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
走出车站,那对亲密的恋人说完再见便消失在人流中了。我提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在一片混沌和茫然的意识里,在各色各样的人群里,感觉像一个飘忽的梦游者。眼前的一切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灰蒙蒙的天空、纷乱的人群、冷漠的面孔……我想,如果今生梦中我没有来过,必定是前世在这儿住过。或许正是这样,我才与司马啸曾经相识或者相爱过,才在今天续上了这份未了的缘份。然而,直至那时,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学者仍然抽象得只是一种温柔和果敢的声音,那张后来寄来的照片其实在我的脑海里并没有留下什么深的印象,因为所有的接触,所有的心动都是因那个声音而来。
他在哪儿?他怎么样?他会对我怎么样?在那一刻,站在出站口的我因为诸如此类的问题,心底突然生出无比的忧伤和恐惧。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我还是无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和渴望。我不断地告诉自己,不管他怎样,不管他对我怎样,即使荒唐,也就荒唐一次吧。
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力量,使我如此失去理智,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我无法抵挡住这种诱惑,更无法抗拒见他的念头。我那时惟一的想法就是,如果因此我便成了一个淫荡的女人,我认了;如果因此证明我本来就是一个坏女人,我也认了。我所有的感觉就是:他不是坏人,他是命运补偿给我的年轻时不曾遇到的爱情。
我的手机响了,我知道肯定是司马啸打来的。他再一次希望能来接我并安排我的住宿。但我再一次拒绝了。其实在来之前,他一直要求为我预订宾馆,并负担我的费用。但是我不想如此,因为那样会让我感到屈辱和没有自尊。最后,在司机的引领下,我住进了一家中档宾馆。在这整个过程里,他不停地打电话,几乎五分钟就一次,一遍遍地问我到了什么地方。这种频繁的问讯让我感到眼前这个学者竟然也有一丝孩子般的沉不住气,就像买了一件新衣服,急着试穿似的焦渴难耐。
当我走进房间,看见那两张干净、整齐、柔软的床时,我的心里一下子波动了起来。我的脑海里顿时升起一种对新异性——我的学者的渴望。到此时,我不得不再一次承认我的确是一个不安分、不守妇道的女人。这让我再一次为自己品行不端而羞愧。但是,这种羞愧仍然没有阻止我接下来的行为。我一面自责,一面用既来之则安之自我安慰着,并开始洗涤旅途的疲劳。
我终于收拾停当,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拨通了他的号码。然而,就在最后的一霎那,我突然感觉内心真的害怕了。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令自己颤栗的问题——真做情人?记得有一次谈到见面时,他激动地说,我想你都快想疯了,我要你做我实实在在的永久的情人。从网上到电话,到起程,我好像一直在做梦。而到这时,我才切切实实地感到我真的要见他了,我真的也许就要成为一个情人了。想到这里,一种惶恐使我变得坐立不安,激动异常。刚才在火车上母亲的脸贴在窗玻璃上的梦又浮现在眼前,我下意识地迅速将手机又重新合上了。
5
我沮丧地躺在床上,反复想着是否见他。我感到自己像小学时学的一则寓言故事《叶公好龙》里的叶公。我天天盼着见他,想他,当我真得要见他时,我突然退缩了。司马啸的电话很快打来了,面对他的电话我第一次在心中升起一种犹豫,犹豫着不敢接听电话。电话一声接一声地固执地响着,我似乎听到司马啸焦急的声音在问,你怎么了,不接电话?到底在哪?在我的犹豫中,电话终于不响了。而我的眼睛却已变得潮湿了。我知道我想见他。
一分钟后,电话又响了起来。我知道只要它再响下去,我就控制不了自己了,只要我接了电话,我就无法说服自己不见他了。于是我告诉我自己,最后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最后再考虑一下。
