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富人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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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洋车,倒电车,又倒洋车,还在东车站里边转了一圈,金善卿这才甩掉了巡警道的暗探,来到法国桥。坐洋车从法国桥到约定的接头地点犹太俱乐部,按直线距离算,最多不过25个大子的车钱,但这中间隔着一条墙子河——蒙古王爷僧格林沁为了防范捻军,绕城修了一圈的濠墙,墙就是围墙,濠便是筑墙取土顺便挖成的墙子河,今日此处已被填成通衢大道,大号“南京路”——所以,要到河对岸去,只得绕道黄家花园的小铁桥,这样就得40个大子。要是依金善卿当年的狗少脾气,一高兴说不定会赏给车夫一块鹰洋,值400大子,如今跟革命党打连连,为他们节俭些经费乃分所当为,美中不足的,只是少了当年耗财买脸,谢赏声震耳如雷的快意。
路过稻香村南味店,他买了二斤用草绳扎好的水磨粘糕,方方正正的一捆,这是这次接头的暗号。对方是北方革命团体之一,铁血团中的一个重要人物,说是穿件出炉银色的缎马褂,手里拿个烟斗。金善卿提着一捆粘糕,就着犹太俱乐部门口的电灯,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寻找,没这么个人,反倒招过来七八辆洋车和五六个拉客的流莺。一个鼻涕拖得老长的报童,举着最后一份英文的《京津泰晤士报》,在他身边绕来绕去。今天的报纸他早上便看过了,宣统皇上退位了。
来接头的庄子和其实早就到了,选了个不远不近的地界,候着。他怕对方是个“棒槌”,引来巡警道的暗探。金善卿提着粘糕一露面,他打心眼儿里喝了声采,好个体面小伙儿,那股子轻松自在的自信劲,不像是与革命党来接头,倒像是阔少爷逛小班。用他这模样画张富贵孝子图,倒是好题材。仇十洲的笔法用在他身上显老点了,还是新近成名的任伯年的彩画法更相宜。他在心中默默地打着草稿,眼睛察看周围的情况。带枪的同伴伪装成拉洋车的,蹲在俱乐部门口,另一个正与两个野鸡闲扯皮。经过三四年的历练,同志们都成熟了。见拉车的那人抽出条手巾抖了几抖,庄子和这才抖开卷在手中的马褂穿上,把烟斗插在嘴里,施施然踱出来与金善卿打了个招呼。
“徐老弟,老没见了,发财呀?”庄子和打招呼的声音很大,小白楼那边的巡捕也能听见。
“马三哥,您了发福了。”其实庄子和干瘦干瘦的,还留了两撇未老先衰的髭须。金善卿的嗓音也给带高了,守着密谋者接头的规矩。“这一阵子老没见您,怪想的,正想年下给您拜年,这个巧。”随口讲出毫无意义的客套话,是金善卿自幼练就的本事,大家公子,没这点子出息还成?“我这厢有礼了。”
“拜个早年儿。”两人当街相对作了个大揖,眼珠四下里一转,庄子和低声说:“另找个地方。”
“又扰您了,总让您破费。”金善卿跟在庄子和侧后一点,看出他的那件出炉银的马褂是件估衣,开衩处还缝着标价码的白布条,而且并不合身,腰身宽大,袖子又太长。如今哪还有人穿这种颜色?太过轻佻了。
往前走几步便是达文波路(今建设路),俄国健身房对面,有家夏太太饭店,地道的俄式西餐。在木板隔成的火车座里,两个人相对而坐,像对儿小媳妇样的窃窃私语。
一个细腰大屁股的白俄女招待,老大不情愿地扭了过来。“来份红菜汤,多下番茄。罐闷牛肉,炖得烂烂的,大列巴。”庄子和饿了。又问金善卿:“您也来一份?”
金善卿只要了杯俄式红茶,多加奶油。
“人是铁,饭是钢。尤其是干这个活,更得吃好了。”庄子和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一个杀头的姿势,在金善卿看来,他有些大大咧咧,同时,他心下也有几分佩服,闹革命这活儿,要想成大事,就得有这份坦然,洒脱劲儿。
“那批军火给扣在津海关了。”他觉得还是先交代正事为好,错在自己,脱不了干息的。
“昨天下午我就知道了。先吃东西。”
茶很烫,比上学时在北京喝的地道。要说这些个洋玩意,北京与天津比起来只能算是乡下。金善卿品味着混合着浓厚奶油的俄国茶,悄悄打量对面的人。
这个人绝不是穷人出身,他领口、袖头露出的雪白的仿绸小褂,浆洗得与金善卿自己的一样干净;辫子肯定不是这几日才剪的,留了个短短的学生头,透过短发,看得见好看的青头皮。他应该比自己大个五六岁吧。这个人很对金善卿的胃口,可惜是在这么个不方便的情况下见面,要不,兴许能交个朋友。他好交朋友的心情如同他要发财的心情一样迫切,当然,得先推翻满清政府。
镇反干部:你当时知道庄子和这个人么?
金善卿:听说过很多,南京临时政府那边时常有消息给我,我在本地也有一些眼线,但那次是头回见面。庄子和这个人么,他本身的职业,应该说是一个正在成大名,赚大钱之前徘徊的书画家,至少是在本地。他的笔单挂在几家大南纸店,润例在小名家与大名家之间,来求字画的人不算多,但日子过得不错,像那天这种寒冬腊月里,三角钱的羊肉氽锅白菜丸子汤,一壶老白汾、一包五香果仁是必需的,当然,饭后来壶双薰小叶的香片,一个湛青碧绿的葛沽罗卜,那是生活的韵味,干革命也不妨碍他过好日子,这一点在下深有同感。唯一的缺点是,住在英租界里,中国食物都太贵。
镇反干部:你们还讲吃讲穿的,能算是干革命么?这不太可笑了。
金善卿:一点也不可笑,倒是应该说,那是革命的动力。
“说正经事。”庄子和斯文地用餐巾的一角抹了抹嘴角,叫了杯蒸馏咖啡,脸上严肃得很,但并不惹厌,只是谈公事的样子,而且语气相当的客气。“我们付了六万块鹰洋的定金,是吧?另外六万块早就汇到麦加利银行了,随时可以给您,是吧?可是货呢?您给丢了,这就不好办了。”
方才忘了介绍,金善卿原是本地一家大财主的独子,败家时他正在日本读书、泡艺妓,顺便交了些革命党的朋友,后也也就算是同盟会的朋友,但他一直没有入会。回到家乡后,受命支持北方革命组织的活动。他的公开身份是德商恒昌洋行华帐房的二掌柜,庄子和并不知道他是同行,只知道他是个军火贩子。
“我们也不想出这样的事。”金善卿的态度很诚恳,虽然他不知道这件事如何解决,2000枝步枪,十万发子弹,都是上等的德国货,克虏伯兵工厂出品,就这么给津海关扣了,搁谁身上也说不过去。但他觉得会有解决的办法,宣统皇帝已经下诏退位,南京临时政府如果与袁世凯组成联合政府,这批军火也就算不得是私货了,所以,他真的很诚恳。“会不会有人走漏了消息?要不,我家门口也不会有巡警道的探子。”
“我们不会走漏消息。”庄子和有些不快,微微皱着眉。“您了最好记住了,我们革命者连死都不怕,怎么会走漏消息?不要说武汉的战事,刺杀袁世凯、炸良弼、炸五大臣,还有前几天在滦州的起事,我们死了多少人?哪一个人不是慷慨赴义?所以,我们绝不会跟清廷同流合污,更不会出卖革命的同盟者,也就是你们这些人。”
商人的想法毕竟不同,他们关心的是钱财,我们关心的是江山。庄士和内心激动,脸上却没有显露出什么,只是攥起了拳头。孙大总统今天愚蠢地实践自己的诺言,向南京临时参议院提出辞职咨文,推荐袁世凯继任临时大总统。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拉出军队来打呀!北洋的新军貌似强大,实际上与绿营兵没什么两样,都是为了发财,当官的吃军饷,当兵的抢老百姓,有什么可怕的?
武汉的起义是同盟会干的。金善卿心道,与你们北方革命党何干?
“从心里讲,我很愿意帮助你们。”金善卿说。今天的报纸上面,孙大总统的消息并不出人意料。从眼前这个人就可以看出,他们一样,都是理想主义者,钻牛角尖。金善卿自认为从不偏激,不会让感情影响自己的判断。“我替你们做了不少事,日后说不定还会做得更多。所以,您得容许我们有失误,有损失,这才是打天下的气度。您看哪一个开国之君是个求全责备的刻薄之人?没有。您了又如何能这个样子要求我呢?”伪装成革命的“同情者”,金善卿总有些不自在,特别是在“革命同志”面前。
他并没有指责对方的念头,只是想讲道理。把道理讲通了,问题就不难解决。况且,他觉得自己提起的这个话头儿,有说不出的微妙。
“您是商人。”虽然庄子和没有看不起商人的意思,但他要对他的事业和军火负责。“您挣的是革命者用血换来的钱。我不责怪您,谁让民智不开呢?但是,这批货卖我们12万块钱,您的进价超不过5万吧?”
“您说的有道理,但我也有我的道理。”金善卿心中一喜,发现了一丝大可利用的机会。他知道,要想争取对方的尊重与信任,争论中最关键的焦点便是可资转化的契机。那种话不投机便动手的,都是些浑人。
“先说赚钱。这笔钱赚得值么?”金善卿脸色涨红,手臂挥舞,声音压低得有些嘶哑,外加有意的气急败坏,一向流利的官话也改成了本地口音。“在下,每一次替您了买货,不是把脑货别在裤腰带上?是挣了几块钱,可是一家子的性命,外加几十个人的饭撤,都押在上边了。您可以玩命,那是你的事,您不是想要民国么?想改天换地么?事成了,您是开国元勋,封侯拜相;事败了,逃不了也不过是个死,光棍一条,碍着谁了?可我不行,我要不是同情你们革命党,为这点子赚头,谁干?”
“这话真是动人得不得了,可是,有一点点的难处,我不得不告诉您。”庄子和很为难的样子,恳切在脸上,同情在眼中。“您知道我们为什么叫革命党么?革命,就是革除了自己的命,也就是,为了驱除鞑虏,不要命了。当然,我们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对头的命更不在话下,哪怕像您这类同盟者的命,甚至一起出生入死的同志的命,有必要的话,也要革掉。您知道法国大革命么,罗伯斯庇尔杀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跟他一起革命的人?他自己后来也被杀了,但是换来了今天的法兰西,一个强大的国家。我们现在只是刚刚开始,残酷的事还没有发生啊!”
金善卿对法国大革命的了解也许比庄子和还多,他在京师大学堂当学生时,一位洋教员是个法国大革命迷,讲欧洲历史课,用了半年的功夫大谈法国大革命。不过庄子和的这番议论确实让他有所触动,如果这场革命真的如同法国大革命一样,把中国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变个样,那真是千秋功业!
但道理还是得接着讲,眼前这一关却不好过。金善卿说:“我个人很敬重你们的理想,也佩服您的气度,但是,佩服不是合作的基础,合作的基础是对等,我说的对么?假如咱们见过这一面,您对我有一点点信任,您就应当给我一个挽回这件事的机会,别忙着往我家里扔炸弹。”
这是先决条件,别胡里胡涂地死在“革命战友”手中。
庄子和笑了,笑得很开心,便丢开了方才的客套。“扔炸弹!你很了解我们。说到信任,你也还算可信,你不是个真正的商人,你也是个热血青年!”
“既然这样,我出个主意。这两天的报纸你一定看了,南北和谈成功,看来一时半会儿没有仗打,军火也用不着要得这么急。你容我三个月的时间,我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怎么样?”金善卿的想法是,南北媾和,袁世凯当了临时大总统,与南京临时政府成了一家人,那批军火未必捞不出来;如果捞不出来,此时天下太平,本地的银根必然松动,筹措6万块钱还给庄子和,也不会太困难。
“你怎么知道不打仗了?我告诉你,不出正月,袁世凯跟孙文就得开战。”南京临时政府那群傻瓜,让袁世凯牵着鼻子走。等他们醒过味来,少不了还得开战。“我也很遗憾,在这么个时候遇上你,要不咱们能交个朋友。不过,事有事在,跟交朋友碍不着。”说着,他伸出手来,像洋人那样子握住金善卿的手。“在下,末学后进,庄子和,写字画画的手艺人。”
“在下金善卿,干点小买卖。”
“灯节之前,把货交到我们手上。到时如果办不到,虽说咱们还是朋友,但一切也得照规矩办……”庄子和站起身来,威胁人的话语讲得很是宛转。
“如果没有货,我还你们钱。”
“我们要的是货!哪天闲了,找我玩去。咱们谈点有趣儿而没用的话题。”庄子和一笑,放了一块墨西哥鹰洋在桌上,饭钱八毛,另外两毛钱是小帐。他把烟斗往嘴上一插,甩着极不合身的大袖子走了,像个变戏法儿的江湖人。
金善卿起身想要跟出去,坐在门边的一个男装美人儿把他拦了下来。“先生,慢行一步。”
“什么事?”
