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7

我已经不踩那个破三轮了,在做了那个电视节目后,我也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来。我尽量给人一种文化人的印象,就像我在电视上露面时所表现的一样。由于经济情况的好转,我的购书量变得多而次数少,因此,经常用出租车拉回来。就这样,我一心一意打理着自己的生意,几乎忘了单位里不愉快的往事。偶尔有同事光顾小店,我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感到尴尬或者难为情,而是自然地介绍新书和新近的畅销书。我已经从精减的阴影中走出来,并开始喜欢上目前这种工作方式。

“五一”节快要到了,我又在准备一个新的促销活动。这是一个平常的日子,我坐在桌前,正在做着详细的计划。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问候。我抬起头,看见杨菴、周铸文和原来的资料员瞿红正高高兴兴地走了进来。说不清已经多久了,我已经很少记起他们,更不会料到他们能够走到一起,一块来看望我这个曾经多年的同事。

温暖的春风从门口吹来,不留痕迹地撩过他们的身体,唯有资料员的丝绸上衣,像春风中的一池清水波光粼粼地闪着,还有一阵强烈的酒气向我袭来。我才发现他们刚从酒桌上出来。面对这群昔日朝夕相处的同事,我激动得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词,便被周铸文和资料员瞿红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我来不及向小店员交待什么,便被拉了出去。十分钟后,当我终于跟随他们走进一家酒店后,我才从他们语无伦次的话语中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他们要继续喝酒,要庆祝。

我不知道要庆祝什么,只听见他们不停地说着什么内部参考,说着常天丽,我只得坐在那里从他们的片言只语中分析着已经发生的事情。一直到凉菜上齐,周铸文举起酒杯,才以压倒其他两人的声调,大声说出了这桌酒的庆祝内容:

张姐,我们的仇老天为我们报了。

我终于明白了,常天丽的丈夫因贪污受贿被抓,财产没收,常天丽因她的丈夫在外供养情人,也已经离婚。看来世间真有报应之说,没想到当初在我穷困潦倒时取笑我的常天丽也有这样的一天,这可真是天大的讽剌。

那一天,我们从下午五点一直喝到晚上九点,共喝掉三瓶白酒。我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像个酒鬼一样与大家共同放肆地大喊着、大笑着。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或许酒喝得太多了,大家突然叨出一件久远的事情,这件事情几乎将我的愤怒激发得淋漓尽致,我甚至想找到常天丽去拚命。当时在我旁边的瞿红一只手端着酒,用另一只手搂着我的肩膀,大声地说:

张姐,你不能仅仅在后边看,你得行动,就像当年她对你的行动一样。

我举着酒杯与她一起一饮而尽,然后嗑嗑巴巴地附着她说:没错,我得行动!咱们这里边我是最苦大仇深的一个,我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当年她极尽能事地羞辱我,我不会忘记的。

大家还在大声说笑,我提高声音大声嚷嚷着说,你们暂停一下,帮我出出主意,我怎么行动呢?

你可真笨!瞿红突然低下头来,用嘴凑近我的耳朵,虽然看似悄悄说给我听,但是酒精使她几乎难以压抑自己因为激情饱满而洪亮的声音。她说:这还用人教你,就像当年她贴你大字报,说你为达某种目的以色相勾引某局长一样,也贴她一张……

她突然停下了刚才的话题,低头一边用脚用力蹬着什么,一边大声嚷嚷着:蹬我干嘛?蹬我干嘛?我的膝盖骨都被你踹断了……

其实,到此时,我还没有完全明白瞿红的话,只是在心里想起了我与李子峰那段悲剧性的恋情。当在座另外几个人都停下刚才的说笑,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并等着我的反应时,我突然明白了瞿红的话。我想起看见常天丽与孙旭局长的那个下午后不久,我在单位被几乎所有的人莫名其妙地疏远了,甚至当时办公室里与我最投脾气的周铸文都对我表现了不尊重的情形,想起我找杨局长时,李子峰说过的“你找杨局长还用来办公室”的话……

