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翻译家

那一年,招弟小姐家的鞭炮特别响亮,酒席格外丰盛。

由于行简君的存在,我们一行受到了最隆重的礼遇。一大家子人见到行简君,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大喜过望,连带着看招弟小姐的眼神也像多了几分敬重。招弟小姐趁机居功自傲,大模大样地坐在暖炕头上喝茶吃瓜子,顺带接受大娘大婶们的刨根问底,引起一阵阵啧啧赞叹。后来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假意作劳动状,果然立刻遭到大姑大嫂们的齐声喝止,“哪个用你,快陪贵客去!”

而那位贵客,正被招弟小姐的父兄叔伯们众星捧月般的供在客堂中央,根本无需去陪,于是招弟小姐心安理得地继续喝茶吃瓜子。大娘大婶们把招弟小姐从小到大、从头到脚细细夸了一通之后,仿佛意犹未尽,话题转到了我和公子小白身上。一时间,公子小白被说成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绝世美猫,听得公子小白蓝眼睛越发水润、小鼻头更加粉嫩,作出种种娇憨之态,引得众人争相来抱。招弟小姐乐得大盘脸红扑扑的,还不忘把我从身后拖出来,“还有阿赳呢,别看长得丑,机灵着呢……”

现在想来,那是我们三个过的最烟火热闹的一个春节,直到我们打道回京,我肚子里的鱼肉还没有消化完,耳朵边的赞美声还在袅袅回绕。

柳条冒出了嫩黄的新芽,浅粉的杏花开了,这是我所见的第五个春天。

招弟小姐突发奇想,张罗着要给我过生日,说五岁已经是有思想的成熟大猫,要庆祝一下以示尊重。

我哭笑不得,我又岂是从这时才开始成熟有思想,她总是那么后知后觉。

我的生日早就混沌不可考,招弟小姐自说自话,翻了旧笔记本,把我们第一次相遇那天定为我的生日。

她喜滋滋地问:“阿赳,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虽然对过一个冒牌生日并无兴趣,但当时正闲着,也就想了想。我惊讶地发现,我竟然想不出自己要什么,甚至可以说,我只图一饱,别无他求。我不需要衣服,一身皮毛虽不美丽,但冬暖夏凉、四季常新。我也不必买房圈地,睡在招弟小姐床上,与睡在草丛山洞中,并没有多大差异。玩具对我只是一时新鲜,项圈则纯粹是个累赘。便是吃饭这一条,我也并不挑剔,大鱼大虾固然不错,但饿的时候干馒头皮也一样香甜。

想着想着,我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疑问,那就是,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和招弟小姐住在一起?

一时间,我茫然无解。

招弟小姐也皱起眉头,唉声叹气。

行简君奇怪地问:“怎么了?”

“唔,想不出给阿赳买什么礼物……你说,人怎么就那么多欲望,猫怎么就那么少呢?”

行简君笑了,“你的想法还真多。你的生日也快到了,还是想想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吧。”

“哎呀,我想要的可多了,香水、口红、新包包……”

“好啊,等我给你一个惊喜。”

招弟小姐的生日还没到,已经有人给她送来了一个惊喜。

她拆开信封,大叫一声,“天哪,一百万册哎!”

招弟小姐翻译的那本名作,在出版一年之后,竟然已经卖出了一百万册。

那是一封邀请信,说出版社要举行一周年百万册读者感谢会,谨邀请翻译者招弟老师到会发言。

招弟小姐喜出望外。

关于这本译作,它刚出版时,招弟小姐还是很欣慰了一下的。她天天关注书评,希望能看到一两句“翻译得真不错”之类的话,却始终没有得逞。后来,招弟小姐不幸看到一句“这么好的书,被翻译糟蹋了”,不禁大受打击,从此没勇气再理会这本书。

说起来,当年她翻译这书,原本只想挣点稿费,态度也只比翻译新闻稿郑重些,岂料到名作果然就是名作。想到自己笔下写出的文字,竟然已经被一百万人读过,招弟小姐的心情,仿佛是种下一粒芝麻,结出了一个大倭瓜。

据说,那天的感谢会阵势十分浩大,教授、作家、总编们济济一堂,煞有介事地探讨这本名作的社会价值和教育意义。招弟小姐叨陪末座,洗耳恭听,惊讶地发现书中原来有那么多她没有领悟到的精义,不由得一阵激动,一阵惭愧。

让她没料到的是,研讨结束后,读者们竟然一拥而上,一口一个招弟老师,要她签名合影,招弟小姐受宠若惊,欢喜得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她飘飘欲仙地回来了,带回一本原作者的签名书。

