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安葬赵红雨的当天下午,赵红雨的父亲,西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万正纲终于走进了西京公安局刑侦总队,走进了专门布置好的一间测谎室里,坐在了一组测谎仪前。他身上的全部金属物质,包括手机和手表,全部取下,手上和头上都接了电线,他的脸上肌肉紧绷,他的表情看不出究竟是庄重和坚定,还是紧张与不安……

封闭无窗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暗暗的台灯,台灯置于靠墙的角落,几个头戴耳机的测谎专家背着光,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排复杂的仪器前。提问的节奏特意保持了平稳缓慢,没有任何抑扬顿挫,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提问的声音有如空谷回声,将氛围一下子带到了多日之前的唐古山中,带到山中的那幢孤立的木屋前。

“案发的那天早上,天气很冷吗?”

第一句提问,看似平淡,万教授想了一下,回答:“冷。”

测谎专家问第二句:“山上有雾吗?”

万教授答:“还好吧,山里早上都有雾。”

测谎专家第三问:“山里当时很静吗?”

万教授的气息似乎保持了淡定,答:“是的,很静。”

万教授或许没有预料,测谎专家会在第四问急转直下:“凶杀案发生的时候,屋子里一共有四个人吗?”

万教授的身体在椅子里动了一下,声调镇定得有些做作:“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不在屋里。”

测谎专家的声调毫无变化,但对万教授来说,第五个问题犹如爆炸一般:“向你女儿开枪的,是杨锏吗?”

万教授咽了口唾沫,坚持了他的回答:“我不知道,我不在屋里。”

专家继续问:“你听到你女儿的叫喊了吗?”

屋里光线昏暗,万教授的表情沉在黑影之中:“我不知道,我没在屋里。”

与测谎室相邻的另一个房间,灯光同样很暗。刑警们站在单向的玻璃隔窗前,他们可以看到和听到测谎室里的一切,而测谎室的人却不能看到他们。刑警们虽然看不到仪器的显示屏上电波的曲线震荡,却能隐约听到打印机嗒嗒作响,打印出万教授的脉搏、心率和血流血压的跌宕起伏。

邵宽城是第一次旁观仪器测谎,那场面令他身心震撼。可以想见,如果万教授真的目睹了他女儿的死亡过程,那一幕将是多么不堪回首。而测谎的提问偏偏要将他带回那个山间的木屋,那个血腥的清晨,那个父女永别的现场……如果万教授真把女儿视为骨血,如果他的心真是肉长的,那么他的这颗心,可以承受这样残酷的回顾吗?他的这颗心,会疼吗?会碎吗?

邵宽城不知该怎样想象万教授的那颗心。

测谎继续:“你的女儿倒下之后并没有死,她当时说了什么吗?”

万教授的声音开始发抖,发虚,控制不住地口吃:“……我不知道,我不在,我不在……”

仪器的信号剧烈波动,测谎官的语调依旧平稳:“你女儿倒下来的时候,她的身边,是有一只猎枪吗?”

万教授愈发凌乱:“是,啊,我不清楚,我没在屋里。”

测谎官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停顿了一下,再问:“你的女儿,一共中了两枪,胸口一枪,头部一枪。其中猎枪打中的,是致命枪。这两枪,是两个不同的人打的吗?”

万教授的额头上,汗水密布,他稳定着自己的情绪,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

测谎官忽然转题:“那个旅行箱里装的钱,是在凶杀案发生之前的几天里,分三次取出来的吗?”

万教授机械地:“我不知道……”

测谎官目视万教授,提问停了下来。与测谎室一壁之隔的刑警们,透过单向可视的玻璃看着已近崩溃的万教授,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同样的严峻。

测谎官的最后一问,声音突然抬高,语速突然加快:“一个月前,当你找到了你的亲生女儿,那个时候,你有过幸福的感觉吗?”

刑警们没有听到万教授的回答,他们或许也看不到,万教授的泪水在黑暗中脸颊上,如河流一般……

刑侦总队的会议室里坐满了刑警。邵宽城低头坐在后面的角落里,不知为什么,他不想被人关注,不想与人交谈。

市局的局长,副局长都来了。几位测谎专家鱼贯走了进来,在会议桌前特意留出的几张椅子上郑重落座。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总队长和李进都沉默不言。局长目视几位专家,首先开口。

他说:“我只问两句话,第一句话,根据你们的测谎结论,万正纲的嫌疑可以排除吗?”

