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刑侦总队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市委主管政法工作的副书记和分管文物工作的副市长都到了会。公安局长和刑侦总队长先后汇报了案情,但具体细节还是由刑侦一队的队长李进来讲。

会议从中午一直开到晚上,其间,不断有最新的侦查调查线索传递进来,改变着会议的议题和讨论的内容。刑侦总队一半以上的警力扑上去了,市局还统一指挥调动各区县公安分局和各派出所参与了此案的调查排查,武警部队也奉命在长安通往各个方向的路口设卡搜索。这座大型石椁既然确认为唐玄宗之贞顺皇后的棺椁,即属当代考古的重大发现,省文物局已初步认定为特大珍稀国宝级文物无疑。国家文物局的官员和专家也正在赶往西京的途中——石椁的发现已经上报了国务院,石椁的失踪在当天下午也追报了国务院。会议传达了省委省政府的死命令——此案必须尽快侦破,国宝必须水落石出!

这是邵宽城从警以来经历的最大场面,最大阵式,最严峻的时刻。那个下午会议室内外的气氛,让他胸口重压,呼吸急促。

罪犯将重量和体积如此惊人的石椁,从十五米深的地下运到地面,再从地面快速运走,如此之大的工程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刑警们很快查明,这个院子是一个叫秦志强的人从土地承包人手上租下来说是要开砖厂的。承包荒村土地的人看过他的身份证,记得这个秦志强是本地人,操本地口音,三十岁左右。承包人和他签了一个简单的合同,就把这个院子转租给他了。刑警们调出了全省一百零四个姓秦名志强的人员逐一排查,逐一给土地承包人辨认照片,结果全部否定。土地转租合同中记录了乙方的身份证号码,网查这个号码,倒确实是一个叫秦志强的人,但此人目前在广东打工,委托当地公安机关协查,也被否定。

显然,这是一个“套号”的假身份证。

刑事绘图专家根据土地承包人的描述,很快做出了“秦志强”的脸部绘像,当晚即通过公安部A级通缉令发往全国。

这是一个居民搬迁,废弃已久的弹丸小村,土地承包人原想在此盖个临时库房,但一直未盖。村里村外,一直人迹荒芜。附近的道路,也尚未安装监控电眼。罪犯进出此村此院,估计都在夜间,因此,虽然刑警们大面积走访,但直到晚上,也没能找出一个有价值的目击者来。

这天晚上,又到了《唐史讲坛》的录制时间,万教授虽然罕见地迟到,但还是出现在录制现场。没有人发觉他的神情有何异常,没有人注意到那一晚他其实备显苍老。

那一晚讲到开元盛世,武氏受宠,从下层宫女直接升为三品“婕妤”,很快又升为二品“昭荣”,不久,加封为“才人”。武氏为玄宗皇帝生下三个子女,皆离奇夭亡,构成了盛唐时期宫帏之间最为恐怖的一大怪事,一大秘辛。两年过去,痛定之后,武氏又生下了他和唐明皇的第四个孩子,而且,又是个男孩!

对这个男孩,玄宗一如既往,宠爱有加,赐名“清”。与武氏及近臣相谈间,圣意隐约,或有今后废太子而以此子代之的意向。

李清尚未满月之时,某日,惠宁宫发现有刺客深夜潜入,在与惠宁宫护卫的拼杀中,四名刺客均被斩杀,无一幸存。惠宁宫虽然母子平安,虚惊一场,但这场虚惊,让武氏乃至皇帝本人,迅速做出了一个极不寻常的决定,这个决定在整个中国的历史上,也是极为少见的一个特例。

按照万教授及许多后世史家学者的分析,惠宁宫刺客事件,让唐玄宗真的相信了皇宫内外,确实存在着一个针对武氏的谋杀集团。这个集团谋杀目标,就是武氏的后代。武氏的后代,就是皇帝后代,就是皇帝最宠爱的王子和公主。直白地说,就是将来最有可能进入皇权核心,甚至最有可能争储的人物。

刺客事件的当天的夜里,武氏抱着她的儿子李清,赶到皇帝寝宫。玄宗重臣,当朝宰相李林甫亦奉诏进宫。这次午夜觐见,皇帝与他最宠的女人,最宠的权臣之间,具体都说了什么,史无所载。但有一个事实是被史料明确记述了的,那就是在那一天天亮之前,玄宗秘宣他的亲哥哥宁王李宪进宫。

