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此情何堪,亲闺女不辞而别

彼物怎处,好汉子二斤羊油

当伊力哈穆和米琪儿婉各自在收工以后回到家来的时候,巧帕汗外祖母对伊力哈穆说:“那个好汉子来了。”

“哪个好汉子?”伊力哈穆没听明白。

“就是那个秃子。”

“秃子?”

“就是那个傻子。”

“傻子?”

“就是那个骗子。”

“骗子?”

“我说的就是那个好汉子。”

又回到了“好汉子”,巧帕汗低下了头,好像对这个问答已经因为说话太多而感到疲倦,可伊力哈穆仍然没有听懂。

“这大概是说穆萨。”米琪儿婉向伊力哈穆使了个眼色。她知道外祖母常常忘记了一些人的名字;又常常按自己的意思给一些人起绰号;又常常随时更改这些绰号。“您是说穆萨队长来咱们家了吗?”她大声问。

巧帕汗好像睡梦中被人惊动了一下似的,摇晃了一下,不高兴地说:“所谓‘队长’是什么意思?他还能当队长?我就不知道有这么个队长。那个痞子,猴子,翘胡子!”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您,穆萨当了咱们的队长了嘛!”米琪儿婉忍住笑,解释说。

“告诉过,告诉过,告诉过又怎么着?我才不告诉你们呢!”巧帕汗毫不通融地、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她挪了挪身子,表示要躲开这个话题。老年人不喜欢别人听不清他(她)的话,更不喜欢别人的追问或者反驳。该说的,已经说了,你好好听,好好想,自然能够领会老人的执拗的话里所包含的经验、智慧和见地;别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伊力哈穆也向米琪儿婉使了一个眼色。他们不再惊动老人,悄悄地准备晚饭。

“你要到隔壁一趟,”巧帕汗又发话了,“热合玛那洪热合曼阿洪的连读。太可怜了,女孩子伤了他的心。”

“对!”伊力哈穆回答,虽然他仍是莫名其妙。

“忘恩负义的年轻人,说是要幸福呢,倒好像我们该着他们,欠着他们!你小时候可没向我要过幸福这玩意儿。冬天你也没有要过一次皮帽子。你要一角馕,也是在你太饿了、而且家里还有馕的时候;如果家里没有馕了,你虽然饿得咽吐沫,然而你只是坐在墙角用两个小眼睛看着我,你什么也不要……”巧帕汗没头没脑地、感慨地说着,沉浸在回忆里,两眼充满了泪水。然后,她站了起来,走进里屋,从悬挂在房梁的木板上取下一个橙黄色的大馕,笑吟吟地走了出来。米琪儿婉赶紧抬过了小炕桌。巧帕汗捧着馕像捧着一面大手鼓,她把馕端端正正地放的桌子中心,她说:“先喝点茶吧!再做饭。”伊力哈穆和米琪儿婉顺从地坐了过来。

“现在,我们的家里也有这样的大馕了,这是容易的吗?馕,是个了不起的东西,神圣的东西。谁也离不开它,永远也不会被人厌烦。我小时候听大人说过馕比什么都崇高,明白吗?”老人问。

“明白。”

老祖母很满意伊力哈穆的简短的回答。她笑了:“所以,你回家来继续种田,这是对的。”

她们正说着话,门开了,进来一个戴着黄方格头巾、穿着墨绿色线呢长裤的回族小姑娘。她叫马玉凤,是穆萨的妻妹。她手里托着一个红布包,显出一种腼腆的样子。米琪儿婉连忙招呼:“快来!请坐到桌子这边来!”

“您请!”马玉凤表示了辞谢,用一种回族女孩子特有的轻柔腔调操着维语。

“穆萨哥请您去呢,伊力哈穆哥。”

伊力哈穆有礼地一笑。

“请您现在就去。”马玉凤慌乱地说。

“好。我过一会儿就去。”

“穆萨哥说,家里没有别人,请您一定去。”

“知道了,我一定去。”

“穆萨哥让把这个给您。”马玉凤打开红布包,里面是一个撑得圆圆实实的羊肚子,羊肚子装的是炼好了的雪白羊油。

穆萨打发妻妹送来了那么多羊油,这使得伊力哈穆他们三个人互相望了一眼,巧帕汗转过了脸去。

米琪儿婉说:“谢谢你,好妹妹。羊油我们不要。你们自己用吧。”说着,她把羊油又照原样包了起来。

“你们不要,穆萨哥会骂我的……”不知道是由于害怕还是羞愧,马玉凤脸憋红了,眼泪几乎掉了下来。她第二次又打开红布包,把羊油放在锅台上,用求告的眼光看了米琪儿婉一眼,不等主人再说话,回头走了。

“马玉凤妹妹。”身后传来米琪儿婉的唤声。她走得更快了。

这一肚子羊油给伊力哈穆出了难题,他用目光询问着。巧帕汗哼了一声,躲开了。

“怎么办?”米琪儿婉也不知如何是好,她商量着,“现在再原封给他拿回去?未免太不好看,穆萨会从此和你结下仇。就这样收下吧,送这么多羊油未免也太过分。要不就先收下,明天我去看马玉琴,给她带上一罐子酥油……”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然而确实是一件难办的事。乡间是经常互相帮助、互通有无的。伊斯兰教更提倡施舍和赠送。然而,赠送的情况和性质各有不同。农民们大多数也比较注意情面,哪怕是打出一炉普普通通的馕,他们也愿意分一些赠给自己的邻舍和朋友。拒受礼物,这就够罕见的了,原物退回,这便是骇人听闻。穆萨毕竟不是四类分子,送羊油的动机又无法进行严格的检查和验证。你很难制定一个标准来判断何者为正常送礼,何者为庸俗送礼,何者为非法行贿啊!但是,制定这样一个标准困难,并不等于这样一个标准是不存在的。不,它是存在的;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把尺。

