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张中原在工地盯上两天,一忙,把回家的事又给忘了。这天一大早他去工地时,发现石万山正在等着他。张中原疑惑地看看石万山,恭敬地叫,“团长。”
“我的话你全当耳旁风,是吧?”石万山横他一眼。
“没有啊!我哪敢啊!”
“那你为什么还不回去?”
“哦,是这事,吓我一跳。这不刚复工嘛。”张中原舒出一口气,笑起来。
“少了你,地球照样转!工地我给你盯着,你赶快回去,车已经给你派好了,住三天还是五天,你自己定。见到老婆,要多说好话,女人得哄,懂吗?生孩子的事情,得抓紧。”
“团长,这事你就别操心了。”张中原嘻嘻地笑。
“别在我这儿打肿脸来充胖子。你们结婚前我就说过,她给你安安生生地生上个一男半女,才彻底成你的人了。这是大事,你别给我嬉皮笑脸的。”石万山戴上头盔,扭头往坑道里进。
这一回,张中原顺从地上车,往汉江而去。
高丽美不要孩子,确实是张中原的一大心病。工程兵的家庭,如果没有孩子作为纽带,稳定性太差。假如妻子长得有几分姿色,甚而还有一些梦想,没有孩子的工程兵家庭,随时都有可能解体,这些年来,工程兵部队已有不少这种先例。这些,张中原心里很清楚。虽然表面上对石万山装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实际上,张中原心里早有了小九九。
车到汉江大本营,看看时间还早,张中原去商场给妻子买了一套衣裙,然后坐上公交车往她公司去。他迫不及待想见到她,他想给她一个惊喜,然后夫妻双双甜蜜把家还。他想不到的是,妻子却正遇上恶心糟心的事情。
十一点来钟,年轻漂亮高挑丰满的高丽美挎着小坤包,气鼓鼓从一座大楼里冲出来,犹如一股清新而野性的山风掠过人们面前,让人不由眼睛一亮。
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姑娘拎着两个纸袋,小跑着跟上她,气喘吁吁地,“丽美姐,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高丽美接过纸袋,眼睛发红,“小云,公司也就你对我好,谢谢你。”
“唉,丽美姐,你呀,都是美丽惹的祸,”小云倒像个大姐姐似的安慰起她来,“别往心里去,哦?刘总这个人,就爱吃个豆腐,占个小便宜,对美女都这样。”
“我见过无耻的人,可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什么吃豆腐?这是性骚扰!不是怕丢军嫂的脸,真想告他王八蛋。呸!真他妈恶心!”高丽美抬头盯着大楼的一个窗户,狠狠地骂道。
一辆黑色桑塔纳徐徐驶来,在广场右边停下,一个身着保安服的男青年下车,朝高丽美走过去。
保安用揶揄的口吻问道,“高丽美,这么快就走了?”
“还有事吗?你转告姓刘的,扣我的半个月工资,送他买药吃!”
保安佯装没有听见,拦住小云,“周小云,高丽美从公司带走的这些东西,你们部门经理检查过没有?”
高丽美忍无可忍,冲上去,揪住保安的胳膊,“你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你说什么意思?你接触过公司商业机密,对吧?谁知道那里面有没有不属于你的东西?还是自觉为好,免得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保安用力把胳膊甩出来。
“你们查吧!王八蛋,欺人太甚!”高丽美“哗啦啦”把坤包和纸袋里的东西全倒出来,撒满一地,咬牙切齿地骂,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
黑色桑塔纳车里,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摇下玻璃窗,奸笑着享受眼前的景象。
这一幕,恰好被赶了过来的张中原看到眼里,他赶忙跑过来,“丽美,怎么了?”高丽美猛然扑到张中原身上,抖着肩膀抽咽起来。
小云蹲下身,默默地往纸袋里装东西。
张中原拨开怀中的妻子,眼光逼住保安,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怒喝道,“你想干什么?”
中年胖男人赶紧关上车窗,发动汽车。
保安惶恐不已,步步后退,“张营长,我只是执行命令,请你原谅。小高不在公司干了,按公司规矩,我们得检查她有没有拿错东西。”
张中原双眼喷火,怒视着贼一般溜走的黑色桑塔纳,恨恨骂道,“混蛋,人面兽心的畜生!”转身搂住妻子的肩膀,轻言细语地安慰,“丽美,他们小人之心,咱身正不怕影子斜,查就查吧,正好可以让这些混蛋看看你的清白,是吧?”
