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

掌灯时分,黄河的涛声渐渐地涨高了。

一只手电光向渡口劈面照来,夜色中,像一柄明晃晃的剑。和往常一样,是民兵队长高三星察视渡口来了。

他两腮鼓鼓的,一副随时准备和人吵架的淘气模样。他有力地迈动着脚步,不断有些风干了的黄泥巴,从他赤裸的腿上掉下来。

离河边约摸二百码的地方,手电光罩住了一个苍头发老汉。呀,这是他爸嘛!

“怪事!你是前几天去河东镇子上看病的嘛,可肩胛上的麻袋里沉甸甸地背了些什么?”三星望着父亲,心里盘算着。职责感使他的神经系统很快地进人戒备状态。他本想先问候问候老人的病情,可嘴里不由得带着盘查的口气问:“你这是背了些什么嘛?!”

老汉被手电光照得眼花缭乱,听见问话,才知道是儿子,便火气十足地说:“胡照啥哩,灭了!……给自留地闹腾的一袋化学肥料,怎?”他眼珠子瞪得老大。

听父亲一说,三星立刻警觉起来。再没有比他更了解父亲了!旧社会半庄稼人半小买卖人的渡口生活,给他的思想过多地留下了旧意识的痕迹。

“有空不给自己打个小九九,那是实愍愍!”老汉常情不自禁地说那句说惯了的话。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曾严重地震撼了他几十年养练成的生活哲学。但精神上的那个“复杂的结构”只塌倒了一些重要的支柱,要全面崩溃,大概还需要巨大的力量和相当长的时间哩。三星这阵儿想:“化肥是国家统一分配物资,这袋化肥肯定是从那些可恨的投机倒把分子手里转来的。按规定应该收公!”

“这可是你老子!”他好像看见那些平时说他麻糜不分的人,正对他讥笑。

“自己的老子又偏咋?干革命,就不能徇私情!真是!”他心里对自己大声呐喊。这来自心灵深处的呐喊声,使他浑身的血液加快了循环,顿时产生了无比的激情和力量。

当一个人的思想精神被崇高的动机占据了的时候,他的所作所为就会是无所顾忌的。

共产党员高三星情绪激动地对须发苍苍的父亲说:“走,背到公社派出所去!”

老汉嘻嘻一笑,说:“别给老子唱戏了!”

说完留神一看,儿子那张严肃沉着的脸分明不是“唱戏”嘛,这才一下子慌神了。

老汉精明了一辈子,可这阵儿精明气跑光了。他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入党才一年的儿子,一时不知说啥、做啥。呀呀!他总不能嘻皮笑脸地凑上去,给自家的儿子递一根纸烟嘛!

“我把你这个糊脑子!你想把你老子整造死?”他心里喊着,脑瓜里转着。

现在转“开”了。他威严地咳嗽了一声,带着父亲对子女的那种家长优越感,十分气壮地对儿子吼道:“我把你这个龟孙子!人家的狗往出咬,你狗日的尽足往回咬哩!自留地收回来的五谷扎你的喉咙哩?咹?”

说着丟下麻袋,顺手脱得一只鞋,眼看就要动武了。

比老汉高一头的儿子,像一根石柱子钉在地上动也没动。他只是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带着嘲笑的神气看着老汉瞎诈唬。冲突双方相持不下了。

但是,“均势”只维持了一个很短的时间。原来处于进攻地位的一方,凌人气势急骤直下,很快地败啰!

老汉手里的那只钉皮掌的黑条绒鞋掉在了地上。他感到,这只鞋的力量根本不是儿子的对手。光那两道目光就像两条厉害的鞭子啊,抽得他老汉抬不起头来!

三星走近父亲一步,对神情已经沮丧的老汉说:“爸爸!其他人的不法行为在这里通不过去,说句实心话吧,你更不得过去。就这!”

“哎呀呀,我又不是投机倒把嘛!到了派出所,赔钱不算,丢人事大!”老汉抬起苍头,样子可怜地说。

“不行。”

“再不了,就这场了,高抬你的贵手!”老汉求饶地说。

“不行。”

“就这场了嘛!啊……”老汉摆下了哭相。

“不行!不行!”三星知道这是爸爸的“第二手”。他态度更强硬了,眼睛严厉地盯着老汉说:“你过河不好好看你的病,胡弄啥哩嘛!这能治好病?”

“爬远些,”老汉见软来也不行了,心不在焉地辩解道,“我的胃口这几天不泛酸水子了……”他看看脚下的麻袋,又伤心起来,“唉,我把你狗……”他没再骂下去。骂儿子等于骂自个哩!

老汉一屁股坐在麻袋上,长送着气。

三星指着自己的额颅说:“你的病根在这里,要好好疗治哩。”

老汉明白这话的掏搅。他也不反驳,只是犟着头,听任他的“败家子”的数落。好久,他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他心里说:“过去比你能说会道的王乡长都没把你老子指教好!你小子解开个甚!”

过了一会儿,老汉眼仁里突然飘过两朵火花。他觉得儿子这一番指教中,有两句话值得他认真研磨研磨。他心里反复品味这两句话:“……爸爸呀,你真糊涂!咱要把眼光放远点嘛……”

对了!老汉两道苍白间杂的眉毛上下跳了两下,顺手摸起那只鞋往脚上一蹬,他自信他领悟出了儿子的“话中话”!他一闪身站起来,哈哈一笑,说:“啊呀呀,我这个瓷脑!翻不开个歪和好了!走走走,我把化学肥料背上,你在后面把老子押上,咱立马就到派出所去!”