我酒醒了,顿时感觉热血涌上脑门,胃里翻滚不停,我伸出长长的胳膊,一手抓起杨菴面前的酒瓶,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喝下两大口。在周铸文夺下酒瓶的同时,我感到自己已经嘶哑的喉咙里迸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啸,然后像森林里一只中箭的兽,突然从椅子里冲起,砰然倒地。伴随着倒地的过程,一束白花花的东西,从我的口腔喷出。几乎同时,我听见自己疯狂的叫声:×常天丽她妈!

那一夜,我是被谁送回来的,是如何上得楼的,我已经记不清了。这一觉,一直到第二天上午九点才醒来。当我清醒过来坐在床上想着常天丽的丈夫被双规时,我对老天充满了感激之情:看来老天有时还是公平的,它不可能让一个人总是倒霉,也不可能总让一个人走运。然而,这似乎并不能挡住我的愤怒,尽管老天已为我惩罚了她,我仍然为她对我的恶毒诬陷,以及由此给我产生的不良影响难以释怀:我撞见了她与局长的偷情,没有传播,而她却因为我看见她的隐私反而给我造谣,这可真如中国民间所说的“倒打一耙”、“先下手为强”,简直是卑劣至极,十恶不赦。怪不得李子峰三番五次地讥讽我睡上了比他更大的领导呢?

在我吃完父亲放在床头柜的油条和豆浆后,我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去看看常天丽,我也要像当年她明知我的困顿却要羞辱我一样那么做!

虽然这个决定对于常天丽有些残忍,虽然这个决定使我显得有些小人,但是我不想放弃,因为当年常天丽对我所做的太过分了。主意打定,我迅速打开衣柜,穿上做电视节目时买的那件衣服,然后打扮了一番,走出了门。

或许是仇已报,心情变好的缘故,我发现满街的行人都变得喜气洋洋。在前边开阔的广场,在一群来来往往的行人上空,正有花红柳绿的汽球,以及长短不一、横竖不同的各色条幅在天空中随着轻柔的春风荡来荡去,我在一阵阵喧天的锣鼓中不由自主停下了车子,向里边张望起来。原来这里正在举办着一个糖烟酒大型展销会。

骑车走过展销会,进入一条满是手机专卖店的街道,当我想到要去见常天丽时,我再次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买一款手机!

其实,自从经济情况好转以来,我一直在考虑买手机的事情。今天,在这个复仇的日子,会见常天丽这件事使我最后下了决心。我揣着包里准备进货的几千元货款,走进手机店,花两千元钱买下了很早之前就看中的一个小型超薄的浅蓝色手机。然后,迫不及待给袁一林打了一个电话。袁一林听见我的声音,吓了一跳。我告诉他,半个小时后,打个电话给我,以试手机。

大约十点的时候,我远远路过我的书店,隔着窗玻璃看见里边一切正常,便没有停留,直奔我曾经工作了十几年的办公大院。

随着距离的一点点缩短,我的兴奋开始一点点褪色,当前边那两排久违的老槐树在阳光下蓬松着一树熟悉的绿色时,我感觉正有一股浓厚的伤感气息从那个院落,从去年那个下岗的日子,穿越时空的隧道弥漫而来。我不禁停下车子,站在大院门口,望向那幢安静的大楼。眼光朦胧中,我仍然看见了自己曾经办公的那个没有任何变化的窗口,看见了常天丽窗口上几盆花草中的鲜红的花朵……我突然感到眼眶开始潮湿。将近半年了,我清楚地记得我与常天丽发生冲突,拒绝她的聘任后,走出大楼的情景,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同样推着车子几乎站在同一个地方望着这个窗口的心情,我记得当时,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向常天丽的窗口扔一颗炸弹,炸碎这个女人,让她像一堆碎纸屑满天乱飞。

