来确实不能用了。一个管教到其他监区借推子去了,刘川就探着个阴阳头一直在墙角蹲着,蹲得两腿酸得真想坐下,但又不敢。半小时后推子来了,好歹把刘川头上剩下的那一半头发推掉了。
接下来的程序,是提讯。
其实,净身、搜查、登记物品、剃头、提讯,这几个程序都是同时进行的。刘川剃头的时候,蹲在墙边等推子的犯人就在轮流接受提讯,刘川被提讯的时候,他们就去剃头。他们比刘川幸运多了,因为他们用上了新的推子。
提讯的内容很简单,主要是核对档案上记载的内容,姓名、年龄、罪名、刑期、捕前住址、户口所在地、主要家族成员及联系方法等等,既是验明正身,又是完备资料。
提讯之后,刘川的入监手续就全部结束了。然后就是分班。入监教育分监区一共有十三个班,他们六个人和那天从其他分县局送来的六十三个新到的犯人分成了四个班。刘川和孙鹏很不巧地分在了一个班里。
监狱干警食堂晚上
晚饭时间,几个后来的民警打了饭坐在了庞建东的桌上,问:“小庞,加班呀?”
庞建东:“不加,现在回家也没饭了,就在这儿简单吃点完了。”
民警:“现在你女朋友也不怎么找你来了,是不是拍戏去了?”
庞建东:“我哪儿有女朋友。”
民警:“哎,上次来找你的那个女孩是谁呀,挺漂亮那个?”
庞建东:“没有,找什么女朋友啊,多俗啊。”
庞建东端起饭碗走了,另一位民警批评说话的民警:“你也是,哪把壶不开提哪把,他女朋友早吹了。”
另一位民警:“听说那女的后来跟刘川好上了,是不是?”
民警:“哎,听说刘川已经判了,今天押到咱们这儿来了,你们看见了吗?”
民警:“不是有回避的规定吗,他以前在咱们这儿工作,应该押到其他监狱服刑吧。”
民警:“咱们监狱是全监狱局统一接收犯人和对新犯人进行入监教育的监狱,甭管犯人以后到哪儿服刑,他肯定都要经过咱们监狱。等三个月的入监教育结束之后,估计就该押到其他监狱去了。”
入监教育分监区白天
新犯人从第二天开始进入正规的入监教育。第一堂课就在监狱的大教室里进行,黑板上写着“明身份、习规范、学养成、吐余罪”一行大字,分监区长杜剑亲自到场授课。
杜剑主讲的第一堂课,主要是对入监教育进行动员,动员的内容刘川全都知道,那些套话早就耳熟能详。
杜剑:“……入监教育的任务其实就是黑板上开宗明义的这四句话,叫做:明身份、习规范、学养成、吐余罪。除此之外,大家还要熟悉罪犯一天的作息制度和监管组织——监狱下设若干监区,监区下设若干分监区,分监区下设若干班,每个班都有责任民警。犯人中每班设班长,还要成立两至三个互监小组,互相监督改造,发现违规违纪现象,要互相举报,如不举报,小组成员要负连带责任。互监小组的组长对班长负责,班长又对其所在的互监小组组长负责。另外,罪犯当中还有一些群众组织,我们称为犯群组织,比如说,罪犯改造积极分子组织……”
刘川幻觉:身穿警服的刘川与一批新来的民警一起坐在这间大教室里,在听教官的培训课程,教官的声音和杜剑的声音如出一辙:“……班组长之外,分监区还设杂务,负责值班、打饭、办理分监区干警交办的事务,还设卫生员、生产小组长等等职务。入监教育分监区不设生产小组长。班长和杂务也都由其他分监区抽来的服刑人员担任……”
幻觉消失,刘川的耳朵和眼睛,又听到看到了杜剑的声音和样子。
杜剑:“服刑人员不仅要服从管教人员的管教,还要服从这些班组长及杂务合理合规的管理。监狱的这些组织和规矩……”
杜剑滔滔不绝,刘川坐在犯人当中,眼睛发直,对杜剑的讲话似听未听,充耳不闻。他的眼前,又看到了身穿警服的刘川在监区内巡视的样子,那时候的刘川,对自己的职责充满激情。
监号夜
一个夜间值班的民警正在巡查监筒,他走进刘川的监号,犯人们都沉睡过去,刘川用被子蒙着头,民警站在刘川床前,值班的犯人连忙上来拉下刘川的被子。
值班犯人轻声训斥:“睡觉不许蒙头!”