伊力哈穆对米琪儿婉说:“你说得倒好,他今天送一肚子羊油来,明天你送一罐子酥油去,瞧咱们两家有多热闹。”

“那……”米琪儿婉的脸微红了一下,她也意识到自己的方案是行不通的。

“不忙,”伊力哈穆说,“等吃过饭以后,我先去看望下热合曼哥,然后,再去找穆萨。”

阿卜都热合曼满脸通红,眼窝下陷,斜靠在专为他放的三个大枕头上,粗重地喘着气。他的样子像一个高热的病人。

伊力哈穆吃了一惊,清晨他们开碰头会的时候,老汉的精神还好着呢。

一见伊力哈穆到来,热合曼就睁大了眼睛。“请来,坐到这儿,”他指一指身旁,从身下拿出了一个信封,命令道,“来,再给我念一遍!”

“这是干什么呀!不要让人家念了……”

“要念。要让人们知道我们俩的耻辱。念!”

伊力哈穆拿起信封。信封的落款是“塔城新街三十五号哈丽妲”,哈丽妲是热合曼的妹妹的女儿,由于婚姻不如意,热合曼的妹妹在生下哈丽妲后不久又改嫁了,把孩子给了热合曼抚养,算是热合曼的最小的女儿。热合曼的妻子伊塔汗生了三个儿子,但他们还是希望抚养个女儿,他们不怕孩子多的麻烦。热合曼常说:“栽株葡萄也要花好多工夫,操上点心,受上点累,一个人长成了,多令人高兴!”哈丽妲这个养女,因为小和聪明,比他们亲生的孩子还受宠爱。这个孩子怎么跑到塔城去了呢?她的信又与热合曼的情绪有什么关系呢?伊力哈穆按捺不住心头的惊疑,打开信笺读道:

亲爱的热合曼父亲和我的慈祥的母亲伊塔汗,您们的小女儿向您们问安。您们的情况怎么样?都好吗?身体健康吗?家中平安吗?克里木哥、巴拉提哥、阿依姆嫂、姑丽扎尔嫂,还有艾海提侄子、瓦力斯侄子和坎贝尔侄女都好吗?我想你们都是很好的,我祝福你们健康和平安。

“把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说了一遍,倒好像她没有忘记似的……”热合曼阴沉地插嘴道。

伊力哈穆不解地看了老汉一眼,继续读下去。

我现在来到塔城,在我的同学艾山江家里,我们已经决定结婚了。父亲、母亲,希望能得到您们的允许和原谅。艾山江的父母,领到了侨民证。他们准备明天就走了,我打算和他们一块儿走。等您们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在那边了……

伊力哈穆怔住了,他打量了热合曼一眼,热合曼严肃起来,脸上似乎布满了冰霜,面孔显出了从所未有的衰老和憔悴。伊塔汗眼圈红了,她好像受冻了一样地把自己缩成了一团。热合曼做了一个苦恼的手势,叫伊力哈穆继续读。

伊力哈穆小心翼翼地读道:

……我年轻,需要幸福和富裕的生活,而我们的国家还很穷……

“等等,再念一遍!”老汉抓住伊力哈穆的手。伊力哈穆感到了他的手在抖。

“他父亲!”伊塔汗惊恐地叫道。

热合曼指着信。

伊力哈穆读道:“……我们的国家还很穷……”

“听到这话了吗?伊力哈穆兄弟!”老汉脸上的表情是吓人的,“就像一个孩子责备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脸上长了皱纹而手上长了老茧!”老汉咳嗽起来。

“您休息,别生气。”伊力哈穆劝慰着,准备继续读下去,热合曼却打断了他,说:“把刚才那一段再读一遍!”

“……还很穷!”

“我们穷吗?”老汉沉重地问道,“可能的,是真的。但是,她怎么不想想,正是我们这些穷苦人省着吃穿,省着花费,让她吃饱穿暖,把她养大,把她打扮好,让她坐上了汽车火车,让她到上海上了大学……二十多岁了!二十多年来,父母养育着她,中国养育着她,她现在嫌我们穷了……”热合曼大声地说着,任凭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流过面颊,他也不擦。他哽咽着说:

“你再念一遍,我的好兄弟!”

伊力哈穆迟疑起来。

“念吧!念吧!你们都听听啊!大家都听听吧!我们这一代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们的上一代和下一代的生活又是怎么样的?我们流血、流汗、受苦、斗争,收拾这破碎的土地……正当我们流着汗平整稻田的时候,像哈丽妲这样的小姐开始为了我们没有给她端去装在圆盘子里的现成的抓饭而责备我们了。难道他们有权利向我们索取轻松、安逸和享受吗?我们从上一辈接过来的可不是装着热气腾腾的抓饭的大盘子,而是镣铐、绳索,套在脖子上的夹板。多少人流血牺牲,才换来今天的当家作主的幸福生活。这个该死的哈丽妲小姐,写了那么多亲属的名字,连我的小孙女也没有落下;请问,她为什么不写上我的大儿子,她的大哥艾克拜尔呢?”