直到那个时刻,司马啸对我除了电子邮件、手机和家里电话外,还几乎不知道与我联系的其他方法。他不知道我的真名实姓,不知道我的真实单位,甚至不知道我长什么样。我突然感到自己对他有点不公平,因为他已经将他的所有情况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难道我就这样从他身边走过,连让他知道我是谁都不让吗?原先的所有的决心和理由都那儿去了?我不是想上学吗?如果不见他,怎么谈上学的事?何况他还说,他只是想见见我,他能把握住。我终于找到见他的理由了,终于为自己与男人约会找到了借口。我又一次感到自己不但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坏女人,而且是那种“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虚伪透顶的女人。最后,我终于横下心来,抛下耻辱的情绪,摁了OK键。
你怎么了,怎么关了电话。他的声音充满焦虑,但仍然柔情万分,你是后悔了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嗫嚅着,但我已明明白白地感到自己已无法抵挡这即将来临的一切了。或许我的吞吞吐吐让他觉得我很傻,他笑了。
你刚才差点吓死我,你知道,只要你关了电话,我就无法找到你了,可别再干这种残忍的事了。他在问清我的地址后,便像拍电报似得只简单地说了几个字:等着我,半个小时。
对于见面的方式,其实我们早就讨论了好几次了。我曾经半开玩笑地建议,像诗里说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说那容易认错人,后来犹豫了一下,又说挺浪漫,不错。于是他说他穿件黑风衣。然后问我有什么标志让他认。我说,你只要站在约定的地点,你只要穿着你的黑风衣,你只要不停地四处张望着,在张望中只要你看见一个圆圆胖胖的中年女人向你微笑,那就是我。他听后哈哈大笑不止。但是现在离黄昏还有三个小时,我们似乎谁也没有再提起有关这种浪漫的见面方式,只是一味地希望迅速相见。当然我现在的心情也顾不上浪漫了。
门终于轻轻扣响了,我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儿。当我准备站起身开门时,我竟然感觉到自己一下子变得虚弱不堪,似乎已没有力量站起来了。
门上又轻轻响了两声。我竭力甩了甩头,似乎可把这份虚弱摆脱似的,然后我猛地站了起来,顿时感到心里平静了很多。就在我将门刚刚开到一半的时候,一个高大、英俊、穿着黑风衣的男人一脚迈了进来,几乎撞在站在门边的我的身上。在我惊讶的同时,还感觉到他带来的一阵风,使我觉得他好像是跑进来一样,就连黑风衣的衣角还飘得老高。他胳膊下夹个黑色公文包,一只手迅速地伸向我。我觉得自己几乎傻了,因为我脑海中对他的印象并不是这个样子,因此当英俊的他突然站在我面前时,先前那种熟悉亲切的感觉突然间好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尴尬的陌生感。
我拘谨地躲在一边,下意识地把手藏在了身后,并现出一种惶恐不安,不知所措的样子。然后,我听见了那个熟悉柔和的声音,握握手好吗?也就是这句话,这种让我魂牵梦萦的声音,使我瞬间找回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几乎同时,我感到自己那只可怜的小手刚从身后伸出便被他那只温暖的大手整个攥住了。
我抬起脸,看见了他温柔的眼睛。
他说:你好漂亮,你怎么能说你是一个圆圆胖胖的中年女人呢?你怎么这样欺骗我呢?你要受罚。
虽然他一直采用一种轻松的话语打趣着,但内向的我仍然难以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克服这种拘谨。我站在他面前,竟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害羞的小姑娘一样脸开始发红、发烧。正在我为自己的表现感到难为情时,他敏锐的感觉已经得出这种结论了。他微微笑着说,你简直像一个小姑娘,你看你像不像。他一把抓起我的手,拉着我走进房间妆台的镜子前,对着镜子说,你瞧你脸都红了。我抬起头,看到墙上镜子里一个高大的黑衣人,拥着一个瘦小的女人。他们一高一低对比鲜明地站在眼前。我仔细瞄向黑衣人,看见了他楞角分明的脸,黑黑的眉毛,带笑的嘴唇,以及那含情脉脉的眼睛。当我的眼睛停留在他深情的双眼时,我突然读出了他眼睛深处的一种喷薄即出的欲望。这种欲望顿时像一束飞驰的光柱从我的眼睛直击心脏,我感到自己在一瞬间似被电击一般僵硬起来,而身体的某个角落里却在潮水高涨。在这种情绪里,我变得慌恐不堪。我迅速挣脱了他的手,踉跄地快步走向窗边,像一只怯生生的小鹿扭过身望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因为这时他已放下皮包,脱下风衣,舒适地坐在沙发上,用一种锐利的目光大着胆子看我的脸和我的身体。我强作镇静,迎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但还是止不住内心的胆颤和羞怯。我看见眼前坐着一个衣冠楚楚、整整齐齐打着领带的男人,衬衣领子硬硬地在脖子下支着。
