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郎 第十节

上元夜终于降临了。

西京长安上元夜的美妙之处怕是用言语难以描模,苏味道著名的《望日夜游》诗中说:“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骑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宫门前的天街上,往日极其整肃,只有巡行的南衙侍卫与往来的官员,在宽达百步的大街上显得相当冷清。然而,今夜不同了,只要是有力气,任你是引车贩浆者,还是乞丐,一样可以挤到这里来与皇上同乐。

承天门的对面是将作监奉旨精制的灯轮。这灯轮高达十七八丈,金镂银饰,彩灯万盏,下面有壮士六十人推动绞盘,牵引灯轮缓缓转动。灯轮的两边,是皇上的四位兄弟进献的四座两层彩楼,楼高十丈,遍结缯彩,火树银花。再向两边看,更有诸王、公主、外戚家制的宝树、灯塔、灯幢、灯幡,只看得小老百姓们恨爹娘给少生了几只眼睛。

再看这天街之上,宝马香车不计其数,长安城中所有的贵人美女、外蕃土著全都挤了进来,步行的百姓更是黑压压地挤做一块长达数里的蜜糕饼,足不蹑地,被人挤得浮行数十步的是常有的事。当然,等明朝扫街时清出的成千上万只踩落的靴鞋履屐,更是蔚为大观。

美中不足的是,今天街上维持秩序的军队换了一伙新人,往年衣饰鲜亮的左卫、右卫不见了,怒马左冲右突,手中枪杆不住地驱打游人的竟是长安最蛮横可恨的左、右万骑。

这支部队可不得了,他们是皇上亲领的禁军,俸禄最高,装备最好,全部是从各边军里万中选一的凶徒,或是从户奴中解放出来的死士。然而,这些人全然不知皇上与民同乐的仁爱之心,在此大煞风景。不过,万骑代替了左右卫,这也在敏感的长安人心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这不是好兆头!所以,不到子时,大部分贵官们便纷纷驱车躲开了这事非之地,有些聪明的已经在家打点细软,准备出城避乱了。

当然,任何时候也是无知而又好凑热闹的人多,天街之上照旧是挤得满坑满谷。

九公主与林松之伫马站立在宋王的彩楼之下,这是个热闹而不拥挤的好地方。今晚,九公主身穿一件长及脚面的翻领胡服,外罩大红丝面的白狐裘,侧身坐在林松之的马鞍后面,双手亲热地环绕在林松之的腰间,很是幸福快乐的样子。起初,林松之对这种安排有些不大适应,等他见到周围的都是同一个样子的妇人,倚偎在美少年的身后,他也便泰然了。

“如果我嫁给你,你会不会一生一世都好好待我?”九公主在林松之的耳边不住地吹气,弄得他很痒。

林松之没有回头,怕这个胆大的女孩有什么无礼的举动。“今天你到过我家,那地方住得下你么?”

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还是他有所要挟?九公主可不喜欢粘粘糊糊的办事方式。“如果你不肯娶我,那么愿意做我的情郎么?”为贵妇做情郎可是件体面事,对双方都有面子。

“这我可说不上来。”他发觉九郎的语气是认真的。

林松之一向自觉是一个前途有限的卑贱者,但依靠女人讨生活的想法他却从未有过。只是,如果惹恼了这个任性的女孩,眼前的生计可能就会发生问题。他求救似地向骑着一头青骡随侍在身边的小钮子望去。

小钮子一直在关注着九公主与林松之的谈话,她很担心。当林松之终于将目光转向她时,她的心中一阵狂喜。“九公主,这穷小子是个劳碌命,他怎么受得了这么大的福份?您要是真喜欢他,给他些功夫,等他再长几年,懂事了再说。”

“你自己还不懂事呢,竟还乱讲别人?”九公主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手上却用力在林松之的腰间扭了一把。

林松之动也未动,他被“九公主”三字吓了一跳。他当然猜测过九郎的身份不会是普通的贵人,却未想到她就是名满京城的九公主,皇上最宠爱的妹妹。难怪缉捕铸私钱的官兵连看也不敢向她看一眼,而她竟大摇大摆地在上元节将私钱运进京城。