艾克拜尔是阿卜都热合曼的大儿子,在一九四四年,他参加三区革命政府领导的民族军,牺牲在与国民党军英勇对阵的玛纳斯前线。

艾克拜尔这个名字的提出,使伊塔汗大哭起来。

“不,她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热合曼说,“当她假惺惺地提到这些活着的亲属的时候,她忘记了艾克拜尔。她不敢想也不配想那些为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们而在革命斗争中牺牲的人。我不知道‘那边’的生活怎么样。也许,她到了‘那边’能够多吃一块糖球儿?不是有这样的讨厌的家伙吗,他们手里拿着一块糖,去骗一个幼小的孩子,让那个孩子去骂一下父母,然后就可以得到那个糖块。但是,即使是嘴馋的幼小无知的孩子也很少上这样的当。因为他们已经有了尊严和良心。哈丽妲还不如这样的小孩子,她是这样自私和冷酷……”

“老头子,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们的哈丽妲……”伊塔汗劝阻着。

“我们的哈丽妲,我们有个叫哈丽妲的女儿吗?没有,根本没有。即使养活一只小狗它也会帮着你看家,养一只猫也还为你捉老鼠,但我们的哈丽妲小姐呢?这怨我们自己,这怨我们自己呀,伊塔汗老婆子!咳!谁让我们从小那样娇惯她。她的三个哥哥上过学吗?没有。她上了学。她的三个哥哥哪一天不到地里劳动?她呢,不去。在上海学了一年音乐,回来过暑假的时候,乡亲们想听她唱歌,都来了,挤了一屋子。你看她那个难呀,她那个狡猾、冷酷、高傲的样子!她居然溜掉了,说什么出去一下五分钟就回来给大家唱歌。她出去了五个小时,乡亲们都摇着头走掉了。那时候,我们就应该狠狠地批评她、骂她,应该把这些情况反映给她的学校的领导……再不听,就像小时候那样,应该揪住她的耳朵。咳,老婆子,我们错了,我们没有给国家养育出一个人民的歌手,而是……而是什么呀?她算什么呢?”

“您不要那么气恼,那样伤心,热合曼哥!”伊力哈穆劝慰着。虽然,念了信,听了老汉的话,他自己心里也很不平静。恰恰是热合曼,这个好强的、火爆的、爱社会主义的祖国胜于爱自己的生命的阿卜都热合曼的小女儿,那个具有着百灵鸟一样的嗓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哈丽妲,全村第一个到上海求学的大学生,被认为最最幸福的年轻人的哈丽妲,如今,对老人,对乡亲不辞而别了。谁能受得了这种背叛,这种亵渎,这种冷酷?

伊力哈穆说:“走,就走吧。这不是你我的愿望所能主宰的事情。她走了,还有一些什么人走了,但是天山没有走,伊犁河没有走,我们没有走!祖国还在这里,人民还在这里,用不着为这样一个轻浮的孩子伤心……”

“我不为她伤心,”热合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只是憋了一肚子话。临走的时候她为什么不来见我,不来见她的母亲?我不会拦着她的,我不会拉住她的衣角。但是,我要责备她;我要骂她,要让这个人抬不起头来!她走到哪里,让我的谴责和愤怒像影子一样地跟她到哪里。我需要的就是这个,但是,这个狡猾的丫头逃掉了,让我骂谁去?为了这,我气得活不下去!”

“她不敢见您,这样的人都是怯懦的,您看她下面写着,”伊力哈穆拿起信读道,“我知道,您会骂我,我不敢和您告别。但我还是请您,原谅我……”

“不,我不原谅。”热合曼缓缓地,用特别洪亮的声音一字千钧地宣告。他的眼睛凝视着远方。他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张四寸的照片,是哈丽妲在上海照的,原来放在墙上的镜框里的,阿卜都热合曼拿出照片来,看了一眼,缓缓地把照片撕了两半,又撕了四半……没有人阻拦他。伊塔汗和伊力哈穆都静静地注视着他,老汉庄严地、清晰地再次重复说:“不,我不原谅。”

这是阿卜都热合曼的心声,这是老汉内心的裁判。尽管在一九六二年的伊犁—塔城事件中,像哈丽妲这样的人并不只一个,尽管他们当中有种种不同的情况,而其中绝大多数是被起哄,被闹腾过去的,尽管我们相信,其中许多人后来并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他们仍然是我们的亲友、邻居。事实上,在往后的年代中,也有不少的人千难万险地又返回了故国,他们痛哭流涕……人们对他们并没有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人民啊,你怎么说人民呢?最聪明的是人民,最犯傻的也是人民,最伟大的是人民,最可怜的也是人民。但是,人民也有坚决的和断然的声音:阿卜都热合曼的“不原谅”这样一个否定式维吾尔动词将永远保持在生活里与空气里,使人清醒,使人难过,也使人长思。

伊力哈穆同情地、理解地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热合曼哥,您能不能把这封信借给吐尔逊贝薇用一下?”

“借给吐尔逊贝薇?”热合曼不明白了。

“是这样的,我想建议给吐尔逊贝薇,让团支部组织青年听听哈丽妲这封信。让青年们讨论讨论。”

阿卜都热合曼看了伊力哈穆一眼。

伊力哈穆解释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不但需要正面教员和教材,而且需要反面教员和教材。哈丽妲走了,不说一声再见就抛弃了你们,也抛弃了我们,这本来不是好事,但是青年们会从中受到刺激,受到教育,更加热爱祖国,更好地建设自己的家园。说到底,我们的生活不应该不如那边,不应该让这边的人民有什么理由非得去羡慕那边。这不就成了好事了吗?”