世事难料,命运多变,这或许就是我与常天丽生活轨迹变化的最好见证。当我从离婚、被精减的日子苦熬出来,生意日渐红火之时,常天丽却被苍天重重踢了一脚。如果说我的生活变故是从陆地掉到河里,几乎濒临淹死,然后落个落汤鸡的话,那么常天丽却是从天堂一跤跌进了地狱。我可以从水中挣扎着爬出,晒干羽毛,然后重新生活,而常天丽如果想重新跃进天堂,恐怕已经难上加难了。从这一点看来,常天丽所面临的心态调整,以及角色的适应将比我艰难得多。

我将车子停在原来的地方,在门卫奇怪的眼神中,带着一副伤感神态走了进去。我已经无法恢复一路上飞扬的神采,在心目中,如果说我是去看常天丽的笑话,不如说是去看看上帝制造的另一个悲剧角色更适合,我甚至还想从她的身上找一找当年我落魄时的影子。

人倒霉时,上帝是不会帮你的。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就像当年我穷得干吃白菜和馒头时,没有任何救星一样,常天丽在这样的一个时间里,也恰好正在她办公室。看来一路上怕她不在办公室的担心实在多余。

我终于站在了她的面前,像当年我走出她的办公室一样,心高气傲,昂首挺胸,但衣着却比当时穿得好多了。有几秒种的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试着打招呼,只是相互对视着,用心理和神态彼此进行着悄无声息的较量。

我详细地审视着宽大的办公台后边的漂亮女人,不得不承认,常天丽到底就是常天丽,她不但比我想象得要坚强得多,而且表现得丝毫都没有一点落魄的痕迹。这使我复仇的心里不禁生出了深深的失望,甚至还为刚刚产生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伤感而气恼起来。

我带着幸灾乐祸的腔调,挑衅地说:常所长,别来无恙乎?

有一丝尴尬的情绪滑过常天丽的白脸,虽然时间短暂得难以察觉,但就我与这个女人的交往和了解,我还是清楚地发觉了,并且在心里乐了起来。因为在命运给她的灾难中,这个即坚强又精明的女人所受到的重创还是像我一样无法全部吞咽下去,有一丝影子终于不可避免地留在了她的敌人——我的眼里。然而,在接下来的交锋中,我才发现,在灾难中,她比我高明的地方便是她那颗自我优越的心。

她以一副领导的架子,居高临下地说,雨蘋呀,听说你最近生意不错呀?

我讨厌她做作的领导架子,讨厌她在灾难中伪装得体面神态,这使我更加迫不及待地想把话题转到她的家庭变故上。于是,我操着一副阴阳怪气的腔调说:

还不是拜你常所长之赐,我才有今天。然后,我冲破道德的束缚,丢弃最后的一点怜悯心,装出一副遗憾的神态说,不过,我听说,你最近过得可不是太好?

我?我以为常天丽会由晴转阴,没想到,她竟然微微笑了起来,然后轻松地将双手一摊说,你看我不是挺好吗?你一定听错了吧!

我乍听她的“听错”一词,以及看见她控制得极度适中的微笑,我还真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差点怀疑起周铸文和杨菴们的消息。但是,当她突然拿起电话准备打茬时,我还是反应过来她有点心虚了。我顿时兴奋起来,走近她身边,用手捏起她身上那套米黄色套裙的衣边,学着当初她在自我炫耀时,我一贯表现出来的羡慕语气说:

你的衣服可真漂亮,我猜至少得三千块吧?肯定是你先生从香港买来的!

