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一章
果儿在跟苜蓿见面的第一天,就叫他碰了一鼻子灰。她说:“要想跟我复婚,连门也没有!”
“我今往后,我都听你的还不行吗?家务也由我来干……”苜蓿锅着个腰,窝窝囊囊地说,“我说到做到,你可以看我的实际行动。”
最后,果儿还是把他给轰走了,尽管费了好大的劲儿。她顶看不上这么没骨气的爷们儿了。一个爷们儿,就该顶天立地,胳膊折了,褪袄袖子里头。过一会儿,局长跟书记来了,笑呵呵地说:“怎么,小两口儿谈崩了?”果儿说:“我们俩早离了,不是两口子了。”局长说:“离了,还可以再往一块儿凑合嘛。”她知道书记跟局长都愿意撮合她跟苜蓿复婚,这样省事。可是,要叫她重新接受苜蓿,确实困难,她梗着个脖子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反正。”局长跟书记不急,拍着她的肩膀说:“先别把话说得这么绝对嘛。”她只好来一个缓兵之计。“让我再想一想吧。”她说。两个半大老头都笑了。“这就对了,好好想想去,我们等你的回话。”果儿知道他们都是好心好意,一口就回绝,似乎也太不给面子了,临走她还谢了他们半天。
走出局长办公室,果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个半大老头唠叨得她脑仁疼。她想找个犄角旮旯,喝一茶缸子凉白开,清静清静,可是,屋里的那几个小兔崽子搅活她,一会儿过来一个问:“秦书记,听说你要跟姐夫复婚了?”一会儿又过来一个问:“秦书记,复婚也得请客,不能蔫溜儿办就算了。”果儿奇怪。“你们是听谁说的?”几个小子挤咕挤咕眼儿,不说。果儿烦得慌,她摆摆手说:“都是造谣,没影儿的事。”几个小子不信,还以为她是害臊,嘻嘻哈哈闹哄得更欢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复婚就复婚呗。”果儿把一沓子文件卷成一个卷儿,挨个给他们一下子,呵斥他们说:“走,该干什么干什么,少在这跟我逗闷子!”
几个小子见她的脸色不对,一哄而散,都溜号儿了。果儿浑身跟散了架似的,瘫软在椅子上。她又觉得饿了,赶紧从抽屉里找出一块核桃酥,嚼都没嚼,就囫囵个地塞嘴里,咽了。要是扣痂儿在的话,她一定会倚靠在他怀里——她和他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以后也不会再见。但是这不意味着她不想,好几回,她都在睡觉的时候梦见过他,他浑身都是汗,脑门上也是……
灾难从此开始了,果儿一下班,就见苜蓿等在门口,他要送她,早起上班,一出门,苜蓿早举着一套煎饼果子,候着她,烦也能烦死她。“你别总像个跟屁虫似的跟着我行不行?”她冲他嚷嚷。苜蓿却理直气壮地说:“我得当好你的好后勤,是局长吩咐我的。”倒叫果儿无言以对了。果儿不想再叫苜蓿抱有幻想,就严正地警告他:“我告诉你,谁说什么都白废,我就是不跟你复婚!”苜蓿说:“有错,我改还不行吗,你何必这么记仇呢?”其实,苜蓿也是没办法,局长给他下了死命令,叫他在一个月之内拿下果儿这个“山头”,否则就回家种地去。眼下,苜蓿已经被逼上绝路,所以,无论果儿怎么发脾气,他都是赔着笑脸,反而让果儿说不出话来。她偷眼瞅瞅他,瓜条子脸加上溜肩膀,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想想,将来要跟这么一个人再躺在一张床上,她浑身就起鸡皮疙瘩。“你愿意跟着我,也行,但是得离我远着点儿。”果儿对苜蓿说。“那么好,我就跟你保持着一臂距离。”苜蓿说。果儿都快气疯了,她直想哭,当然含在她眼眶里的泪水要是流下来的话,也只是为她自己而流的,跟苜蓿没什么瓜葛。不过,她也清楚地知道,假如她没有跟扣痂儿相好过相亲过相爱过,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腻味苜蓿……
她本想一到单位,就直接奔局长办公室去,告诉他,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管你怎么逼我,我也不会动心!转念又一想,老头招谁惹谁了,凭什么跟人家犯浑呀,局长也是关心她爱护她,所以她没去找局长,而是等局长来找她。以静制动可能是她最好的选择。别跟个烧包似的,咋咋呼呼,显得没肚量。不过,甭管她怎么粉饰自己的表情,同事们还是看得出她的异常来,比如人家微笑都是俩嘴角朝上翘,她微笑则是俩嘴角往下耷拉;再比如,人家统计数字用加法时都是越加越多,她倒好,越加越少;另外更明显的是,一整天,她的嘴就没闲着,光嚼东西。
“秦书记,我在边上给你数着了,这一天,不算吃饭,您吃了俩蒸饼,一个饼子和一兜江米条。”她的同事说。
他把果儿说得有点儿下不来台,她嘟噜着个脸子说:“你管得着吗,狗拿耗子,去,给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我就奇怪了,你那个抽屉里怎么跟百宝箱似的,吃食总也吃不净呀?”对方生怕人们把他当哑巴卖了。
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果儿——是啊。
她的抽屉里的储备本来是有限的,怎么吃了这么老多,再拉开看,里边还有一兜饼干和两块糕干?她猜,准是苜蓿偷着给她放这的,用来讨好她。