“没什么,等庄先生走远了,您再出去。”灯光之下,那女孩眉目如画。
外边夜色很浓了,透过落地玻璃窗,两个人都看见,庄子和没走几步,黑灯影里便闪出四个穿灰大褂的汉子把他挟住,拖上不远处的一辆马车。
金善卿迅速做出反应,他向柜上丢了一块钱,抄起一瓶伏特加,先往嘴里灌了两大口,又洒了半瓶在身上,一把揽住那女孩的肩膀,嘻嘻哈哈地往外走。这冲天的酒气,让候在大门口的暗探大意了,被他们混了过去。当然,大清的暗探也不敢公然在租界中抓人,庄子和只能说是被绑架了。
闹革命真不是玩的!金善卿倚着那女孩,脚步趑趄,晃到墙子河边时,冷汗把汗衫已经湿透了。但这件事完不了,这个庄子和不是混混儿,单打独斗。北方革命党是一帮子人,日后还有得麻烦。
坏了!他突然惊叫了一声,竟招过来两辆洋车。他们会不会以为,是我们给巡警道通风报信的?
“这件事你都看到了,不是我这儿出的毛病。”金善卿仍将那女孩搂得紧紧的,嘴上忙着解释。
女孩用两根手指捏起金善卿的手,轻轻地丢过一旁。“我什么都没看见,只知道庄子和被人抓去了,而你却没事。”
金善卿知道,除了丢失的军火,自己又多了一件麻烦事。得尽快把庄子和弄出来。
镇反干部:是不是你出卖的庄子和?
金善卿:这是天大的冤枉。我是来支持他们革命的,如何会出卖他们?按说,那天被捕的应该是我,我给他们偷运的一大批军火,前两天刚被津海关查获,直隶总督府正到处抓我这个军火贩子啊!
镇反干部:就你所知,庄子和为什么会被捕?
金善卿:您年纪虽然比我小很多,但也一定是个老革命了,您应该知道,革命这东西,反动派盯得有多紧。庄子和在本市活动了那么多年,哪有不露出个蛛丝蚂迹的,直隶巡警道的那帮暗探可一点也不蠢,要不那两年,怎么会牺牲那么多革命同志?
镇反干部:但是,你给革命者丢失了那批军火,这是事实吧?
金善卿:军火并没有丢,只是随着革命形势的变化,那批军火跟庄子和没有关系了。庄子和自己也清楚,袁世凯当了临时大总统之后,他已经没有能力在北方搞大规模的起义了。
镇反干部:我有一件事情一直不明白,正好请教。
金善卿:不敢当。
镇反干部:既然你一向自称是革命党人,为什么要把军火“卖”给庄子和,而不是无偿地支援他们?
金善卿:因为革命党穷,没有十万八万的银子可以随便送人情。您一定知道(他心想,你才多大,肯定不知道,甚至不能理解),庄子和的铁血团是个独立的革命团体,与南方的同盟会没有直接关系,同盟会怎么能白白送军火给他们呢?肯让我替他们买军火,是为了让他们在北京附近发动起义,牵制进攻武汉的清军。
镇反干部:你这是造谣吧?
金善卿:这事不难理解。谁打下来江山谁坐,同盟会总不能培养出一个对手来吧?陈友谅最后不是让朱元璋给灭了么?就这样,结果还是给袁世凯骗取了革命的“胜利果实”。
镇反干部:唔。
金善卿:这里边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庄子和手里的那批革命党人,都是本地的阔少爷,有得是钱,单是他们借着办善的名义弄来的经费,就有一二十万两银子。乐得赚他们几个……
2
救出庄子和比捞军火要紧迫得多,巡警道帮办兼探访局总办杨以德是个出名的“快手”,抓住革命党人,不出三天,必定处决。到时庄子和的铁血团必定会阴魂不散地缠住他。金善卿对自己说。但这需要找关系,而这个关系只在直隶总督府和巡警道这两处,要走通这两条路,不单单是钱能解决的。但是,这正是检验他这些年来的成绩,苦于学习驭人之术,是不是真的有用处了。
当金善卿来拜访时,直隶总督府的总文案,左莲舫左师爷捧着个即将完工的雕花鸟笼,苦于没有好的钻眼工具,正在着急。其实他也知道,让他着急的不是鸟笼上的小孔,而是宣统皇上逊位了。他真想找个人吐吐苦水,最好是个官场以外的闲人,免得传出闲话。南北和谈成功,原本应该是件大好事,但有一个难处让他心中不安。他原本是翰林出身,好不容易熬得开坊,升了左春坊右赞善,再转一转就可以外调藩、臬,内转侍郎了,不想却丁了母忧,二十七个月的日子不能坐吃山空,便借着袁世凯的声光入了直隶总督陈夔龙的幕府。让他担心的是,自己花了大半辈子的功夫,快要熬出头时,赶上了“革命”。民国之后,南方革命党一定会派出一大批人,来抢夺朝中的位子,那时,怕是没有他回任的时候了。
四处游幕总不是长久之计,新格局得有新办法。
金善卿进门来,照着后辈的礼节请了个双安,动作漂亮得很,同时,双手递上他家中一位世谊的伯父写的亲笔信。
“请宽衣,升炕。”这句客气话,是看在那封信的面上。“世兄高就?”
金善卿没有蠢到真的坐到炕上去,还没那交情,也不合官场规矩。他捡了把靠近左莲舫的椅子,欠着身子,只半个屁股挨着椅子,守着晚辈的礼节。“晚辈在恒昌洋行华帐房做事,您多照应。”
“恒昌洋行我知道,德国人开的。你们那里卖的小刀、剪子、钳子什么的,都非常好使。比美国工具地道。”左莲舫很健谈的样子,让金善卿大有意外收获之感。结交这样的人,他最擅长,他怕的是那种只是低头想心事,一言也不轻发的人。
“您的眼力真高。在官场上,很少有人像您这样,注意这种实用的事情,其实,如今我们要想赶上列强的国力,最重要的就是从小处入手。不知是不是这话。”金善卿心下窃喜。这话头一开,正好应了他下边要做的题目。在左师爷的书僮身上花的那两块洋钱,不冤枉。
“就是这话。”左莲舫自认为是大清官场上的“时新人物”,对待新事物,比那些颟顸糊涂,只知道搂钱的官员强百倍。一高兴,他拉开山膀,来了句京戏道白:“看将起来,你倒是个人物哇。”
金善卿在该当叫好的地方,脸上应时当令地堆满了笑容。
“你来看看这东西。”左莲舫拿过来那只鸟笼,指点道:“一个国家,就应当像这个鸟笼一样,四梁八柱,一样不少。更重要的,是用的材料不能将就,要是东一块西一块的,都是些糟烂木头,就像大清国一样,早晚保不住。眼下督抚不说,司道州县,有几个人肯花上哪怕一丁点心思,关心些时务?没有。”
“晚辈早听人说,莲公是北洋办交涉的第一人,与外国人打交道,为国争回来不少的利权。”这也不全是恭维,直隶总督与洋人的联系,确是多由他经手。
“职责所在,分所当为,说不上是什么本事。”左莲舫觉得眼前这个小伙子很识窍,言语有味道。
“我听说,前些年三岔河口裁弯取直,是您的谋划?那可是袁宫保在本地的一大德政。”这也是事实,只不过讲出来的方式不同。
左莲舫不禁掀髯大笑,把一早晨的闷气都发散出去了。“请升炕,换好龙井。”
这是极好的进展。两人重新分宾主坐下,隔着一只小小的炕桌,两只细瓷茶盏。金善卿向送茶的书僮打了个眼色,他便送进来一只沉甸甸的方木箱。
“前些日子,晚辈去了趟上海、南京,送的就是这么一批货。今天给您老带来一个,不算礼物,只是小玩意。”到南方什么的,是为了引出有关革命党的话题,这件东西是洋行刚到的样品。
打开木箱,金善卿从里边提出来一只长方形小铁匣,精巧闪亮的铜包角、铜提手,匣身烤了一层精致的绿漆。打开顶端两合的活门,里边像百宝箱一般,分门别类地放置着各种小形木工工具。这是欧洲各国近来流行的一种玩物,专供有钱、手巧的成年人消遣用。
左莲舫拿起一把手摇钻,摇了几下,齿轮轻快得很。金善卿适时地取出一只小木匣,十几种型号的钻头,最细的如同缝衣针,像珠宝一般卧在丝绒槽内。
“天下竟然还有这般精致东西!”左莲舫两眼放光,立时动手装上钻头,便要动手。他突然又停住了。“你老弟花那么深的心思,送这个东西来,怕是有事要我办吧?”
“确实是想拜见您。”按理说,庄子和的事此时绝不能提,刚一见面就有所请托,这是官场上的大忌。只是,此事太过紧急,没有先放交请给他,而后徐徐图之的功夫。“要说有什么事么?是这样,皇上退位了,我们做洋生意的对官场隔膜得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所以,非常想听听您老的见解,为学生指点迷津。”
“好哇!我正想找人聊聊。你不是刚从南边来么?也给我讲些南边的情况。”左莲舫放下鸟笼,拉着金善卿便上了烟榻。
金善卿不但会吸纸烟,也曾在年少胡闹时弄过鸦片,只是没有瘾。而且,他的父亲和亲友中,不乏一流的烟客,所以他也算是见多识广。左莲舫不是上等烟客,他的烟具很普通,银白铜太谷灯、广竹的烟枪,都不甚精致;另外烟盘、茶壶也没有特别之处。但是,他能将一个烟泡,一口便吸了进去,憋在胸中半天,徐徐吐出时,已然淡若微岚了。从有些呛人的烟味上可以得知,他吸的是产自甘肃、陕西一带的西土,便宜得很。金善卿明白了,此人烟瘾甚大,而又吝啬。
果然,十三个烟泡吸完了,左莲舫就着小茶壶啜了口茶,说:“吸烟这东西,没学会最好。它最容易让人变懒,若不是这口烟,我也不会出来干这个。”
“莲公是翰林清贵,日后必有一番事业可为。只是眼下的时局……”
“时局不好说。和谈是谈成了,一南一北两个政府,不好办呐。孙文在南京不是放出话来,袁宫保要想作这个临时大总统,就得去南京就职。那时候,人在矮檐下,不可为呀!不过,袁宫保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他不会把自己弄到这种境地,所以,如果袁宫保不去南京,就得定都北京,革命党又不会干。”
斜倚烟榻,言不及义,是近几十年中国男人的一大消遣,俗称躺烟盘子。金善卿此时也感觉到很舒适,谈起来也有味道。他说:“定都在哪里,跟下边的人关系不甚大,关系大的,是在新政府里能否有自己的人,能不能有个位子。”
打动左师爷这种人,得从他最软弱的地方入手。
“这话不假,但要找那么个靠山并不容易,一是要有关系,二是要有钱打点。难呐!”谈到自己的前程,左莲舫大起身世之感。
“您在京城这么多年,老师、同年一大帮,找个好门路应该没有问题。时下政权更迭,正是用人之际。晚辈没有功名在身,要不,也要进京活动活动。”
“要搁在早两年,你这是行里话。但如今不同了,什么是民国,民国就是改朝换代,老人没有用了,一朝君子一朝臣。老夫要是找找门路,在袁宫保面前也能托上个人情。难办的是,如今时新人物吃香,特别是前几年经济特科的洋进士,再有就是新近回国的留学生。这一批人,根本就不是官场中人,全无谦和容让之德,哪有好处往哪钻,为升官发财,可以不顾纲常。与他们去争位置,小看我了。”
金善卿听出来,其实他内心里热衷得很,只是苦于没有门路和办法,再加上舍不得花钱。
“假如花点钱运动运动,或许能成事呢?”
“不是很好办。”左莲舫嘴上很不起劲,眼睛却亮了。“时下的新人,都是平地一声雷上来的,穷得底儿掉。大清朝的官未必好,但大都是一步一步升上来的,或是花银子捐来的,多少有些家底,先不忙着搂钱;再说,那时候有规矩在,无论是官是缺,买卖都有行市,吃多少,占多少都离不了大谱。如今换上这帮新人,等于送走一只狼,来了一群饿虎,最难办的是,他们不知道哪件事该要多少银子?哪个缺一年弄多少进顶而不出乱子?可他们又贪财得很,这不,纲纪乱了。日后与革命党同坐江山,革命党更穷,哪有这么多银子填狗洞?”
“要说到钱,也许吧,不太好说。”金善卿把话说了半截。“您守制的日子快完了吧?”
“如今革命了,哪还有什么守制一说。要说革命党,没什么好的,就是这一点,用不着丁忧守制,倒是真真的体谅作官的苦处。”
“看来就是一个钱字了。假如您要运动回任,大约得多少银子?”
“如今一切都还没有定规,还真不好说。要想运动运动,也得等袁宫保正式登基前后,才能有个准谱。怎么也得一两个月以后。”左莲舫已经从榻上坐了起来,二目灼灼,紧盯着金善卿。
金善卿也坐了起来,很郑重地说:“莲公,今天咱们刚见面,我要是说拿出银子来什么的,也不大像话,再说我也没有这么多银子。不过,我做的这门生意,跟有钱人打交道多,也许一两个月后,仗不打了,银根松动,我能帮您拆借来一笔银子。但话先说下,事情办不成,您别埋怨我,要办成了,您也别谢我。谁让咱爷俩有缘呢?”