我喜欢这样的男人,我心里下意识地想着。这一瞬间,我心里开始变得稍稍轻松下来。
然而,这种轻松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因为当我的眼睛向下移时,我一下子看见了他的裤口——男人裤子上最隐秘的那个缝隙。那个裤口正在鼓鼓囊囊地扎眼地硬硬地支在他的身体中央。而让我懊恼的是,我的眼睛在几秒钟内竟然没有移开!而那时,我的脑子在瞬间想的是,他是不是勃起了?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这种肮脏念头时,一下子脸红了,内心猛然升起一种对自己的极度痛恨。那个时刻,我真恨不得煽自己两个耳光!难道我真的这样淫荡,竟然这么迫不及待地看男人的那个角落。这突如其来的眼光和念头以及由此带来的沮丧和懊悔,顿时唤起了我内心对自己的深深失望和因为放荡而产生的自卑,满心羞愧的我感到双颊正在燃烧起来。我再一次感到难以自抑的紧张和心虚,站在那里一时间又恢复了刚才那种傻瓜似的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我的眼光,是否注意到了我的情绪的变化。我只是听见他在说,我带了好茶,为我倒杯水好吗?
于是,我像一个机械娃娃似的,没有意识地抬起脚走向他。此时,我感到自己脚下轻飘飘,晃悠悠,像踩在棉花上的一个没有意识的小丑,东倒西歪,磕磕绊绊。更可笑的是,我端起茶杯的手,也开始没出息地哆嗦,而这种状态,却让他看个正着!
一定是我的紧张神态激起了他的柔情和怜惜,而我的胆怯或许正好鼓起了他的勇气。他轻轻地将茶杯帮我放下,突然站起来,将我抱住了。我的整个身体一下子都被圈在了他宽大的身体里,我听到他不停地用近乎耳语般的柔情呢喃着,我的小宝贝,你是不是害怕我?你让我心疼死了。
在那个时刻,在他的温柔的安慰里,我感到自己不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开始剧烈地颤抖。而每个细小的震颤都将身体某个角落里一直压抑着的那种羞耻的情欲摇得蠢蠢欲动。在他那种带有一丝清香的体味的裹挟下,迷迷糊糊的我不得不竭尽全力一遍遍做着将体内那股温热的潜流截回去的努力。在理智与疯狂激情的较量中,我终于调整好精神状态,并从他的怀里逃了出来,强做镇静地坐在了他旁边的沙发上。
在接下来的几秒种,我感觉自己的心理也在趋于正常。于是,我想我们应该聊点什么了。当我产生这一想法时,我一下子感到屋里的空气变得寂静,甚至有些尴尬了。
最终,还是司马啸打破沉默说话了,他说,你是不是成了哑巴?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竟然愣在了那里。
他哈哈笑了起来,他说你知道吗,到现在为止,你始终还没说一句话呢。
我恍然大悟。我是属于那种沉默寡言的女人。当没人说话时,我往往显得更沉默,而当情绪调动起来后,我的伶牙俐齿往往又吓人一跳。今天这种特殊的情况下,我真不知道如何解释我的状态。虽然我平时怕生,但在熟人面前尤其是在丈夫面前,我一向是振振有辞的。即使今天与司马啸算是第一次见面,但在网上电话上早已彼此相熟,并且应对如流。但今天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我会笨拙到连句话都说不了。
他问我中午吃得什么,我说泡面。
我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他怜爱地笑了起来,伸过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说傻丫头。我对他的这种称呼很不以为然,第一次壮着胆子正面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是中年妇人。这一次我觉得自己平静了许多。可你看看你的神情,拘谨害羞得就像一个小姑娘。他仍然饶有趣味地看着我的眼睛说。
在我茫然不知如何回答他的时候,他突然站了起来,一下子拉住我的手将我拽了起来,说,夫人,我请你跳支舞,可以吗?