测谎专家们对视一眼,为首的一位回答:“不能排除。”

局长问:“可以认定吗?”

专家回答:“可以认定!”

局长沉默了两秒钟,说:“好,我问完了。”

邵宽城随着李进和井探长一行走进总队会客室时,万教授从桌前缓缓站了起来,他的面目似乎恢复了平静,已经完全镇定下来。李进还未开口,他便首先问道:

“今晚七点要录制《唐史讲坛》,我还能去吗?”

李进没有回答,沉着喉咙反问:“石椁是在迈克·里若斯的手上吗?”

万教授沉默片刻,心照不宣。他同样没有回答,而是再次发问:“今晚是我的最后一场讲座,可以让我善始善终吗?”

李进意味颇深地问了一句:“你讲的,是唐史吗?”

万教授的回答,如同在电视荧屏上的语调一样,从容而又平缓:“我讲的,是唐史中最辉煌的一段时期,也是中国古代史中最辉煌的一段时期,这段时期,叫做开元盛世。”

李进若有所思,玩味地咀嚼了一句:“最辉煌的时期……”

此时此刻,邵宽城已经听不见这里的任何话语,他的双眼被血色染红,万教授的气色虽然看似平定,却躲避开了他的逼视,垂下了眼睑。

《唐史讲坛》的录制到这一天晚上为止,正巧是一个完整的章节。万教授与西京电视台签署的合约,就是由他从唐初的贞观之治一直讲到开元盛世。开元年的结束,也标志着唐代鼎盛时期的结束。其后接棒的天宝时期,天下由治而乱,直至发生“安史之变”,直至马嵬驿“六军不发”,直至杨贵妃缢死马前,直至大唐最终覆亡……鉴于万教授日渐高涨的人气,电视台的制片人口头上已经表示,天下大乱的这一段唐史,仍要有劳万教授金口续讲,据说合约都已备好,只差签字盖章。所以万教授所谓这天晚上是他最后一场讲座云云,从续约尚未签署的情况来看,倒也并非虚言。

万教授这一次前往录制现场的“排场”之大,当然前所未有。不仅警车专送,而且数车“护驾”,前呼后拥。这一天的录制现场与往常并无不同,由西京大学的师生组成的观众照例早早就把阶梯式的观众席坐满。李进布置便衣们守住了录制现场的各个出口,两个便衣也挤在台下充做“听众”。邵宽城被安排在讲台的侧幕,正好能看到万教授从对面的幕影中出场亮相。万教授步履略缓地走向灯光明亮的舞台中央,那里摆放着一只方方正正的授课讲台,那只讲台早被无数电视观众看得眼熟能详。

公安们并没有把万教授的情况告诉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节目录制的进程和状况皆如既往。录制现场其实就是西京大学里一间小型的阶梯教室,门禁松弛。万教授从教室前面的办公区进入,随他进入的便衣们都被当做他的随从和学生,无人盘问,无人阻挡。

这天晚上万教授照例化了淡妆,照例衣冠楚楚,出场时台下照例掌声热烈……但邵宽城看得出来,万教授虽然保持了刻意的镇定,却是从未有过的老态龙钟!邵宽城记不得自己当时是否听得清万教授都讲了什么,他只记得除了万教授苍老的声音外,整个会场静得出奇。

或许电视台的人能听得出来吧,万教授的语速比过去缓慢了不少,或许,他们认为那是万教授今晚特意追求的一种效果。唐代历史在今晚将发生重大转折,以致一千三百多年之后的史学家都要特意表达出应有的沉重。

邵宽城所站的位置,不仅可以看到整个舞台,也可以看到对面的侧幕,看到对面侧幕里的队长李进。李进似乎在用心倾听,倾听着万教授最后的绝唱!