“这……多难看!”伊塔汗听了这个建议,说得很有些难为情。

“热合曼哥,”伊力哈穆一笑,“我还建议,您去参加团支部的这个集会去吧,您可以在那里,当着全大队青年的面,把您心里的话说一说。有话,要告诉人民,告诉青年。”

“兄弟,你的意见真好。如果你早一点来,也许我就不会生这么大的气了。”热合曼略略露出了笑容。

“今天可把老头子气坏了,中午饭都没吃,他像得了瘟病一样地躺着发抖。”伊塔汗证实说。

“生气并不能改变什么。她们走了,我们要活得更好。让她们看一看、想一想吧。我们没有什么要发火的,热合曼哥,我顺便还要问您一个事情呢。”

于是伊力哈穆详细了解了有关四月三十日夜晚大渠跑水的情况。

穆萨在家里等着伊力哈穆,等得有些发急。

宽敞的房室里,一盏大马灯点得明晃晃。马灯是队上的。穆萨当了队长以后,说是夜间要检查工作,就把灯拿到了家里来。穆萨的老婆是回族,他的家庭的布置兼有维吾尔族的绚丽与回族的精致的特色。洁白的、镂花的窗帘、门帘,镶着金木条的箱子和窈窕的铜壶是维族式的;高炕,大方木桌,成套的茶壶茶碗,又显出回族的特点。

这个家,对穆萨是来之不易的。论成分,他是雇农,他给维族、汉族、回族、满族四个民族的地主扛过活。但他从小沾染了不少游民甚至流氓习气。如果不算脸上的麻子,他长得相当漂亮,壮实,有力气,能劳动,脑筋聪敏,口舌灵活,又争强好胜,敢于冒险。少年的时候他给一个老地主干活,地主儿子总是让穆萨陪着他去赴宴,打猎、赌钱、跑马、寻欢作乐。穆萨干了几年,挣了几个钱。地主儿子提出来要和穆萨赌髀石——羊拐,穆萨接受了这个挑战,还有人围观。赌起来,穆萨算计得很精,很老练,赌了一夜,把地主儿子赢了个一塌糊涂。地主儿子在天亮以后只剩了一身内衣,还给穆萨写上了欠账的字据。老地主知道了,假意给了穆萨一间房子抵赌账,穆萨搬进了自己的房子,做着成家立业的好梦。半夜里,地主儿子爬上穆萨的房顶,把烟囱用土坯堵住了。那时是冬天,临睡前炉灶里是要添一些煤炭的。地主想杀人不见血地把穆萨熏死……别人不知道,很可能以为是烟囱自己塌下了一块土坯,使主人中了煤气。大概是穆萨太强壮了,他已经煤气中毒,昏沉沉站立不起来了,但他还是爬到了门口,推开了房门。冷风把他吹醒了,他立时上了房,看到了房顶积雪上的脚印。他顺着脚印追踪到了地主家,如法炮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堵住了地主的烟囱。但是,他被发现了,他逃之夭夭。在昭苏县另一个大地主家里,由于他干活手疾眼快,又能咋呼,被看中当了工头,但是不久,由于他和老地主的小老婆眉来眼去,又被赶走了……三区革命的时候他参加了民族军,担任到排长,又因为抢劫群众财物、屡教不改而被撤了职,而且关了五天禁闭。

解放后他本来在五大队,土改时还当了农会委员。土改以后,他却不安心务农,为了挣现金,他到了生产建设兵团开发的一个煤矿,一开始,干得不错,当了作业班长,后来又因为酒后下井,违章作业,差点造成了严重事故。领导上批评教育他,他听了不高兴,便又跑回到爱国大队来。爱国大队有一个吝啬鬼,回族中农马文平,教名叫做努海子。努海子已经年老,家中只有四个女儿,没有儿子,深感缺少劳动力之苦,他看到穆萨这个光棍汉爱吹牛,好听人家奉承,有时显得有些傻气,觉得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廉价劳动力。努海子常常请穆萨来做客,给上一两顿好吃喝,说上一套吹捧的话语,然后穆萨就帮他砍柴、割草、修房、种菜。穆萨显得也很讲交情,很慷慨,愿尽义务而一不索取报酬、二不吝惜气力。努海子的大女儿马玉琴已经二十大几,但因努海子要彩礼太多一直办不成婚姻,这样就不但耽误了马玉琴的“青春”,而且压住了底下的妹妹嫁不出去。姐妹几个早有怨言。穆萨这时已经年近四十,小胡子一翘还相当风流。他没怎么费力就和马玉琴双方自愿地到了一块儿。后来的事就不好说了,有人说是马文平知道了大女儿和穆萨的事以后气死了,也有人说是马文平病危以后主动把大女儿许配给了穆萨。总之,努海子死了,穆萨和马玉琴结了婚。穆萨差不多继承了马文平的全部家产,穆萨搬进了马文平的三间北房,把老二、老三两个妹妹嫁得远远的,现在只剩下最小的妹妹玉凤还和他们住在一起。