转过身来,他接过小云递过来的纸袋,感激地,“谢谢你。小云,以后多来家里玩,多来陪陪丽美,好吗?丽美,走,咱们回家。”
张中原的家坐落在一个破旧的厂房区里,只有两间平房,一间做客厅,一间当卧室,厨房设在房外的临时建筑篷内,要解决排泄问题,得去相距百米远的公共厕所里。客厅的摆设十分简单,小电视机的式样早就过时了。
高丽美坐在客厅的木椅上洗脚,一边看电视。张中原把碗和盘子洗完放好,从厨房进来,关上门,搬个小凳子坐到妻子面前,为她擦干脚,然后拿过指甲钳,开始给她剪脚指甲。高丽美惬意地把身体往后面仰靠,娇嗔道,“别剪深了,我怕疼。”
“别担心。都效劳好几年,早成八级工了,放心吧。”
高丽美忽然坐直起来,“我当过八年工人,受够了,不想去你们的家属工厂。”
“好,不想去,咱就不去。”张中原柔声细气。
高丽美感动于丈夫对自己的迁就,摸着他的头顶,幽幽地说,“中原,你转业吧,我一个人在如今这社会上应付,太难了。”
张中原低着头,继续用心剪着,一招一式都透着熟练,“不是说好了吗?等把这个工程搞完,再说转业的事。”
“还得两年呢,太难熬了。到时候,你可别再变卦了!”
“不会的。”张中原剪完了,把她的裤管拉下来。
“去把我的拖鞋拿过来。”高丽美用撒娇的口气命令道。
没有回应。张中原抱起妻子就往卧室里去。
高丽美乱蹬乱扭,半撒娇半任性,“快放我下来!”腿还在蹬着,人已经被横放到了床上。
屋里安静下来,充满暧昧。
“药!家里没药了。我正在期上,会怀上的!去,你去买药去。”高丽美猛地坐起来。
张中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脸有得色,“看,这是什么?你老公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坏蛋!别猴急,局部卫生搞了没有?唉,无论如何也要买个房子了。没有卫生间,没法洗澡,这叫什么日子呀!”
“完全同意。明天咱们就去看房子。”张中原翻身下床,趿上拖鞋往外走。
“干吗去呀?”
“听你的,去打扫卫生啊。”
“得了,就咱们存的那点钱,顶多能交个首付。我现在又失业了,买了房子,我喝西北风去啊?算了!喂,明天你陪我去找工作吧!”高丽美朝门外高声说着,外面“哎哎”地应着。
高丽美很满意丈夫的态度,不做声了,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报纸翻着,不多时,被报上的一则广告吸引住了,又喊起来,“中原,快来看!”
“什么事?你说吧。”同时传来一阵水流声。
“你听着啊,寰宇华夏公司招聘行政人员,同等条件优先录用军嫂。”一字一顿,充满惊喜。
“天无绝人之路啊。”张中原包着块大毛巾进来,把门锁上。
高丽美认真地把广告撕下来,乐滋滋的,“还是个外资公司!月薪三千元起,办公条件……”
嘴被堵上了,她的身体一点点软下去,报纸飘到地上。
去医院看望伤兵后,张中原得意地带着药瓶返回七星谷。前前后后,他只在家住了三天。高丽美失业了,张中原反倒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一路上,他不时拿出小药瓶来看看,每次都会使嘴角眉梢荡漾起笑意。老婆既漂亮又好强,对男人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男人大都愿意娶弱小的女人做妻子。张中原属于多数派。
石万山和张中原超乎寻常的上下级关系,郑浩已经注意到了。
太阳快落山了。天色一暗,山区就会骤然降温。石万山和郑浩头戴安全帽,从一号洞口走出来,被裹着湿气的寒风一吹,不由直打哆嗦。郑浩驻足,从口袋里找出一块小绒布,摘下眼镜擦起来。石万山眯起眼睛,眺望远处的袅袅炊烟,说,“你不要只表扬嘛。”
“确实是有感而发。现在我明白了,七星谷龙头工程,只能由大功团来干。”
“郑总指挥过奖吧?”