出乎意料,她站了起来,像以往我所熟悉的一样,竟然在我身前转了一圈。然后停下来,转动着黄色眼珠,颇为得意地说,你还真猜对了。然后,表情一转,又以一副半怨半嗔的样子开始重复以往的故事:

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老公的毛病,就会瞎花钱。

我吓一跳,再一次怀疑起小周和杨子他们的消息。就在我愣神的当儿,常天丽迅速拿起电话说,老黄过来拿你的文件。

她还是怕了。我终于感到了一丝胜利的喜悦,在我准备采用更锐利的语言直接揭开她的伤疤时,老黄推门走了进来。她一面递给老黄文件,一面站起来,以一副遗憾的姿态说,欢迎你有时间来坐坐,我现在要出去一下,不能奉陪了。

我突然不知道如何应付眼下的局面,在我左右为难,不知道是厚着脸皮赖在她的屋里继续与她谈论她了不起的老公,还是当着老黄的面与她一面往外走一面揭露她时,我已经糊里糊涂地站在了她的门外。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她锁上屋门,与老黄朝同一方向走去。我当时恨透了自己,恨自己没有让她在我面前撕下最后伪装的能力。但是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当常天丽刚刚扭开身准备迈步的时候,我的手机适时响了。然后,在常天丽旁边,我带着庸俗的炫耀口气,大声对着手机说,噢,知道了,我马上回店里!

28

与常天丽的交锋,再一次以我的失望而告终。我不但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看到她的狼狈和落魄,反而被她轰了出来。那一天,我是不是像人们所说的市井小人,我根本不在意,我只是知道我曾经被这个可恶的女人奚落过,讥讽过,还被逼到了逐出研究所的地步。因此,一旦有报仇的机会,我为什么要放过?

三天后的下午,我花五十元钱从劳务市场雇了一个小伙计,将从常天丽的丈夫强健单位弄到的有关强健贪污受贿被捕的文件贴在了我们单位的大门口。

我能想象这张文件给单位造成的轰动,这种轰动不仅来自对常天丽家庭变故的反响,还有来自人们对贴这个文件的人的反应。我也能准确地想象到常天丽的家庭丑闻曝光对这个虚荣透顶的女人所带来的羞耻和打击。尽管我知道自己的这种举动是一种卑鄙的行为,但是从这种冒险的报复中所体验到的快感使我忘乎所以。虽然,我清楚地了解这种行为暴露的后果将是什么,但是,我并不想停下来。因为常天丽将当年与副局长约会的事情栽赃到我头上这件事,给我所带来的影响太坏了。我安慰自己说,我只当效仿了常天丽一次罢了,我还安慰自己说,我甚至比常天丽强,因为起码我没有像常天丽那样无中生有,进行诬陷。

我承认自己不是那种宽宏大量的人,也不是那种无比伟大的女人,我无法平静地吞咽当年那些难以容忍的屈辱和诬陷,以迎合自己的良心;我也无法以牺牲自己的心理平衡做代价,去换得高尚的声誉;生活的艰难已使我不得不泼辣起来,命运的多变使我也不得不学得厚黑起来,我只能告诉自己,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其他普通女人所具有的弱点,我也不可避免。我可以虚荣,可以报复,我还可以因为生活的捉弄而变得脸皮厚起来,心黑起来,因为我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当然,如果苍天有道,如果人人有德,如果经济允许,谁不愿意高尚地生活,清白地做人呢?

我没有打听这张小字报给单位所带来的震动,以及给常天丽所带来的后果,而是带着想象中的快乐,一头扎到了书店的经营中。几个月的书店经营,我已经结识了不少同行朋友,在我慢慢地摸清一些门道的同时,也从朋友处学来不少经营窍门。书店利润一直呈良好的上升态势,在这期间,为了追逐更丰厚的利润,我开始私下经营一些非法出版物或者盗版书。我觉得自己已经从最初那个幼稚的知识分子经商模式中成功地跳了出来,正在成长为一位富有经验的、典型的商人,而且是文化商人。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如果纯粹的商人学习文化,不但难度很大,而且成功率极低,但是如果文化人学习经商,不但容易,而且成功率也很高,特别是一旦学成商人,或许比纯粹商人的商业头脑还要商业化。