“我问你呢,到底怎么样?”九公主在林松之的背上捶了一拳,尖声叫道。

林松之挺直他的脊背,伸手轻轻地在九公主的手臂上拍了拍,道:“娶妻得有父母之命,哪能这么草率?”他的目光扫过小钮子伤心的面容。“等过几天吧,等我有了钱,盖上新房子,咱们再谈婚嫁。”

“傻小子,你当是老百姓办喜事呢?皇上嫁妹妹,还愁没有地方住?”九公主高兴了。

花车终于出现在天街的西口,兵士们在彩楼前清出了两条车道宽的一条甬道,预备花车通过。

一骑快马自东而西奔来,停在宋王的彩楼前。马上的骑手向九公主这边望了望,便离鞍下马,快步抢到九公主的马前,叉手施礼。

“末将参见公主。”俞斌的头虽然垂了下来,目光却盯在林松之的身上。没等九公主发话,他又道:“末将有要事与这位林相公谈。”

“俞斌,你又不是不懂规矩,有事明天再说。大过节的,你想找麻烦不成?”九公主那对螺子黛描画的远山眉慢慢地竖了起来,面容罩上了一层严霜。

“此事与皇上和宋王的安危有关。”

“我跟他谈谈,就几句话。”林松之语气轻柔地对九公主道。在外人面前,不能让公主丢面子。

事情很快就弄情楚了,林松之因对高天成有所怀疑,怕他对公主不利,这才跟踪他。而俞斌也立刻便想到了,高天成从后门进宋王府,如果他要弩射承天门,只有借助于花车。

“糟糕,这一次宋王府装饰了二十几辆花车,怕是没等找到高天成,他们的飞矢已经射向承天门上了。”俞斌的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彩车已经缓缓地驶了过来。夜交子时,全城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

“有了。”九公主一拉马缰绳,飞身上马,对俞斌道:“快跳上来,跟我进宫。”

“我在这里盯着他们。只要发现那个人,我不会让他得逞。”林松之对九公主道。这是国家大事,轻忽不得。

忙乱之间,九公主还有心情向林松之嫣然一笑,道:“当心些,本宫还等着嫁你哪!”九公主马鞭一举,两人一骑,向承天门冲去。

皇上坐在高台之上,也望见了游行的彩车。

自入夜以来,皇上的心情焦虑而又暴躁。但今天是上元节,是他多事的一生中又一个重要的节日,眼前这件事的意义比当年诛杀韦皇后一族的意义也许更重要。

长兄李成器下午便进宫了,一直与众兄弟守在皇上附近。

入夜之后,骆景生匆匆赶进宫来,向皇上报告了最新的情况。高天成将随彩车来到承天门前,向城门上发弩。

皇上在还是临淄王时,做过实任的地方官,也与禁军有极深的渊源,他知道发射强弩是怎么一回事。这些家伙想的真绝!皇上不禁赞叹。为什么人们在做坏事时总是这么聪明,充满想象力?而到了该为国出力时又那样的愚钝?

游行的彩车前是一千名艳装妇女,她们踏歌而行,唱的是皇上的新作。若在往年,这是皇上最开心的时刻,但今年他的心情糟透了。

为什么人要有野心,去强求那些本不应得到的东西?特别是这件事牵涉到他一向敬重的长兄,这让皇上既愤恨,又忧伤。过去兄弟和乐的日子再也没有了,处置了长兄,另外的几个兄弟也同样厄运难逃。长兄给众人开了一个极恶劣的先例。

最让皇上伤心的是,他对兄弟们是那样地关爱,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事情!

踏歌的妇女们歌声婉转,渐行渐近。皇上险些淌下眼泪来。

“兄长。”皇上点手叫过李成器。

“臣在。”皇上听到这个臣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刺痛与酸楚。

“我有些不适,下去歇一歇。请兄长坐在这里,代我主持。”说着,皇上走下高台,连匆忙抬上来的步辇也没有坐,径自向下城的马道走去。他却将平日不离左右的高力士留在了近旁。

皇上的金胡床被撤去,换上了宋王的涂银凭栏胡床。

自傍晚时分左右万骑代替了左右卫以后,李成器便知道事情已经走到了最恶劣的地步。

不知道俞斌能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凶手?其实李成器已经对俞斌那里不报什么希望了。