和多数农民相比较,穆萨走过的道路算是比较曲折的,穆萨见过的世面也比较宽阔。他在生活中已经屡经浮沉,很有些独到的体会。他相信命运,因为,如果不是命运,一些事他就无法解释。例如,谁能想得到,他在已经四十来岁的时候,顺手拈来,捡到了一位年轻、娴静又有可观的财产的回族姑娘,一举改变了他的浪荡、孤独、忽上忽下的生活?在这以前,他追求过、幻想过(也暂时弄到手过)多少维吾尔姑娘、寡妇,不是都成了泡影了吗?再譬如,在兵团煤矿当了作业班长以后,他很高兴,他千方百计地想升迁,想当个领导干部,他对自己的估计是不低的。结果呢,一个偶然的事件垮了下来,回来以后还经常被看作一个吊儿郎当的、不大正派的、带几分滑稽的人物,谁又想得到在一九六二年初当上了队长?这只能说是“命”。同时,他更相信他自己,他的才识,他的胆气,他的体力以至容貌,毕竟胜于常人,好运经常属于他,一时的坏运也不怕。

所以,他早就想当干部了。以他的“才”与“胆”,怎么能只是抡抡砍土镘呢?当库图库扎尔当了大队支部书记,热依穆队长无论如何不肯再当队长的时候,他几乎是毛遂自荐式地在各种场合进行了“竞选”活动。库图库扎尔支持了他,他当了队长,他当队长也有几条独到的“原则”或者诀窍:一、能捞一把就要捞一把。当队长就要耍威风、占便宜。一天不下台,一天就捞,下了台就拉倒,反正他也不想当终身队长。二、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他决不参与任何政治性的非法言行;吃喝玩乐,化公为私之类的事上却从来不含糊。他经常骂骂咧咧,举拳威吓,实际上从当了队长他就注意不能动手打人,打就可能打坏,打坏了就不好交代。他要的是孙子兵法上那个上上策,叫做“不战而胜”。三、拉拢强者,压制弱者。这是他的“组织路线”。他认为,一个队里的强者——指有威信、有影响、能活动、敢说话也会说话的人,不过是那么几个。只要把这几个人拉住了,分享一点油水,那么,多数社员就只能老老实实地俯首听命。四、把队上的工作做好。从前三条来看,穆萨是不是像一条蛇虫一样,准备吸生产队的血来肥自己呢?倒也并非完全如此。穆萨的如意算盘是,既要使生产队为自己服务,喂肥自己,又要使队上的工作不落在后边。例如,他很注意控制工分,提高了一些农活的定额,这样,即使总收入和人口平均收入不增加一分钱也可以提高劳动日的工分值;再如,如前所述,在春季备耕生产中,他得到了红旗。

今晚对伊力哈穆的邀请以至羊油的奉献,便是第三条原则的实施。他知道,伊力哈穆是强者中的强者,他知道他自己在许多方面——政治、文化、上级的信任和群众的拥护上——都赶不上伊力哈穆,他不想和伊力哈穆竞争。但他也认为,自己也有不少长处胜于伊力哈穆,那就是他比伊力哈穆更灵活、更乖觉、更有经验,更会处理各方面的关系。特别是,他比伊力哈穆更懂得利用机会及时行乐,这使他比伊力哈穆更有魅力,他还知道伊力哈穆不可能被他的羊油拉过来,两公斤不行,十公斤也不行。伊力哈穆不可能赞成他的那一套,不可能成为他的追随者。同时,他也认定伊力哈穆不会背后搞鬼,不会对队里的日常生产和组织领导起任何消极作用。所以,根据这些分析,他决定邀请伊力哈穆到家里来,目的是:表示友谊,交流思想感情,开诚布公地进行“谈判”,争取伊力哈穆的“合作”,如果做不到,至少是“中立”。

可你看,半个小时过去了,伊力哈穆没有来,一个小时过去了,伊力哈穆还是没有来。

“玉凤,你刚才是怎么去叫的,见到伊力哈穆了吗?”

“见到了,我说:‘穆萨哥请您马上来。’”

“他说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嘛,他说对,来。”

“再去一趟,等着他,陪着他一起来。”

“我……”小姑娘有点不太情愿。

“去,快去!”穆萨瞪起了眼睛。

小姑娘刚要走,穆萨又把她叫住了:

“刚才,羊油的事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穆萨哥让我给你们拿来的。”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不要。我说:‘如果你们不要,穆萨哥会骂我的。’”

“谁让你这么说的?我没教给你么,你要说,伊力哈穆哥刚从外地回来,我们前一段对巧帕汗外祖母照顾得也很差……”

“我不会说这么一大套。等见了面,您自己说吧。”

“你……哼,快去吧。”

马玉凤走了,时间不大又回来了。

“伊力哈穆哥不在。米琪儿婉姐说,他一定会来咱们家的。”

听说伊力哈穆来,穆萨放下了心,但他等着伊力哈穆来吃饭,等得自己饿了,于是,他走到外屋,先端起一碗饭垫补垫补,他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的时候,伊力哈穆来了。

伊力哈穆按照穆斯林的礼节抚胸向穆萨施礼:“哎萨拉姆哎莱依库姆!”