“拜托,拜托。若能成功,那便是天大的恩义。”左莲舫激动得很,就差给金善卿作揖了。
“顺便问一句,您跟巡警道的帮办杨以德熟么?”到了先下点毛毛雨的时候了,很小心,不让话头来得突兀。
“场面上的交情,他倒是对我敬重得很,三节两寿,短不了一份常礼。有事?”左莲舫也发现了个中相互利用的味道。“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
“在下很想交交这位袁宫保眼中的能员,顺便捞个人。”咬咬牙,金善卿还是道出了来意,同时对自己很不满意。
左莲舫脸上的笑意从嘴角展开,一点一点地浸入眼中。“是革命党吧?”有捞钱弄好处的机会,若抖抖手放过去,天理不容。
“这也是个糊涂人,不知深浅,而且交友不慎。这次给巡警道抓了,也是有些个误会在里边。”当然不能讲庄子和是铁血团的头子。
“这件事,能开出多大的盘口。”先得弄清楚对方打算出多少血,这是正办的程序。
“我这也是帮帮朋友。他一个人在本地,没什么家财,办这件事,全靠朋友帮衬。”这番话的意思是告诉左莲舫,必定有人出钱,但是朋友交情,不要狮子大开口,要求过奢。
“总得有一个大数吧?革命党的案子,不是玩的。”是不是能出一万两银子?
“拢总算起来,即便不足,也差不了许多。”这一万两银子是全部开销,按出力多少分配。
“看你为朋友这么操心,老夫倒是有个主意。”左莲舫敛色道。“我可以用总督府的名义,行一角公文给杨以德,暂缓动手,先救下他的命,然后再运动杨以德。你看如何?”这买卖我头一个经手,再找什么门路,也不能迈过我这门坎去。
“莲公高义,办妥这件事,在下替您拆借上京的银子。”借钱的信用也是人情。金善卿摸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放到烟盘子上。“这就算是润笔,您老抓紧动公事吧。”
只好委曲庄子和,先让他在狱里忍两天再说。只是铁血团那边如何交代?
镇反干部:那批军火是革命的资本,就这么放弃了?不应该呀!
金善卿:可是我却听说,人是革命的本钱。哈哈,说笑话。军火的事,到了月底才有结果。当时最急的还是救人。
镇反干部:他对你们很重要?
金善卿:当时以为他很重要,因为革命的结果还没有显现出来,他是我们的一颗极有价值的棋子,放在北方,正好可以牵制袁世凯。但实际上,过了一个月再看,也没什么要紧。
金善卿做事的恒昌洋行,在德租界管理局街(今浦口道),只是条小马路,僻静得很,洋行的局面也不很大,华帐房就附设在洋行一楼。
他从左莲舫那里回来,天已过午,人也饿了。谁想到,在他的那间小公事房里,上次在夏太太饭店见到的那位男装美人,正大模大样地坐在他的转椅上,玩弄大拇指上的翠搬指。
在白天里,金善卿终于看清楚了,这姑娘穿了一件宝蓝哔叽面的出锋白狐皮袍子,外套枣红色缺襟坎肩,珊瑚套扣,头戴六合一统的缎帽,顶上胡桃大的一颗红绒结,迎面缀一块双桃红的碧玺,脑后拖着一条油松的大辫子,脚下一双天足,穿着惠罗公司的漆皮鞋。这身装束,衬着她入鬓的长眉、细长的大眼睛和浅黑色的皮肤,真正是个架鹰走马的旗下大爷的风范,只是那多肉的小嘴与微微上翘的小鼻子又让她显露出逗人喜爱的女儿样。
“没想到是我吧?”姑娘的目光在他脸上一绕,唇上笑嘻嘻的,有股子顽皮劲儿。
“我正要找你。”金善卿对男人都很有办法,对成熟的女人也有些办法,唯独对这种脾气不定的半大女孩,不知怎么办。“庄子和这个人,用的是真名么?”
“这可是个笑话?革命党有用真名的么?你真是傻得可以。不过,庄子和这个名字,他用了很多年了,也说不定是真的。谁知道呢?”她瞬间又换了一副极不好说话的样子。
“那么,请教小姐芳名?”对女孩子进话,不能用对待男人的方式,也不能用对待女人的方式。金善卿心中提醒自己,试探着问道。
“我叫宝义。宝贝的宝,义气千秋的义。好记得很。”笑意又转到她的眼角眉稍。
“认识他的朋友们么?或是他的上司?我很需要跟他们谈一谈。”金善卿很客气,但不失自重。“事关重大。请帮个忙。”
“有我什么好处?”宝义有意为难他。其实,她专门来找金善卿,是有人很想见见他,带着武器。
“难道让我带你去逛小班不成?”这是个笑话,两个人都没笑。
“一言为定,不可反悔。”她一直存有这种好奇心。
金善卿不禁埋怨自己,她能参加革命党,必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干什么用这话招惹他。
二人在英国菜市下了洋车,看清没有人跟踪,便走进了戈登堂前的小花园——为纪念那个帮助扑灭太平天国起义的洋枪队队长,英租界当局特地建了这么座纪念堂——在里边转了一圈,这才沿着海大道(今大沽北路)往北走。前边不远的横街上,就是英租界的管理机构,工部局的大楼。再过去一点,看得见英国巡捕房门口站岗的两个锡克教巡捕。
这是条繁忙的街道,两边都是货栈、洋行与大大小小的公寓,是英租界最早建成的街区之一。与它并行的,靠白河(今叫海河)那一边的另一条街道,便是著名的银行街——英、法租界的中街(今解放北路)。也可以说,这一带是英租界的中心。
见面的地点,就在英国巡捕房后面不远的一所小公寓里。守着巡捕房,反而更安全。金善卿赞赏他们的机敏。
二楼的房间很宽敞,高大的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一团团浓重的蓝色烟雾,仿佛仙山楼阁。
房间里边有三个青年男子,很有敌意的样子,嘴上叼着一式的象牙烟嘴。时下正流行此物,英商惠罗公司里有卖,产自英国的非洲殖民地。
金善卿作了个罗圈揖,很客气,但着意显露出来的却是大大咧咧的不在乎。“能见到各位,荣幸得很。”
一个身材矮壮的青年移到门口,堵住金善卿的退路。他胸前挂的金表链足有小指粗细,皮袍是狐腿的,从袖中摸出一枝只有巴掌大小的小手枪来。这枪是瑞士钟表匠的产品,柄上嵌着金星,去年才上市,贵得很。
“你是大清国的走狗,出卖了我们的同志。”书桌后面坐着的青年,是个真真正正的文弱公子的模样,讲出来的话却硬得很“对你这种敌人,我们绝不会手软。”
“且慢。诸位听我一言。”金善卿知道会无好会,但没有想到会是这种场面。革命党人会干什么,他清楚得很。他们对待叛徒,会毫不犹疑地就地处决。“我是你们的同情者,你们不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同盟军。”
必要时该不该讲出自己真实的身分?不能,那会更危险,谁知道他们中间有没有叛徒。
“会让你说话的。我们今天组成三人临时法庭,就是对你进行审判。你有申诉的权力。”
“告我什么罪行?”眼前的一切极像是一场儿童游戏,这就越发的可怕了。最残忍的就是儿童,因为他们没有罪恶感。
另一个坐在桌子横头的人,拿出一张厚厚的道林纸信笺,交给金善卿,上面的中国字里边还夹杂着不少的日文,显见也曾留学东洋。“还是有话明说吧,有必要这么复杂?”不能怕,怕了说不定就没命了。金善卿拉了把椅子,隔着桌子坐在“法官”对面,给自己点了枝革命党人的香烟,爵士牌的,两块鹰洋一听,值一袋洋面。
这是一群有钱的革命党。他心道。
“你的罪行有两条:一是将我们急需的军火送给了满州鞑子,还骗了我们的革命经费;第二条,你出卖了革命者庄子和。根据我们的法律,法庭上只要多数人同意,就可以做出判决。你们二人有什么看法?”
那两个人伸出大拇指,郑重地向下点了点。金善卿明白,这是古罗马竞技场上的一种手势,如今广为欧洲黑帮使用——他们判了他的死刑。
一只小手枪抵在金善卿的耳根下。“你最好老实点。”
“巡捕房就在跟前,枪声一响,非把他们招来不可,到时谁也跑不了。”金善卿先抓个由头应付着,脑子里在想着脱身之计。
“没有枪声,没有巡捕……。”说话间,一条绳子勒在金善卿的颈间,向后猛地一拉,他便仰面倒在地上,那人用膝盖顶住他后背,手上收紧绳子,不紧不慢,很有经验的派头儿。
金善卿双眼凸出,舌头也要吐了出来。
“我有话说。”一直坐在一边,就着俄国茶饮喝茶的宝义,上来拉住绳索,用力将那人推开,说:“作为三人法庭,你们忘记了一个重要程序,他应该有个辨护人。”
“宝义女士,这是我们铁血团的事,你们女子暗杀团似乎不该来插手。”“首席法官”斯文有礼,同时也寸步不让。“你替我们把他弄来,这就够了……”
宝义手扶着桌面,身子前倾,字斟句酌地说:“革命分团体,但道理却不分团体。如果有一天你被审判,你会同意这么草率么?不能啊。我们不能让敌人笑话我们,说我们比腐败的大清官吏还不尊重生命。革命就是解放生命,解放理想,解放民众,怎么能这么干呢?”她很有些革命理论。
“那么,谁替他辨护?”
“我。现在重新开始。”宝义的话,很让金善卿吃惊,也很感动。这说明了一件事,宝义在革命团体中,很有些地位。他突然觉得,有些爱上这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了。这算哪挡子事情!他马上又否决了自己。
眼前的一切就仿佛是一场孩子们的游戏。重新宣读“起诉书”之后,宝义站起来,像英租界中会审公所里的律师一样,很郑重地向法官鞠了一躬,说:“眼前这个人,并不是革命的敌人,他只是个贪图发财的商人。庄子和调查得很清楚,那批军火,你们付了6万块钱的定金,而他们付出的是8万块钱的货款。如果他们不把军火交给你们,而是交给清政府,他们会损失自己的2万块钱,和我们的6万块钱。首先,没有一个商人会做这种傻事,2万块钱,够他们在租界里买一所小洋楼,外加娶个姨太太。而另外那4万块钱赢利,他们更不可能放弃。”
“如果清政府给他更多的好处,他自然会这么干。”首席法官虑事周全。
“大清国已经穷得开不出军饷来了,怎么可能拿几十万银子收买他?这是笑话。就算是真收买,拿十万银子出来,经手的官员也得勒索九万,到他手里剩不了几个。你们每个人家中都有当官的,自然知道这个理,要不干么出来革命呢?”宝义盯了神色如常的金善卿一眼,对他的镇定与坦然相当钦佩。
守在门边的那人可能被说动了,小手枪也回到了袖子里。金善卿扶起翻倒在地的椅子,坐了下来,用手抚摸着脖子上被绳索磨破的伤口,向宝义投来赞赏的目光。
“第二,军火被扣押的时候,隆裕老太婆正要宣布退位,革命即将成功,在这个时候把军火交给他们,而得罪我们革命党,这人不是疯子,便是个傻瓜。这人像傻瓜么?”
“那么,庄子和被捕……”他们的口气略有些松动。
金善卿苦笑道:“庄子和怎么会被捕,我一点也不清楚。按说,南北和谈成功,他们不应该再逮捕革命党人,尤其是在租界中绑架去的,这很费猜疑。假如各位信得过在下,我愿意尽快把这件事弄情楚。”
那三个人到隔壁房间去商量,没再留人看守他。
宝义握紧拳头向他用力挥了挥,金善卿笑了。这是如假包换的死里逃生,他很感激宝义,甚至从心底有些佩服。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孩,做到这一切真不简单。
突然他又想起一件事:女子暗杀团。宝义是女子暗杀团的成员,此事大可研究。他给宝义奉上一杯茶,轻轻地拍了两下她的手,心中用劲,眼色中两个人结成一党。
等了好一阵子,那三人还没出现,显然意见不一。宝义推门走了进去。此时倒是逃跑的机会。金善卿心想,但没有动。
很快,三位革命者从里间鱼贯而出,为首的青年说:“我们暂时相信你的话,不过还得经过考验才行。今天是腊月二十七,年三十之前,你要把庄子和救出来,不管他在哪,有多困难,必须办到。”
“还有三天的时间,我办不到。”命活下来了,就更不能胡乱答应他们什么。
“多长时间能行?”富家子多半没有耐心。
“首先一点,如果我弄不出那批军火,请允许我把你们的钱还上,或是另给你们再运一批。这段时间里,不许打扰我的家人、同事和朋友。”谈条件是金善卿的特长,事情向他擅长的方面转化,很是让人愉快。同时,“朋友”两个字,被他很微妙地传达给宝义。
“庄子和怎么办?”