“至少,我呆过的英雄团和大功团,彼此彼此。大功团的营、连干部,能力都非常强。一营教导员在师里帮助工作,副营长已经转业,但这两天张中原营长不在,一营并未受到影响。几个连长都能独当一面。”
石万山取下安全帽,看着郑浩,神态很认真,“老郑,你不是拐弯提醒我,让张中原休假有不妥之处吧?”
郑浩也取下安全帽,看着石万山,神态很认真,“怎么会呢?”
“那我就放心了。老郑,你在英雄团时,有没有听过这种说法,工程兵可以没有爱情,但不能没有婚姻?”
“听说过。为此,我专门写过文章给《火箭兵报》,批评这种错误的观点,根据是恩格斯的话: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因为我们现在建设的是一支有知识、有文化的白领工兵部队。哎,老石,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跟你观点不同,我认为,爱情多半是飘渺不定的,并且需要精心培养。导弹兵,特别是导弹工程兵,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寻找、等待和培养爱情,对他们来说,婚姻才是最实在的。”
郑浩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嘴巴张了张,最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不能苟同,是吧?人跟人条件不同,机遇不同,命运也就不同。张营长结婚五年了,家属一直不想要孩子,也不愿随军,这就是我所担心的不稳定因素。”
“他爱人为什么这样?”
“为什么?”石万山沉默了,良久才开口,“八年来,大功团转战了七个地方,干部家属无所适从。想随军,随到哪儿?随到留守处,还不是两地分居?去年,洪政委爱人成立了大本营服务公司,情况稍好了些。不过,这么个小服务公司,对工作单位比较好的家属,实在没有多少吸引力。张营长家属是个白领,工作轻松,收入不错,不想随军也有道理,不能全怪她。”
郑浩感叹,“我们的工程兵,真的难能可贵啊。”
“是啊,所以我必须多为他们着想。像张营长,没有孩子,又老见不着面,不妥啊。这就是我让他休几天假的理由。”
“没想到石万山的心思这么细,心地这么软,真是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啊。”
“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石万山没好气,“大功团,二十八岁以上的未婚官兵有九十四个,找对象都是个大难题。他们可不像你,你郑总指挥是挑花了眼……”
“哎,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郑浩打断他。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郑浩眼神暗淡下来,“老石,你说我挑花了眼,可真是冤枉了我。这么些年,我只正儿八经谈过一次恋爱。”
石万山分明不相信,“一次?”
“真的只谈了一次,一次谈了八年,八年零四个月。”
“哦,一个抗日战争,结果呢?”
“战败了,又费马达又费油。人家想出国深造,我又不愿脱这身军装,只好分道扬镳。”
“明白了,吃过了仙桃,自然看不上烂杏。你是想找一个比前女友更优秀的。所以,我说你是挑花了眼,也没有说错。”
郑浩脸色语调都灰灰的,“谈不上挑。看来石团长是个行家,眼毒得很。一晃又是几年,可以入眼的都没遇上几个。”
“看来,真是人人有本难念的经啊。”石万山替郑浩感叹,又似在自言自语。
傍晚时分,张中原一路哼着小调刚回到工地,齐东平和方子明就围了上来,一人扯住他一只胳膊,齐东平抢先“汇报情况”,方子明只好礼让自己的顶头上司。
“营长,这几天,我们一排连续打破了日掘进记录!”
张中原眉飞色舞,“太好了!我带了好吃的回来,呆会儿犒劳弟兄们!”
“营长,你不知道大家有多玩命。你看子明,嘴上起了一圈泡。”
左看,右看,张中原笑起来,“你也一球样嘛。东平,你这个代理排长,干得挺不错。”
“谢谢营长鼓励。”
“照这么干下去,你们今年提干,问题不大。”心情实在舒畅,张中原嘴上一不留神,就少了个把门的。
方子明、齐东平对视一眼,简直忍不住想笑出声来!
为了掩饰,方子明绕着张中原左瞧右看,“营长今天不是一般的高兴,肯定有喜事,把我们都感染了。营长,什么喜事嘛,说出来,也让我们分享分享啊。”
齐东平马上跟进,“是啊,今天我第一眼看到营长,就发现营长一直在偷着乐。嫂子同意随军了?”