民警发现,刘川的脸颊上,印着泪痕。
小珂家夜
小珂同样没有入睡,她在灯下看书,小桌上摆着一套心理学的丛书,一本《战胜焦虑》、一本《克服恐慌》。小珂的母亲在里屋叫:“小珂,太晚了,睡吧。”
小珂应了一声,用一只书签夹在书里,那书签是用刘川的一张照片做的,她合上书页,从书的封面上看到书名是《走出抑郁》。
小珂关了灯,屋里一片漆黑。
监区白天
哐哐哐!清晨的敲门声响得非常突然,震动人心。刘川猛然惊起,他听到值班的杂务开始挨个敲打各班的牢门。他的心情从早起第一个时刻,就如入深渊。犯人们乱哄哄地起床穿衣,每一张面孔全都睡眼惺忪,丑态毕露。他们的样子让刘川一想到自己将长期与之为伍,将长期是他们的一员,就感到无比的烦闷和厌恶。
起床之后,不能马上出屋,犯人们叠好被子,要在小板凳上列队坐好,等着管教开门洗脸放茅。分监区有十三个班,一班一个监号,轮流洗漱放茅,等到监号铁门的电锁响动,班长拉开铁门,犯人们才能鱼贯而出,急急地走向厕所和水房。在水房里刘川懒得和他们挤。他对他们只有厌恶。
洗漱完毕,列队点名,点名完毕,分班打饭。刘川的食欲和在看守所相比,更加委靡不振。早上吃的是稀粥和咸菜馒头,刘川只用自己的饭盆接了一碗粥,没拿咸菜和馒头。而和他同来的孙鹏,则食欲旺盛,大嚼大咽地呑食起来。
教室白天
早饭过后,每天的课程周而复始。
教官讲课:“……第一阶段,我们主要的课程有:认罪伏法教育、服刑意识教育、遵规守纪教育、罪犯权利与义务教育、时事政治教育等等,要通过学习,切实提高思想认识,切实端正心态,树立牢固的改造意识……”
教官口中的大道理刘川听得无动于衷。
教官:“……还有《罪犯改造行为规范》,也就是每一个服刑者都必须严格遵守的六章五十八条,也是入监教育的主要学习内容,要求熟记、牢记,要求倒背如流……”
生活卫生科白天
小珂正在登记新犯人的钱款和贵重物品。她登记到了刘川的名字。她看到写有刘川名字的小塑料袋里只有几块零钱,她拿出数了数,然后反复捏摸着那几张钞票,良久,才在账表上写下了刘川两个字,写下了五元四角钱的金额。
操场白天
下午,新犯人们进行列队训练,齐步、跑步、踏步和正步这四种基本步伐之外,更多是训练三种转法和立正稍息蹲下起立列队报数之类的科目。
分监区晚上
犯人在活动区列队学唱队列歌曲《走向光明》,这首歌是司法部推广的狱内队列歌曲,必须学的。教唱的是一个老犯人,他教一句大家唱一句。
“喊起一二一,不要把头低,迈开新生第一步,重走人生路。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犹豫,努力改造重新做人走向光明……”
唱到一半,值班的队长大声喊停,教唱的老犯人也连忙跟喊:“停!停!”
歌声参差不齐地停下来,队长说:“你们觉得你们自己唱得怎么样啊?”
犯人们无人应答。
队长接着说:“无精打采的,这是唱歌吗?和尚念经都比你们好听!我希望大家打起精神来,用最好的精神状态来迎接漫长的改造生活。好,大家接着唱,声音要放开!”
教唱的犯人重新起头:“喊起一二一,大声!唱!”
犯人唱起来,虽然声音不齐,但声音真的大了许多:“……春去冬来我们脱胎换骨,亲人的期盼牢记心头。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犹豫,一二三四!”
犯人们唱得跑腔走调,刘川无比烦躁,无比反感,他跟着张嘴,但嘴里没声,这样暗暗抵制一下,心里才勉强好受一些。
队长心明眼亮,喊了一声:“刘川,你怎么不唱?”
刘川这才强打精神,出声地唱起来了。
监号晚上
自由活动时间,犯人们大都在活动区看打乒乓球,在水房里洗脸。监号里只有李京、陈佑成和刘川。李京在照镜子,刘川在垫自己的枕头,陈佑成在刘川身边不停地嘀咕。
陈佑成:“叫咱唱咱就唱,你管他什么词儿呢。我说兄弟,咱既折到这儿来了,就得既来之则安之,有歌就唱有话就说,不能把自个儿闷死。你看这监狱的狱字,右边一个犬字,左边一个犬字旁,中间一个言论的言,古人造这个字的时候就把监狱都琢磨透了,狱,就是两只狗夹着一个会说话的人!”