“我尽力而为。”
“没有尽力不尽力这一说。我们可以给你宽限几天,正月初五之前,庄子和必须得出狱。”
“如果办不到呢?”金善卿终于认清了这几个小伙子的的脾性,他们暂时不会杀他了,但却不能保证他们在冲动之下,或是他正月初五没有救出庄子和,是否会伤害他?那是一定的。他心道:自己面临着巨大的危险,甚至这危险超过被清政府抓捕。
“哼哼……。你可以走了。”首席法官像个义士般摆了摆手,手指上一颗巨大的火油钻戒指映光一闪,夺人二目。
“我还不能走。打早晨到现在,我还没吃过东西。”金善卿觉得,只要给他个机会,他一定会把这种敌对的情绪,转化为温煦的友情。
樱桃木的小餐桌被拉到中间,上面早摆好从俄国熟食店买来的莫斯科硬肠、烤牛肉,黑海的鲟鱼子酱和罐装的果酱更是奢侈品。如果革命能让人过上这种生活,大清国今天才亡,可算是国运长久了。金善卿心中好笑,嘴上却在与他们闲谈,一两个话题过来,他心中更有把握了。这都是些有钱人家的好孩子,没染上吸鸦片、逛妓院等恶习,比他要强。于是他们留学外国,自然容易接受新思想。这一点,与他也很相似。
蓦地,金善卿的脑海深处产生了一个想法,模模糊糊的不大清楚,甚至有些异想天开:自己不算是正牌的革命党,如能够收服这些人,还有与他们相连的新兴的势力,为自己所用,会有什么事办不成?有多大的财不能发?可笑,但未必不可一试。
重新回到街上,金善卿颇有些再生的喜悦。他也像洋人那样把手伸向宝义,“多谢搭救之恩。”
宝义的手纤巧滑腻。她将温润可爱的小嘴凑到他耳边,说:“我是个真正的革命者,不讲私情。初五之前,你最好把庄子和弄出来,不管用什么办法。如果是武装劫狱,我给你调动人手。”
“佩服,佩服,如果秋瑾还活着,准像你这个样子豪爽、热心。”金善卿第一次不知道自己的恭维话是否得体。“不过,劫狱的手段还是暂且放一放,也许有其它办法。”
“记住了,正月初五之前。”宝义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眼前这人身上有些别样的魅力触动了她,不同于她的那些“革命战友”,让人心中痒痒的。“在这段时间里,我会跟你寸步不离,盯得紧紧的……”
镇反干部:这些人那么信任你?不会吧。
金善卿:当然不会。后来我才知道,这都是宝义的功劳,她在那些人面前替我作保人,我才能重见天日。当然,如果救不出庄子和,我也很危险。
镇反干部:会有多大的危险?
金善卿:满清政府抓到我未必会杀头,但他们却会要我的命。
镇反干部:这宝义是什么人?
金善卿:她是个买办的女儿,德华学校的毕业生,讲得一口好德语和英语。也是女子暗杀团的重要成员。
镇反干部:女子暗杀团是怎么回事?
金善卿:这个往后再谈吧,还是先讲庄子和的事,一件件来……
3
天津县的监狱最初在三叉河口北边,李公祠旁边。后来这里建北洋大臣行辕,便迁到了“西头”——西门外,大名“天津县监狱”,但本地的老百姓更愿意叫它“西头监狱”。
金善卿几乎被那灰色高墙惊住,除了当年的天津城墙,这一带再没有过这么高的墙。灰色青砖,石灰勾缝,顶上还竖着铁棘藜,给人的那种压迫感,让人喘不上气来。
大墙外边,一眼望去,直到西马路,全部是低矮、破败的小窝棚,建筑材料是捡拾来的破烂砖瓦和糟烂木料。每当下雨的时候,即便是撒泡尿般的小雨,这里的积水也会漫进屋内,如果雨再大一点,水便上了炕了。就在这里,大约有二十万真正的穷苦人,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金善卿的一个远房的亲戚,早年捐了个典史,来直隶候补。虽说无缺可补,但到底给他混上了个差事,在监狱里当上了会办——类似于今天的副典狱长。
金善卿今天带着左莲舫的公事来的,上面盖着总督陈夔龙的紫花大印,算是奉命准许探视。宝义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手上提着个蒲包。蒲包里边是两只道口烧鸡,二斤曹记酱驴肉,十二个吊炉火烧,给庄子和挡饥。
“这个人是革命党,见他干什么?”这位亲戚姓于,虽说也算是个官,但落在这种地方,便被人称作“于头儿”。他倒也没做他想,这个“于头儿”一年能在犯人身上弄出几千块钱来,也就不在乎叫什么了。“该不是,少爷你也……?”
“没那八宗事,我跟他学画画。再者说,这不民国了么,革命党不算罪过。”金善卿提着个麻绳捆扎得结结实实的小纸包,上边贴着“杨村糕干”的红笺。“带来点小意思,老没见了。”
纸包往桌上一放,“当”的一声——里边是五十两的官宝一锭,当官的见到大元宝,比洋钱要欢喜。
“咱爷们儿过得着,这是干什么?”于头儿把纸包向金善卿推了推,感觉清楚里边的份量。
“他在这,没受罪吧?”庄子和要是让同牢的人给改了模样,他也不好交代。“您了帮着照应照应。”
“杨以德亲自交代下来的人,不敢大意。而且他有话,好好待承,别屈着。这不,住单间,睡高铺,没有问题。”于头儿的眼睛觑着他,手上将那锭银子收入袖中。“但有一节,这家人是不是死绝了,就没个人来看看。他没钱上下打点,就难免短口吃食。别的倒没什么。”
“他孤身一个,哪来的家人?”金善卿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家人。“不过他可会写字、画画。”
“那管个屁用?”
突然,金善卿灵机一动,说:“说不定我能替他想个撤,让他自己挣饭吃,你们上上下下,也能得点好处不是?”
“那是好事呀!”
“就这么着。带我看看人去。”
里面一个大院子,倒也干净得很,只是死气沉沉的,没个人走动。牢房门眉上是块石雕,凶猛的兽形,伸出双臂抱住大门,名叫狴犴。牢房里边也不是旧式监狱半地牢的样子,一条长长的走道,两边是一间挨着一间的牢房,从牢门的密度上看,房间有大有小,牢门用的是新近时兴的包洋铁皮的木门,上边一个嵌着铁条的小窗,下边一个送饭、递尿桶的小门。里边没有窗子,只有走廊的两头,各有一扇窗子,于是,两头靠窗的牢房便是“上房”了。
每一间牢房中,都像美国沙丁鱼罐头一般,挤得满满当当,一只只手从小门中伸出来,去抓宝义手中的蒲包。宝义有些惊慌,紧紧倚在金善卿身后,不敢向那一只只的脏手上看。这是金善卿第一次见到她害怕。
庄子和被安排在“上房”里,独自一人,蜷曲在“高铺”上,手中攥着半块乌黑的窝窝头。所谓高铺,其实就是两块砖头架住的一块窄铺板,上边没铺没盖。中国五千年的规矩,住店、坐牢,铺盖自备。
“你干什么来了?”见金善卿从门上的小窗口露出半张脸,庄子和从“高铺”上下来。他扒着门边左看右看,见只有金善卿和宝义二人,便勃然作色。“你他娘的找死呀?装什么好心?你要是给抓了,我那批货怎么办?”
监狱这地方很能改造人。庄子和原本是个斯文人,只呆了一天,也满口粗话,像个穿着二尺半大褂子的绿营兵。
“住嘴。你看我是那种冒失鬼么?没把握的事,不是我干的。我问你,过堂了没有?”
“真他娘的奇怪。把我扔进来之后,别说过堂,连个在窗口扒扒头的都没有。是不是他们觉得抓错人了?不会呀。”庄子和抓了抓刚刚被虱子光顾的短发。
“特地到租界把你绑来,怎么会出错?是我花了大把的银子,才保住你这条命。不信你问宝义小姐。”金善卿看到眼前的情况,对营救庄子和有了信心。民国了,袁世凯与孙文是一家人了,抓庄子和就没有道理了。
“这可说不准……”庄子和有些费猜疑,目光转向宝义。
狱中的犯人们仍在叫喊:给口吃的吧,赏一点吧大小姐……。宝义的神色惊疑不定,把蒲包交给了金善卿。
“到底是怎么回事?”庄子和有些个不耐烦了,眉头上拧起一个小丘,神气很庄严,依旧是革命领袖的样子。
“金先生走的是总督衙门的路子。”宝义凑到门边,还是时不时地回过头来,望一眼其它狱门内伸出来的脏手。“正在想办法救你出来。”
金善卿退后几步,让他们可以自由交谈。
“他有这本事?”庄子和不信。
“我并不很清楚,看样子他有点办法。”
“他没找你们要钱打点么?”商人的行径,时时出人意表。
“好像是用的他自己的钱,至于过后怎么算,还没提。”宝义也在猜测金善卿的想法,还是给他留个转还的余地好。
“你太信任他了吧?别是对他有些好感?”庄子和毕竟是个领导者,目光如炬。
“好感说不上,我都是为了革命事业。”我自己怎么想,与你何干,你又是我什么人?宝义暗道。她瞟了金善卿一眼,见他背向着她负手而立,蒲包挂在指间,倒像个带着礼物走亲访友的佳公子。单这一份洒脱,便让人亲敬。
“如果他有什么异动,除掉他!”庄子和的音调冷峻。这是为了事业,非关个人好恶。
镇反干部:我总是不明白,行贿之后,真的这么管用吗?
金善卿:那个时候,仍然保持着满清的传统,收受贿赂的人,负有很大的责任。如果没有那个能力,对方不会收你的钱财。再说,左莲舫收的钱,算不上是贿赂,而是一种行规,他只是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做了一点疏通的工作,即使他的上司知道了,也不会责罚他。
镇反干部:作为清廷的走狗,他怎么会替革命党求情?你这是在歪曲事实吧?
金善卿:如果是早几十年,比如同治时期闹“发匪”,就是太平天国,那时大清国还有些个规矩,对造反者绝不容情。到了宣统时,清廷上下人人自私,人人为自己打算,不再有原则,除了重大案件,处理革命党的案子,与处理普通刑事案一样,也可上下打点,蒙混过关了。这正是清朝灭亡的原因之一。
镇反干部:你是真心想要营救庄子和么?看你的意思,并不是很起劲。
金善卿:办这样的事情,哪有简单易行的?我救庄子和,为公,是我们需要他,指望他在北方发动起义,即使不成功,也会给同盟会带来一些谈判的筹码;为私,我不想不明不白地被人干掉,被当做革命的叛徒。
4
不管事情有多难,生活总得继续。转天一早,金善卿突然想吃口儿本地风味,便特意赶到华界,进了东门外一家专营早点的小铺,一碗锅巴菜,浇上辣椒油、腐乳汁和芝麻酱,浓香扑鼻。革命者也是人,也有人的欲望,吃口顺口儿的,穿件儿体面的,乃是人之常情。他有些赞赏铁血团那些少爷革命者的生活态度,革命的目的,亦不过如此。
报摊上,当天的报纸大都出来了。打发早点铺的小力笨买来一看,报社在南市的几家小报,都在醒目的位置登了一则广告,是革命党头子庄子和在狱中卖字的笔单。这是金善卿昨天下午奔波的结果。
当时报社的人都以为他不是有病,就是在开玩笑,只在他交了广告费之后,人们才当真。不过,仍然觉得他这个想法太过离奇了,但想到天津卫这个地方,每天奇怪的事情层出不穷,心中也就释然了。
金善卿深信广告的力量,报纸这东西对人们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说服力,即使是有悖常理的事,只要是登在报纸上,必然有人信以为真。他推销德国工具,长年登广告,灵得很。
这下子,庄子和不但能给自己挣上饭吃,还能把名声传扬出去,为他的营救工作做些铺垫。他倒不愁没人去找庄子和买字,这个地方的人好新鲜,一有新鲜事,有用没用,人们都一窝蜂地往上拥,好像落后些便丢了人似的。
先让他在里边写几天字,也算是养资格,上学堂。如果轻而易举地把他弄出来,他说不定越发怀疑自己与满清,不,如今是袁世凯有牵连。
报上同时还有一条消息,袁世凯宣布:鉴于南北和谈成功,停止抓捕革命党人,已被捕者全部释放。他有些佩服自己的判断力,不出意外,今天与杨以德见个面,大约很快就能把庄子和放出来。当然,一份厚礼是免不了的。
见面的地点约在法租界天增里后面,这一带是著名的娱乐区。近年来,满清衰败之象已经清楚地显现出来,于是,北京的贵胄、巨室纷纷在天津租界中买地建宅子,准备大清国万一有何不测,便就近躲进来作寓公,他们顺便带来的是顶极的吃喝玩乐技艺;而本地的富商、买办财力甚厚,同样讲究玩乐,所以,苏州、上海长三堂子的红姑娘们,纷纷带着梳头娘姨,带着时新的服饰和新样的发髻,来到天祥后安营扎寨,大发利市,同时,使本地大姑娘、小媳妇的服饰、发饰为之一变。也有老古板看不惯,称此为“服妖”、“发妖”,“国之将亡,妖孽必出”。不幸的是,确实让他们言中了。
莲香书寓的院子,有些像上海的石库门房子,只是规模较大,前后楼都是三楼三底。门口一对电灯亮如白昼,照着停在那里的一乘蓝呢大桥,想必是左莲舫的。逛小班都是晚上,来早了姐儿们还没起床呢。
金善卿在门口停下脚步,想了想,他几年前在这一带疯玩疯闹的时候,没有这么个莲香书寓,当时这所房子里是个扬州老鸨子,养着五六个十二、三岁的清倌人,做出条子、侑酒的营生。一别几年,物是人非。
“金爷,老没见您了。这位爷,一块儿里边请,左大人在楼上。”守在门边的是一条精瘦的汉子,一脸的烟气,两眼的精细,向金善卿打了个千,目光却在宝义的胸前臀后绕来绕去。这是那种南边人称为“相帮”,北方人称为“茶壶”,或径直叫作“王八”的仆役。金善卿看着面熟得很,必定是这一带的老人儿,所以认得他。这路人眼毒得很,想必看出宝义是女人,但却一声没吭。
带着宝义来,一来是实践早些时候的诺言,带她逛小班开开眼;其实主要是让她眼见他所做的一切努力,转达给她的革命党“同志”。
“二位爷高升啦。”送他们上楼这当口,那仆役扯足了嗓门儿,向楼上吆喝。这一嗓子有一极具调侃意味的别名,叫“王八叫”,一来是敬客之道,二来知会楼上的姐儿,客人到了。北方的妓院、饭馆都是这规矩,叫“响堂”,但江南书寓没有这规矩,这茶壶是刚招进来的本地土产。金善卿从荷包里模出一块洋钱,用手指向仆役一弹,洋钱在半空中翻滚着划出一道弧线,被仆役灵巧地接住,就手打了个千,又一嗓子:“谢金爷赏。”这又是规矩,知会茶房、灶头和端茶倒水的小大姐儿们,客人赏下来了,以示马上交公,毫无私心,等摘灯、上门后众人俵分。
一时间,金善卿好似刘阮二次赴天台,大有重游旧家别院之感。
出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个高大的美人,身量几乎与金善卿一样高,眉眼鼻子嘴都比标准美人儿大两号,迎面一笑,倒也妩媚,眼睛溜在宝义身上,也认出她是女人。“左老爷在躺烟盘子,金老爷和这位爷也宽衣歇歇?”迈步引着他们往里走,裙下闪出一对大莲船,只比金善卿的脚小一寸不足,还是缠过的。
“隐侯,宽衣,宽衣,自己家一样。”隐侯是金善卿的表字。左莲舫端着烟枪,趿双绣花拖鞋,从里间走出来,头顶只及大号美人的耳朵。比这更奇异的爱好金善卿也见过,所以面上笑意缭绕,上前对左莲舫一揖,同时引见了宝义,权且也算是位老爷,没提是女人。带女人逛小班,可不是件体面事。
左莲舫的兴致好像甚高,还礼时哈哈一笑,“不认识吧?这就是莲芬,她还有个妹妹香云,大名鼎鼎。你也可以叫嫂子……”
“不作兴这样子讲,你一没央媒上门,又没发轿子来抬,看让金老爷笑话。”莲芬的官话也带着吴侬软语的韵味,颇有撩人之致;敛衽一福,依稀风摆杨柳。“还是请金老爷宽衣吧。”
金善卿还了半礼,示意莲芬过一会儿再说。他第一次见杨以德,还得有个衣冠见礼的过程,他不想有失礼之处,他在当狗少时,也是个讲过节,懂里儿懂面的场面人。
楼下仆役又一嗓子,“几位爷……”突然间,声音像被剪断了一般,没有了下文。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刮到门前,棉门帘一挑,闪进两条大汉,身穿灰士布大褂,外罩巴图鲁坎肩,一手插在大褂里边,应该是握着短枪,另一只手拉着“山膀”。
莲芬像是应酬惯了这种场面,挑起里间的水红门帘,让两人四下瞧个明白,便又风一般出去。门口痰嗽一声,这才踱进来一条大汉,正是巡警道帮办兼探访局总办杨以德,四十出头的年纪,又高又壮,大胖脸上,稀稀落落的是得天花留下的麻坑,只是一双眼睛,在厚重的眼皮底下,砭人肌骨。金善卿见过此人的照片,却没见过这双眼睛,不由得吃了一惊。
杨以德身后跟着个小旦似的男孩,穿件淡灰色的的灰鼠皮袍,织就的折枝梅的隐纹,外罩枣红色的一字坎肩,水钻的套扣,油松的辫子,面上有红似白儿,一双大眼睛,清秀得紧,只是眼角眉稍有股子哀怨的味道,像是专工苦戏的。
左莲舫慢腾腾地从里屋踱了出来。
“莲公,晚辈有礼了。”杨以德上前一揖。左莲舫没有托大卖老的意思,也还了一礼。
镇反干部:你这个故事讲得有些杂乱无章,你们有事求着杨以德,怎么左师爷倒是架子大得很,不对吧?