还未等我说话,他的另一支手已经搂住了我的腰,顿时他的热乎乎的手的热量透过薄薄的毛衫一下子传到了我的腰上。我觉得脸上又开始发烧。他硬拉着我转了一圈,大笑起来,一边说,瞧你吓得身体都僵硬了。然后,他猝不及防地将嘴对着我耳朵悄声说了一句:你是一个可爱的女人!你让我惊喜不已!因为我没有想到你如此漂亮!
他嘴中呼出的热乎乎的气息一下子喷在我的耳朵及周围脸颊和脖子上,我顿时感到身体里似乎正源源不断地涌出一种热潮,并从皮肤的每个毛孔向外渗出,心再次飘摇起来。
我抬起头,看见了他含情脉脉的眼神。这时,我才真切感到他立在我身边是如此高大,我的头好像才到他的胸前。我看见他正俯身下来,眼里柔情一片。我慌乱地不知怎么应付,下意识地开始扭动身体,当他把嘴唇低到我的脸边时,我不知所措地把头转了过去。于是他将他的唇轻轻地放到了我的耳轮上,他一边轻吻着,一边轻轻说着,你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小女人,小妇人……
我扭动着,挣扎着,心里不断地警告自己要理智,要淑女,但是在这种理智与情欲的挣扎中,我感到身体里正有一股不可抵挡的激情迅速生长着,膨胀着,攀缘着,上升着,这种力量最终以迅猛的气势冲出了身体,冲跨了理智。我原本浪漫的心瞬间像一颗充满了气的气球飘摇直上。我迫不及待地将脸转了过来,他如疾风一样迅速地将我的嘴唇堵住了。那么高大的躯体里,他的舌头却似他的声音一样柔情似水,温热,湿软,滑腻,他慢慢将我的双唇轻轻撑开,柔软地吸吮着我的唇和舌,从轻柔到温柔,到钢柔,到钢硬,他疯狂地将我整个吸住了。我好像整个身体都溶化在了他的吻中,变成一股灼热的液体,肆意地流淌在他的身体中,我甚至都能听到流淌的声音,这种声音在他急速的喘息和嘶哑的呻吟中越来越响,我感到我在颤栗,我在窒息。
我颤抖地说,你将我化掉吧!
我疯狂地说,让我死在你的吻里吧!
