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街上阳光明媚,微风徐徐,屋脚墙根的阴处还残留着灰黑色的雪痕。大街小巷到处是炮仗的尸体,花花绿绿的纸屑乘风翩翩起舞,空气中残留着火药味儿,就像是刚刚停战的战场。杂乱肮脏的街道跟家里狼藉的餐桌还有穿着新衣裳的小孩共同渲染着年气儿,这就是我们这里的春节。

我们都没有上车,推着自行车顺着街道慢慢溜达,街上挺热闹,拜年的、走亲戚的、串门子的、逛商店的人们成群结队嘻嘻哈哈地喧闹着。这几天我没出来,守在家里帮老爸老妈应付那些络绎不绝的客人。此时来到外面,心情顿时清爽起来,那闷在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感觉顿时烟消云散。

“你们叫我出来就是陪你们逛大街轧马路呀?”

红烧肉说:“排骨这小子说他今年春节心情特愉快,再一次回到了单身时代,那滋味好得很。”

我非常理解排骨的心情,单身时代是和青春这个美好的词儿联系在一起的,成家立业意味着永远告别了青春,拥有青春的时候仿佛青春是永远耗费不尽的资源,当失去了它的时候,不管你得到了多少补偿,家庭、财产、社会地位、事业成就……都无法弥补青春的损耗。况且,我们都属于青春耗光了却什么也没有得到的不幸的一群,唯有用单身汉的感觉来骗骗自己,用对逝去青春的追忆来满足人到中年的失落与空虚。

“走,喝酒去!”排骨提出了建议。这会儿,这个时间,这种氛围,甚至这个温度和湿度,再加上我们这几个聚在一起的人,最应该干的事除了喝酒还有什么呢?他的提议立即得到了我们的一致赞同。

我们跟了排骨走,骑着车子,横排在大街上,顿然有了回到过去的感觉。路人对我们侧目而视,我们阻塞了交通,过去遇到这种不友好的态度,我们必会怒目相向,甚至会因此而发生冲突、斗殴。如今我们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锐气,也多了些中年人的宽容和豁达,我们装作对路人不满的迟钝,直到压在后面的汽车鸣响了喇叭朝我们怒吼,我们才从容不迫地朝路边让了让。一辆皇冠超过来后猛然朝右转弯,险些挤到了排骨,排骨愤怒地骂了起来:“操你妈,急着投胎去呀!”

汽车朝他喷出一股黑烟跑了,红烧肉说:“我记下了他的车牌,下次碰上了再算账。”我们谁都知道,他这仅仅是阿Q式的自我安慰精神胜利法,排骨问他:“刚才那车牌号是多少?”他果然张口结舌说不出来了。确实,我们都已经过了跟别人认真争高低的年龄,也都没了那份因为一点小事就跟别人争斗一番的活力了。

我问他们打算上哪喝酒,红烧肉说:“这还用问,跟着排骨走,上他对象那喝去。”

排骨几分得意几分羞赧地说:“什么对象不对象的,如今哪有这么说的,真他妈土得掉渣。”

糊面包说:“应该说女朋友、情人、未婚妻等等等等,就是不能说对象,一说对象就显得土了。”

排骨连忙更正:“哪有什么未婚妻,离那一撇还远得很哪,就叫女朋友、情人吧。”

我问排骨:“动作真快呀,这边刚从狼窝出来那边又要往虎口里跳了?”

糊面包说:“吃一堑长一智,排骨老奸巨猾的哪能轻易就再把自己处理了,你没听出来,不能叫对象,也不能叫未婚妻,只能叫女朋友,或者叫情人。”

我说:“不管叫什么,怎么要到她那儿喝酒去?她是开酒店的?”问到这一句,我脑海里闪出一个念头,如果我到叶笙楠的火锅店里混吃混喝,不知道灵不灵?她会不会收我钱?

排骨说:“她哪有钱开酒店,在好再来餐厅给人家打工。”

红烧肉说:“那就上好再来。”

排骨说:“她不是老板,去了可得自己埋单。”

于是我们就嘻嘻哈哈地来到了好再来餐厅。排骨的对象并没有吴梦娜好看,脸太长,嘴太大,眼睛太小,一说话脑袋就晃啊晃的,好像撑脑袋的不是脖子而是弹簧。吴梦娜比不上她的就是年龄,看她那个样子比吴梦娜能小整整十岁。

“这是杨大蛋,这是红烧肉,这是糊面包,我是排骨。”排骨嬉皮笑脸地给她的女朋友、情人唯独不是对象也不是未婚妻的女同志介绍着我们。

她抡起粉拳在排骨的身上轻轻捶了两下:“没正形的样儿,这几个除了杨哥哪个我不认识?”