到第六个月的时候,书店利润已基本完成了当年上交利润额,也就是说,后期六个月的收入将全部成为我的当年收入,按当时的经营情况,保守说也将比我原来的工资多出一倍。随着经济情况的好转,我与父亲和儿子的生活也基本上达到了城市的中等水平,而我也开始适当为自己买一些时尚的衣服,并偶尔随生意的朋友出入一些高级的消费场所。我感到展示在自己前面的是一片越来越开阔的天空,在这里,我能以我的智慧,凭借我的能力,在男人的世界里,在名利的角斗场中,占有一席之地。我甚至觉得比当初跟随于致时,整天以家为中心的日子还充实。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已慢慢疏远了袁一林,对于致的感情也似乎越来越淡。生意场的生存竞争,对利润的疯狂追逐,以及生活的压力,已经使我女性的内心世界慢慢变得强硬起来,在一些个别的角落,也许正在注进一些特别的东西。这使我在一次偶然与于致相遇时,竟挑战似地向他暴露了在艰难挣扎中那颗正在扭曲的好强心理。人们总说,逆境可以成就人,但是,对于有些人,我觉得逆境会将人扭曲。现在想来,那些日子所承受的各种压力和磨难,已经将本来不堪重负的我压得开始走形了。

在一个星期日,我与几个书商朋友刚从一家集商场、餐饮与娱乐在一起的商厦出来,正好看见与太太正准备进去逛商场的于致。出其不意的相遇,使我在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但当我看清了那个美貌年轻的女人后,嫉妒的怒火使我一下子丧失了理智。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在我的心目中还没有走远,这使我对自己除了失望,便是无比的气恼。我冲着我的朋友说了一声等等我,便挽起其中的一个年轻小伙子的胳膊,跟在于致身后进了商场。

我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等待着机会。当他们逛到三楼的一个名牌男装柜台时,于致的太太再一次停下脚步,开始挑选一套标价一千五百元的男式西服。我看准时机,挽着小伙子的胳膊,迅速走上前,拿起一套标价二千八百元的西服,冲着服务员说,试一试?

服务员刚刚还忙着为他们服务,看到更贵的衣服有人问津,迅速转到我们身边,为小伙子拿了一套。小伙子试了试上衣,正好。然后,我冲着服务员说,我们要了,包起来吧。接着在于致和他太太的注视下,我从随身的皮包里哗啦拿出一沓钱,数都没数说,共三千块,不用找了。

我太激动了,忘了交钱的方式了,服务员喜形于色但又充满歉意地说,女士,我们是不能收钱的,我给你开票,你到交款台。我有些尴尬,但还是高昂着头,以一副大款的派头,迈着高傲的步子,故意蹭着他们的衣角绕过去,交了钱。其实,我清楚,不仅于致和他太太已经误会了我,连服务员都已经将我看成那种养小白脸的女人了。我不在意这些,甚至这就是我有意要达到的效果。我以一副傲慢的姿态来炫耀自己的堕落,以这种无耻的举动刺激于致的情绪。在于致扭曲的表情里,我挽着小伙子的胳膊以一副亲热的姿态走了出来,竟然感到一种复仇的快感和惬意。尽管我知道第二天还得厚着脸皮,看着服务员白眼来退衣服,我也不管那么多了。我像一个缺乏文化素养的市井小人,以一副暴发户的姿态向于致暴露着我俗不可耐的嘴脸,虽然我已意识到这种可怜又可悲的炫耀,不但不会增加于致对我的好感,甚至还会破坏我原来的形象,但是我已失去控制,我只是恨他,恨他的太太,我要让他看见,他在娶了年轻太太的同时,我也有年轻的小伙子相陪。这一点对于于致显然已起到了作用,在离开的时候,我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他瞪在我身上的鄙视、厌恶和憎恨的眼光。