“嘴上起泡,是缺少维生素C。给,你们拿去分吃了。”张中原从口袋里朝外掏,掏出一个小药瓶,递给齐东平,连鼻子都在笑,“如果没什么意外,明年这个时候,你们就多个小侄子了。等我当了爹……”
两人看着小药瓶上的说明,大笑起来,方子明笑得喘不过气,“营长,这药——我们吃,准吃成了人妖,我们——还干得动活吗?”
齐东平也笑得气喘,“嫂子——吃这药,你想当爹,不中吧?”
张中原诡秘地笑,“中,还是不中,走着瞧,咱给她来个‘鸡汤里面有文章’。”然后自言自语嘀咕,“女人嘛,生没生孩子,心气不一样。”
“啊,你偷梁换柱,把药给换了?”方子明惊叫起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不生个儿子,明年她让我转业怎么办?下岗,是个坏事,可有时也是好事,她离随军又进了一步。”张中原敛容。
洪东国走过来,三人立刻立正,“政委好。”洪东国笑容满面,“中原,气色不错嘛。丽美怎么样?”
“谢谢政委,挺好的。”
“那就好。”
“对了,政委,我去医院看了,他们个个都跟我闹,要求尽快出院上阵地,两个受重伤的战士为了证明他们已经痊愈,还在我面前又蹦又跳的。我说这事我小营长做不了主,你们别吃柿子拣软的捏,找政委和团长去,他们批准了才行。”
洪东国笑,“就你这黑铁塔样,还软柿子啊?是柿子也是铁柿子!”
张中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觉出自己的比喻不太恰当。齐东平、方子明趁机告溜。张中原朝他们比划手势,提醒他们记得要吃维生素C。两人笑着跑了。
洪东国压低声音,“给我说实话,小高是不是丢了工作?你嫂子打电话给我说了,到底怎么回事?”
张中原顿时怒气冲冲,“那个刘总,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
“明白了。中原啊,你应该让小高早点随军,你嫂子老念叨这事。”
“谢谢嫂子。现在有个外资公司在招聘,她想去试试。”
“外资公司好哇。你嫂子那个服务公司,哪能跟人家比。”
“能不能去,还不知道。”张中原叹口气。
平静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一个月过去了,这一个月里,主坑道进展顺利。
绿树掩映花草芬芳的大院里,三层楼的钟怀国将军府邸显得气势雄迈,宽畅明亮的客厅里,错落有致地摆着四个样式不同的博物架,其中两个摆满了质地、颜色、大小、形状各异的石头,另外两个摆满了由石头雕刻成的导弹模型,各种型号的导弹模型一应俱全。午饭后,钟怀国流连在博物架前,专注地欣赏着自己的宝贝。
钟怀国的妹妹钟素珍站在门口,欲进还退,欲言又止。
“素珍,又是想说光亮的事吧?”钟怀国看她一眼,继续欣赏宝贝。
钟素珍进门,恳求地说,“哥,他被美国三所名牌大学同时录取,想出国深造,没有什么错。”
“是吗?清华大学土建系,够有名了。”
“是不错,可还是没法跟美国的名校比。”
钟怀国把眼睛从宝贝石头上挪到妹妹脸上,“素珍,你这个大学教授说说,都这么做,国家每年拿出那么多钱,在名牌大学开办国防班,还有什么意义?”
“光亮跟别人不一样……”
钟怀国露出揶揄的神情,“是不一样,他舅舅是一位退休中将嘛。”横眉竖目起来,“亏你们想得出来!国家出钱让他读了本科,读了研究生,他拍拍屁股到美利坚了,合适吗?”