“哎哎哎依……莱依库姆……哎斯……萨拉姆!”穆萨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还礼的时候,饭碗没有放好,从锅台上滚到了地上,一块肉烫到了喉咙,噎住了食道。

两个人进了屋里,分宾主坐了下来。穆萨喊了一声,怀着孕、凸着肚子的马玉琴走进来,摆桌子、铺餐单,端来了小馕,还有库车的杏包仁、吐鲁番的葡萄干、哈密瓜干、本地的雪白的蜂蜜和自制的蜜饯苹果……

“行了行了,今天该不是过年吧?”伊力哈穆推让着。

“兄弟!您什么时候光临,那一天就是‘年’!”穆萨说着,为自己热情和美妙的回答而得意地舐一舐胡子。

“这么说,我不成了开斋月份的新月了吗?”伊力哈穆笑着说。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穆萨觉得这个开头很成功。

“我们需要的不是月亮。我们需要的是人,人们的友谊比月光更美。有您,有我;我们都是手里有点本事的人。我们在世上,理应每天都像过年一样地快乐。”

穆萨不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但是他很善于言辞。维吾尔是一个非常推崇语言的价值、喜爱诗、喜爱幽默的民族。即使是文盲,也喜爱诗和诗人。民间传说故事中,常常包含着许多精巧的隐语、譬喻、谐音和笑话。甚至有以言语为业的人。直至今天,伊犁有一个著名的言语大师——被称为幽默家,他因病丧失了劳动能力,但由于他善于适时地编述一些精彩绝伦的笑话、警句而成为各种聚会的上宾,成为喜宴欢聚上的不可或缺的人物,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来邀请他去做客,以至请他的人要预订和排队。穆萨尽管有些生吞活剥也罢,当伊力哈穆到来以后,他还是不放过任何机会来尽可能用巧妙的语言来表达他的好意。

“只是我们两个人快快乐乐吗?”伊力哈穆含笑问道。

“当然。不……不只是我们。”穆萨有点拙笨地说。

“队长!”伊力哈穆诚挚地叫了一声,“希望你把咱们队的工作做好。让乡亲们在集体富裕的道路上都能过好日子!”

“对,请喝茶!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好兄弟,请你回答我一句话,”穆萨伸出了一个指头,摇动着,强调着,“我直截了当地问您,请您也直截了当地回答。对于我当队长,您愿意帮助吗还是拆台?”

“我帮助。”

“真的喽?”

“全心全意。”伊力哈穆抚胸回答。

“好!好样的!真漂亮!有你的!”穆萨激动起来,他解开领子下的第一个扣子,喊道:

“老婆子,这边来!”

他对马玉琴下令说:“把这些零零碎碎的破玩意儿给我拿走。把你那个酒呀,肉呀的给我拿来!”

马玉琴完成了他的指令。他咕嘟咕嘟倒了满满一杯酒,高举着杯子,慷慨地说道:

“好兄弟,我要把实话告诉你。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像你那样觉悟很高的人,和你比较起来,说我落后,说我老粗,我都可以承认。至于搞好这个队吗,我那点思想和能力,足够用,而且有余。你回来了,这个‘队长’原来是你的,你不在的时候,大家选上了我。我怎么办呢?要不把队长还给你……”

“队长的工作不是一杯酒,不是你我两个人让过来让过去的一件私人财物……”伊力哈穆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对,你听我说,要挑我的毛病那很容易,所以,我干脆把话说明,你要是看不上我,不愿意让我当队长,拆我的台,也就不必麻烦了,从现在起,我就不干这个队长了。如果您没有这个私心,那算我落后,算我不觉悟,请原谅,我相信您从不说谎。”说完,穆萨豪爽地一仰脖,一口把酒吞了下去,然后,他笑嘻嘻地按照维吾尔人喝酒的习惯,在他以主人的身份干了第一杯以后,用同一个杯子倒满酒,左臂弯曲,左手掌摊开在后,五指指向右手,右臂伸直在前右手托拿着酒杯,毕恭毕敬地递到伊力哈穆手里。

“请,请喝!”

“好,我喝。喝下这杯酒以前,我也想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吗?”

“您问吧。您尽管问吧。”

“您说的帮助是指什么呢?怎样做才算帮助呢?帮助您干什么呢?”

“帮助就是帮助嘛。帮助我当队长嘛。”

“刚才您说到挑毛病。如果您工作中确有毛病,我们提出意见,提出批评,帮助您改正这些毛病,那算不算帮助呢?”

“那……当然算了……不过……”

“不过什么?”伊力哈穆追问着。

方才穆萨的一番祝酒词,确实是相当厉害。他设了个圈套,那就是先把谁当队长的问题提出来,然后把几个不同的事情混在一起;提意见就是挑毛病,挑毛病就是不帮助、拆台,拆台就是自己想当队长。穆萨的逻辑在于解除伊力哈穆的武装。伊力哈穆听出了其中的奥妙,所以就针锋相对地要一点一点地择清楚。

“……不过,你不要当着众人提。”穆萨有点疲于防守了,“我有什么毛病,你可以个别告诉我。否则,一个人一带头,社员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我这个队长就不好当了。”

“那么,您为什么当队长呢?您当队长要干什么呢?”

“大家选了我就当呗,当队长就是为大家办事呗!”