金善卿:首先要说明一点,我这是原模原样地讲事实,绝非杜撰的故事。再一点,左莲舫与杨以德虽然同是四品官,戴着个青金石的暗蓝顶子,但杨以德是个佐杂出身,靠保举升上来的;而左莲舫是翰林出身,又是东宫的官属,清贵得很,绝非外省的官员可比。再者说,他当时正是总督的总文案,必定是直隶总督陈夔龙最重要的亲信,若非在那个特殊时期,杨以德怕还巴结不上。
当介绍到金善卿时,两人拱手相对一揖,宝义也跟着拱了拱手。这是混洋饭的人与官场人见面的常礼,彼此相互并不统属,而替洋人做事也就算不得是小民了,所以才有这么个分庭抗礼的身分,大约是比照秀才见县官吧,否则就得叩头了。
“奎官,来给二位老爷叩头。”杨以德招呼那男孩。
奎官当真取过毡条,跪在上面要给众人叩头。
“算啦算啦,看不折煞老夫。”左莲舫拉住奎官的手,粘住一般放不下。“几日不见,越发的俊俏了。”
金善卿留意到,杨以德的眼睛在宝义身上,倒是莲芬柳眉倒竖,嘴撇得赛瓢。虽然如此,莲芬的一番应酬,显见是苏州班子的正宗传授,主是主,客是客,上茶、端果盘、让瓜子、递手巾把,八面周到,让每个人都觉得她是在围着自己转。她只是对奎官的态度略有些个不显眼的轻慢,同行是冤家,她也在理儿。
杨以德坐在客位上,眼皮搭拉着,像正在观察自己的五脏六腹,略沉了沉,对左莲舫道:“这位金兄莫不是大关金家的少爷?瞅着眼熟得很。”
“杨老爷好眼力。”他说得一点也不错,金善卿家是在天津大关上发的财,所以人称“大关金家”。而杨以德原本是火车站剪票的出身,有一项特别的本事,见人过目不忘,他抓革命党发迹,靠的也是这本事。在他当暗探的时候,金善卿是本地少爷班子里的红人,必定见过。
“听说你也参加了革命党?”厚眼皮底下露出一条缝,寒光隐隐。
“没有的事。从日本回乡,就在恒昌洋行华帐房里干买卖。干革命党能发财么?哈哈。”
“就算是也没什么。”杨以德的眼睛睁大了些,寒光缩了回去。“现而今革命党推举袁宫保当临时大总统,也算是识时务的俊杰。”
左莲舫插言道:“看近来的新闻纸,袁宫保跟革命党谈成了,不再抓革命党了。有这事?”
这是他一手托两家,该当要做的。作为中间人,由他引入正题,恰到好处。这个老官场毕竟人情熟透。
杨以德没有回答,眼睛望着宝义,对奎官道:“你陪着这位小爷,到里边去抽一口儿。好好伺候着。”
莲芬送他们进入内室,放下帘子,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几位爷歇一歇,我去看看鱼翅发得怎么样了?”干这一行,要看不出眉眼高低,绝对拢不住客人。
“你的事,莲公跟我讲了,不好办。”房里清静了,杨以德也放松下来,带着几分知心的样子,说。
“袁宫保的命令,总不会是假的吧?”他虽说没有一口回绝,但这话头也不是好相与的样子。金善卿在琢磨着怎么才能打动他。“我这是受朋友之托,但凡有一线希望,杨老爷还请多帮忙。”自己是有用之身,可不能事情没办成,倒坐实了自己是革命党,日后的工作就不好做了。
左莲舫也跟着拱了拱手。
杨以德叹了口气,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很真诚,说道:“今天没有外人,我也就有么说么,不藏着掖着。实际上,两个月前,南北和谈刚开始时,袁宫保让赵秉均(内务部尚书)送给在下一道手令,亲笔写的,让我暂缓抓捕和处决革命党,同盟会那方面,也下了保证,保证不在北方发动政变。”
这是个新情况。金善卿半信半疑。
“你应该相信。”杨以德的大胖脸向两下里咧了咧,算是笑了。“你想想,去年武昌兵变前后,我抓了、杀了多少革命党?再多杀几个根本不是问题。我也不怕革命党来向我扔炸弹。但这两个月我杀了么?”
“确实没有,处决犯人的公事得过我的手。”左莲舫证实了杨以德的话。
“但有一伙子人并没消消停停地等谈判结果,他们还是在不断地闹事,就在上个月,还想策动新军,强攻总督府,要效仿武昌,来个兵变。更不用说他们三番五次的暗杀我。”杨以德有些激动。“就这,抓住的人,也只杀了几个为首的。”
“可袁宫保要释放革命党啊。再者说,今后你们两家是一家了,更没有必要再关住他们。”金善卿知道这话并没有说服力,但他并不着急,他需要听杨以德讲更多的话,对他了解越多,事情解决起来越容易。
“我的狱里已经没有革命党了,昨天就都放了。”
“有个叫庄子和的刚给抓进西头监狱。”
“我知道那是个革命党,但我没有办法证实他革命党的身分,就没有办法放他了。”杨以德从袖中掏出个珐琅的鼻烟壶,抹了两捏儿,放炮一般打了一连串的喷嚏。“我上报袁宫保,打电报给南京临时政府,让他们约束在北方的革命党,你猜他们怎么说?说是革命党最近没有举动,任何在北方发生的,敌对于袁宫保的行动,都是土匪所为。”
“是谁这么讲?”
“回电的就是那个炸摄政王出名的汪兆铭。”
这是万万想不到的事情。金善卿没想到汪兆铭会有这一手,为什么这样做呢?他在上海见过这个汪兆铭,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一个小个子。不知道这事是谁的主意。
“只是……”一股不安与不平在金善卿胸中涌动,他越发地想救出庄子和。
“不必担心,人在我手里,委屈不着他。今天下午,他的书画铺子已经开张了,好热闹的人还真不少。这是个好办法,小子,亏你想得出来?让他在里边磨磨性子也好,要死的人了,给他几天好日子过。”杨以德又把眼闭上了。
“难道要杀了他?不能吧。”左莲舫大起疑惑。
“内务部尚书赵秉钧的命令,凡是汪兆铭所说的那种土匪,一律处斩,不必再向上行文。我想,还是让他们过个年吧,过了初五,再处置也不迟。”他的目光盯着金善卿,语气中带着些许的怜惜之意。
呀!金善卿蓦地从心底生起一股子凉意,庄子和性命不保。
场面上刚刚一冷场,莲芬便走了进来。“各位老爷,摆台子吃酒吧……”
宝义与奎官拉着手也从房里走出来,一对枣红坎肩相映成趣,两人眼圈都红红的。
镇反干部:你简直是在胡说八道,诬蔑同盟会,还自称是革命先辈,我看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动派。
金善卿:您这是干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能好好说?
镇反干部:你刚才的指责太可怕了,等于是说同盟会的人在出卖北方革命党。
金善卿:我没说同盟会出卖他们,这是杨以德说的。不过我倒是看了那封电报,原话记不清了,意思与杨以德说的没什么两样。这件事我也半信半疑,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倒是支持这种说法。我想,很可能汪精卫有些个人目的在里边。据说他当年用炸弹炸摄政王不成功,结果被捕入狱,按说他有九条命也该死了,最后倒弄出个摄政王爱他的才学,大发慈悲之心,关了些日子,给他个教训就释放了。这事太奇怪了不是?再结合他日后当汉奸的情况,当年这事是不是有些个蹊跷?
5
再踏进西头监狱,金善卿有股子异样的感觉,太静了,没个人气儿。往牢房里一看,非但革命党没有了,作奸犯科的也全放了,简直就像半夜里人走池空的澡塘子。
“这是从哪说起呢?这是……”管狱的“于头儿”送金善卿到门口,站在狴犴下边,大起不平。“袁宫保一道令下来,牢里的人全放了。他老人家也不想想,哪有那么多革命党?放了他们,这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都得喝西北风去。”
这话不好回答。金善卿拍了拍他的胳膊,以示同情,便带着宝义,径自进去了。站在通道的东头向西看,只迎面一扇小窗子,顶上的灯也灭掉了,黑洞洞的,了无生气。但一阵阵的人声,从西头传来,模糊不清。
走到近前才发现,庄子和的牢门四敞大开,顶上给临时拉上了四只60烛的灯泡,照得屋里通亮。“高铺”上也有了铺盖,还是绸面的;当中一张旧春台,权当是画案,一卷卷上等宣纸插在一只新木桶里——代替了画海;不知从哪弄来一把大号圈椅,干瘦的庄子和大模大样地坐在上边,有些猴子称王的味道。靠墙一只装三星白兰地酒的板条箱子,翻倒过来当餐桌,上面有酒有菜,金善卿扫了一眼,便知是家山东馆的手艺,爆三样、葱烧刺参、溜鱼片、金边白菜,有鱼有肉,有荤有素,酒是老白汾,菜剩下很多,想必庄子和再没挨饿。
三名狱卒围着画案,抻纸、磨墨,认真得很,宛若在签押房里伺候上司。
“过得不错嘛。”宝义站在门外,歪着头往里瞅。金善卿跟在后面一拱手。
庄子和连忙站起身来,嘴上油光光的,拱手相迎。“托福,托福。早知道有这好日子,我自己去找杨以德,还用他抓我进来?”又对狱卒们道:“几位辛苦了,我这会两朋友,给弄壶茶来。”顺手递过一个茶叶罐,送他们出去。
“上好的徽州花毛峰,苏州单瓣茉莉,三窨,又香又耐泡,正兴德的地道好货。”庄子和轻轻搓着双手,面上笑迷迷的。“这两天,写了上百幅对联,比我这一辈子写得还多。整个监狱的狱卒,都指望着我写字赏他们小钱花,就派人分成三班,轮流伺候我一个人儿……”
狱卒们走远了。
金善卿道:“恭喜恭喜,发财发财。”他此时已经没有必要告诉庄子和,这件事是自己的策划,日后如果能够出狱,他再弄明白了,这份人情更让人感动。只是出狱的事怕是没有把握了。
“你倒舒服了,我们在外边跑断腿。”宝义似乎有些不悦,但还是玩笑的成份居多。“你知道么?你出不去了。南京临时政府……”
“南京临时政府目前还弄不清楚咱们的情况,”金善卿打断了宝义的话头,向她使了个眼色。他不能让同盟会与北方革命党之间闹出矛盾来,以至于分化,甚至对抗。“所以,委托他们营救你出狱,还得需要几天时间。眼下我们俩人正在走杨以德的路子,对方还没吐口放人,但也有些个眉目了。”
庄子和也是个厉害角色,一听便知道这里边有事。“是不是同盟会不把我当盟友看,不肯援手?”