这总比他视我为路人更好,他有愤怒和憎恨的情绪说明他还没有完全忘记我。我这样安慰自己。

29

日子像东去的河水一天天流逝着,我的各种不幸有如河水上漂浮着的朽腐老叶缓缓消失在水的下游,在艳阳高照、鸟语花香的日子,连那种腐朽气息都几乎难以闻到。老父亲也已经习惯了城市封闭的生活。虽然物质生活已经改善了不少,但由于书店生意的忙碌,父亲差不多替我承担了全部的家务,以及照顾晨晨的任务。他总是在我还没有睡醒的时候,便悄悄起床,准备好早餐,并把晨晨送走。然后在我醒来时,满意地看着我吃完早点。每当这个时候,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儿时虽然贫苦但很快乐的日子。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的情景,每次在我醒来的时候,便能嗅到已经做好的饭菜香味,看到满是父爱的双眼。让我不安的是,时经三十年,当那双充满父爱的双眼已经衰老到浑浊不堪的地步,当那个睡懒觉的小姑娘已经长成年富力强的中年女人时,生活却再一次重复了当年的故事。虽然父亲从没有觉得这种情况有什么不妥,但是我还是感到了心理上的压力和不安。

这种不安一直伴着我的生活,并成了我拚命工作和赚钱的动力,我幻想着有一天,我像我所结识的一些朋友一样能把生意的规模做得越来越大,挣更多的钱,为家庭雇上保姆,将年老的父亲从中解脱出来,过一个真正幸福的晚年。我已经在心里开始做一些初步的打算,比如,明年实现利润翻一番,然后将隔壁那个不景气的礼品鲜花店合并过来,如果情况好转,那么,后年便可以开成一家小有规模的书店超市。我甚至幻想着有一天能开上自己的汽车,到常天丽和李子峰跟前,到于致的家门前去转上一转。当然还有就是,要让父亲像当年一样为他的女儿骄傲。

人的命运是不是前世就已注定,或者是今生一出世便被冥冥中的神灵安排好,恐怕还没有人能够说清。就像人们面对自然和社会感到无能为力时,为了心理的依赖和安慰而信仰和依赖宗教一样,我从自己难以把握的命运中,似乎也看到了一种难以驾御的神秘力量,那就是我总在日子稍稍好过一点时,遭遇更大的不幸,这使我内心深处越来越觉得,一定有些什么超自然的力量,在控制着我们的命运和人生。

秋末冬初的一天早晨,我一面吃着早餐,一面盘算着当天的生意。父亲正站在餐桌前收拾该清洗的碗和盘子。我的眼睛无意识地瞟过父亲已经驼背的身影,我突然哆嗦了一下,因为我的眼光在撩过父亲的身影时,好像发现了一丝不正常的东西。我本能地收回眼光,正好看到父亲青灰般的脸上痛苦扭曲的神态,以及父亲突然像大虾一样弯曲下来的身体。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迅速地扔下手中的食物,跑到父亲身边。父亲已经缓缓地坐了下来,正拧着眉头,用手紧捂着胃,痛苦地呻吟了一下。我想一定是父亲得了急病,因此,我一边安慰着父亲,一边喊着去叫120。但是,就在我疯狂地乱喊乱叫,准备跑向客厅时,父亲却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

不用,不用,蘋蘋……他从胸腔里挤着几个简短的词语,像几个沉重的石块,滚落在耳旁。我一面喊叫,一面用力挣脱他的手,但是,父亲的力量竟然那么大,他的手像一把钳子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断断续续地说:

我知道我的病,老毛病,吃不对付就这样,过一会儿就好。我突然想起我的胃病,于是,我只好告诉父亲说,我有胃药,我给你拿。

父亲听到我的话后,松了手,然后低垂着头,继续和巨大的疼痛抗争。我拿来药和水帮父亲喝下,父亲的胃疼慢慢缓解了。当我提议到医院看病时,父亲不加思索断然拒绝了。我想上次住院的经历对一生勤俭的父亲或许影响太大了。他不止一次念叨,在他的一生中,从未一次性花那多钱。对于一个从地里刨食的农村人来说,他也从没有一次性挣那么多钱。他说,他们的命不值那么多钱。更让他理解不了的是,在农村,生病也就花上几元,最多几十,很少超过一百。他觉得这里太可怕了,作为一个农村人,他说他没有资格在城市生病和看病。