时间好像停滞了,我眼前一片白色。只有砰砰的心跳声激烈地、强壮地响在周围,像一群奔驰的动物跑过身前,壮观而又让人恐惧。我望见了追来的猎豹,我看见它们吐着血红的舌头,我还能清楚地看到它们身上的斑点,看到他们跑步时划出的漂亮孤线。我耳边是他们发出的吼叫声,它们因兴奋而雄壮,我突然看到玻璃上有张脸,在我还来不及辨清模样时,已经传来玻璃碎裂的尖厉声音,并伴着一声恐怖的尖叫。猎豹一定冲碎了玻璃,我想,他们冲进来了。我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
我将司马啸猛然间推开了。他歪着身子斜在床上,气喘嘘嘘,眼睛大睁,脸上因困惑而尴尬、痛苦而扭曲。
当我坐直身子看到司马啸的表情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我尴尬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有点……我好像……,我……。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解释我刚才的行为,更无法解释自己刚才的幻觉。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一阵难堪的沉默在我俩之间弥漫着,这种沉默让我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司马啸打破了僵局。他走过来,温柔地看着我的眼睛,说,是我不好,我应该再给你一点时间的。我又感动又难过,语无伦次地坚持着,是我不好,我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不好……
他笑了起来,一边说不争执这些了,一边像绅士似的将我的风衣递了过来。他说,你肯定饿了。现在我要做的是为你接风,为你压惊。然后,他突然弯下身子,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说,好不好?我的心一瞬间又被扰得颤栗起来。
6
在那个黄昏,大约六点的时候,我穿着白色风衣,他穿着黑色风衣,一前一后走出了房间。寂静的楼道里空无一人,走在墨绿色的地毯上,悄然无声,当然也没有服务员的监视。我不禁感叹起宾馆管理者的高超之处了。转过拐角,是灯光幽暗的楼梯。司马啸伸出他的胳膊,示意我挎上他,然后他一边说着这里安静,一边带着我向下走去。我在他的膊胳弯里感到别别扭扭、跌跌撞撞。因为他太高了,使我总有一种要被他提起来的感觉。特别是每到转弯时,我便觉得自己像个围着他歪歪倒倒转着的陀螺。
在下到二楼转弯时,传来正在上楼的男人的说话声。我不自觉地将胳膊抽了出来。紧接着,上来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当我们迎着他们走去时,他们将脸抬了起来。天本来已经暗了下来,楼道里光线更暗。在我第一眼望过去时,我根本没有看清他们的面目。然而,当我们与他们擦身而过时,我看见其中的一个男子用一种奇异的眼神连盯了我两眼。我突然心中一悸,这张脸好像在那里见过。我不禁回过头又望了一下,使我惊奇的是,那个男人也正在扭着头看我,他的白白的脸在黑暗中突了出来,因为他比旁边的男子白多了。我迅速在记忆里搜索着,但脑子里却一片茫然,实在不知道是否曾经见过这个人。就在我扭头并且思想时,我脚下踉跄了一下,司马啸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我不自觉地自言自语道,这个人好像在那里见过。司马啸好奇地扭过身看了我一眼,然后怀疑地说是吗。可我实在想不起来,也许是面貌相似吧。我说,因为我经常认错人。
司马啸打车带我到了一家很气派的饭店。车刚停稳,穿着漂亮制服的英俊服务生便礼貌地上来为我打开了车门。走进大厅,便感到迎面而来的那种华贵和高雅。这让多年来安于家庭和沉闷工作的我竟有些胆怯和心虚起来。说句老实话,自从结婚,特别是有了孩子,我似乎就再也没有参加过有档次的宴会。对于这样的高级酒店,也只是在忙忙碌碌的路过中在外面偶尔看上一眼,而内心里从来不曾想过要进去消费的念头。我想,之所以上网聊天,或许是这么多年来枯燥生活的一种自我调整吧。然而,没想到的是,在网上我竟然如此快地寻到一个情人,并很快地从网上走到了真实的生活里。