“上次说到,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深夜奉旨进宫,是唐代历史上一个极其重要的事件,也是至今不解的一桩历史谜案。那天夜里他们究竟是被诱骗进宫,还是蓄意谋反,正史野史说法不同……”

万教授苍凉开讲,虽然邵宽城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但从声音上足以判断,那张脸上是一种何等滞讷恍惚的神情。

“……三王入宫事件之后,太子李瑛被废掉储位,连同光王、鄂王,皆被贬为庶人。十五天后,三人因谋逆之名,被皇帝……赐死。至此,开元年间的这场宫廷斗争告一段落,武惠妃母子得以平安,地位空前巩固。数年后武惠妃病亡,被追认为皇后,谥号‘贞顺’,以国母葬之,唐玄宗哀念甚深。不久,因他的儿媳杨玉环外貌酷似惠妃,竟让其取而代之,封为贵妃,据为己有,以填补惠妃离去的情感空白。杨贵妃入主后宫,也为大唐的衰败,埋下了祸根。”

……

据电视台的人后来回忆,这天晚上的节目录制比往常多了几分钟,不过没关系,在节目的后期制作时可以删减部分镜头,把时间拉回到规定的范围内来。比如万教授在这一期讲座完成后,还走到台前向观众鞠了一躬,都属于可以删掉的镜头。按电视台的人当时的理解,那是万教授结束合约规定的讲座课程后向观众做个告别,他们并没意识到那深深一躬,其实是万教授对自己整个人生的谢幕!

台上的灯光暗下来了,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杂乱地上来收拾各种录音和灯光设备,邵宽城也立即向万教授走去,而万教授则转身向另一端侧幕退场。《唐史讲坛》的现场导演还过来和他打着招呼:“万教授辛苦啦,您跟我们一起吃饭去吧?节目告一段落了,咱们得庆贺一下!”

万教授充耳不闻,径直走向侧幕的李进。两人对面而立,彼此无言。

包括邵宽城在内,几个便衣围了上来。或许这个时候,电视台的人才开始察觉出某些异样,开始把惊疑的目光投向这群陌生的男人。

李进与万教授并肩,在便衣们的前后夹持下,穿过办公区向楼外走去,长长的走廊里只有杂沓的脚步声,以及内心或有的粗重的喘息。

在这条既长且暗的走廊尽头有一扇通向楼外的小门,在这扇小门昏暗的门前众人站住,一个便衣上前给万教授戴上了手铐。李进微微思索片刻,莫名其妙地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我刚才没听明白,武惠妃为什么一定要除掉三王呢?”

万教授茫然一怔,不明李进何出此问,但他还是郑重其事地做了回答:“因为三王要除掉她。”

李进又问:“三王为什么要除掉她呢?”

万教授想了一下,缓缓答道:“因为利益!”

李进做不解状:“利益?他们都是皇亲国戚,富贵荣华,难道还嫌不够吗?”

万教授似乎明白了什么,自语般地答道:“因为她垄断了皇帝的宠爱,因为她想让自己的儿子当上太子。一个人,想拥有多少富贵,想得到多少荣华,他的身边,就必然有多少陷阱,多少阴谋,多少斗争,多少杀戮……多少烦恼和恐惧,这就是历史。”

李进再做思索状:“这么说,古往今来,太多的利益未必让人幸福。”

万教授的嘴角微微笑了一下,说出话的口吻,却是一声颓然的叹息:“多半让人不幸。”

李进不再问了,万教授木然地被带出小门。李进站在原地没动,似乎仍在沉思。

在这一天的晚上,在万教授走下唐史讲坛的三十分钟后,在西京市公安局看守所的一间收押室里,西京警方向他宣布了对他的逮捕令。逮捕令是由邵宽城做的宣读,由邵宽城宣读对万教授的逮捕令,是李进特意的安排。

“万正纲,你涉嫌走私文物和故意杀人,经西京市人民检察院批准,现在依法对你进行逮捕!你签字吧!”

邵宽城的语气刻意地平稳,但他将逮捕证重重地放在万教授面前的动作,却难掩激动。在场的所有刑警都听到了邵宽城貌似平稳实则哽咽的声音,看到了他眼中饱含的快慰的泪水!

那天夜里,直到回到家中,直到走进红雨的小屋,直到在红雨的床上躺下,邵宽城才哭出了声音。母亲和父亲过来了,看到儿子扭曲变形的面孔,他们无言地沉默着,谁也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