也许是我过敏,我觉着她看我的时候格外关注,骨碌碌转动的眼珠子在我脸上暂停了几秒。她是这里的领班,介绍完后就满面笑容地领着我们到了包厢,我们坐定之后,她趴在排骨耳朵边上咕噜了一阵,排骨不时地瞅瞅我,连连点头,那副德行让我怀疑他们正算计着把我给拐卖了。酒菜上来之后,证实我的判断没有错,她领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娘儿们放到了我身旁的座位上。

“这是吴明明,”她先给我介绍了女的,又对女的介绍我,“这就是杨哥,杨伟。”

“小名叫大蛋,你爱叫杨伟也行,爱叫大蛋也行。”排骨作了补充。

吴明明哧哧地笑了起来:“杨大哥的名字真有意思。”

我的名字确实有意思,不论大名还是小名,都不禁琢磨,一琢磨就听不得。我真想不通,我爸我妈都不是没文化的人,汉语词汇那么丰富,专门找了这么两个容易让人产生联想的词汇来做我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据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绝对没有那份幽默感。我曾经问过他们为什么要给我起这么怪异又吃亏的名字,我爸莫名其妙地反问我:“怎么怪异了?”我妈瞠目结舌地质问我:“怎么吃亏了?”面对他们的莫名其妙和瞠目结舌,我只好闭嘴。后来我琢磨,他们给我起名字的时候是一本正经的时代,人们不会拿着一个孩子的名字去胡思乱想,所以我一直到上初中都没有谁拿我的名字做文章。现在进入了一个敞开胡思乱想的年代,恶搞瞎闹成了能挣大钱的时尚,我的名字难免也就成为时代的牺牲品,被无端加上了让人脸红的附加价值,谐音更被扭曲为可以博人一笑的无聊意义。

他们专门把吴明明安排到我的身边,绝对不是毫无意义的随机选择,根据糊面包、红烧肉的脸上的暧昧笑意,我断定他们是同谋。这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是想给我介绍个对象,如今时髦的称呼是女朋友、情人,把我给推销出去,这种事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真没必要。我杨伟也不是缩手缩脚见不得场面的人,这种事儿真没必要搞得这么诡秘。我既然恢复了单身生活,也就重新获得了找女人的权利,这是好事儿,我真搞不懂,这几个家伙有什么毛病没有,这种事儿有什么可谋划的,直截了当告诉我杨伟,给你介绍个对象或者女朋友或者情人不就行了?为了不辜负他们的好意,我扭过头跟我身旁的小娘儿们搭讪:“小姐是干啥的?”

她又哧哧地笑了,后来我才明白,她刚才并不是笑话我的名字,她听到什么话不管好笑不好笑都先要哧哧笑上一阵才回答。

“也没干啥,就是上班下班呗。”

“在哪工作?”

“哧哧哧,这很重要吗?”

“哦,不很重要,我随便问问。”

“哧哧哧,杨大哥真有意思。”

刚才是我的名字有意思,如今我本人也有意思了,真正有意思的是她自己,老那么哧哧哧笑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给哪个牙膏厂做代言人犯了魔怔。不过,她的牙口并不好,门缝挺大,夸张点说能够穿过去一根筷子,哧哧哧笑的时候紫红色的牙龈露出来一大截,看上去很不雅观。

排骨说:“你们别光顾着说话了,有缘分今后说话的时候长着呢,开喝吧。”

到底是领班的男朋友,我们刚刚坐定,美酒佳肴就流水般地上来了。排骨的女朋友兼领班过来打了个招呼:“你们先吃着喝着聊着,我还有事,过一阵再来陪你们。”

红烧肉说:“你不用过来了,等到埋单的时候过来就行了。”

领班朝他“呸”了一口:“今天就让你埋单。”

排骨带头举起了酒杯:“哥们儿,小姐,今天是大年初三,年还没过完,我们聚在一起共度春节,来,先干了杯中酒,祝我们大家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心想事成!”我们都响应他的号召,喝干了杯中酒。吴明明没有干,只在酒杯上轻轻抿了一口。

红烧肉不干了:“吴明明干了,没干就是没诚心,今天跟你杨大哥头次相见,不能没诚意。”

吴明明照例哧哧哧笑了一阵才说:“人家是女孩子嘛,怎么能跟你们这些大男人比呢。”

我身上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没敢动弹,生怕一动弹身上的鸡皮疙瘩掉到地上。我看她的年龄起码也有三十好几了,这还是经过裱装打扮以后的估计,如果她原模原样地呈现到我面前,我估计年龄应该跟我差不多,她竟然还自称“女孩子”,感觉良好,勇气可嘉,却也着实有点瘆人。

红烧肉继续跟她纠缠:“吴明明,来,你跟杨大哥碰一个,这总是应该的吧?”

