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这是我迄今为止写得最累的一部小说,之所以感觉累,有两方面原因:一是我想尝试一种新的小说结构技术,就是将一个完整的故事“折叠”起来;二是我想检验一下我在《小说趣味的来源》中所讲述的小说技术,在操作上的便利性和实用性,以免谬种流传。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将一个完整的故事“折叠”起来讲述,并不是我的发明,在此之前,前人早已成功地运用过“倒叙”、“回述”等叙述技巧和故事套故事的叙事技术。我所说的尝试,是指我个人虽然时常使用“回述”等叙述技术,但是,将一个有开端、发展和结局的完整事件,运用调查、“回述”等方式有机地融入这个事件所生成的另一个事件当中,这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
在这部小说中,“吉田事件”本身就已经够复杂了,但由于这次行动出现重大失误,其间种种线索真假难辨,没有一个人掌握全部真相,所以,要将这样的事件纳入正在发生的更危急,更复杂的事件当中,而且两个事件又互为因果,互为真相,其难度可想而知。
我这次将故事“折叠”起来写作绝不是为了炫技,或是故弄玄虚,其实我的初衷很简单,就是为了节省文字空间,是想在有限的字符空间内尽可能容纳更多的内容。于是,将小说“折叠”之后,便产生了这样几种优劣不等的效果:
第一,“折叠”之后,前边“吉田事件”的线索同样也成为了正在进行的“连环杀人案”的线索,“吉田事件”中所有的人物和行为既是怀疑对象,同时又都变成了“连环杀人案”的伏笔、悬念和说明性材料。
第二,“折叠”之后,我可以只用事实概述“吉田事件”,只讲过程和因果,不须描绘,这样便将有限的文字空间节省下来,集中运用到正在进行的“连环杀人案”之中。
第三,“折叠”之后,故事情境由被折叠的“吉田事件”代劳,故事从开始便进入了冲突与高潮,随着读者对“吉田事件”的了解,给当前事件的压力比平铺直叙的效果要强烈许多。这样一来,小说的时间就完全集中在高潮时段。
第四,“折叠”之后,每一个人物,不论主角还是配角,都是“有故事的人”,至少他们将自己在“吉田事件”中的行为与性格带入了正在发生的事件之中。这样一来,出场的所有人物都依托于同一事件,在塑造人物上便节省了许多文字。
第五,“折叠”之后,揭示人物和人物再塑造的任务就更重了,因为文字空间的限制,对人物只能在行动中边塑造边揭示,塑造集中于细节与情态,揭示集中于动机、行动与转折点。
第六,“折叠”之后,被折叠的事件可以给予现实的事件带来足够的压力,并帮助形成转折点。转折点是揭示主要人物的关键,必须要有足够的前因和压力,才能将主要人物逼到需要押上巨大风险价值的转折点上,例如“保护百灵”、“仓库赎人”、“播出真相”、“杀死吉田”等等。这些人物的转折点并非他们自觉自愿去做,而是情势所迫,不得不做。每当这个时候,来自“折叠”事件的压力与现实事件的压力便重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逼迫他们必须得做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选择。
第七,“折叠”之后,最大的缺点就是因果关系太过复杂。在被“折叠”的事件中,每一个人物,每一个行动,每一个关键细节都有着真真假假的前因,同样,每一个人物、行动、关键细节又都有着真真假假的后果,而这些前因后果在进入现实事件当中的时候,虽然能形成迷离的悬念和内容丰富的事件、人物关系,但是,如何才能条分缕析地传达给读者,一直是令我头疼的问题。要知道,小说写作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说服读者的过程,作家要说服读者相信我们所讲述的一切都真实可靠,而真实可靠最直观的来源,就是人物、事件的种种因果关系,是逻辑,因此,在处理这种双重叠加的因果关系时,稍有不慎便会被读者怀疑,进而又会被读者抛弃。
第八,“折叠”之后,另一个缺点是被折叠事件的趣味性的处理。“吉田事件”本身完全可以写成一篇独立的作品,然而,将它“折叠”到“连环杀人案”当中时,对他的叙述就有了限制。首先是不能集中叙述,否则,大段的,脱离现实事件的叙述必然会造成读者注意力的游离。其次还要将它“打散”后充分利用,与现实的事件紧密结合在一起,担任背景、悬念、伏笔、人物塑造等一系列任务,但给它的文字空间又太小,这样一来,如何将文字这一工具运用到极限,用最少的文字讲述最多的事实,同时还要讲得有趣,便成了对作家的严重挑战。
第九,“折叠”之后,两个事件叠加造成的结果,是人物的行动太密集,让我没能把故事中的喜剧因素充分发挥出来。小说中虽然有喜剧人物,例如茶房、安德森和蓝小姐,但是,这个故事的根本在于结构性喜剧。也就是说,主人公冯九思与杨炳新的关系、与上级领导的关系、与蓝小姐的关系、与安德森的关系,其实都是结构性喜剧,他们的关系中间充满了荒诞与误解,然而,文字空间,还是这个问题,也许是我太自以为是,太想掌握用极少的文字讲述极复杂的故事这门技术了,将整部小说的字数限制在十七万字节以内,所以,无奈之下,只能用冷幽默来代替真正的喜剧情境,便失去了许多调整节奏,愉悦读者的机会。
总的来讲,这个故事讲述得是否成功,还需要读者来评判,但是,要想掌握一门新技术就必须得亲自动手这一点,我确实又实践了一次。小说创作是一项充满了挑战的工作,既需要冒险,也需要自我激励,我希望自己没有辜负这个行业,能够给它带来尊严,而非玷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