对于父亲这番不成道理的道理,我在痛心之余,感到了作为一个农村人的悲哀。是的,在我踏进城市之前,我像父亲一样从没想到一个国家的同等公民竟然会有着两种极不相同的生活。我一直觉得我与城市里工人家的女儿一样,享有的权利和国家的福利也是一样的。因为我们都是工农专政下国家的公民,这其中的“工”和“农”难道不是平等的吗?但是,当我来到城市后,我才发现,我比城市公民,那怕是煤矿工人,扫街工人的子女都更受岐视,因为我们是乡巴佬,我们没有见过世面,我们不讲卫生。而让我感慨最深的便是,我们生病需要自己拿钱,而城市人生病竟然可以免费取回大量的药物。我实在搞不懂这是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我们创造的价值比工人少?难道我们付出的劳动少?所幸的是,经过我的奋斗,我终于跻身到城市人的行列。于是,我拿来自己公费开回的各种药物,自豪地对父亲说:

爸爸,你有资格在城市看病,因为你的女儿已是城里人了。

父亲的病就这样被我忽略了,我像对待一个壮年人一样对待一个衰弱的老人,我不但没有强制父亲进行一个全面的检查,甚至在以后的日子里偶然看见父亲再次捂着胃难受时,也听任父亲以家里的药物进行暂时治疗。每每想起这种粗心,我便对自己产生极深的憎恶。如果深刻剖析自己的内心,我说不清是不是还有一种恐惧,那就是,我怕父亲真会查出什么病,从而影响自己那时正在膨胀着的可怕私心和野心——我希望自己能够迅速积累起足够的资本,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大的可能扩大经营规模。

如果上天有眼的话,那么,我的这些私心以及野心或许就成了遭到报应的重要因素了。在我投入更大的精力和财力经营书店时,特别是在我刚刚卖掉一批盗版书,取得可观的利润,并将这些资金追加进新的非法经营的时候,我生命中又一个巨大的转折点到了。

那已经是发现父亲胃病一个多月后了,我像往常一样一觉睡到上午将近九点,并且做着一个稀奇古怪的梦。在梦里,有一只很老的燕子从开着的窗口飞了进来,并且站在窗户最高的窗棱上向我恐惧地张望着。我想已经是冬天了,它怎么没有回南方呢?它一定饿坏了。我去厨房拿了些食物来喂它。不知是害怕还是已经饿得飞不动了,它站在那里仍然只是恐惧地注视着我。时间一点点过去,它的小脑袋开始耷拉下来,两只细长的腿也开始不自主地抖动。我突然意识到,它可能要饿死了,可能要掉下来了。于是,我迅速挺直身子,伸出两只手准备接住它。但是,当我直起身子时,有一声长长的鸣叫像针刺一样射向耳膜,然后是一声沉闷的落地声,伴着碰倒什么东西的哐当声。

我突然惊醒,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并下意识地寻找刚才传来声音的地方。我第一眼先瞟向窗户上,那里一切如旧,然后将头转到另一边,我吓醒了:

父亲正蜷曲着爬在门旁边,一把扫帚横斜在他的腿边,我的门已经敞开。

那时,我的第一感觉就是,父亲会不会死了?像梦中那只衰老的燕子。当这个念头第一次在我脑中闪现,我突然感到自己身体发软。我疯狂地冲到父亲身边,大声地喊了起来。

到下午的时候,所有的忙乱都已经暂时过去。诊查、检验、办住院手续、领取东西等都已彻底办妥,而昏昏欲睡的父亲也已经打上了点滴。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开始坐在床旁发呆。这时,一个高大的男医生走进病房,以一副淡然的表情叫我出来。我像一个等待判刑的罪犯,忐忑不安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边思索着他脸上的表情所意味的检查结果,一边跟进他的医师办公室。