宁王李宪不仅是玄宗的同胞兄弟,也是玄宗最信任的臣属,在玄宗当年除掉韦皇后,继而除掉太平公主,得以独掌大权的两次宫廷政变中,李宪居功至伟,发挥了重大作用。

李宪深夜进宫,清晨出宫,进宫时独自一人,出宫时辇中又多了一人。那是一个襁褒中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尚未满月的李清。

史料记载,武氏产下第四个孩子后,为避免厄运重现,哭求玄宗将其子秘密送到宫外抚养。她坚信宫苑深深,杀机四伏,王皇后以及太子以及多位王子,为保后位,为保储位,为保既定的利益格局不生变故,结成一党,防不胜防。武氏虽得皇帝独宠,但出身武家,自下生之后即被姑祖武则天抱养,武则天垮台之后,自然难逃清洗贬绌的命运,成年之后虽得皇帝青睐,从宫女的卑贱地位,走到皇帝最近的身侧。但,无论皇亲国戚,还是满朝文武,对祸乱李唐王朝数十年的武氏一族,无不心有余悸,多怀排斥警惕之心,少见接纳宽容之意。皇帝给她的宠爱越多,她在宫中就越孤立。她的孤立,她的三个孩子连续夭亡的惨痛现实,让她的后宫生活有如惊弓之鸟!如此,在她第四个孩子李清出生之后,她做出了母子分离的抉择,其原由似乎不难解释。

唐史的记载就是,唐玄宗将皇子李清,也就是后来的寿王李瑁,交给自己的同胞兄弟宁王李宪秘密带出大明宫,寄养于宁王府。皇帝以天下之尊,竟不能保护亲生儿子的性命于家中,这一史实,在皇权无上的封建中国,不能不说是令后世堪以感叹的一个实例。

这件事,对于玄宗皇帝后来废绌皇后,赐死太子,显然起到了导火线的作用。

《唐史讲坛》这晚所讲的这段内容,所讲的这件事情,确实推动了唐代开元年间宫廷斗争史的重大转折,其引发的结果,余容后叙。万教授这一晚讲得节奏很快,快得近乎潦草。他虽然晚到了十分钟,但结束录制的时间却比往常还早。之后他行色匆匆离开西京大学,乘车直奔古都医院去了。

如果说,万教授对自己的妻子林白玉身陷罪案只是感到震惊的话,那么,他此刻对躺在医院里的女儿赵红雨,才真的牵肠挂肚。女儿现在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亲人,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也将成为他终老一生的感情寄托。

他赶到医院时发现保姆小刘并没有在病房里守护红雨,他找了一圈才听到病区的楼梯间里,小刘正和什么人喁喁低声。在那个没有开灯的楼梯间里,小刘和一个陌生男人似乎发生了争吵,双方声音很低但情绪激动。从走廊灯光的幅射中万教授看到那个男人的背影,似乎是有些年纪的。他们说的是小刘家乡的土话,语速急促,没有一句能听懂听清。

据小刘后来向万教授的交待,那个男的,是她的父亲。

小刘的父亲是什么时候从老家过来的,是因为什么事情从老家过来的,小刘的解释混乱不清。但万教授还是大致听明白了,小刘的父亲是专程过来逼小刘辞工的,是专程过来要带她回家的。家里已经为小刘说好了婆家,聘金都收了,都花了,急等小刘回去拜堂成亲。

小刘跟万教授说,关于她要辞职回家成亲的事,之前已跟林白玉说过,林白玉是答应过付钱给她哥哥治病的,是答应过让她过上幸福生活的。小刘说:在我们农村,幸不幸福,全看钱的!有钱就能幸福,没钱一切免谈了!没钱,谁能看得起你?没钱你算个什么!

小刘说:如果万教授能够继续履行他妻子之前的承诺,在经济上“帮帮她”,她就可以不跟父亲回家,就可以留下来继续照顾万教授和他的女儿红雨。她知道万教授家里现在急需有人打理,红雨躺在医院里,也需要有人看护。何况她也不喜欢父母给她“拉郎配”的那个男人,要不是为了她哥哥的病,她也不会向这个男人支付自己的一生。

一天之中,万教授遭遇太多事情,女儿急病,妻子被抓,自己又被公安局挡在考古现场的门外,一连串意外让他心力交悴。尤其是公安局剥夺了他参与贞顺皇后墓的考察资格,在他一帆风顺的事业途中前所未有,肯定是一个重大挫折,传出去肯定影响很坏的,对他的名誉和在考古界中的地位,都会产生久远的负面作用。