死倒不可怕,怕的是这种冤屈的死法,让人无从辩解。不知道那些凶徒会用什么方法向皇上下手。如果能代皇上一死,也就可以向皇上表明心迹了。那样,死了也会安祥。

自己一生与人无争,宽以待人,老天不会让我背着个乱臣贼子的罪名死去,那时我也无颜与先皇相见于地下。

“宋王。”掌礼官在台下执手道,“该颁恩诏了。”

这是常例,每年上元夜,皇上照例要下诏给百姓降恩。

“去办吧!”宋王坐直了身子,努力打起精神。代皇上行事,不能懈怠。他向城门下望去,承天门对面的灯轮之下,正是自己府上的彩车队,因宣读恩诏,游行的车队停了下来。

高天成虽然赤裸着上身,皮袍只围在腰间,但他并没有觉得太冷,他很兴奋。

他这一车装扮的是“后羿射日”,黄麻染成的鲜艳的假发与木雕的凶恶的面具,将他装扮成古代射日的英雄。只是他心中暗自好笑,今天他当真是来“射日”的,射的是皇上。

天街上的警卫改换了万骑给高天成带来了极大的便利,这些粗暴的家伙虽然凶猛,却不似左右卫那群鹰犬那么敏锐,那么有经验。这也给高天成完成刺杀与成功脱逃提供了很好的机会。

车就要驶到承天门了。愿老天保佑等他的车子驶至承天门对面时再颁恩诏,那时他便有了绝佳的机会。他望了一眼弩手,弩手站在车后厢,与他一样的装扮,向他咧嘴一笑,神气有些紧张。

高天成向弩手做了个手式,不要紧张,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

果然,传来的消息非常准确,他们的车子停下的地方正对着承天门,也就是说,皇上在他们最直接,也是最简便的射程之内。

弩手假做跪倒,手下却是极麻利地装上了弩机与箭镞。他抬头向承天门望去,隐约可以望见皇上的曲柄黄罗伞。有几分偏差,他示意同伴帮他挪动一下弩身,重新标定目标。两名同伙不知是被眼前的威势吓住了,还是心有他念,竟跪倒在车下不再理会他。他又向高天成望去,见高天成正蹲在那里捣鼓他那自称万试万灵的逃命手段。

无奈,他扯过两块彩缯裹住弩机,召手叫住一名骑马走过身边的万骑兵士。“官长,帮个忙。我们是宋王府的。”

弩身被提了起来,弩手取出锁销重新固定好。“谢了。”

那兵士笑了笑,策马走开了。

车前厢的高天成向弩手竖起大拇指。

两只弩机被固定在一根细木棒上,弩手只要用腿轻轻一碰木棒,六只利矢就会飞将出去。

高天成已经完成了准备工作,手中擎了一盏两接的灯笼,将另一只手向弩手一挥……。

游行彩车通过时,林松之骑上了小钮子的健骡,高高地四下里张望。他希望能够在高天成动手之前找到他,制止他。但彩车上的人全都化了装,戴着面具,根本没有给他机会发现那张长着黑毛的瘦脸。

车队停了下来。

这家伙到底在哪?林松之的健骡走出了人群,一名万骑中的果毅盯上了他,提着手中的长枪小心地策马向他这边移动。

糟糕!自己怎么这么蠢?明明“后异射日”的彩车上架着两张大弩,而且毫无必要地拉起了弩弦。林松之在健骡后臀猛击一鞭,向高天成的那辆车冲去。那名盯上他的武官见林松之有所异动,便提起长枪向他扫来,一下子将他击于骡下。

林松之顾不得这许多,他爬起身直向高天成冲去。

可惜晚了。高天成已经燃起脚下的两罐菜油,弩手小腿一动,嗡地一声,六支三尺多长的利矢裹挟着隐隐风雷向承天门上飞去。

就在林松之扑到车前的一刹那,高天成一脚踢起一只燃烧的油罐向林松之飞来。两人相距太近了,油罐撞到了林松之的身上,林松之也扑住了高天成的双脚,两人被烈火包裹着滚做一团。

宋王李成器很幸运。在啸声凄惨的利矢飞到眼前的一瞬间,俞斌冲上高台,将他推了下去。

俞斌自己却被三支利矢洞穿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