“没有这事……”
就在金善卿苦于招架的这当,于头儿一步迈了进来,坐下来东拉西扯,不肯离去,算是给他解了围。
临别时,金善卿对庄子和道:“安心再等等,多则五天,小则三日,必有佳音。”
庄子和这里不是能够糊弄得住的,金善卿觉得,在救出他之前,还是少见面为妙。可日子有限了,杨以德的意思是,过了初五就行刑,怎么办才好?
同盟会设在本地的联络处之一,在英租界咪哆士道(今泰安道)西头儿的一所小楼里。门前就是墙子河,冰面已经糟朽了,岸边是枯黄的芦苇和蒲草,摇摇曳曳,颇有几分残冬的景致。若在夏日,河上往来的是往城里送菜的小船,而深冬则是飞一般驶过的冰床子,满载大白菜。院子里的一棵西府海棠,枝丫如铁,若再过两个月,必定是满树繁花,香气袭人。
“林老板在家么?”林老板是同盟会北方支部的代理支部长,在日租界旭街上开了家洋广杂货铺子,生意挺红火,替同盟会筹集经费。金善卿早上来过电话,约定了这次见面。
出来应门的老仆,问清暗语之后,方才领他进门,躲在门后的两名带枪的青年,把门又当地一声关上了。
这是金善卿第一次到这里来,对方加着小心是应当的。不过,林老板临时出门了。他决定在这里坐等,事关庄子和的性命,一定要见过面再走。谁想到,这一等,就等到了太阳偏西。
他此时心中难免疑惑,莫不是同盟会的人有难?不像,这里没有任何慌乱的迹象。是不是有意躲着我?更不应该呀,我这是第一次与他们联系。他恰好利用这个机会,反思了一下自己近来的行动,没有什么违背同盟会宗旨的行为。他确实是来请求他们的,请他们发封电报,让南京临时政府那边出面,哪怕只是承认庄子和的革命党身份,也好就着袁世凯放人这一锅,混出来完事。
林老板进门时,已经掌灯了。“我为了见你,特地赶回来。咱们长话短说,我马上还得走。”林老板是个中号胖子,在广东人当中,这么魁梧已经难得了。
“我来有些事人交代。”金善卿心中增添了几分不悦,他与大多数北方一人样,本身对广东人也没有太多的好感。
“我知道。”林老板面色凝重,一口广东官话实在难懂。“庄子和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南京政府来电,让你放弃与他们的关系,尤其是不要牵累到这里。”
“这话当真?”金善卿憋了一下午的火气,忍不住要发作了。自从与革命党打了连手,他把自己的脾气压抑得太久了。“这么说,是要放弃对庄子和的营救,任他自生自灭?他们是怎么想的?”
“上级的意图,你我不便悬揣,听从命令才是正确的。”
“屁话!”他不知不觉中,狗少的劲头便拿了出来,帽子一摔,挽起了袖头。人在愤怒时,最易显露出本质的东西。“他们知道我们在干什么?还不是听你的汇报?我们在这里辛辛苦苦地培植革命力量,你们说放弃就放弃了?这些人难道就不算是革命者么?”
“这还真不好说。”林老板丝毫没有因他发怒而动容,只是面色不大好看。“不过,新任的同盟会北方支部的支部长要来了,你可以向他当面争取。”
“什么时候?”
“总得过了上元节吧。”
“到那会儿,黄瓜菜都凉了。”铁血团的那帮少爷,不知道还会不会让他活着过正月十五。他倒不是怕死,只是觉得这事干得不义气。
镇反干部:如果他们真的放弃了革命同志,他们就不是真正的革命者。
金善卿:这话我赞成。也正因为我这么想,所以才与他们有很大的分歧,以至于最后脱离了他们,至少是部分脱离。
镇反干部:他们为什么这样做?我总觉得不合情理。
金善卿:其实不难明白,因为他们不是共产党,没有共产党的理想、原则等等,就算是真的做出这种危害革命的决定,也没有太多的过份之处。真正过份的还在后头。
镇反干部:怎么?
金善卿:知道继任的同盟会北方支部的支部长是谁么?汪兆铭,汪精卫,他来时表面上是促请袁世凯南下,但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拿了袁世凯二十万块银洋,给资遣散了北方的各个革命组织。
镇反干部:那些人呢?
金善卿:哈哈,有的回家去继承家业,成了资本家、大商人;有的进了本地谘议局,后来成了国会议员;有的嫁个阔丈夫,过小日子去了;也有的仍旧做苦工,永无出头之日;当然,也有的十几年后参加了共产党,领导人民翻身得解放。
金善卿真的给气昏了头,离开林老板时也没有乘车,更没有发现身后跟上来两条黑影。他沿着墙子河绕了过黄家花园的小铁桥,将走到犹太俱乐部时,那两个人揪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入一条僻静的小巷。
他身上一向没有带武器的习惯,带着枪,终日在租界里游荡,很是危险。再说,他并不主张每一个人都拿刀动枪的,有许多工作比杀人更重要。
那二人只是用短刀抵住他的脖子,并未掏出枪来。
“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声音压得很低,很紧张的样子。
“我是个过路的。要钱在口袋里。”他必须得把他们当成劫匪,也许能朦混过去。那二人身上的灰大褂和巴图鲁坎肩,让他明了他们的身份——巡警道的暗探。
“少废话,我们不要钱。”
另一个加了一句:“要的是你的小命。”
“说,是不是同盟会的?”
在那二人身后,又多出一个黑影,拍了拍其中一个暗探的肩膀,一举手,啪地一枪,尸体便扑在金善卿身上。
射击时的闪光让金善卿暂时失明,眼前白亮亮的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又是两声枪响,加杂着狂奔的脚步声,远去了。
失去了视觉,金善卿的其它感觉器官突然间敏锐起来,只觉得,一只古人赞叹不已的那种“柔夷”,也就是一只温润柔滑的小手,拉住了他的手,带着他紧一阵慢一阵地奔跑。等他的视觉恢复过来时,已经是在德租界了,拉着他的正是宝义。
“该不会是这么巧吧?你难道是在跟踪我。”其实金善卿已有答案了,但不这么问,又说什么呢?向她道谢,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不太相宜。
“当然,你要是丢下庄子和逃了呢?”
“不能够。”
“那,我们也不能完全相信你。万一你是直隶总督派来的卧底呢?”
“如果要是呢?……”
“啪……”宝义用手比了个射击的手式,大眼睛在路灯下一闪一闪,手仍拉着金善卿的手,温暖、滑腻、精巧。回想方才的枪声,金善卿觉得,那至少也是0.38口径的火力,威猛得很。
死去的那人怕是要脑浆四溅。果然,他的衣服上沾了不少的血迹和污物,一股难闻的血腥气,熏得他一阵干呕。
“另一个给逃了,不过也中了我一枪,许是打断了胳膊。科尔特手枪火力够猛,就是死沉死沉的,带着、用着都太笨重。”这口气清淡得很,像是谈论新款服装,或是一件时髦的手饰。“现在,你该告诉我实情了吧?”
“什么?”目光盯着她的手,头脑转得像车轮。她好像没把杀人当回事?金善卿觉得有些个尿急。
“你倒底是谁?”依旧是淡然的口气,依旧是平静的神色,像个相交多年的恋人。
“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但是,你大约也知道了。别问了,就这个样子,挺好的。”诚恳,带着一点点倾诉的味道,又是在软语商量。
“我还得多问一句,同盟会是不是真的放弃了北方的革命党,任由袁世凯宰割?”
“这里边可能有一点点误会,按理说不难消除。”这也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是同盟会派来的,但是,只要她不向外宣扬,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还是先把庄子和弄出来再说,其它的事,总有解决办法。”其实他心中一点底也没有,由于心虚,引动得有些饿了。
宝义微微一笑,似是相信了他的解释。“今晚还有件重要的事情,咱们得会会那位奎官,也许能有收获。”
这倒不失为一条路子,走走偏锋也不妨。
5
金善卿换过衣服,两人乘车再赶到南市东兴大街和荣吉大街转角的广和楼,二更已过,南市一天的渲嚣渐渐消散,正热闹着的,只有戏园和妓院。
南市这个地方,在天津城的南门外,原是一大片荒地,叫作“城南洼”。自日本人在这跟前建了日租界,便把日租界与天津城之间的这片地划作预备居留地,却久久地未曾正式划入租界,便成了租界、华界外加上天的神明三不管的地界。本地的精明人立刻便发现这是一块宝地,做小买卖、打把式卖艺、唱玩意儿的都赶过来,划出块场子就能挣钱;大财主在此买地建房,一条条大街修了起来,路两旁是密密麻麻的川鲁粤苏闽、京帮、外洋各色口味的饭馆,间插着什样百味的小吃摊,还有就是旅店、澡塘子、茶园、落子馆和报馆、通讯社;茶园和落子馆后边,开的自然便是青楼楚馆了。
今天是戏班子年前封箱的日子,问过广和楼管门口的,知道奎官今天唱倒二,只有一折《荒山泪》,押轴、大轴唱完,全班人一起再祭过唐明皇,怕是该过了午夜了。
“怎么着?是进园子里边等,还是先去吃东西?”这便显出身为女孩的缺陷,到了这种地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知道奎官的下处么?”金善卿以往不喜欢与相公打交道,只是偶尔应酬一下有此癖好的朋友,但入门问忌,这里边的门道他是知道的。
奎官的下处在官沟东街的一条小巷中,整整齐齐的一套小四合院,半掩着门。
“你师傅在家么?”
“哟,二位爷。”迎上来的是个干净利落的小伙子,举手投足带着身段,想必是武生出身,嗓子“倒仓”没恢复过来,武把子也不招人,沦落得给师傅当杂役。“师傅领着奎官在广和楼应场,这就该下来了。您二位先沏壶小叶,坐坐?”
上房三间,他们二人给让进了东屋,里边洁净得很,墙上是小名家的字画,家俱也整齐,又没有小班中那种乌糟糟的脂粉气。
“这儿不错嘛。”宝义感到很新鲜。
那小伙子一眼便认出宝义是个女人。“这位爷,借一步说话。”他引着金善卿来到院中。
“这位爷,您老是老玩家,心疼我们才是,这个……”
女人如果闯进书寓、小班什么的,虽说没这规矩,但本家也不会说什么,只要有人带领,她们就把她当成出条子的同行,马虎过去就是了。可这相公堂子就不行了,若是招待了女客,当家相公的名声便大大地坏了,捧他的老斗知道了,少不了就此绝迹,其他客人也不会再登门了。
金善卿也知道这规矩,但他今天不打算守这规矩。今晚他这心中耿耿地涌动着一股子豪横劲儿,是不是与革命党一起呆得时间长了,心性变了?还是方才宝义救他时杀了个人,让他心绪大坏?他自己也拿不准。多半是营救庄子和的希望渺茫,连带着自己也有生命危险,不由得心绪坏了。
“我说,今儿个不是封箱么?你可别跟我胡扯,说晚上还有客人。捧角的(老斗)都在庙(戏园)里,上过香各自回家,这是规矩。你当我是‘棒槌’,不在行么?”金善卿的大爷派头十足,也着实的有些个不讲理。“我带个小朋友来开开眼,有么了不得的?她不说话谁知道是雌儿?”