“好得很,您这个队长是大家选的,是为大家办事的,那当然就要接受群众的监督,欢迎群众提意见喽。”

“这么说,您打算带领群众公然和我作对吗?那我也不怕!”穆萨半真半假地把头一歪,把嘴一撇。

“那倒不一定。您做得对,我支持。您做得不对,我也可以按您说的尽量先个别找你反映意见。”伊力哈穆仍然是稳稳地看着他。

“那好吧,请您现在就谈谈对我的意见吧。”穆萨不太高兴地、带几分轻蔑地说,他打算将伊力哈穆一军,又同时摸一摸底。

伊力哈穆相当认真地想了想,他说:“我刚回来,不了解多少情况。今天早上队上的干部碰了一下头,热依穆副队长来找你,你还没有起床……”

“我知道。”

“大家谈的,有这么一些事。要打击坏人的破坏活动,要细致地做思想工作,不能对国内外敌人的反动宣传听之任之。已经是大忙季节了,应该把人力、畜力、车辆集中到农业上来,但是,泰外库还在跑运输,你又批准了尼牙孜他们上山采贝母,还说什么要抽人抓鱼,是不是这些事情再安排得合理一些?生产队长,是不该脱离生产的,这方面,上级的精神早就明确了,你不该只是骑着高头大马到处转。您应该和社员一起劳动,有什么事情在地里和大家商量,特殊必要的时候,当然,你也可以跑跑、转转。你说对吗?再有,会计反映你借支太多,这也不太好。我们并没有多余的钱,你支的多了,别的社员的分配就不能兑现,这就会影响按劳分配的原则的落实。还有关于作风的问题,不要动不动向社员吹胡子、瞪眼……”

穆萨静静地听着伊力哈穆讲,越听越听不下去,几次他想发作起来,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他眨眨眼,哈哈大笑起来,竖起了大拇哥:

“好,好!头等的意见!我完全接受!”

这使伊力哈穆相当意外,他意识到,穆萨可能是用表面的“完全接受”来封他的嘴,他说:“我希望你……”

“可以,”穆萨把话抢了过去,“我要参加劳动,减少借支,对社员态度温柔和蔼,把劳动力集中到农业第一线来,不就是这些吗?这有什么难呢?这既不是让公鸡下蛋,又不是让猫儿拉犁,这有什么了不起?这不过是个安排问题、部署问题、方法问题。还有别的意见吗?”

“没有什么了。希望你对我也多提意见,我们应该互相帮助。”

“很好。我是个老粗,我最大的缺点就是不识字,进过几次识字班,一拿起笔来就头痛。不识字就不识字吧,人怎么能没有缺陷呢?拿我来说吧,我,身体健康,力气大得很,脑筋灵活,办事有办法。老婆年轻,有房子有财产,我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再过几个月,胡大的旨意,也许会有儿子。我现在又是一队之长。如果我再有了文化,我岂不成了十全十美的最幸运的人了吗?那时就会撞上恶眼,就会得癌症,就会长疮,就会短寿……您注意过吗!世界就是这样的,每个人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每个人都有他的美中不足。有的人聪明、漂亮、能干、勤劳,就是生活穷苦;有的人生活富裕,一切顺遂,就是老婆不生孩子;有的人又有学问、又富裕、又顺遂、又有五个儿子,可惜本人从小就瞎了一只眼……”

“这是迷信。”穆萨的话把伊力哈穆逗笑了。

“是不是迷信我不管,反正我信。好了,不说这些了,刚才你说,让我给你也提点意见,是吗?”

“是的。”

“我正要提,我的头一条意见,我没有文化,请你多给我讲讲报纸上的事,上面有什么文件,有什么新政策、新精神……”

“这个意见好,我完全应该这样做。我一定这样做。”伊力哈穆连连点头。

“第二条,老粗有老粗的方法。各人有各人的方法。譬如汉族木匠使刨子的时候是推,而我们的木匠是拉。汉族女人缝衣服的时候,针是从怀里向外抽,而我们的女人用针是从怀外往怀里拉。再譬如,哈萨克人吃奶茶的时候把牛奶兑在各人用的小碗里,而我们的人,把奶皮子兑在大家用的放茶的搪瓷罐子里。”

“这是什么意思?”伊力哈穆确实没有听懂穆萨这一段对于民族生活习俗的考证含义。

“什么意思你自己去想吧,你是聪明人。”穆萨在今晚的谈话里首次得意地一笑。

“你的意见说完了吗?”

“不,我还有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你离家好多年,生活上有很多困难。我是队长,我理应帮助你。你有什么困难,一定要不折不扣地告诉我,不要不好意思。你答应这一条,你是我的好兄弟;不答应这一条,那就……”

“我答应你这一条。我如果有困难,一定不折不扣地告诉你,绝对不会不好意思。”

“太好了!一句话,有了这一条,我就完全满意!请!”穆萨伸出右手,摊开手掌,向酒杯一指。

伊力哈穆举起酒杯说:“为了你全家的健康!”一饮而尽。他用右手捂住杯口,表示他已经喝够了。

穆萨不理他,把酒杯夺过来,又斟满了,放在自己面前。

“我现在就有个困难呢,说吧,真还有些不好意思……”伊力哈穆微笑着说。

“请说,请说……”穆萨兴奋起来,把脸凑过去,耳朵偏过来,他已经断定,伊力哈穆的下面的话只能耳语。

“我的困难就是……”伊力哈穆确实犹豫起来,考虑着说话的方式。这更使穆萨两眼放了光,好像猫看到主人手里拿着一只活老鼠。看来,一进入实质问题,形势就急转直下了,他已准备好,只要伊力哈穆提出一点一滴要求,他就准备五倍十倍地予以满足。从此,这个了不起的、原则性强的共产党员,就会成为他的爪子下的一只死老鼠。他努力压制自己,怕脸上显出过分得意的神色,刺激伊力哈穆的自尊,他低下了头。根据他的经验,他认为最微妙的时刻来到了。

