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生病了

那天,招弟小姐出门时还阴云密布,回来时已晴空万里。

她把两枝硕大的白百合插进水晶花瓶,屋子里立刻弥散起浓郁的香气。

她换上新买的紫色碎花长裙,黑开衫薄毛衣,在镜子前转来转去。不能不说,这身衣服剪裁得比较高明,竟生生地让招弟小姐修长了几分。

行简君连忙称赞好看,又打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取出一条项链,亮闪闪的白链上镶着几颗紫莹莹的小石头。

他殷勤帮招弟小姐戴上,一边赞道:“你的皮肤真好,又细又白,很衬这紫色。”

招弟小姐得意地笑,“打小人家就说,我就这么一个优点。”

临走的时候,行简君还有些不放心,“今天真的不生气了吧?”

招弟小姐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那么有理……其实,我并不是因为你说翻译怎样才生气,我……”

没等招弟小姐说完,行简君握住了她的手,“我明白,都是我不好。”

停了停,他说:“招弟,请相信我,你是我的女朋友,我现在心里只有你。”

“嗯。”

行简君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笑道:“招弟,我又发现你一个优点,你不高兴了也不会赌气,一哄就好。”

这场小争吵当天就被行简君化解掉了,接下来,他表现出了难能可贵的牺牲精神。平时他不打扰招弟小姐,即便是周末,他也尽量让招弟小姐有一上午时间做翻译。有时他会买了菜洗净切好,招弟小姐只需动手炒一下,饭后他们出去玩玩,晚上又早早地把招弟小姐送回来。

招弟小姐本来就不是强势的人,这样一来就很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她倒常会主动提议要去哪里玩。在你谦我让中,新的规律逐渐形成,平时他们基本上隔天见一次,周末工作半天玩半天。

其实,翻译这个活儿,正如行简君所说的,与创作有着本质区别,体力劳动的成分恐怕更大一些。招弟小姐认为自己热爱翻译,实际上是被那百万册的名作效应所迷惑。在新奇劲儿过去之后,面对着八十万字的一座大山,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累积上去,已经习惯了舒服日子的招弟小姐不禁深觉艰苦。

她一方面想逃避那座大山,一方面认为不能冷落了行简君,后来估计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出于哪个原因,反正她越来越热衷于约会,有时行简君坚持把她送回来,她还觉得意犹未尽。

可是她的债却越欠越多,本来说好两个月交一本稿子,拖十天半月还罢,拖久了出版社那边催得就急了。

眼见快四个月了,她的第二本稿子却只做了不足三分之一。

招弟小姐终于开始面对现实,我看到她下班后火烧火燎地跑回来,一进门就直奔电脑,干得昏天黑地,饿了随便抓个东西啃啃,夜深了才一边揉眼睛一边去洗澡。

有时她干脆脸不洗牙不刷,累极了就直接往床上一倒,第二天早晨一边摸着脸自责“又毁皮肤了”,一边去洗澡。

我暗暗怀疑,如此赶出来的稿子,究竟会是个什么模样。

好不容易第二本稿子交了上去,可是离第三本的最宽松截稿期也只剩下一个半月了。

招弟小姐绝望地翻翻日历,破罐子破摔,“不管了,这个周末要放假!”

周末睡了个大懒觉后,她慢腾腾地起床梳洗打扮,嘴里还哼着歌以示悠闲。不过在行简君过来之前,她还是忍不住翻开第三本样书,查了一通字典。

他们高高兴兴地出门了,说是去划船。

可是下午他们很早就回来了,招弟小姐的脸色有些发白。

行简君扶她在床上躺下,问:“肚子还难受吗?要不要吃点药?”

招弟小姐摇摇头,“大概是让雪糕冰着了,喝了热茶已经好多了。现在就是有点困,睡会儿就好了。”

“嗯,你好好休息。我在厅里看电视,有事叫我。”

招弟小姐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时又有了精神。

她蹭到行简君身边,“不好意思啊,好不容易过个周末,又被我搅了……”

行简君温和地笑,“这就好了?你也怪可怜,肯定是这些天累坏了,晚上我请你吃顿好的。”

“我请吧,我刚拿了稿费,我们去吃海底捞?”