看着旁边衣冠楚楚、一派绅士风度的司马啸,我的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一种虚荣感。这也在无形中增加了我的自信心。我慢慢放松精神,挽着司马啸的胳膊,努力迈着优雅的步子,愉快地欣赏着酒店里的装潢。我看见在自动扶梯对面有一个稍稍高出地面的台子,被鲜红的地毯夸耀着一种高贵和豪华,周围鲜花簇簇,花丛中坐着一个着晚礼服的女子,正优雅地在一台明亮的钢琴上,弹出缠绵、悠长、温柔的音乐。在这美丽的音乐中,我被司马啸挽着上了二楼。然后,在彬彬有礼的服务生引领下进了一个情侣间。他要了红酒,以及各种精致的菜肴。
我们对面而座,这时我才好好地看清了他。像他说的一样,他眼睛确实不大,但非常温柔,是令女人动心的那种温柔。鼻子高高,嘴巴也大大的,还有嘴巴周围那刮得发青的胡茬,使他显出一种洁净和雄性,就连头发已经变得稀疏的头顶都透露着一种成熟和儒雅。他一定属于那种精力旺盛型的男人,因为他的举止敏捷、利索,一点都不像四十多岁的男人。我喜爱这样的男人。
他为我俩同时倒上了红酒,递给我一杯,他自己端着一杯,说,为我们相聚干杯。他很优雅地喝着。在他温柔的鼓励下,我也尝了尝。我感到有一种苦味、甜味、辣味甚至还有一丝酸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并慢慢地渗透进心里、情绪里,于是一种美妙和畅快的情绪开始在浑身萦绕开来。在头顶上以及四周温柔的灯光里,在各色晶莹的灯罩流苏的辉映里,眼前的红酒似乎正在变作一部制造激情和浪漫的魔幻水,将平凡普通和不再年轻的我慢慢幻化成一个多情美丽的女人。我感到自己好像回到了青春时代,因为年轻而富有,又像电视剧里那些美丽的女人一样,经历着感天动地的爱情。
做一个美丽的女人真好!当我从幻想中慢慢回来,我心中不由得再一次羡慕起漂亮的女人,并为自己享有如此的激情而感到一丝惭愧和不安。是的,只有美丽的女人才配有如此美好的爱情。如果人有来生,如果上天让我在智慧、美丽和财富中选择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美丽。我记得曾经不止一个女作家说过这样的话,我现在才深深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其实生活中有多少女人不止拥有惊人的美丽,还同时拥有超人的智慧甚至财富,而有些女人,比如像我,不但没有美貌,没有财富,连智慧也很牵强。因此,在为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命运不济而感叹的同时,总免不了埋怨上天的不公平。
虽然如此,我现在还是要感谢上天给我的这段意想不到的情感,或许这段情感对像我这样的一个女人来说,来得太突然,太奢侈,或许结局会很残酷,很不幸,但我仍然充满感激。
这餐饭吃得很愉快,在司马啸制造的轻松环境里,在这种浪漫的情调和氛围里,我感到自己越来越放松,越来越喜欢眼前的这个聪明、快乐、博学、成熟的男人了。整个饭店的环境,轻快的音乐,司马啸的幽默,使我忘却了一直烦扰我的羞愧和自责。我们开始恢复先前那种在网上和电话里的那种默契和流畅的交流,并自如地谈论我们共同认识的老师和专家,谈论我们的专业,后来还相互讲了许多笑话。
他说,一位妇人家的电视坏了,便请了一个维修工来家修理。电视刚修好,她听到丈夫回家开门的声音,便急忙对修电视机的人说,对不起,我的丈夫回来了,他是一个爱吃醋的男人,你最好先藏起来,然后再趁他不注意时溜掉。修电视的人不得已,只好藏在放电视机的桌子下面。丈夫进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起电视来,电视里正在转播着足球赛。丈夫看得津津有味,而藏在桌子下面的那个修理工却觉得又闷又热,又窝火。终于,他忍耐不住了,从电视机下面钻了出来,并从夫妻俩面前走过,打开门扬长而去。丈夫看着这个人走出去,大惑不解看看电视机,再看看他的妻子,他问道,亲爱的,我怎么没看见裁判把这家伙给罚下场,你看见了吗?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一口茶呛得我咳嗽起来,我只好扭侧过身。我看见他站起来,伸出长长的手臂拍着我的背。等我平静下来,他的手从我背上移了下来,抓住了我的手。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柔情地说,还做不做我的情人?我一惊,猛然抬起头。或许是酒精的缘故,或许是饭店灯光的缘故,我看见司马啸的眼睛迷迷离离,朦朦胧胧。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深情地说,我爱你,真的爱你,比在网上更爱你。