钟素珍提高声音,“我们可以双倍赔偿……”
“钱不是万能的,你不会糊涂到连这点都忘了吧?别说了,这个恶人我来做。”
钟素珍有了哭腔,“哥,最主要的是,光亮谈了个女朋友,女孩子过几天就去上耶鲁大学了。道理好讲清楚,可他们的关系怎么办?这感情的事……”
“感情的事就讲不清楚了?这些毛病,都是你们惯的!你叫他来,我跟他谈。他是烈士遗孤,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必须履行自己对国家的承诺。”
钟怀国说出这番话的当天晚上,魏光亮和女友那娜开车到北京后海酒吧。魏光亮二十六岁,长发及肩,高大俊朗;那娜长着一张冷艳的脸,一副弱柳迎风的身板,显得有几分妖媚。
后海有水有树,再加上织梭般往来的小船,余音袅袅的古琴声,真有些江南秦淮河的韵味。自从三里屯酒吧一条街因为桃色新闻搞得声名狼藉而衰败后,后海酒吧一条街就成了北京小资们的最佳去处。魏光亮和女友那娜来到琴声悠扬的小船上把酒临风,就是为了讨论魏光亮下一步的何去何从。
船夫不紧不慢地划着小船,一个白衣小姑娘坐在船头,怀抱琵琶轻轻地弹着古曲,让人想起白居易的诗:大珠小珠落玉盘。魏光亮和那娜倚着小桌,都紧绷着脸,各自看街边的灯红酒绿,谈话显然进行得不愉快。
“一个大男人,自己的事情都做不了主,还非要征得舅舅的同意,真是让我……无话可说。就算要听他的,让你脱军装,对一个中将来说,也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吗?”终于,那娜打破僵局,把眼光从街景上移到魏光亮的脸上。
魏光亮轻轻嘘出一口气,脸部肌肉放松了些,“你知道的,从小,我就崇拜他,从来没有违背过他的旨意。我有预感,舅舅绝对会是个反对派。所以,这将是一次很困难的谈话。”
“有什么困难的?他不愿意帮忙也行,大不了把军队给你缴的学费什么的,加倍还回去就是。我看是你自己首鼠两端。”盛气凌人的口吻。
“你知道,考托福、考GRE,我当时对他说是检验一下自己的英语水平。”
“那又怎么样?你把通知书给他看。哈佛大学商学院,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
这边厢沮丧地低头,声音微弱,“我是国防生,这么做已经违反纪律了。”
“我呢?你眼里只有你舅舅,把我放哪里了?”冷艳的脸气得几乎变形。
魏光亮哭丧着脸,近乎哀求的语气,“这不是找你商量嘛。”
“人往高处走,这是傻子都明白的道理,还用得着商量吗?”那娜猛地站起身,胸脯剧烈起伏,高声喊道,“师傅,划到岸边去!”
船夫看她一眼,没有回应,但小船开始朝岸边靠拢;琵琶女略略停顿,手上变得“嘈嘈切切错杂弹”起来。
在两人的沉默和对峙中,小船靠了岸。
“魏光亮,这件事,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你要是退缩了、妥协了,咱们俩也就到此为止了。”弱柳迎风的小身板很敏捷,嗖地就跳到了岸上。
“小娜,别这样……”魏光亮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双腿软得站不起来。
“我很忙,还有很多事情等着要做,不想在这儿跟一个分不清事情轻重大小的小男人虚度时光。你如果愿意听我一句,就应该马上去找你的中将舅舅。要是决定留在国内,就请别打电话烦我了。”声音又冷又硬,身影绝尘而去。
从心如死灰的状态中复苏后,魏光亮掏出手机,颤抖着手拨下一组数字,颤抖着声音,“舅舅,我要见你,我现在就去……”
“我正要找你。”电话里钟怀国说。
半小时后,魏光亮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喊“舅舅。”一直等着他到来的钟怀国瞟一眼,“你的头发是不是太长了?要随时记得自己的军人身份!”
魏光亮下意识捋一捋头发,“这学期太忙。好在我们学校没有要求我们穿军装。”
“你根本就没穿过!你说你穿过吗?”
魏光亮低下头,眼睛盯住自己的脚尖。
“你过来。坐下。”魏光亮在钟怀国对面小心翼翼地坐下。
“首先,我为你取得的成绩感到高兴。能被美国三所名牌大学同时录取,说明你魏光亮是个人才。”
“舅舅,我……”
“今天我不想听你解释,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是。”
“请你这个即将毕业的清华大学研究生,用三个词表达一下你心目当中,男人应该具备的最基本的品质。”
魏光亮想了想,字斟句酌,“诚实,善良,一诺千金。”
“说得好。我再问你,公民对国家首先应做到的是什么?”
“忠诚。”
“好。你是否认为,知恩必报,诚实守信,勇于牺牲,是人的美德。”
“是的。”
“军人的天职是什么?”
“服从命令。”
“你是不是个军人?”
“是的。”
“我对你的回答很满意。”钟怀国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上一通,换了口气,“你那个要到美国读书的女朋友挺漂亮,是吧?”