吃饭回来,已经九点多钟了,行简君稍微坐了会儿就回去了。

看看时间还早,招弟小姐又打开电脑进行织布工作。

织布是她对翻译的戏称。有一次她对行简君说,你看我一行一行地往下码字,多像织女啊。

然后这位织女又说,知道一行字多少钱么,两块……做得顺手的时候,会想五十行字就赚一百块,也不错哦。不过有时候,一行字就把你憋得上蹿下跳。

这天晚上,招弟小姐织了不一会儿,就托着脑袋说好晕。

她自言自语,“唉,到底上了年纪,不经累了,想当年……”

她匆匆洗漱了一下就上床睡觉,可是肚子却疼了起来。

她翻来覆去地滚了一会儿,开始大声呻吟,我和公子小白都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局面,一时间只能惊慌地看着她。

她似乎有些恶心,捂着肚子跑进卫生间,却吐不出什么来。

灯光下,我看到大粒的汗珠从她额头上滚了下来,我想到了行简君,却无法通知他。那时,我第一次痛切地感受到了无法与人类交流的不便。

好在招弟小姐也终于想到了行简君,拨了电话。

行简君急三火四地赶来了,他大概已经睡下,头发还有些乱。

他一脸惶急,抱住招弟小姐,“不怕不怕,坚持一下,咱们这就去医院,马上就不疼了。”

招弟小姐见到他,精神好了一些,“没事的,我能走……”

招弟小姐当晚就住院了,是胃溃疡急性发作。

由于过去这些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年轻人之中,所以对于人类五花八门的疾病,我所知的并不多。所谓的胃溃疡,是我听说的第一个头痛脑热之外的疾病,我一时间无法把它和结实的招弟小姐联系到一起,更万万预料不到这种病会给她的生命投下最黑暗的阴影。

不过这一次,招弟小姐的病并不重,很快有了好转,一个星期后就出院了。

招弟小姐住院后,行简君又把我和公子小白带回了他的房子。他找到一个养胃粥谱,晚上把食材准备好,有时是红枣山药,有时是苹果麦片,有时是蔬菜鱼蓉。他定了闹钟,清晨起来把粥煮上,再回去睡一会儿,粥好了之后趁热送到医院,自己再去上班。中午他给招弟小姐订了一家有名粥店的外卖,下班后他就去陪招弟小姐,很晚了才回家。

所以,等出院的时候,招弟小姐面色红润,行简君倒是有点憔悴。

招弟小姐全无心肝地笑,“唉,住得我都不想出来了,又不用干活儿,又天天有人伺候……”

行简君叹道:“姑奶奶,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了。”

“那我正好伺候你呀,我的伙食保证花样翻新,绝不会天天给你喝粥。”

“还说伙食,以后再不许乱吃东西了。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是,是……”

行简君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把那个翻译退给人家。”

招弟小姐一惊,“那哪儿行,合同都签了。”

“那就赔他们钱。”

招弟小姐看看行简君的脸色,“那个……其实也不能怪翻译,是我没把时间安排好,按说,完全可以不用熬夜,生活很有规律,也能把活儿干完的。”

“可是你算算工作量,现在还有六十万字,只剩下十三个月,至少每天要做一千五百字,再加上所里的工作,你能受得了?另外还有过节、度假、朋友聚会,再说……”他看看招弟小姐,“招弟,你没想过这期间咱们可能要结婚吗?”

招弟小姐吃了一惊,脸就有点红,“……你这算是在向我求婚?”

行简君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求婚哪能这么轻率。我再不浪漫,也得郑重其事的。”

招弟小姐想了一会儿,说:“你说得是,我把时间塞得太紧,已经影响了我们的生活,我不该这么自私。要不,我跟出版社商量一下,退给他们两本……”她看看行简君,狠狠心,“退给他们四本,好吧?”

行简君笑了,“真拿你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