李京听不顺耳了,看看屋里就三个人,问陈佑成:“你丫骂谁呢?就你是会说话的人,对不对,我们俩是狗!”
陈佑成指指门外巡筒队长的身影:“我不是骂你呢,我是骂……”
监号白天
犯人们正在进行室内训练。练习提放板凳,要求动作迅捷,整齐划一。之后,又由班长交代大家如何进行物品摆放,要求有规有矩。训练最多的当然还是叠被子,班长示范,把被子叠成一个方方正正见棱见角的被包,让大家学做。
一位巡筒的队长走进来,班长喊:“立正!”犯人们立正站好,班长报告:“报告队长,七班正在进行叠被包测验。”
队长点头,说:“继续进行。”
班长:“是!”然后面向大家:“都准确好了吗?”
犯人们站在各自床前,不甚整齐地说:“准备好了。”
班长说:“好,注意口令,开始!”
犯人们迅速抖开被包,快速地叠着被子,先叠完的便立正举手高喊:“完毕!”
刘川是最后一个叠完的,也喊了一声“完毕”,声音却不及别人洪亮。队长在班长陪同下检查每个被包,刘川叠的被包,看上去质量不佳。
队长掀开刘川的被包,发现里边也都乱着,于是说:“刘川,你的训练态度还是要进一步端正,你看你这被子叠的,啊,你自己看看。队列也好,叠被子也好,背‘六章五十八条’也好,你在你们班的成绩总是最差。连孙鹏这文化不如你高的,连刘晓柱这种农村来的,成绩都排在你的前面,这是什么问题呀?你自己要好好想想。”
管教办公室白天
刘川走出管教办公室,向自己的监号走去。
一个队长和刘川迎面而过,走进办公室,问坐在屋里的分监区长杜剑:“跟刘川谈完了?谈得怎么样啊,这小子态度好点没有?”
杜剑:“跟上次小王找他谈差不多,还那样,面无表情,少言寡语,问一句答一句,冷冷淡淡的。”
屋里的另一位队长说:“说白了,就是这小子以为自己特殊,不清楚现在自己是谁,是民警刘川还是老板刘川还是犯人刘川!”
杜剑:“正因为这小子确实当过民警,过去家里确实有钱有势,现在突然变成阶下之囚,对罪犯的身份就难以适应,所以导致至今摆不正位置,放不下架子。”
队长:“所以这种人,入监教育的学习任务比其他犯人反而要更艰巨,只有强制他认清自己的罪犯身份,才能彻底消除他的反改造情绪。”
另一位队长问杜剑:“哎,这情况你跟钟大汇报了吗?刘川过去在遣送大队的时候,钟大正好当遣送大队的大队长呢,他对刘川应该比咱们更了解。”
杜剑:“钟监区长抽到局里参加狱务公开手册的编写工作去了,估计下周能回来了吧。”
监舍楼顶白天
犯人们正在修房顶,工间休息时,围在一起闲谈,听李京吹牛胡侃。
李京:“……没用,你工资再高也不抵我做成一笔生意,我做买卖那阵儿,我出门没有不打车的时候。”
孙鹏:“你丫怎么不买个车自己开你那么有钱?”
李京:“买车多麻烦,又得修车又得加油又得年检,走哪儿还没地儿停车,打车最方便了。再说了,好车咱也都坐过了,瘾都过过了。”
陈佑成:“你都坐过什么好车?”
李京:“我结婚就坐的是卡迪拉克。嘿,前边弄一辆奔驰300开道,我和我媳妇在后边坐‘卡迪’,后面还跟了一大串车,那叫一个威风,这咱都坐过。”
另一犯人:“你结婚摆了几桌席呀?”
李京:“你先别问几桌席,你知道我是在哪儿摆的席吗?万和城!那是北京最牛掰的地儿,你们谁去过?万和城的鱼翅燕窝,那是全北京最贵的,在万和城洗一次桑拿,一个人没有一千块钱绝对下不来。”
犯人不信的表情:“一千?”
李京:“我蒙你干什么,你真没见过世面。”
犯人:“那你结婚花了多少钱?”
