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来自好男人的伤害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

行简君那边仍然没有消息,甚至,电话也很少打来了。

招弟小姐却没有表现出愤怒或焦灼,甚至也没有失望——实际上,自从小菡突然来访、而行简君踪影皆无的那个周末之后,招弟小姐对这件事就不再有什么情绪上的表示。那几天,我们的生活平静如常,招弟小姐下班回来就做翻译,我留心看了一下,她的确在一行行地往下码字,神色和速度都十分正常,并没有心不在焉。做上一两千字后,她就洗澡上床,稍微看会儿闲书就睡了,对手机也没有特别的关注。

现在想来,在他们僵持的这半个月中,招弟小姐的举动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无为。自始至终,她没有对行简君的决定施加任何影响,甚至没有催促或责问过一句。只不过,以小菡的来访为界,她前后两个阶段沉默的意味似乎有了微妙的不同。

小菡的来访,对招弟小姐产生了相互矛盾的两种作用力。一方面,小菡的某些观点引起了招弟小姐强烈的抗拒感,使她本能地想证明自己,但另一方面,随着她对小菡和行简君之间的种种了解得越多,她对与小菡“公平竞争”似乎越发显得意兴阑珊。

尽管在某些方面,招弟小姐与小菡或许存在着互相理解、甚至互相欣赏的可能性,但本质上来说,她们还是迥然不同的两种人。相对于小菡的执着,招弟小姐不喜欢强求,既不愿勉强别人,也不愿勉强自己。她性格虽不能算挑剔,但对感情的要求很高,情投意合、彼此视对方为唯一,才是她所追求的爱情,而行简君的表现,显然离她的心意越来越远。

我也曾经思索过,为什么招弟小姐在见到小菡之后,仍然保持了那么久的沉默。后来我想,当时的她很可能正在等待——不是等待传说中柳暗花明的转机,而是等待内心中负面情感的积累,来抵消她和行简君往日种种美好所带来的留恋不舍,从而使她在理智上知道不可为之后,从情感上也能较为释然地接受这个判断。

招弟小姐等来的,却是行简妈妈的电话。

电话是周日早晨打来的,由于招弟小姐大部分时间只在嗯嗯地听,我无法推测行简妈妈谈话的细节。不过这没有关系,因为整通电话只有一个中心,就是行简父母在得知这一事件之后,迅速对招弟小姐表示了坚定的支持。

胶着半个月之久的局面,终于迎来了外力的参与。对于势均力敌的双方来说,任何一分力量的加入,都可能成为改变结果的决定力量,何况此时加入的,还是举足轻重的父母。不过,由于请父母参与决定的,正是行简君本人,如此想来,这个本来对招弟小姐颇为有利的消息就有了别样的含义。也就是说,行简君在拖延多日委决不下之后,实际上把最后一票的决定权交给了父母,考虑到他不可能不明了父母在小菡和招弟小姐之间的态度取向,那只能有一种解释,他在用此种方式迫使自己痛下决心。

我不知道换了别的女人,在这种情形下,她是会为男友对自己道义上的维护感到欣慰,还是为他在情感上的辜负而心生凄凉。反正招弟小姐在接完电话后,没能继续撑住若无其事的风度,我看到她呆呆地坐在桌前,眼里涌上一波又一波的暗涛,有一瞬间,我甚至疑心她会哭,但她并没有,实际上,她连一滴泪也没有掉。

我暗暗叹息,终于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了,无论结果最终是什么。

不过,还没等招弟小姐采取什么行动,这天夜里,行简君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是被以文小姐的老公送来的,来时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一躺到床上就继续沉沉睡去。

以文小姐的老公说:“他叫我去帮他把车开回家,打电话时还口齿清楚,等我到了一看,已经连钱都认不准了。我把他送回去,发现家里竟然没人,你们……”他探究地看看招弟小姐,终于没好意思多问,“以文让我把他送你这儿,我也觉得这样比较放心。”

招弟小姐的表情有些僵,低声道了谢。

临走时,那位先生兀自不放心,“他居然也会一个人去喝酒,真被他吓一跳……”他迟疑了一下,说,“按说你们的事我不该插嘴,不过……行简这人我了解,他不喜欢多说什么,但心里是很重感情的,如果他有什么得罪你的,还望你多多担待吧。”

招弟小姐勉强点头。

送走朋友后,她来到床边坐下,看着沉睡中的行简君。大概是酒精的作用,行简君的脸颊上带着些绯红,一缕头发柔软地垂下来,遮在眉上,他本来就长得端正清秀,此时没有了一贯的沉稳态度,在柔和的灯光下,脸上竟显出几分孩子气。

招弟小姐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地把他的头发拢到一边,不知不觉中,她的神色也柔和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去拧了一个热毛巾过来,帮行简君擦了擦脸和手,又给他掖好被子,就进厨房了。

她大概想做点解酒的汤水,不过这些天来,她都没正经做过饭,家里并没有什么菜蔬。她东找西找,最后切了两个雪梨炖上,又加上几瓣橘子,几颗大枣,一小把百合。然后,她回到书桌边,打开日记本,却只写了几行字就停了下来,怔怔地若有所思。

在过去的这些年中,也许是生活圈子的缘故,我很少看到醉酒这一人类特有的行为。不过在我的印象中,酒精对于人类的作用,要比某些植物给予我们猫族的刺激负面得多。在大柳树小院时代,夏夜里我在房顶上经过时,偶尔会看到巷口烧烤摊上有人喝醉了酒,粗鲁地吵闹着,有时吐得一片狼藉,有时甚至会大打出手。相比之下,行简君喝醉之后只是呼呼大睡,酒品可算是相当不错了。

过了好一会儿,行简君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

招弟小姐回过身来,摸摸保温杯。喝点水吧,她扶着行简君的肩膀,把梨汤端到他嘴边。

行简君欠起身,咕嘟咕嘟地把梨汤一饮而尽,然后长舒了一口气,把头埋在招弟小姐怀里,两手紧紧地抱住了招弟小姐。

这个拥抱是如此紧密固执,招弟小姐似乎有点喘不上来气,她挣了一挣,但行简君却执着地不肯放松,仿佛只要一松手,他就会失去最心爱的宝贝。

他的脸在招弟小姐怀里蹭了蹭,突然涩声说:“对不起……”

招弟小姐身体微微一震,脸上不知是悲是喜,手却慢慢地落在了行简君的头发上。

一时间,他们在寂静的寒夜里紧紧相拥着。

“行简……”招弟小姐忽然像是吃了一惊,伸手去够桌上的纸巾,我看到她浅蓝色的睡衣前襟上洇湿了一大片。

行简君仍然紧紧地抱着她,声音已经带着哽咽,“我实在没有办法……”

他长叹一声,像包含了无限悲苦,“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那一刹那,我像是一脚踩进了冰窖里,只觉得彻骨生寒。我不敢去看招弟小姐的眼睛,我自以为经历过生离死别之后,已经不会再为人世间的分分合合感叹,可是在那个深夜里,我虽然不忍看招弟小姐,却依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的悲哀。在万籁俱静中,我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清晰的碎裂声。我这才发现,原来我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在意招弟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