魏光亮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老人,随即低头不语。
“说话啊。”
“是的。”
“不漂亮,也不会入你的法眼。我了解你。”
魏光亮不断绞着手,不做声。
钟怀国背着手,在屋里转起了圈,“光亮,人不是可以无限自由飞翔的鸟儿。二十二年前,我让妹妹收养了你。收养你,不是指望日后你能报答我们,而是想把你培养成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当然,你可能会说,你学成回来后,可以用更大的成绩报效国家。但是,我必须指出,你获得的三张入学通知都不合程序。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参加考试只是想证明一下英语水平,没错吧?”
“没错。”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嗡嗡。
“六年前,你十九岁,已经获得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资格。和部队签订国防定向生合同,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和你的养父养母,为你的选择感到十分欣慰。既然选择了当军人,现在你就没有选择出国的自由了,你必须兑现六年前对国家的庄严承诺,我更不能帮助你撕毁与部队签订的合同。刚才,我们讨论了人必须具备的基本品质,必须遵从的基本准则,这就是我做人的基本准则,希望你能理解。”
魏光亮低垂下头,眼里有泪光闪烁。
“你来,看看这几块石头。”钟怀国把魏光亮召到博物架前,“你知道吗?这几块石头与你父亲有关。”
魏光亮怔住了。
钟怀国神情庄重,声音低沉,“关于你的身世,改日再说。现在要告诉你的是,这边的石头,是从我三十五年前修的九个导弹阵地上拣来的。这个架子上的,是我从三十年前修的十四个导弹阵地上捡来的。这些,是我从二十年前修的十六个阵地上捡来的。这些,喏,是我离开工程兵师后,别人帮我从这个时期修建的二十一个导弹阵地上搜集来的。我不是要当奇石、宝石收藏家,这些石头,在别人眼里或许一钱不值,在我这里,它们就是一部用石头修成的中国战略导弹部队建设史。同时,我个人的历史,也写在这些石头上面。
“形形色色的石头,是导弹工程兵以往岁月的最好见证,可经常也是伤害他们的元凶,它们砸死砸伤过我们五千六百七十二名军官和战士。就在三个多月前,七星谷的石头,又砸断了大功团两个战士的腿。
“光亮,你与七星谷有不解之缘,作为一名军人,你应该到那儿去,到大功团去,在那儿为国家服务。我愿意用我的影响力,帮你选择这条人生道路。那个姑娘,如果她真正爱你,应该理解并尊重你的选择。”
魏光亮突然站起身冲了出去。
一直躲在门外偷听的钟素珍追喊着,肝肠寸断,“光亮——”
魏光亮脚下顿了顿,还是夺门而去。
钟素珍追赶不及,返回来,站在门口,怨恨地,“哥,你太冷酷了!”
“一个成年男人,应该具备这种承受力。素珍,你要告诉他,如果拒绝到部队为国家服务,他不但出不了国,而且还要受到违约的一系列惩罚。”钟怀国声音苍凉。
“你就不能好好跟他说?”钟素珍哽咽起来。
“能被三所世界名牌大学录取,不容易,不板着脸给他说,我怕自己也会改变主意。”钟怀国跌进椅子里,闭上眼睛,神情疲顿憔悴。
标示着“一千八百米”字样的作业面上,几台台车排列有序地在打孔,石万山看上一阵,露出满意的神色,顺手捡起一块碎石朝外走。途中,见林丹雁每选一块小石头,都用彩笔在上面做下记号,然后装进塑料袋里,一旁,方子明很卖力地用岩芯钻帮她采集石头样本。石头全钻完了,方子明还想表现,脸上充满期待地问,“林工,还要吗?”
“谢谢,那就再帮个忙,到一千八百米处取一块石头给我。”
“是。”方子明心花怒放,撒腿就跑,看见石万山,叫声“团长。”脚下一点也不耽误。石万山看着他的背影笑起来,双手托着一块大石头,呈给林丹雁,“这就是从一千八百米处采来的,带上吧。”
林丹雁白他一眼,“想累死我呀。你都带来了,刚才怎么不跟小方说?”