李京:“别的不算,光那天在万和城,我就花了五万多!我也是因为结婚,我媳妇要个排场,才挨了那么一回宰,要不然我才不那么傻呢。我告诉你们,在万和城吃饭,吃完了洗桑拿,那就跟在王府饭店地下名品店里买衣服一样,都是钱多了撑的傻波依才干的事!”
刘川一直坐在另一边,望着楼下的监狱广场发呆,并不去听李京的胡侃。但当李京说到万和城三个字时,他的神经跳了一下。“万和城”这几字不断刺入他的耳鼓,让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恍惚起来。
监狱办公楼白天
钟天水走进楼门,正碰上监狱长邓铁山,两人一起往楼上走去。
邓铁山:“你什么时候从局里回来的?狱务公开手册定稿了?”
钟天水:“我今天刚回来,手册得先送局党委,后面要再改就用不着这么多人了。”
邓铁山:“哎,你知不知道原来咱们监狱遣送科那个辞职走了的刘川到咱们这儿服刑来了,现在就押在你们一监区的入监教育中队呢。听说表现不是很好。”
钟天水:“我们监区有人打电话跟我说了,我还没去监区呢。”
邓铁山:“这个犯人比较特殊,你多上点心。”
钟天水:“这我知道。刘川个性比较倔,虽然从罪名的归类上看属于暴力型罪犯,但从他犯罪的来龙去脉分析,他的主观恶性并不很大。他现在的反改造情绪,既有罪犯身份意识没有树立的原因,可能也有其他原因,恐怕得先观察一段再说,弄清了才能对症下药。”
邓铁山对钟天水的看法,点头表示了赞同。
入监教育分监区晚上
钟天水走进入监教育分监区,在办公室和杜剑等人见了面。
杜剑:“钟大,你这一阵不在,我们这儿要请示的事还真攒了不少。你得给我一个完整时间,我得好好汇报汇报。”
钟天水:“行,明天吧,明天我找你。哎,原来遣送科的那个刘川在你这儿吧,表现怎么样啊?”
杜剑还未搭腔,旁边另一位民警先答:“不怎么样,架子放不下来,还以为自己是这儿的民警呢。”
另一位民警纠正:“不对,他还以为自己是他爸公司的少东呢。”
杜剑说:“我们分监区已经针对刘川的表现做了研究,制订了下一步的管教方案,在明身份、习规范、学养成、吐余罪这四句入监教育的方针中,重点是要帮助他明身份。只要摆正了自己的罪犯身份,下面的三句话,才会立竿见影。当然,最后一条吐余罪,他可能倒没什么可吐的。”
钟天水听了,没多表态,只说:“回头我抽空找他谈次话,然后再说吧。”
杜剑愣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点了下头,说:“噢。”
入监教育分监区晚上
新犯人们组织收看完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刚从活动区排队回到监舍筒道,进入了睡前的自由活动时间,分监区值班的杂务走进监舍,叫刘川到干警办公室里去一趟。
刘川去了,走到筒道的端口,在干警办公室的门上敲了两下,喊了声报告,得到允许后推门进入。他看到屋子里坐着一个人,那人就是他入监后一直没有见过面的钟天水。
他站在门口,虽然规矩却了无精神地叫了一声:“钟大。”
钟大坐在办公桌前,正看一份材料,闻声抬头看他,声音和过去一样,依然那么平和。不知刘川能否敏锐察觉,那平和中其实透着一丝不曾有过的严肃。
“刘川,进来,坐吧。”
刘川呆在门口,也许是钟大那个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与他当民警时,完全相同,让他在刹那之间,分不清现实与幻觉,哪个是真。
“进来坐吧。”
钟大又说了一句,指了指办公桌侧面的一只方凳,那是管教找犯人谈话时,犯人坐的地方。这个特定的位置立即惊醒了刘川,让他的意识迅速回到了现实。
刘川答了“是”,然后走到凳子前,坐下。
钟大上下打量了一下刘川,不知是刘川瘦了还是囚服过于肥大,那件蓝色上衣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有些旷旷荡荡。上衣的左上角,挂着新犯人统一佩带的“二级严管”的白色胸牌,那胸牌以及上面的颜色,是每个犯人分级处遇的明确标识。
钟天水缓缓开口:“听说,你进来以后,情绪不太好,因为什么?”
刘川不说话。
钟天水笑笑:“咳,我也是明知故问,刚进来的人,情绪都不好。适应这个环境,适应新的身份,确实要有一个过程。我也知道你的情况确实有点特殊,你是因为参加了东照公安局那个案子的工作,才认识了单成功的老婆女儿,才跟她们结了仇,才被她们报复,然后才失手伤了单鹃的母亲,才失手伤了她的邻居,对不对?这个客观过程我都清楚。从客观过程看,反正……反正你是有点倒霉,对不对?”