在他迷离的眼神里,在他温柔的抚摸里,我觉得好像有一只手正在慢慢伸进我的躯体,越来越紧地攥住了我的心。我被眼前这个男子的表情、眼神、举止深深迷住了。甚至他温热、潮湿的手也在不断地向我传送着一种神秘而令人心醉的柔情。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妙、浪漫,包括他搭在椅背上的黑风衣,周围的柔和的灯光,都让我感到自己好像在一个美丽的梦里。所有尘世上的烦忧都已远离而去,惟有我与心爱的男人在相爱着,在一个美丽的风景里相互欣赏着。我平生第一次有一种像童话王国里的幸福女人的感觉。我望着对面的男人,心里一浪高过一浪如水的柔情澎湃而起,眼睛里却已蓄满幸福的泪水,我轻声告诉他,我也是。
7
在相依相偎里,我们离开了饭店。在打车回宾馆的整个路程里,他都紧紧搂着我的肩膀,好像怕我丢了似的。上楼时,他不再要求走楼梯,而是拉着我直接进了电梯。刚进电梯,他就一下子将我吻住了。他不断地喃喃着,我受不了了,我实在忍受不了不吻你……我惊恐地张望着电梯的行进楼层标识,不断的挣扎着。然而,他似乎不顾一切,在电梯到达的一霎那,我终于逃出他的怀抱。
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大步流星地冲向房间,以最快速度打开了房门。当我刚到达门口时,他一把将我抱了起来,紧接着门在我的身后嘭地关上了。我听见他在说,宝贝,请原谅,我不能不爱你,我不能不要你。他抱着我走过门廊,绕过沙发,然后,他突然转了一圈,我一下子感到头晕目眩,整个房间顿时在我的脑子里失去了平衡。我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禁不住叫了出来。最后我被他抱着一起重重滚到了床上。
他不断地悄声叫着我小女人,小妇人,小宝贝,温柔的声音里有一种嘶哑的味道,似乎是甜蜜的可乐里的一缕苦味,让人情绪高涨,回味无穷。他不断地亲着我的眼睛、脸颊、脖子,激情在他的身上燃烧着、喷射着,火热的情欲在吞噬着我的心我的身体。但我的理智似乎还在苦苦地撑着最后一道防线,而这道防线的存在,我想主要还是归功于经过电梯间的时候,那种恐惧让我找回的。我不断告戒自己:我不能这样淫荡,我不能第一次见他就给他,这样不但对不起我自己,也会给他坏印象的。然而,我做尽努力,我的内心却无法抵抗他的诱惑,无法抵抗自己的感情。这让我痛恨自己,因为我总是面对诱惑感到无能为力。
在他的如潮水一样的感情的冲激下,我对他的防御,对他的拒绝越来越显得苍白无力,简直不堪一击。我在他身下不断挣扎着,但那种挣扎使他更亢奋。而这种亢奋使我那柔弱的心,渴望的心不断向往着他的身体,他的拥抱。在他的那充满男人魅力的气息的裹挟里,在他那强有力的热吻中,我终于在他的身下被他征服了。我最后想的是,荒唐也就荒唐一次吧,也算效仿新潮女性一次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意识也不知去了哪里。但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灵魂,它正飘在一片桃花林的上空,并不间断地伸手采摘着最漂亮的花朵。在桃园深处,还有一个小男孩好像在逃命似的奔跑。我想,那是不是前世的司马啸。于是我说我们快逃走吧……
当我看到了司马啸时,我知道自己刚才又在走神了。我看见他正躺在我旁边,一边眯着眼睛望着我,一边擦着我的眼睛,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是泪水满脸了。看到我睁开眼睛后,他轻轻地吻了我的唇。然后我听见他用沙哑的嗓音,无限伤情地说,你走后,让我怎么办呢?你走后让我怎么办呢?