吴明明看看我,我知道那意思是征求我的意见,我赶紧举起杯跟她轻轻碰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地将杯里的酒喝掉了。她这一回也干掉了杯里的酒,还老到地将杯底在我们面前亮了一圈。我们纷纷拍手喝彩,假模假样地表示佩服。吴明明给我们一一斟满酒,然后对红烧肉说:“来,我跟你碰一杯。”红烧肉还耍油皮,涎皮赖脸地问人家:“跟我干杯有什么说法?没说法我可不干。”

吴明明说:“你说什么说法就是什么说法。”

红烧肉终于揭锅盖了:“那就算谢媒人吧。”

吴明明哧哧哧笑了一阵:“行,谢什么人都成,来,干!”说着一仰头杯里的酒就没了。红烧肉没办法,只好也干了。红烧肉刚刚放下酒杯,吴明明就又给他和自己斟满了酒,哧哧哧笑着说:“谢媒人可不能只喝一杯,要连干三杯呢。”

红烧肉有点呆了,我也有点呆了,没想到吴明明这个“女孩子”这么有胆魄,就是不知道她的酒量如何。排骨在一旁起哄:“对对对,吴明明小姐谢媒人,是得连干三杯,来来来,我陪一杯。”

红烧肉只好又跟她干了一杯。吴明明又把酒斟满了,红烧肉眼睛都直了,吴明明对排骨和糊面包说:“第三杯一起干!”

排骨说:“杨伟,起来,一起干!”

我只好起来跟他们一起又干了一杯。红烧肉面红耳赤,一个劲夹了凉拌猪耳朵往嘴里塞,企图稀释肚子里的酒精含量。我对吴明明说:“你还真能喝。”

她哧哧哧笑着说:“我天生对酒精反应迟钝,喝多少只觉得肚子胀,上两趟厕所就没事了。”

好家伙,这女人是个天生的酒漏子,难怪一上来就把红烧肉制住了。我再次问她:“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哧哧哧,他们没给你说吗?”

我摇摇头:“来之前他们谁也没告诉我你的事儿。”

“哧哧哧,你的事儿我可都知道。”

“你都知道些啥?”

“你爸是杨国栋,原来当过市长,现在离休了。你是高级钳工技师,离婚了,有一个儿子跟你,你前妻就是那个开笙楠火锅店的女老板,挺有钱的。哧哧哧,我说得对不对?”

我连忙说对对对,再也不敢跟她对话了,我不知道排骨这家伙把我出卖到了什么程度,我怕她忽然说出让我不好意思的话来。我不问她,她却接着问我了:“你前妻是不是跟一个叫卤猪蹄的挺好,卤猪蹄过去跟你们是同学,你们因为这才离婚的?”

我真有点火了,没有回答她的话,起身就把排骨拉了出来,到了门外我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你小子搞什么鬼?”

排骨莫名其妙:“没搞什么鬼呀,就是想让你们认识认识,你现在不是单身吗?”

我追问他:“你都给那个吴明明说我啥了?”

排骨满脸无辜:“我能说你啥?我也是前天才跟她见面的,她是我女朋友的朋友,在这之前我不认识她。”

“那糊面包跟红烧肉他们怎么也认识她?”

“我跟他们商量说想给你介绍介绍,他们非要先过过眼,这不,昨天在一起吃了饭,今天就找你来了。咋地了?她说啥了?”

我说:“她啥也没说。我问你,她是干啥的?”

“我听我女朋友说她是市公安局的户籍员,专门管户口的,工作挺好,跟她老公离婚了,我们都觉得挺合适,你看她这人怎么样?”

“我看她不是管户口的,她是克格勃,苏联特务。”

排骨嘻嘻笑着说:“别扯了,现在哪有苏联?是俄罗斯。人家要真是克格勃还能看上你?起码得找个部长级的,那样才能搞到情报。怎么样,你要是没意见就正式处处?”