在万教授的感受上,小刘伸手要钱,在这个时候,颇有点乘人之危的意思,太没有情义了。但他现在确实离不开小刘,现在合适的保姆不好找,就算找到,因为妻子不在,家里家外的一应事务让新人熟悉,绝非一两天就行。于是万教授含糊其辞地对小刘表态:将心比心,只要你对我们尽力了,我们一定不会亏待你。你要是现在就扔下工作跟你父亲走了,我们以后就是想帮你都不可能了,所以请你慎重考虑。

小刘表情为难,态度犹豫,她下楼去送父亲,说要再和父亲商议商议。万教授回到病房,在床前陪女儿说话。女儿似乎刚刚睡了一觉,神情似梦似醒。屋里光线幽暗,万教授坐在女儿身边,心情终于沉静下来。看着女儿柔和的面庞,一种久违的幸福感忽然弥漫全身,让万教授多年以来仅存理性的那颗心忽然变得感性起来,渴望简单和柔软。他说乖女儿,你感觉好点了吗?医生现在不让你吃东西,等你好了爸爸就带你去西京最好的饭店去吃饭。你想想你都喜欢吃什么,西京有很多很好的餐厅酒楼,咱们一家一家去吃,在你开学前一定要把身子补回来!爸爸这一段时间什么都不做了,就陪着你,你喜欢去哪儿,喜欢做什么,爸爸都陪着你。

女儿没有说话,但万教授看得见的,女儿在微笑,很亲很亲地冲他微笑。他一直觉得女儿是个不苟言笑的女孩,他没想到女儿的微笑如此温暖。

他的眼眶有点湿润。

他说:“小雨,有个事爸爸要告诉你。昨天晚上,你林阿姨……出了点问题,她可能卷进一些不好的事情里去了,被公安局带走调查了,可能,可能短时间内不会回家住了。这件事我会委托律师去处理,我只是把这个情况告诉你一下。我想等你开学以后,就不用住到学校里去了,就住在家里,爸爸可以照顾你。即便小刘走了,爸爸也可以再请个小阿姨来照顾你。”

他看到,女儿在听。远处一盏台灯映在女儿眼里,闪动着水一样晶莹的烛光。女儿脸上的线条,始终柔和而平静,她哑哑的喉咙,发出细弱的声音:

“我想……结婚!”

女儿的这句话,显然出乎父亲的意料。万教授没想到女儿病至如此,心中所盼的,竟然是儿女事。

万教授说:“小雨,你想做什么,爸爸都支持你。爸爸就你一个亲人,你也就爸爸一个亲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爸爸相依为命。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身体养好,也许用不了多久,爸爸就能帮你办好去美国留学的手续,一旦学校定了,爸爸就亲自陪你到美国去。等你从美国学成归来,事业啊,爱情啊,都会有的,都会有的,所以那些事,不着急。”

在这一刻,万教授几乎忘记了这一天遭遇的所有意外,虽然妻子深陷囹圄,但他并不孤独,他终于又有了亲人!他愿意永久地这样陪在女儿身边,陪她聊所有话题。但此刻,女儿还有些虚弱,而且被注射了安眠的药物,她只说了那么一句梦幻般的话,眼眸中的火光就消失了。女儿似乎又睡了过去,如婴儿一样安宁。

万教授给女儿住的这间病房,是古都医院里的特价病房,是特价病房的一个套间。所谓套间,其实只是一个带会客区的大单间,病床与会客的沙发之间,用一只六扇的白纱屏风加以区隔。其实,赵红雨并不想睡觉,她太想知道这一天一夜间,家里家外都发生了什么。但安眠药让她的意识迟钝,眼皮打架头脑昏沉。她甚至没有记住刚才父亲都跟她说了什么,仅仅印象了父亲慈爱的面容。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响动,她想用力睁开粘重的眼皮,依稀看到父亲身边多了一个人影,轮廓似曾相识,姿态又很陌生。父亲正躬着腰给她手腕上戴着什么东西,硬硬的质感,润润的触觉,并不冰冷。

人影发出声音,虽低沉,但清晰:“这东西对身体真有好处吗,还是心理作用?”

父亲的声音更清,更近:“一千三百年水土滋养,这东西肯定是有灵性的,能养人气血,有用!”