刘川缓缓抬起低垂的头,思想似有所动。钟天水接着说下去:“可是,你毕竟是在冲动之下失了手,致使两个人受伤致残,所以你也必须付出代价。你毕竟是经过法院的两审判决,最后是被定了罪名的,所以你必须到这儿来。判了五年对吧?五年,这五年当中,你也必须和其他犯人一样,认罪服判。你过去在监狱工作过,你应该懂得监狱是依法而设的司法机构,任何人,只要犯了罪,无论过程如何,无论罪名轻重,无论在外面的身份高低贵贱,无论在狱内的处遇等级是严管还是宽管,在《罪犯改造行为规范》的六章五十八条面前,必须人人平等,人人遵从,啊。”
钟天水态度温和,循循善诱的语气,却让刘川的头又低下去了,没有做声。
看来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效果并不理想。钟天水犹豫少顷,还是坚持说下去:“反正你既然来了,那就好好利用这五年时间,磨炼磨炼性格、也多学一点知识,俗话说:逆境升人。我希望这五年下来,等出去的时候你的思想品格、知识水平,还有你的身体,都比现在强得多。”
钟天水苦口婆心,刘川无动于衷。刘川的态度让钟天水的焦虑和不满有些难以掩饰了:“刘川,我说了这么半天你听进去没有?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刘川!”
刘川被这厉声一问,问得抬起头来,他抬起头发傻地看着钟天水,钟天水皱眉又问一句:“你到底在想什么?”
刘川语迟片刻,突然疲软地答道:“我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想我奶奶了。”
钟天水愣了半天,依然语重心长:“你想回家?这不是废话吗,你当然想回家了!你奶奶希望你今天晚上就能回家,可你回得去吗!你只有赶快振作精神,多挣点分争取减刑早点出去。在服刑期间考下一门学历是可以加分的你知道不知道,罪犯计分考核办法你学了没有?”
刘川又把脑袋垂下,闷声不答。
钟天水说:“挣多少分可以得一个监狱表扬,挣多少分可以评一个监狱改造积极分子,再加多少可以得局嘉奖,多少分评局改造积极分子,评了这些奖得了这些称号能减多少刑期,你自己可以算嘛。考核办法都写在那儿了,你以前也不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早点出去,主动权完全在你自己手里!”
显然,钟天水的这番话,刘川依然没听进去,他此时的思维,似乎只在自己的情绪中盘桓,等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目光似乎开始主动寻求交流。
“钟大,再过一个星期,就允许家属探视了,您能让我女朋友来看看我吗,您能让我见见她吗?”
钟天水:“你现在这个状态,我说得再明白一点,你现在这个表现,别说你女朋友,就是你奶奶,走到这间屋子门口了,能不能让你见,都要考虑考虑。在监狱,服刑人员享受什么待遇,能不能会见亲属,完全取决于日常表现,你日常表现怎么样啊,你自己说。”
刘川:“我不想让我奶奶来看我,我奶奶不知道我到这儿来了,如果她知道了,如果她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那她,那她可能就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
钟天水放缓了声音,克制着同情:“可你奶奶,是你的亲人,你应该让她知道你的一切,你想瞒她五年,这可能吗!”
刘川:“我只想让我女朋友来,我想让她来看看我,钟大,求你让她来看看我吧。只要她心里还有我,哪怕再给我加刑我也愿意。只要她还能想着我,再给我加个三年五年刑,我也心甘情愿了!”
钟天水的脸色凝结了一阵,他的态度严肃起来,虽然严肃中依然保留了内心的同情:“刘川,在押罪犯会见亲属的规定你也是知道的,只有罪犯的配偶和直系亲属,才可以会见。女朋友是不可以会见的。我希望,凡是不符合规定的要求,你以后就不要再提了。你过去在监狱工作过,应当比其他犯人更加懂规矩守纪律,违反规定的事,我们不能给你开这个绿灯。”
刘川重新垂下头去,不再多说一句。钟天水也知道谈话至此,已经难以为继,他又问了句:“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吗?或者,身体上生活上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说。”
刘川不语,半天才说了句:“没有。”
钟天水目视刘川,良久,隐隐叹了口气,说:“那咱们今天就先谈到这儿,你回号吧。”
刘川答:“是。”然后站起来,走了出去。钟天水望着他的背影,心情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