我说:“你不也离婚了吗?干脆你跟她处处算了。”

排骨吓了一跳,左顾右盼了一阵才说:“你可别胡说,我有女朋友了,再说她是我女朋友的朋友,我怎么能跟她处?”

我说:“女朋友还嫌多呀?你就都处上得了。”

排骨说:“得,我明白了,你看不上人家是不是?”

我说:“我怕她查出我家祖宗三代里面有当过反革命的。”

排骨说:“那不会,即便是查出来你家祖宗三代里面有哪个是反革命也没关系,现在不兴那一套了。”

我说:“不管兴不兴那一套,我一看见她的大牙花子就吃不下去饭,这事我看就算了吧。”

排骨沮丧极了,这些朋友是真心实意想给我帮忙,我这么快拒绝了人家心里也挺不忍,连忙说:“不管事情成不成我都谢谢你们,不过这种事情也总得两相情愿是不是?”

排骨遗憾极了:“真她妈可惜,我看她挺愿意的,要是不愿意人家根本就不会来。除了牙花子大了点,别的方面还真不错,想想,公安局管户口的,多大实权,别人想找都找不上呢。”

我提醒他:“我这是找老婆,可不是找工作单位,我有户口,用不着管户口的帮忙。再说了,干啥工作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得对脾气,互相有感觉才行。”

排骨说:“那倒是,这种事儿最终还得你们自己愿意才行。不过,这种事情你没经过实践,怎么能说明有没有感觉呢?你跟叶笙楠刚开始就有感觉吗?不也是好了那么多年才有感觉的吗?处处,处处,实在不行再说别的。”

我暗想,倒也是,处处就处处,有什么了不起?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个人,而且是异性的人陪着,总比自己跟自己说话自己跟自己散步自己跟自己无聊强得多。再想想叶笙楠,现在不是跟卤猪蹄也打得火热吗?于是便答应了排骨:“行,处处就处处,咱们喝酒去吧,别搅了人家的兴致。”

临进门排骨拉住我说:“哥儿们,我有事求你。”

他那副胆战心惊的样儿叫我好笑,我开玩笑说:“你有啥事可求我的?除了借钱,别的事情都好说。”

排骨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今天这事儿你千万别给叶笙楠提,你要是告诉她我们给你介绍对象,今后就没法见她了。”

我说:“我给她说这事干吗?不过就算她知道了也没关系,我现在跟她已经不是两口子了。”

排骨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千万不能给她说,我们都是同学,又一块下乡,你们俩黄了是你们俩的事,可是我们给你介绍女朋友就是冲她了,她知道了肯定得骂我们,糊面包跟红烧肉也怕她知道,这才悄悄进行,我们三个人一起办,万一她知道了也能互相推托。不然今后见了叶笙楠,她还不得把我们脸上这层皮给扒了。”

我暗自好笑,这三个家伙竟然怕叶笙楠,这倒是我过去没有发现的,我说:“没想到你们还会怕叶笙楠,放心,今后有合适的你们尽管给我领,说不准哪个就碰对眼了,别管叶笙楠,我就不信她不找。”说这话的时候我脑子里闪过了卤猪蹄。

排骨又一本正经地叮嘱了一遍:“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道义问题,你可千万别给叶笙楠说是我给你们张罗的啊。”

回到包厢的时候糊面包正跟吴明明划拳,见我们进来一个劲往我们脸上瞅,观察我们的神态,我说:“没事儿,谢谢你们了,来,我陪你们干一杯!”

喝过这一轮,我对吴明明说:“吴明明同志,来,咱们俩也碰一下!”

吴明明哧哧哧笑了一阵说:“你刚才跟排骨偷偷说啥了?”

我说:“没说啥,上了趟厕所。”

然后她就跟我碰了杯,我们俩把酒都干了。过了一阵排骨的女朋友来了,又自作主张加了几个菜,跟糊面包我们几个对了一阵酒,喝干了四瓶五粮液之后,我这才知道,我们中国男人已经玩完了,别的方面就不说了,满大街的壮阳药广告就是男人的耻辱招牌,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有数。如今就是喝酒也得败在女人手下,当天晚上我们四个都被放倒了,在我彻底丧失意识之前,脑海中留下的最后图像就是吴明明那哧哧哧咧着血盆大口的笑容,还有那能跑马车的门牙牙缝和紫红紫红的大牙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