“爷呀,您了赏饭吧,哥儿的名声要紧……”
就在这时,奎官的师傅提着把胡琴,与奎官一同走了进来。“哎呀,这不是金二爷么?有几年没见您了,小的给您叩头了。”嘴上说得热闹,只是就手请了个安。
“你这老砍头,还这么硬朗!”这个人金善卿认得,人称老黄,在这一行中也算得是个出类拔粹的人物,自光绪初年就干这行,手底下正经调教出几个当行出色的人物。
那小伙子把宝义的事跟老黄一说,他道:“不碍的,金二爷是什么样人,哪能往这儿领女人?笑话。立马摘灯,关大门,让奎官陪二位爷说说话。”能跟金善卿一块玩的,都是大家主儿,跟来的这女孩,说不定就是传说中津海关道道台的那位最会胡闹的千金。老黄经得多,见得多,对这帮狗少们知道得最清楚。反正没有外人,把她当位爷待承着不就得了。
六个凉碟的下酒菜摆上了春台,精致得很,锡壶里是烫过的莲花白,弥漫出一股子甜香。这种相公堂子有些与书寓的相似之处,规矩大,花销也大,自备着厨子,各家还都有些别样的小菜。不似一般的北方妓馆,客人吃饭都是从馆子里现叫,用大提盒送进来。
宝义一进门,便拉着奎官的手,坐在炕沿上不肯动窝,很亲密的样儿,小声说个不停。
这会儿,金善卿才着意地打量了奎官一番。这孩子最多不过十三四岁,身量纤细,比宝义还要矮些,齿白唇红的,是个招人疼的样儿。只是那描过的双眉间,有一长一短两道竖纹,加上鼻子边上的两条煞纹,却透出一股子出人意料的刚强。
金善卿独自斟了杯酒,夹了筷子松针熏鱼,任由宝义与奎官在那里叽叽侬侬地低语。宝义必有用意,这一点他心里有数。近几日里,他与宝义一同办事,经过的事情越多,他越发地感到,两人间有一种心领神会的感应,不用多言,各自依着自己的意思去做,却恰恰合了对方的心意。不知道宝义是否有此感想。再者说,他一时还没有更好的办法救庄子和,让她试试也无妨。
“金先生。”奎官轻移莲步,过来替他满斟一杯。——可怜,他竟被人缠了脚,而不似一般旦角踩跷。
“什么先生、大人,都是笑话,坐下吃酒。”这话头不对。不称金大爷,金老爷,而称金先生,其中必有故事,多半是宝义替自己应了他什么非“老斗”所能给的好处。
青青的头皮,油松的大辫子,会讲话的大眼睛,奎官俏生生地跪在金善卿面前,纤纤小手捧着酒杯,高举过头顶,“请先生满饮此杯,为先生寿。”
“孩子……”讲错话了,又是逛堂子的口吻。金善卿恨不得打自己个耳光,只得接过酒杯。“请起,请起,一切都好商量。”
“先生高义,不才没齿难忘。”奎官还是叩了个头才起身,理顺了印度绸长衫的下摆,低眉顺眼,站过一边,长睫毛上挂着两颗巨大的泪珠。
宝义一拍金善卿的肩头,浅黑的肤色在灯光下光润得很,操着老生的道白:“怎么样啊?”这模样别有一种可爱之处。
虽然还不知道内中情由,但他相信宝义的古灵精怪,此事多半与营救庄子和有关。“答应了吧啊!”也是道白。眼睛的余光,同时注意到,宝义的一只祖母绿的戒指,戴在了奎官的手上。
无瑕玉手,映着那一点鲜绿……,呸,你是个革命者,不是旧时的狗少!
镇反干部:听你话里的意思,好像这“下处”不是什么正经地方?这怎么会呢?他们不是演员么?
金善卿:所谓“下处”,是从京里传出来的说法,管唱戏的人住的地方叫下处。
镇反干部:你们到那去吃酒,什么意思?
金善卿:没什么意思。在清朝的时候,《大清律例》有明文规定,官员不准狎妓。但这些官员们下了朝总要找些乐趣,特别是在与同寅饮酒高会的时候,就叫了那些学戏的孩子们来,唱上几段,陪陪酒,也算是个乐子。当然,也有干别的的,那个不值一提。
镇反干部:干什么?
金善卿:无非是“分桃断袖”之好,杨以德大约也有这种癖好,所以宝义才走奎官的路子。
镇反干部:这一点你并没交代,杨以德的路子宝义想怎么走?
金善卿:她当时根本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唉,这事不说也罢。
镇反干部:交代问题,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走的什么路子?
金善卿:我这也是后来才知道。许是奎官与宝义两人投缘,也许是奎官自幼学戏,在打骂中长大,冷不丁地遇见宝义这种热心得吓人的女孩,受了感动了。大约奎官告诉她,杨以德不单是捧他,在他身上还花了许多钱,当然,钱都在他师傅手中,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他答应他。
镇反干部:让谁答应谁?答应什么?
金善卿:让奎官答应杨以德一件事,奎官一直在推托。我估计宝义也不知道这里边的猫腻,便鲁莽地请求奎官向杨以德说项。奎官是个好孩子,谁说“戏子无义”?他当即答应帮忙,但也有一点小小的要求,让我给他也帮个忙。后来事情都办成了。
镇反干部:这都是哪对哪?你这嘴里含着热豆腐似的,说的都是什么?杨以德到底让奎官干什么?
金善卿:这个不方便讲。
镇反干部:你必须得老实交代。
金善卿:我说大姑娘,您了小小年纪,不能听的事情,千万不要打听。那种丑陋的事情,不知道最好……。再者说,奎官、宝义他们都还健在,前不久我还听过奎官的戏,过去的事情,无关紧要的就过去吧。
镇反干部:我手里有宝义的材料,但奎官是谁?在哪工作?
金善卿:……
镇反干部:奎官到底干了什么?
金善卿:……
6
大年初二,下了一场雪,不大,飘飘洒洒地,倒也应了年景。一大早,金善卿先登门给左莲舫拜年,送了一份相当厚重的礼物。再三拜托,请他压下杀庄子和的公事。难啊!但也没说不能办,只是看样子没什么把握。左莲舫没有忘记进京走门路的事,金善卿也应承下来了,总之两个人各自尽力便是。
今天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他约请了铁血团的几位骨干,就庄子和的事情做个交代。距离大年初五还有三天,这个交代是必须的,革命党有时最没有耐心,这他自己也清楚。
利顺德大饭店是本地最豪华的饭店,在英租界中街的南头,就在太古、大连等客运码头附近,离火车站也不远,自1895年开张以来,一直是过往贵官、富商和外洋的财主们住宿的地方,与中国客栈不同的是,饭店给预备铺盖,上茅厕得坐着。
金善卿约在这里请客,原因很多,首先就是本地饭馆自腊月三十起,一直到来年正月初六都不开火,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但利顺德是洋饭店,没有这一套;再有就是他私下里有一点点想头,想让铁血团那几个晚辈领略一下金二爷当年的派头,吃番菜,他是经过名师的。当然,也不全是为了斗这一口气儿,对这些少爷,比钱财,比势力,很难压服他们,但是如果在一件与正经事无干的玩意儿上让他们佩服了,他们会表现出真正的低声下气,再谈别的事情,气势自然也就不同了。
可惜的是,利顺德的餐厅是家英国菜馆。但也没有办法,法租界确有真正好的法国菜,但没有洋人领着,中国人不让进。
这里已经不错了。在他订的小餐间里,南洋柚木的护墙板足有一人多高,墙上的油画画着个撑伞的洋婆子,一张八个人的长餐桌,亚麻的台布,德累斯顿的瓷器,镀银的刀叉,虽比不得洋富豪家传的纯银餐具,但每一样在本地,乃至在上海也应算是一流的了。这是他塞给洋领班七八张汇丰银行的钞票,才换来的好处。若在平日里,中国人吃番菜,让在大堂里坐就算是给足了面子。
宝义倚着窗子向外眺望,想必是有心事。透过落地长窗可以看到白河上的雪景,河上的冰层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英租界航道局的破冰船也开了出来。不知今年第一班火轮船什么时候开航?这一两天得打听清楚。金善卿心道。
铁血团来了四个人,一色的新皮袍子,新缎靴,其中三个都见过面,就是上次险些处决了金善卿的三位,最后一位高高瘦瘦,青缎面皮袍的腰身裁剪得又格外的窄,给金善卿一种阴冷的感觉。
突然出现的人物,往往会使现成的事情发生意想不到的波折。他心中打了个突,但在一阵热闹的握手寒暄中,没露出一丝异样,一向敏锐的鼻子,同时嗅到一种沉沉腻腻的香气,不浓但绵长。这是隔宿的鸦片烟气。
“路上不大好走吧?”纯属没话找话,那点雪尚不足以打湿他们的新缎靴,而他们粉白的靴底上没有一丝乌迹。
“昨晚上住在这儿了。”前法官眼泡有点浮肿,显见得是刚刚睡醒。
这么说,鸦片是昨天晚上在这里吸的?金善卿当即打消了在这顿饭上炫技想法。利顺德是英国人开的饭店,不是日租界的德义楼或息游别墅,那里不单可以开灯吸鸦片,同时还做这行的买卖,不用出门就能买到烟膏。这里不行,英国人虽然当年往中国贩鸦片,如今却对鸦片在乎得很,他们能够在这里明目张胆地开灯,想必有些非同寻常的道行。小瞧他们了。金善卿批评自己。
一名黑皮肤的南洋侍者在这里照应一切,戴着双雪白的手套,斟酒、上菜、换盘子,显然受过很好的训练。铁血团的几位想必是饿了,谁也没有讲话,很斯文,也很像样地吃菜、喝酒,没有一个人露怯。
菜一道道地上来,奶汁比目鱼、烤鹌鹑、清水大芦笋……,没有一般番菜馆糊弄中国人的大路菜。为了这菜谱,早上金善卿与那位有着浓重普利茅茨口音的厨师长好一番争论,他不主张用大芦笋,这种东西贵得吓人倒没什么,只是十个中国人,九个半吃不出好来。以他的意思,来个热带水果的沙拉,香甜的味道颇合本地的胃口。谁想那厨师长固执得要命,结果还是上的芦笋。
新来的那个瘦高个切一片芦笋放在口中,抬头望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金善卿,似乎是眼中颇有赞赏的味道,并向他一举酒杯。其他几个人跟着举起了酒杯。
看来这是个有影响力的家伙。金善卿明白了,今天的对手,就是这个人。
“1898年是个好年份,金先生有很高的品味。”窄窄的瘦脸一笑满是荒唐生活的衰痕,其实他最多不过二十五、六岁,云遮月的嗓音(这是一种修饰之辞,其实就是吸鸦片造成的沙哑嗓音)。
那人的话指的是杯中的葡萄酒。这红白两种葡萄酒是金善卿从法国洋行弄来的,是1898年的可涅克。对可涅克葡萄酒来讲,1898年确实是个公认的好年份。金善卿大起知音之感,一转念,他又提醒自己,不要昏了头,自己也常用这一手拉拢别人。
“您是个了不得的行家呀!在下南南北北走了那么多地方,第一次遇到了真正的美食家。我还以为,咱们中国人没几个弄得懂番菜的?看起来,跟您来的这几位,口味也颇不俗。”
众人哈哈一笑,相当的畅快,却纯属是应酬,全无真意。
盘盏撤下,换上了咖啡,侍者便退了出去,下首的那个矮壮的小伙子走到了门边,守在那里,不时地借着门缝向外观察。
“我说金老弟,这几天你东奔西走,忙着营救庄子和,挺辛苦的,这我们都知道。先谢谢了。”瘦高个举了举手中的咖啡,呷了一口。“英国人引进咖啡最早,却煮得最难喝。”
这个开场白虽然味道有些个不正,但也总算是个开场。金善卿在众人面上扫视一番,感觉今天的敌意并不很强。“能够见上一面就是缘分,给我介绍介绍这位朋友。”这是对宝义说的。
“这位是铁血团的副头领,张敬则。”宝义今天有些心不在焉,只向瘦高个一摆手。
两人各在餐桌一头,便都起身拱了拱手。
“是不是京、津、保三地十三家联号的‘当铺张家’?”金善卿记得这家人都是细高身材,家中一位少爷,曾是他的玩伴。
“我也知道你是出过风头的阔少。像你这样的人,多半没有担戴,只知道吃喝嫖赌抽,正经事是干不成的。”张敬则的脸色说变就变,此时是一脸的严霜。“庄子和怎么会交上你这么个人?这是自己往火坑里边跳,混到大狱里边去,也不冤枉。”
金善卿过去在场面上,遇到有人叫板的事多了,此时身分不同了,更是沉得住气。“张先生这话不在理儿,您了怎么知道我没有担戴呢?庄子和这件事我一力承担,事情还没有结果,但拉关系、套交情,花银钱,事我并没少做,而且全在节骨眼儿上……”
“到节骨眼儿,就怕你尿了,把庄子和白白赔进去。”
“您这就不是个‘了事’的样儿了。”金善卿把心绪放得一丝波澜也没有,笑容固守在嘴角上,话茬里有意识地加入了几分混混儿套事的味道。“不管说到哪,事有事在,庄子和的事我一力承担就是了。几位若还有什么不放心,吃了破五儿的饺子,再来找我,金某人绝不含忽。”
这时,守在门口的胖子叫了一声:“咦,杨梆子也在外边。”杨梆子是杨以德的外号。
“带了多少人马?”
“带着个小旦,也是来吃大菜的。”
张敬则拎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红纸包,放在桌上,也拿出混混儿的派头,套着翠搬指的大拇哥挑着雪白的仿绸袖头,向金善卿一抱拳,“金爷,山不转水转。庄子和这事不了,咱们哥儿们还有见面的日子。这点小意思,算是我们哥几个运动您的。”
“该不是炸弹吧?”金善卿道。
“您了真是好眼力。告辞。”几个人一阵风似地去了。想必他们害怕杨以德。
杨以德的桌子在角落里,前边是根柱子,很僻静。
“杨大人,幸会,幸会。”金善卿向杨以德伸出右手。在这番菜馆里,请安、作揖都很难看。
“好小子,我正找你呐。”杨以德的大嗓门,吵得众食客都扭过头来,他显然喝了不少酒。金善卿有些发窘。
话头儿虽然冲得很,但杨以德眼角、眉稍春意盎然。“你小子有两把刷子,走门路走到奎官儿这来了。来来,拉椅子坐下。说说,该怎么罚你?”
杨以德并没有像其他客人正经八百地吃番菜时,两个人相对而坐,反而是与奎官相挨着坐,这样,金善卿便坐在杨以德身边,宝义坐在他肩下,紧挨着奎官。金善卿用眼一扫,宝义拉着奎官的手,奎官的眼风时时地溜向宝义英气勃发的腰身。噢,杨以德拉着他的另一只小手。
“这孩子这两天紧着磨我,说是这位宝二爷对他有恩,让我无论如何,放那个什么来着?啊,庄子和出来。这孩子可招人疼了,头一回求我,我真不好回了他。是吧?”他伸手摸了两把奎官的脸蛋儿,又拍了两下。“说真格的,这庄子和跟你们二位有么关系,犯得上费这么大劲?