但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伊力哈穆的困难竟是这样的:

“我的困难就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处理你送给我的羊油。我们不需要羊油。你是干部,我是党员,你送我那么多羊油,这不太好。”

“党员又怎么样?党员就不吃羊油?党员就没长着肚子?”穆萨收住了自己的话,他明白,再花言巧语已经没有意思了。

“党员也有肚子,”伊力哈穆说,“但是党员更有脑子,有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想去吧,你是聪明人。”

穆萨的脸立时拉了下来,眉头也结在一起,青筋在太阳穴下跳动。如果换个旁人,也许见他这样子会有些害怕呢。

伊力哈穆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轻轻地走了出去,从室外墙上的木橛子上,取下了他事先挂在那里的书包。他走回内室,从书包里取出了羊肚子,放在了墙角一个不显眼的地方。

“你……污辱人,”穆萨用两个手指指着伊力哈穆,声音有些发抖,“不要以为我在高举金托盘抬举你的卵子,我用不着!我无求于你!我也不怕你!”

穆萨的喊叫惊动了马玉琴,她走到门旁,惊疑地探了探头。

“没事,他有点醉了。”伊力哈穆安慰着马玉琴。他从容不迫地又走到餐桌前,盘腿坐了下来。他说:“穆萨哥,请你不要生气!”

“我当然生气!我非生气不可!哪有这样对待朋友的!”穆萨脸上的每一个麻子坑,都涨得通红。

“友谊和羊油,这不是一回事,”伊力哈穆沉静地说,“是你让我有什么困难就讲,不必不好意思的。可你自己,却这样不冷静。你这不成了‘乞达麻斯’了吗?我不愿意为了羊油的事而让你生气,但是,我不能为了面子而接受你的羊油。有时候,送一些礼物和接受礼物是友谊的表示,有些时候却恰恰相反,不接受礼物,这才是最大的友谊。革命的友谊,讲原则的友谊。推刨子和拉刨子,是都可以把木头刨得同样光的,然而建立在礼物和建立在原则上的友谊,收到的效果是不会一样的。穆萨哥,你有丰富的社会经验,你完全知道,建筑在礼物上的友谊有多么叫人不好意思,而只有建立在革命原则的基础上,友谊才是纯真和巩固的。你有什么可生气的呢?我不要你的羊油。这样,我们可以更好地相互帮助,做好工作,这难道不更好吗?穆萨哥,正像你自己说的,你身体健康,有力气,有能力,有头脑,有胆量……你可得走正道啊!”

穆萨捏着拳头,喘着气,一贯口若悬河的他现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想痛骂,发火,但是伊力哈穆的绝无恶意的神情、真诚谦和的态度和入情入理的言语,又使他发作不起来。

“谢谢!谢谢你的关心和款待!谢谢玉琴姐和玉凤妹!有劳你们了!当时间到来的时候,请你们到我家来坐一坐。为即将出世的婴儿,你们做好准备了吗?摇床上的那一套被褥,小垫,做好了吗?让米琪儿婉来帮忙吧……”伊力哈穆说着,站立起来。穆萨毫无表情地僵硬地坐着。伊力哈穆转身走了出去。

伊力哈穆走到外屋去的时候,马玉琴追了出来:“你别走啊!你还没有坐呢。饭也没有吃嘛,我这儿的面条还没有下锅呢?”

“谢谢,你请!我吃得很饱,坐得很好。玉琴嫂子,请你多劝劝穆萨队长,要勤勤恳恳地为大家办事。要廉洁奉公。要老实正派。不要自吹自擂,任意胡来,那样,既害了集体,也害了自己。”

“是的。”马玉琴低下了头。

伊力哈穆走了。马玉琴走进了里间房子。穆萨仍然呆呆地坐在那里。

“现在下面条吗?”

穆萨不言语。马玉琴又问道:

“现在吃饭吗?”

“伊力哈穆临走的时候对你讲了些什么?”

马玉琴把伊力哈穆的话叙述了一遍。最后,她说:“你们在这里说的话,我也听到了一些。我看,人家说的是对的。老人们说,结果多的枝子,总是低着头;真正有本事的人,都是谦虚谨慎的。看你,才当了个队长,天底下都装不下你啦!”

“混蛋!”穆萨突然恶狠狠地骂道,“咱们走着瞧吧,你伊力哈穆算老几?老子对亲爹的管束也没服过软,你是我大大吗?让你来教训我!”又指着马玉琴说:“你懂什么,你也来说话?你也来教训我?滚你妈的……”他一挥手,酒杯飞到了地上,酒流了一片,酒瓶子摇摇摆摆……

玉凤探了探头,惊奇而又害怕。玉琴捂住了脸,泪水从眼角上沁了出来。

小说人语:

有一种痛苦:你爱,你相信,你忠诚,你赌咒发誓下了死决心,然而你暂时还没有搞得足够好,你只是因了一个最最细小的流俗的缘由——比如说吧,你的人们还没有电冰箱与高跟鞋,竟没有给自己挣下足够的脸面……你不能不痛恨那些为了电冰箱与高跟鞋而从你这里转过了脸去的忤逆儿女……

时过境迁以后,你忽然觉得可以不那么盛怒,你笑了。

观念不同了吗?也许你觉得伊力哈穆有点生硬。庸俗的快乐主义浸润着有所不为的坚决。机会主义完全可能代替信仰主义。关系学变成了首屈一指的考量。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们曾经十分地倔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