那是出版社特意寄到国外,请古稀之年的作者签的名。招弟小姐的这本还写了一段感谢辞,既有该国人士特有的礼貌周到,又有功成名就者的亲切得体。

招弟小姐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啊看,终于产生了一个错觉。

这是身为翻译者常常出现的错觉。

正如首脑会谈中紧紧坐在政要身边的翻译官那样,在大作名著的封面上,名字与作者紧紧相连的译者们,也往往会认为自己真的和大名鼎鼎的作家们发生了什么关系。

这个错觉,导致“翻译家”这个词在招弟小姐脑中灵光一现。

老天仿佛读懂了招弟小姐的心思,两天后,就有一家出版社和招弟小姐联系,邀她翻译一套八本的名作,共八十万字,时限一年。

招弟小姐欣喜地一口答应,埋头一算才发现时间太紧,出版社倒也好说话,答应延期半年。

招弟小姐买来四个透明文件夹,把样书整整齐齐地装起来,端端正正放在书架上,看了又看,抿着嘴直笑。

她给自己规定,每天一千五百字,周末酌情。那些天,她回来时的脚步都带着些雀跃,仿佛家里藏了什么好玩的游戏。

行简君对招弟小姐在外面接活并不太支持,但既然已经接了,他也就表示接受。本来,春节后,行简君往往开车上班,下班后会和招弟小姐吃饭,然后看看电影玩一玩,夜里才把她送回来。自从招弟小姐接了翻译的活之后,他们又恢复了春节前的模式,各自坐地铁上班,各自回家。

招弟小姐快乐的工作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

新书翻译的进展,并没有想象中顺利。有时候为了查一个词、做一个注释,就要费上半天工夫。每天一千五百字并非每次都可以完成,而一旦债务堆积,招弟小姐心理就会变得急躁。

招弟小姐上班的内容是翻译各种机械说明,她的耐心,在上班时已经被耗掉一半。上下班都在不断查词做翻译,令她很容易感到疲倦。

与此同时,行简君的耐心也在被消耗着,有一两次,我听到他半开玩笑说:“我现在下班就回家,怎么又像回到了前恋爱时代呢?”

招弟小姐安抚他,“周末一定出去玩,我还包饺子,好吧?”

可是,周末她也没有包饺子。

一个星期天,行简君看了好一会儿电视之后,发现招弟小姐还僵在电脑前,完全没有换衣出门的打算,终于,他把遥控器一丢,说:“招弟,我想我们应该谈谈。”

招弟小姐忙道:“马上,马上好,我把这周的欠债还完咱就出门。”

行简君说:“你开工一个半月,八十万字,你做了多少?”

“唉,才六万吧,一开始速度跟不上……”

“那么,我们这种状态,还要持续多久?”

招弟小姐终于转过了头,“你……不高兴了?”

她似乎有点委屈,“这几个周末,咱们也都有出门啊。难道我们非得天天在一起?”

行简君说:“那当然不是。但你这么忙,我连给你打个电话都要掂量,唯恐打扰了你。周末出门,你也总在惦记进度。你想想,我们有多久没一起做过饭,你有多久没给小白洗过澡,这样的生活,你觉得舒服吗?”

“我不舒服啊,我脖子现在还疼呢……”她转了转脑袋,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一黯,声音便低了几分,“我才做了一个半月翻译,你已经忍受不了了……”

行简君似乎没有听清,“女孩子嘛,不要把自己弄得那么辛苦……我们现在又不缺钱,正应该好好享受生活。”

“我不是为了钱才接这个活……”

“那就为了在封皮上署个名?”行简君似乎有点好笑,“唉,真是个傻姑娘,人家一忽悠,你真当自己是翻译家了?”

他说这话本没有任何恶意,可是“翻译家”三个字正好刺中了招弟小姐心里那隐秘却热切的期待,她露出了不悦。

她说:“我是想当翻译家,那又怎样,不要小看翻译。不是说,翻译也是一种再创作吗?”

行简君摇摇头,“翻译是翻译,创作是创作,翻译没有创作中最根本的东西,就是思想……”

招弟小姐突然脱口而出,“什么有思想?画画是吧……”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是一愣。

招弟小姐立刻觉出自己失言,但她似乎还心存气恼,并不肯道歉。

半晌,行简君苦笑一下,“唉,你也是惹不得的……我没有小看翻译的意思,我只是不想你这么累——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的。”

招弟小姐闷闷地关掉电脑,“不做了……我们出去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