他坐在办公桌后,厚厚的镜片闪着一圈圈白光,我还在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出什么,但那里除了恬淡和平静以来,似乎再也找不到其他的东西了。或许死亡、疾病、悲伤、痛苦对他们来说太司空见惯了,这使他们已经练就了处之泰然的职业理智。记得哪个电影或者电视里说,医生不是上帝。在那一刻,我想说,医生是判官。

他拿起几份化验单,抬起脸向我看了一眼,我知道我一直等待的结果或许就要出来了。我竭力控制着颤抖的心,仰脸看着医生身后白色墙壁上的一幅医生值班表,悄然念着那一串名字,以转移自己的恐惧:肖云丽、王大伟、苑风……还有姓苑的,奇怪!

根据你父亲的病情,看来不是胃穿孔。他抬起头,平静地盯着我的脸。

我停下念着的名字,有些不相信似的,重复了一句,你说什么?

不是胃穿孔。

那是什么?我感觉身体僵硬起来,眼睛不由自主盯在了医生脸上。而他那张漠然的脸上仍然像一张白纸没有任何表情和我希望看到的东西。自从看见父亲蜷曲在地上的瘦弱身躯,父亲苍白阴灰的脸色,以及紧紧闭着的眼睛和嘴巴那一刻,我就一直觉得父亲要死了,而且是因为我对父亲的忽视,耽误了父亲的及时治疗,才导致这一结果的。看来父亲真到了危险的关头!在那一刻,我从医生的排查结论后,突然得出这个一直不敢面对,也不敢承认的结论。

那是什么?我再一次将恐惧的目光从医生的脸上收回,颤抖着声音,小声问道:是什么病?

病理检查明天才能出来,医生仍然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我们取了胃粘膜正在做病理,结果得等到明天。

不祥和恐惧迅速从医生的身后弥漫而来,像一团浓重的烟雾,把我罩了起来。我竭力控制着自己,仿效着眼前的医生,假装平静地说:你就说最坏的结果吧?

听到我直截了当的问话,他没有犹豫,像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迅速回答了我的问题:最坏的结果可能是癌症。因此,今天找你谈话,是给你打个招呼,希望你有心理准备。

两天来我一直担心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但当这种可能实实在在摆在眼前时,我还是感到了窒息般的恐惧。

我一夜直没有睡。我守在父亲的身旁,一直睁眼看着窗外的星星从繁变稀,看着外边的天空由黑慢慢变亮。在窗口那轮苍白的月亮还没有消失在天际时,我像一个恍恍惚惚的梦游者出了医院大门。

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匆匆忙忙地行走着,偶尔碰上几个晨练的老者往往会莫名其妙地看上我两眼。其实,我不知道我这么早出来目的是什么,我只是想这样走着,离医院越远越好,最好是走到天尽头,走到精疲力尽的时候,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恶梦,父亲还像以往一样或者在农村老家,或者在我城市的家里正给儿子做早餐,而我还在单位,或者在书店忙碌,甚至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回到我与那个该死的男人一起生活的日子。如果真能回到那个时候,我想我要重新安排我的生活,我决不能为了所谓的自尊,允许于致跟我离婚……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已经离医院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了。我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已经隐在高楼林立的医院方向,我想,现在不管医生多大的声音,我也不会听到那个可怕的消息了。

前方是一个早餐摊点,已有不少人正在就餐。我坐下来,像往常一样要了两根油条一碗馄饨,吃完后,竟发现自己更饿了。于是我一下子再要了四根油条,一碗馄饨,然后在老板娘疑惑的眼光中,在旁边两个男人的奇怪眼神中,再次一扫而光。我打着饭嗝,向老板娘要了一张餐巾纸,边擦嘴边在心里说,既然结果没有出来,那么就还有希望。

半小时后,我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医院,我觉得自己已有力气迎接可怕的宣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