“小家伙好不容易有个效劳的机会,我就那么笨,非扫人家的兴?”石万山把石块朝地上一放,从地上拿起岩芯钻,把石头钻成几瓣,捡起大大小小的几块,“你自己选吧。”
“你现在够坏的哦。”林丹雁白他一眼,捡起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在上面做着记号。
“不是够坏,是够好。”石万山说,“如果都是这种石质的话,我保证,提前三到四个月打通主坑道没问题。”
林丹雁把石头放进袋子里,“先别说大话。我光用肉眼都能看出这三百米石质发生了变化。”
石万山从她手里拿过沉甸甸的袋子,“有林大博士坐镇七星谷,我们怕什么?”跟着林丹雁往外走,“估计多少天返回?”
林丹雁四下看看,确认没有人能听见,“是烦我了,还是舍不得?”
“全团上下,都对林工印象很好。”
“上,是哪个上?下,又下到哪儿?”
“上,包括郑总指挥,洪政委,当然也有本人……”
“哦?关于‘本人’对我的印象,本人愿闻其详。”
石万山笑笑,“本人认为,有林工坐镇七星谷,他干起活来踏实了很多。”掂掂手上的袋子,“如果这些石头没什么大问题,我希望你能在北京多呆些日子。”
“还是烦我了嘛。本人自认为没给你添任何麻烦。”
“相反,帮我做了很多事情。”
“既然如此,又何必要逐我出境呢?”
“七星谷与北京相比,天壤之别。在这里呆久了,会耽搁你很多大事的。”
林丹雁咯咯笑起来,“你啊你,庐山真面目终于露出来了吧。别担心我嫁不出去!我要在七星谷设个比武招亲的擂台,肯定会有人登台打擂吧?”
石万山也忍不住笑起来,“千万别,你真要摆上十天半个月,我大功团人马全成伤兵了,你不能祸国殃民啊。”
“你是损我,还是抬举我?”林丹雁没好气,“石万山也学会损人了。”
两人到了洞口,远远看见郑浩朝这边走来,石万山笑笑,“来找你的,”把袋子交给林丹雁,“不能让他觉得我对你献殷勤。”
“如果不是找我的呢?你认什么罚?”林丹雁赌气地问道。
没有回答。
郑浩到了跟前,石万山与他互相点头示意,见林丹雁沉着脸,郑浩赶紧说,“丹雁,我是来告诉你一声,车已经安排好了。”
“谢谢郑副参谋长。”林丹雁烦他多事,却无可奈何。
石万山别过窃笑的脸。
“老石,我去大本营办点事,顺便送送小林,给你告个假。”
“老郑,你别搞错了,你是师首长,怎么向我请假?”
“在大功团,是你老石占山为王嘛,”郑浩用玩笑的口吻说。
这回是林丹雁窃笑。
石万山心里头不痛快,又不好发作,仰头看天,看见一团团乌云翻滚,忙说,“要下雨。老郑,林工,你们还是早点走吧。”
“真的要下雨。丹雁,我们得抓紧时间。老石,你也赶紧回去吧。”
“我在这儿还有点事,你们先走吧,再见。”
“那好,再见。”
看着郑浩与林丹雁的身影消失后,石万山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用力一扔,一屁股坐到地上。
张中原坐着一辆运渣车从洞里出来,跳下车走到石万山身边,朝着郑浩和林丹雁刚才下去的方向,夸张地用鼻子嗅几嗅,“郑副参座肯定是属狗的。”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这个器官特别灵敏。”张中原又夸张地用鼻子嗅几嗅,“林工一来工地,他一准会跟过来。”
石万山冷笑,“你挺清闲嘛,什么事儿都能搞个门儿清!”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嘛!大家都说,他别的能耐还没显出来,追女人的功夫倒是……”
石万山鼓起眼睛,“胡扯什么!你是一营之长,嘴上该有个站岗的。”
张中原嬉笑着,“咳,咱也就在你面前犯点小自由主义。也是,他在七星谷没事可干,正好可以谈恋爱。”
“张中原,我警告你,要是再听到别人背后议论郑副参谋长,我追究你的责任。”
张中原急了,“团长,我只不过是个小营长,管不了那么多……”
“那你就把一营的几百张嘴管好!”
张中原蔫头蔫脑,“是。”正要开溜,又想起一件事来,偷偷察看着石万山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团长,我给你说的那个方案,就是连排干部调整方案……”
“鼠目寸光。”
“啊——”
石万山站起身,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咱工程部队要想脱胎换骨,必须改变基层指挥官的知识结构。团党委研究过了,今年分来的大学生、研究生,一律到一线当一年排长。”
张中原急白了脸,“那,那齐东平和方子明他们……团长,他们可是修阵地的主力呀!”