赵红雨想起来了,这是那只白色的玉环,前几天父亲送给她的,说是具有养血之功,庇佑之能。她又转送给了林白玉,怎么父亲又戴回她的腕上?她想起来了,那个人影叫杨锏,木易杨,杀手锏——他的音色有些特别,所以印象较深。

她想问句什么,却喉咙乏力,发不出声音。她只能用力地睁眼,却发觉父亲已经不在床边。周围有些昏暗,只有屏风的白纱上,如晕如豆地映着一盏散淡的小灯。小灯的光晕透射出两个边缘模糊的人影,滤出他们低迴不清的声音。

“你怎么会有这个照片?”

父亲手里似乎拿着几张纸片,在灯影下翻看,他的声音不再慈祥,甚至有几分惊恐。

“您看看,这是什么时期的东西?”

杨锏的声音不仅特别,而且,还有些诡异。

“你从哪儿搞到的?这些照片……是谁给你的?”

父亲的腔调控制不住地抬高,但杨锏马上用压低的语调,控制着屏风外侧的气氛。

“是唐以前的吗?”

“这是唐代贞顺皇后的……你怎么……”

父亲也压低了声音,语句断断续续,他似乎也担心“萧墙”之后的女儿,被他们的密谈吵醒。

“果然是皇家之器!”,杨锏的声音有如喃喃自语:“怪不得都在找它!”

“这是无价之宝,只能国家馆藏,你怎么……”

屏风仿佛很厚,声音越来越小。很快,白纱上的人影不见了,只留下那片影影绰绰的灯晕。

或许真的担心“祸起萧墙”,万教授和杨锏的谈话移到了病房之外。夜已深了,病房外的走廊上,安静无人。两人的声音仍然压得很低,如耳语般咫尺可闻。

万教授说:“你胆子太大了,你把这个拿给我看,不怕我举报你吗?”

杨锏说:“我不怕!我早就知道,这些年您光从林涛手上买的东西,那些不合法的东西,就不止一件了,我也没有举报您呀。古玩行里的规矩就是嘴上积德,别人手里的玩意,不深问,不乱说。圈里的事玩家都懂,谁也不会坏了规矩。”

万教授说:“你找我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会买这种东西吗?这东西至少得几十吨重!你以为会有人掏钱去买这个东西吗?就算有这个胆量,谁又有这个实力!”

杨锏不动声色:“您有这个实力!”

万教授冷笑:“就算有这个实力,谁有这个地方,这东西买来能藏在那里?”

杨锏说:“您的实力不是买,而是卖。”

万教授愣:“卖?”

杨锏说:“林涛也好,老郭也好,他们围着您,是因为您有钱吗?不是,这圈里的人都巴结您是因为您有客户!如果您把这几张照片给您国外的那些大客户看看,也许就能换来您这一生最大的一笔财富!”

万教授完全愣住。

尽管,在古玩行里,万教授曾经沧海难为水,什么场面都见过的,但在这一刻,他还是一下愣住了。

“我是做学问的,”片刻之后,他才接上话来:“钱对我不重要!”

杨锏面无表情:“您的太太很快就会供出林涛,林涛接着就会供出您。也许明天早上,公安局就会到您家里来搜缴非法文物。您真正值钱的藏品,有几件经得住公安的盘问?”

“我当然经得住,没问题,让公安来查好了!再说我怎么知道林涛卖的东西来路不合法?不知者不为罪……”

杨锏并不理会万教授色厉内荏的自我开脱,继续直奔主题:“公安把您的东西收走之后,您毕生的积蓄会立马归零,其实您本来已经算是个有钱的人了!”

“钱不是万能的。”

“您女儿治病您得花钱吧?住这么好的病房,您得花钱吧?您不是还要送她出国留学吗,钱够了吗?您前两年才买的那幢大别墅还交着月供呢吧?人生在世,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万教授的脸背着光,虽近在咫尺,却看不清表情。或许,杨锏并不在乎万教授的沉默究竟代表了何种心绪,他按照自己预定的台词,继续说了下去:“您不打算为您太太打官司了吗?听说打官司也很费钱的。你不打算继续在电视上风光无限地讲历史了吗?听说上电视也需要打点很多人的。所以,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万教授似乎也发觉自己的沉默等于示弱,等于示人把柄。在杨锏咄咄逼人的腔调前,至少落了下风,他下意识地想做些抵抗,但抵抗已经失了锐气,已成强弩之末:

“钱不是万能的……”

杨锏不再说服,不再施压,语言急转直下:“您只需要向信任您的那些大买家推荐一下这个东西,再把他们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您要做的事,就全部做完了,就这么简单!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您参与了这场交易,但您现在所拥有的全部幸福,全部风光,就都可以继续下去了!而且可以过得更加风光,更加幸福!”

万教授彻底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