窗外月色如水,星星稀稀落落,屋内却在这片如水的月光中笼罩着一种忧伤的安静,像退潮后的海滩,在湿漉漉的潮气中裸露和漫延着空寂和凄美的平和。听着他伤感的提问,我不禁心里也在重复着说,我离开你后我怎么办呢?让我如何放得下这份情呢?我伸出手,缓缓地摸着他硬硬的胡茬和粗大的喉结,心里刚涌出的那种幸福感,一瞬间也被一种难以言状的伤感所代替,我变得哽咽起来。
他突然翻身坐起,将我抱到他的怀里。然后,他动情地捧起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说,但愿我们年年有今日,但愿生生世世能相爱。让我们约定,他伸手指着窗外的月儿说,你看,让她为我们作证,好不好?
我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儿,用力点着头。
他说,不管将来如何,不管你我在哪里,每年的今天,让我们至少彼此打一个电话。否则,在第二天,我会设法去找你,如果我没去,你在第三天设法来找我,好不好?
他的多情和浪漫再一次让我激动万分,我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激情和刻骨铭心。那个夜晚,在他的怀里,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青春和爱情几乎是浪费掉了,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晚上,我坚持让他走了,虽然他一再要求留下来陪我。因为我不愿意他夜不归宿。因为他有儿子。我知道作为一个学者,他的生活应该有规律。
在大约十一点的时候,丈夫打来了电话,他问我没什么事吧。我说没有。然后他突然生气地问我,刚才打电话怎么不接。我这才想起,当时司马啸抱我进屋时,电话曾经响起,但司马啸就顺手从我手里拿过包在经过卫生间时把包放到里边了。我只好撒了谎。丈夫于是很关心地嘱咐说,小心点,别太马虎了。在准备挂断时,他又不放心地说,别关手机,不然我会不放心的。
挂断丈夫的电话,才开始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窗外稀疏的星斗仍在旁若无人地或明或暗,我看见西移的月儿正在从一片乌云后悄悄向外闪出,一时间我突然觉得那浩瀚的星空里,似乎正有无数只眼睛在满含责备地望着我。我感到一种极度的恐惧正在悄悄地从身体里滋生和成长出来:上天会惩罚我的。
我是真的这么认为的。做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有如此的思想一定让人觉得很荒唐。其实,整个小学中学大学教育,我已经毫不怀疑自己是唯物主义者了。但是工作后,当善良、刻苦、敬业的我一连多次遭受单位不公平待遇后,对世事、对命运感到难以捉摸的我不知不觉中对自己多年的信仰产生了动摇。然后,发生的一件事使我对自己的信念产生了动摇。
那是在单位福利分房时,欺软怕硬的领导竟连表面的文章都不做,给没有背景和老实巴交的人(包括我)安排得最差。在一次旅行时,我听从朋友的劝告,在神前诚心诚意地许了一个愿。我说让这些坏蛋遭报应吧。回来不久,那位领导在盖房时的贪污事发,真的被免职起诉了。或许这不过是一个巧合,但我宁愿相信那是神灵对他的惩罚。
此时此刻,我心中的愧疚开始迅速滋生,像一眼源源不断喷出来的泉水,冲激着我的灵魂。我冲进卫生间,站在淋浴喷头下,任悔恨随着浴水肆意流淌。
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如果让时间重来,我想我一定还会如此选择。整个夜晚,我都是在失眠与恶梦中徘徊。小时候就一直缠绕我的梦境不断强化地出现。我一直无法解释这个经常在我心情不好时出现的梦境。在梦里,我总能看见玻璃窗外边母亲愤怒的脸,我总能听到纷乱的声厮力竭的吵闹声,还能听到哭声。最后索性开了灯不再睡了。一直黎明将临,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在整个失眠甚至睡眠过程中,脑子几乎一直在缠绕着一个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那就是:我本不是这样的女人,一个淫荡的女人。然后我又很快地否定着自己:或许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一个淫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