“在下拜过庄子和为师,学写王羲之。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说没叩过头,但终究名分在。”金善卿不想让杨以德起疑。这种以杀人为谄媚手段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心,更不要说君子仁人之心。“再者说,他一个文弱书生,能干什么?放了吧。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杨以德嘿嘿一笑,脸上的笑纹比煞纹还要可怕。“我这个人,出身不高,这你们都知道,外号杨梆子,东车站剪票的。但有一样,我的毛病是受不得恭维,你越冲我说好听的,我越翻脸。你说我狗脾气也好,说我人脾气也好,我就是这玩意儿。”
“常言道,好言不如恶语。要想听到点有用的,还就得像您这样。”金善卿换了个角度。“这庄子和,要说起来,也是个没脑子的东西。你说他跟革命党打什么连连?”
宝义一个劲地瞪他,同时用指甲在他手上挖出一串嫣红的印迹。金善卿似是无知无觉,依旧如同信口开河。“要是搁着我,守这那一方砚田,写个字儿就换钱,吃香的喝辣的,再讨个小媳妇,那小日子,蜜里调油。这不是摊上事儿了么,搁在在您手里,屁大点小事,放了吧。”
杨以德看见金善卿手里的红纸包,一把拿了过去。想必他是喝高了,动作过大,目光迷离。“这是给我的吧,看看……。人说会送礼的人,花小钱办大事;不会送礼的,送座金山还不招人待见……呦,这东西可有意思……。”
红纸包里是个皮鞋盒子,盒子里边是一枚土制炸弹。杨以德与金善卿都在行,一眼便看出来,没上引信。
“你小子威胁我?”杨以德的本地口音掷地有声。
金善卿是天津娃娃出身,本地口音也脆生得很。“您了多虑了,这是别人吓唬我的。”
“不是给我的节礼?”眼睛醉成了一条缝,却射出刀锋般尖利的光芒。“小瞧我不是?”
“您那份礼我早预备下了,正打算着哪天给您送过去。”
“大年下收这种礼,你小子也够背运的。”杨以德掐算着手指头:“今儿,明儿,后天,初四我在家,下晚没事到我那走走,我候着你。”
“那我就冒昧了?”
“好说,好说。都是这孩子的面子。今个晚上可得好好谢我。”他又涎着脸挨近奎官,宝义一个劲地翻白眼。
这时,洋领班带着两个人黑瘦的南洋侍者走了过来,生硬的官话中加杂着宁波、上海和本地的口音。“几位先生,请马上离开餐厅……,滚出去。”
他们太吵人了。
来到大街上,宝义一脸的怒色。“那个杨以德真不规矩,他怎么跟奎官动手动脚的?我真恨不得抽他两耳刮子。”
“这不是你求奎官……。”蓦地,金善卿意识到,宝义怎么可能知道这里边的事?
宝义一跺脚,道:“我就是替奎官发愁,这个可怜的孩子……”
镇反干部:知道是什么事?
金善卿:宝义是富家小姐,她们一向把麻烦人不当回事。她觉得奎官跟杨以德关系不错,杨以德有事求他。可她却没有花一点儿心思去想一想,杨以德求他的是什么事。
镇反干部:到底是什么事?
金善卿:我早说过了,这事无关大局,也不好往出讲,坏人名声。
镇反干部:你还想对抗?
金善卿:随你怎么想,这事我不能说。
在利顺德大门口,有人从后边重重地拍了一下金善卿的肩头,是同盟会的林老板,一脸的鄙夷,说:“尊驾跟杨以德关系不错?我们真小瞧你了。”说着,他抽身便走。
“慢着。”他毫不客气地叫住了林老板。此时,他正因为奎官无端被牵扯进来,心中恼怒;而他又怕伤害宝义,不能对她明说;此时又被同盟会的人看到他与杨以德一同从餐厅走出来,又有被怀疑为叛徒的可能,一时间羞愤交加,几天来的委屈、不平一起涌上心头。“少他妈的废话,你当你是谁?老子不是你的下人,不归你管。我干什么事自有我的道理,用你操哪门子闲心?”
林老板没敢答腔,跳上一辆洋车,飞也似地去了,留下金善卿一人,在利顺德门前跳着脚大骂。
“你这不是骂他,这是在骂我。”宝义天不怕,地不怕的目光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忧伤。
“……”他把嘴闭上了。
“我一直在想,奎官的事,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听说……。”幽幽的眼神,几乎让金善卿爱上她。
这年头,人都聪明过份了。啪!金善卿在自己脑门上重重地拍了一掌。宝义可千万别在这事上明白过来,要不,她得伤心一辈子。
7
初三一整天,金善卿躲在家中,哪也没去。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驾驭他所面临的这一切。铁血团、同盟会、宝义、庄子和、杨以德、奎官……,这些事情搅在一起,让一向自信的他有些个动摇。弄出这么一大堆烂事,为的是什么?于他自己有什么益处?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所有的这一切,也许正是参与革命必须要承担的义务,而且毫无报酬。
林老板一大早就打发人来送信,让他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他没理会。随他们的便吧,有什么事,日后他自己会向同盟会总部解释。
下午,那人又来了,带着林老板的一封短简,说是:总公司对你近来的做法很不满意,让你即刻去一趟南京,亲自解释清楚。
这么短的地间内,他们不可能把状告到南京。这一点他心里有数。心中没底的是,这些混蛋们也许真的会向南京说他的坏话。
这不是逼着我叛变革命么?他一生气,本地口音又回来了。让他感到宽慰的是,傍晚时分,宝义来了,她目光中的幽怨也冰释了。
“我终于想明白了,我没做错事,没有对不起奎官,一点也没有。”她的一切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不是个有城府的人。金善卿喜欢这样的人。“杨以德控制着他师傅,他师傅控制着他,他又让我给他帮忙,所以,我让他办点小事,那是应当应分的。他自己也乐意……”
这是富人的想法。金善卿一点也没有鄙视这种想法的意思,他自己也是个富人,在没有经过前些年的摔打之前,他也这么看问题。我给你一点好处,你还我一点好处,富家子弟往往如此。他甚至算不得是过来人,如今他自己办事,不也是如此么?对庄子和,对左莲舫……。
就算是奎官为铁血团做出一点点牺牲吧,谁让他入了唱戏这一行呢?
“留在这里吃饭?”家中只有仆人、厨子、园丁,没有亲人、朋友,这个年过得不是滋味。他很高兴宝义能来。
按本地习俗,正月初三是吃盒子的日子。熟猪肉、鸡蛋、韭菜馅的盒子,鲜美得很,配上香气袭人的秫米粥和暴腌的青罗卜丝,是十分可口的家常饭食。宝义祖籍宁波,虽然出生在这里,却一向没有这种口福。她许是真的爱吃,也许是心情好转,胃口大开,一连吃了两张盒子,一小碗秫米粥,嘴上赞不绝口。
“有个算命的说,我得嫁个北方人。”宝义已经把所有的不快忘到了脑后,她的帽子丢在衣架上,马褂飞到了帽筒上。“我也觉得有可能,因为我爱吃北方的饭食。”
这是示爱?还是她天生的口无遮拦?金善卿后悔没先喝二两。
杨以德的家在二马路,戒备森严,门上背着长枪的巡警就有五、六个,应门的汉子穿着灰大褂,是个暗探,吊着一只胳膊,显然是受了伤。
“在这儿等着吧。”暗探深深地盯了他一眼,夹着金善卿的梅红全贴,一步三摇地进去了。
这是第一次拜访,金善卿依着官场下级拜见上官的礼节,备的是全贴。谁让他有求于人呢?在门口的懒凳上坐了一个钟头,这才给让到花厅;又等了半个钟头,门外痰嗽一声,听差的打起棉门帘。
“杨大人,”金善卿趋步上前请了个安,照足了晚辈见长辈的礼数。“晚生有礼。”
杨以德还了半礼,说道:“革命党的事,你小子还真上心。说说,打算怎么着吧。”
这话头不对,得小心些才是。金善卿想了想,道:“我这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庄子和跟我是没亲没故,有几个朋友赖上我了,让我帮这个忙。也是在下少不更事,竟然就答应了。您看看,这事闹的……”
“你可以不管嘛。”
“那哪成啊?说出来的话,吐出来的钉。咱丢不起那人,还不是得硬撑着?”说话间,金善卿从袖中摸出一个红封袋,恭恭敬敬地放在杨以德身边的高几上。“您了多帮忙。胡里胡涂地把他放了吧,于您的官声并无大碍。”
他有意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鲁莽的笨蛋,有么说么,不会转弯,也许,看在钱的份上,能起些作用。奎官那件事,一直在他心中耿耿地,很不得劲,他也就不指望他们了。
内厅门帘一挑,又啪地向后一甩,奎官走了出来。这是武生的身段,不想这个唱小旦的也有这一手。
“杨老爷,金二爷是个善人,帮帮他吧。”眼风一扫,足以惊悚四座。
眼见着,杨以德的筋都软了,大脸蛋子粉扑扑的,两眼放光。“答应他?”
“答应了吧。”纤纤玉指抚在袖头,说不尽风情万种。
“那你跟定我了?”杨以德也是个场面上的情种,在这种地方,一般不逞霸道。
奎官的眼神如媚丝,一绕两绕三绕,一抬袖头遮断眼神,遮住面容,下颏向肩外一转,粉颈在大辫子掩映下一闪一闪的。金善卿心下暗自赞叹,他的师傅老黄果然是个中圣手,经他手调教出来的人儿,自是有一番撩人心魄的手段,高明,高明得很。这些东西,穷鬼出身的杨以德绝不会了解内中底细。
杨以德身上一定是又麻又软,混身上下痒酥酥的,说不出的受用,连话音都变了,但还要“拿溏”,道:“这可不好办,上峰有命,我这等于是抗命啊。”
“那我就……,您……”面容凄惨,双肩战抖,好一似梨花初沾晨露。
杨以德急忙伸出双手,“好吧,好吧,都听你的。来呀。”
门外进来个人。
“拿我的片子,到西头监狱,把那个姓庄的放了。”顺手,他打开了金善卿送上来的红封袋。“哈哈,五千两,够大方的。”
“您留着赏人,在下告辞了。”金善卿觉得,还是他亲自去接庄子和出狱为好,这件是办得有头有尾,才显出咱的本事。
“天天跟着你的好个人儿,女扮男装的小子,不就在门外候着么?交给他办就是了。”杨以德脸上每一粒麻子都在发亮,得意的很。他对奎官道:“你去告诉那相好的姑娘一声,让她跟着去。日后也许我娶她给你当媳妇。”
金善卿不知道宝义竟然跟踪他过来。“还是我亲自去为好,也算是善始善终。”
“你这么着就不上道了。”杨以德的脸色变得甚快,门帘子似的,呱嗒,就放下来了。“庄子和放走了,他是只小虾米,你可是条拐子(方言:不足一斤的鲤鱼),我怎么能让你走呢?”
“杨大人说笑了。”情况不好。金善卿意识到,自己被杨以德耍了。
杨以德一拍手,那个吊着伤臂的暗探走了进来,站在了金善卿的对面。
糟糕!金善卿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人就是在宝义枪下逃生的那名暗探。
“认出来了吧?那就留下吧。”杨以德快活得腮帮子直颤。“北方的革命党,还有同盟会在天津的组织,你心里都有数,是吧?咱们聊聊?”
原来他是拿庄子和钓鱼。金善卿此时后悔亦晚矣。看起来,他对这里边的所有情况,全都了如指掌。如果没有叛徒,绝不会出现这么被动的局面。
他好悔!
镇反干部:庄子和到底救出来没有?
金善卿:当然给放了。我这是下了多大功夫?
镇反干部:真的是你的贿赂管用了?
金善卿:那还用说?这里边奎官的作用不能不承认,但最主要的还是我下了功夫,花了钱。这两下里加在一起,杨以德要是再不放人,一旦传扬出去,说是杨以德收了人家的银钱,却不办事,他的同僚,包括他的上司,从此再也瞧不起他了。对于他们来讲,这叫作“不义”,有这样的毛病,根本就没资格再在官场上混了。
镇反干部:真想不到!就这么放了?奇怪。
金善卿:一点也不奇怪,这是大清官场的规矩,后来没人把它当回事了,但在当时,这是官员的立身之本,也可以说是大清朝维系国运的根本。
镇反干部:你呢?
金善卿:我让杨以德给关起来了。
镇反干部:什么?
金善卿:他想从我这弄出来同盟会在北方的组织情况,再有就是北方革命党的情况,人员名单等等。我根本就没答理他。关就关吧,宝义天天给我送好吃的,有酒有菜……
镇反干部:关了多长时间?
金善卿:没几天。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同盟会跟袁世凯是一家了,不放我还给我养老哇?
镇反干部:有一个问题我忘记了,那批军火……
金善卿:我把钱还给铁血团了,六万块,响当当的鹰洋,从德华银行转到他们在麦加利银行的帐上。
镇反干部:还有,那个奎官怎么样了?
金善卿:2月底,第一艘太古洋行的船开进海河,我就给他弄了张二等舱的船票,瞒着他师傅,偷运他去了上海。当然,我还给了他一千两银票,让他到了那里另置行头;又写了几封信,介绍几个朋友照应他。这一切,都是宝义当初答应他的,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镇反干部:这会儿你该老实交代了,你是不是出卖了北方革命党和同盟会,杨以德才放了你?
金善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