老汉这一非常举动,倒是十分了解父亲的高三星所根本没有料想到的。他思想上明知道这个变化不会是父亲思想本质的变化,但一时弄不清老汉心里又打什么“小九九”了。

老汉见儿子“怔”住了,便自喜自乐地说:“你小子,精!”他把黄铜烟嘴喰在口角里,用牙咬着,从口袋里掏出“鸡啄米”式的打火机,一边打火,一边吐字不清地说:“你小子估算得对着哩!九九归一嘛!有它这么一件事,不扬股好名声?有股好名声,吃公家那碗饭,还难?我没念过书,是个睁眼瞎子,可耳朵不聋!你当我没听说大学要招生?”他吸了一口烟,望着表情严肃的儿子,精明地微笑了。只要自家受点委屈而能给儿子换来美事,那还不好?儿子又不是別人的!再说,为自家后人谋美事,社会上又不是光他高进发老汉一人!

三星终于明白父亲这个“九九归一”了。起先,他想笑。心啊!心啊!两颗心离得这么近,可谋事的尺码又相差得这么远!

可他没有笑。父亲那自私的、可怜的笑容打消了他的笑意。民兵队长的表情是严肃的。他思想:爸爸曾经历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前半世!地主的皮鞭和资本家的文明棍曾给他的身上留下了受屈辱的“纪念”——伤疤;同时,也给他小生产者的心灵里留下了很难愈合的旧意识的创伤。而头发苍苍的老人,只承认前者是被压迫者受损害的印记。对于后一点,他只是笑笑,用那句说顺口了的话说:“实憨憨才不给自个打小九九哩……”

高三星是这样一个人:对于他认为是错误的事儿,不仅仅局限于口头上的指责,他常常是用自己的行为来作无情的批判哩。

他现在想:“不管爸爸你如何打你的小九九,我有我的老主意哩!今儿个,不管你软的硬的,反正你甭想过得去!……好嘛,眼下只要你同意去公社派出所就好!”

他对父亲说:“那咱就起身。”

“说走就走。”老汉兴致蛮高。

就这样,父子俩一前一后,沿着黄河畔坎坷的石头路,向公社派出所走去。

波涛汹涌的黄河,在夜行者的脚下奔腾东去;听得见岸沿上一处、两处泥沙被波浪扑落入水的响动声。……糟糕!派出所的人睡了。

正好!公社张书记没睡。高进发老汉和高三星都佩服这位中年领导人,正伏在桌上看一张水利规划图哩。书记脸上的情致,就像小学生看图识字那样认真和有兴趣。

公社的当家人热情地接待了这两个夜来的不速之客,并专心听取了事件本身情由,然后按党的政策作出了处理决定:按国家统一标价收公。

现在,这一袋化肥的事情看来以喜剧结束了。张书记和三星不用提说,老汉更是高兴。他心想:“赔贴几块钱算个甚?张书记说了嘛,三星的光荣事要向全公社宣扬哩!”

张书记倒了一杯开水,双手递到老汉手里,然后在桌上的一摞公文里寻找什么。他一边翻寻,一边对老汉说:“三星不为私情,敢和你老的不正确做法作斗争,是全社青年学习的榜样。他这股革命精神,咱们老一辈也要好好学习哩!”

“学习,学习……这小子冒张劲大,全看你们好好指教呢!”老汉带着荣幸的神色,谦虚地说。

张书记找到了所要找的材料,轻轻往老汉面前的桌面上一放,说:“看看,这是他的决心书。小伙子下决心咧!决心不报考大学啦,留下改变咱十河畔的面貌呀!”

“啊?”老汉大吃一惊。喜剧尾声这个爆炸性的插曲,强烈地震动了这个庄稼人兼小买卖出身者的心灵。

第一次翻上老汉心头的是一阵恼怒的浪潮。等这股浪潮从心头落下并趋于平静的时候,他开始恼恨自己了——自己小看了儿子啊!

他抬头看看张书记,书记满脸含笑看着他。那目光是对他说:你有一个多么好的儿子!他又看看比他高一头的儿子,儿子两腮鼓鼓的,冲他淘气地露齿一笑。

生活啊!生活啊!浪涛一般推进的生活,不断给人们提出了一次又一次严峻的考验!无疑问,经受一次考验,就能跨入一个新的境界。除过那些被利欲完全熏黑了心灵的人,谁都会被革命的浪涛带人生活主流而前进的。尽管这前进的步伐有大小快慢的差别。

这阵儿,好像有一团火球似的东西,在高进发老汉的胸膛里滚动。唉唉!他只熟悉那个光着腚子、拿着小铁铲在黄河沙滩上玩“修渠打坝”的三娃;而对眼前这个个头高大、在黄河畔领导修建三级抽水站的突击队长兼民兵队长的高三星,他陌生了。

老汉沉思了一会儿,对儿子说:“三娃,明儿一早,我自个背上这袋化学肥料往派出所送呀!回去甭瞒这事!得空,我在社员会上有话要说哩!……”

老汉把手里的烟锅往腰带上一别,从小凳上站起来对张书记感慨地说:“书记!你到过我家,见我院门前有两棵树来吧?那棵疙疙瘩瘩的老槐树,几十年来也长进哩,可总直不起腰身来。怎哩?小小受症了嘛!可你看那棵箭杆杨,你不晓得,才栽上几年光景,而今就齐楚楚地冒高了!怎哩?一是栽好,二是常有人剪掐拐枝哩。九九归一嘛!人,也是这个理。笑哩?”

(原载《陕西文艺》197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