“又给人许愿了是不是?”
张中原耷拉下脑袋,“齐东平他们早就在干排长的工作了。”
石万山甩开膀子走出几步,又折回来,“一营不是你张中原的一营,大功团也不是我石万山的大功团。近亲繁殖,早晚要生出怪物。你是营长,不要还像个连长一样考虑问题!”
良久,张中原梗起脖子争辩,“光靠学生兵行吗?齐东平和方子明都是当排长的好材料,你今年起码得给他们解决一个。我是营长,说话不能算放屁吧?”
“我相信他们确实能当得好,今年士兵提干时,团里会考虑的。但你不能护犊子护这么厉害。部队充实学生兵,是个大趋势,我告诉你,明年你再乱许愿,就真的是放屁了。三个营,我一碗水得端平,今年顶多给你们一个提干名额,僧多粥少,没办法,骨干们的工作你得提前做,别让好事变了坏事。”
“能保证齐东平,学生兵我要。”
“你敢不要?记着别把话说满,政策变了,谁都没辙。话说满了,到时候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石破天惊”龙头工程进展顺利,几个伤员的身体也恢复得挺快,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石万山和洪东国因对事故负有领导责任,各领了一个行政警告处分。这个结果,多少出乎郑浩的预料。
郑浩在工程兵师呆了多年,很清楚这样的小事故动摇不了石万山在大功团的根基。哪一个搞工程出身的二炮将军,档案里没有几大功几大过的记录?也许,自己要求任大功团前线总指挥这步棋,有些操切孟浪了。不过,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再说,搞工程,天灾人祸随时都可能降临,局势也随时都可能大变,所以风物长宜放眼量。如此看来,发展与目前林丹雁的个人关系,就成为重中之重。遇到一个自己心仪的女人太不容易,既然老天把她送到了身边,就绝不能辜负上苍。此外,有一条是郑浩也许永远也秘而不宣的,那就是,他研究过不少二炮中高级将领的家庭情况,知道娶个好妻子对一个将军苗子来说有多么重要。
该出手时就出手。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歌词,诗词,纷纷从郑浩脑子里跳出来。他摸摸头,笑了。送林丹雁回北京述职,是他在情感战役中采取的第一步有力行动。
汉江大英民用机场距市区十六公里,与国内一些大城市的新机场相比,显得小、旧而且简陋。人员寥寥的小候机厅里,郑浩帮林丹雁托运行李。工作人员拎出沉重的大旅行箱,过磅,面无表情,“超重二十五公斤。那边交费。”
林丹雁面露疑惑,“这么重,你这是什么宝贝?”
“怀疑我给老首长行贿?”郑浩抢着去交费,回头丢下一句。
“有这种嫌疑。”林丹雁追过去,要掏钱包,被郑浩拦下。
“欢迎举报。这是我给老师长,也就是钟副政委,找的几块七星谷的石头,他是个石头爱好者。已经够麻烦你了,哪还能让你掏钱?”
“没什么。噢,怪不得这么沉。”
郑浩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看一眼,又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过去,“北京接机的车已经安排好了。还要麻烦你一件事,帮我买几本书,信封里是五百块钱。”
纸片上写着一大串书名,《艺术哲学》,《帝国历史》,《曾国藩全传》,《明史》……林丹雁笑笑,“郑副参谋长读书的品位不错嘛。”
“再纠正一次,叫我郑浩。”看得出她的欣赏之态,郑浩暗自得意——这正是自己希望达到的效果,便抓紧机会发挥,“读书永远是人类接受信息最为惬意、自由、悠然而富于情趣的方式。当人感到孤独寂寞时,读书可以帮他排遣。惭愧的是,因为我读书主要是为了打发时光,排遣孤独寂寞,所以读得杂而不精。”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林丹雁表情真诚。
“丹雁,去喝杯咖啡怎么样?”郑浩不愿坐失良机。
“咖啡我很愿意喝,不知道飞机肯不肯等我。”
出师不利啊!郑浩暗自哀叹,却笑着看手表,“是该登机了。以后找机会补吧。”
林丹雁拎起随身行李,往安检通道里走,“郑副参谋长,哦,郑浩,谢谢你来送我。再见。”回头粲然一笑。
郑浩如遭电击,呆在那儿,一时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