苜蓿既然能进她的办公室来,起码说明办公室里有内奸,跟他里应外合。她偷眼观察她屋里的每一个成员,以便判断谁是苜蓿的同党,结果,她看谁都可疑,个个都有点儿鬼鬼祟祟的。她告诫自己,往后一言一行都谨慎一点儿,留个心眼儿是必要的。她又把桌子收拾了一遍,凡是不宜公开的私人物品都掖进书包里,捎回家去,免得给人留下什么话把儿——小心无大错,俗话说。
“小秦,最近跟苜蓿的关系缓和些没有啊?”隔两天,书记问她。
“书记,您就别再费心了……”果儿尽可能态度诚恳地对书记说,“要是硬把我们俩撮合在一块堆儿,就跟摔成两半的瓷盆一样,锯上,也有缝,稍微不注意,还得拔裂。”
“我看苜蓿这一程子表现得还不坏。”书记背个手,不再说什么,踢里趿拉地径直走了。
“书记,这件事领导就别操心了,由我个人来处理行不行?”果儿追在书记的屁股后边说。书记头也不回,就说了一句:“把个人跟集体比起来,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掂量吧,我不想再糟蹋唾沫星子了。”
果儿就像被一个榔头敲在脑袋上,戳在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书记的意思很明显:你愿意复婚要复,不愿意复婚也得复!这不明明是干涉婚姻自由吗?果儿本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你要是好说好商量,她反而抹不开脸,要是跟她来硬的,她肯定会豁擂捣撇子。
既然书记不讲理,她就直接找局长,把自己的态度有来道去地说了一个溜够,并表明自己的立场,你们就是把我开除了,撤职了,扫地出门了,我也不跟苜蓿复婚,豁出去了。局长把他办公室里的人都轰出去,插上插销,回身走到她的跟前,一字一句地说:“你豁得出去,我们可豁不出去。”
“这究竟是为什么?”果儿问。
局长说:“我们认为你是个好苗子,不能叫这些个鸡毛蒜皮给毁了。”局长的坦白反倒叫果儿有些迷惑。“有这么严重吗?”她问。局长一边在办公室里走着绺儿,一边说:“叫你复婚,是党委研究决定的,不是一两个人擅自做的主。”果儿觉得未免有点儿小题大做了,不过是两口子居家过日子,还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局长猛然掉转过身,眼睛对着她眼睛说:“有多少有能耐的人都是在两口子的事情上栽了跟头,从此断送了前程!”果儿勉强笑了一笑说:“我还不至于……”局长啪地一拍桌子,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半大老头儿,突然不同寻常地翻起脸来,还真是怪吓人的。“怎么不至于,难道你真想让那个叫扣痂儿的小子毁了你?”果儿仿佛挨了天打五雷轰,她没想到她这么小心谨慎,秘密还是被戳穿了。她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想:现在这里要是有个地缝儿就好了。局长赶紧又把语气缓和下来,他大概怕果儿挂不住脸,去抹脖子上吊,所以说:“虽然眼下都只是闲言碎语,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可是,你也知道,舌头底下能压死人呢。”果儿甚至都没想过要为自己辩解一下,她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局长又用劝慰的口吻说:“这些废话我绝对不信,可是你能保证单位里人人都不信吗?”果儿想:怕什么来什么,她所担心的灾难终于降落在她的头上,完了,自己这回丢人丢大发了。显然局长不这么看,他力图来拯救她,他说:“跟苜蓿复婚吧,这样起码能堵住外人的嘴。”换句话说,他们是想叫苜蓿来替她擦屁股。看来,除了接受苜蓿,她没有第二个选择,局长抚摸抚摸她的脑袋,就像抚摸自己闺女一样,然后走了,果儿却久久地瘫在那里,她不仅仅是茫然不知所措,更是腿软,站不起来。
她无话可说。本来,她手里攥着苜蓿一大把的小辫子,可以居高临下地指责他,褒贬他,骂他,转眼工夫,她稍微不小心,小辫子也落到别人手里,身价一下子跟苜蓿半斤八两了。她想:局长也好,书记也好,绝不会把自己的短儿告诉给苜蓿,可是,自己的心虚了,跟苜蓿再也硬不起来了。假如局长和书记再跟她谈复婚的事,她还敢理直气壮地一口回绝吗?恐怕不会了。她没有那个勇气了,只能别人怎么拨拉她,她就怎么转了……
“组织上让我跟苜蓿复婚。”
回家,她跟瓜儿和桃儿说,却省略掉了其他内容。
“这是多咱的事啊,怎么一直都没听你提起过?”姐俩儿一脸的问号,瞪大眼珠子盯着果儿。
“苜蓿找了我好几趟,我一直懒得掸他……”
“他是他,关键是你怎么个想法?”桃儿着急百怪地问道。
她还能有什么想法,她已经是蛐蛐儿罐里的蛐蛐儿,随着人家的芡儿拨拉来拨拉去,一点儿辙没有。在瓜儿跟桃儿正争竞该不该和苜蓿复婚的时候,果儿悄悄地回到自己屋里,四仰八叉地躺床上,挖空心思想:她跟扣痂儿的事情究竟是谁给透露出去的?想得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也没想出个结果来。倒是瓜儿跟桃儿达成了一种共识,果儿要是跟苜蓿复婚,她们就赶紧搬家,给人家腾地方;要是不复婚,她们就接着在这住下去,再宽绰些日子。等她们来找果儿时,果儿已经睡着了,连衣裳都没顾上脱。她们在她眼角发现了泪痕。她们以为她是因为不情愿复婚,才伤心落泪,其实,是果儿做了一个梦,梦中扣痂儿他老婆找到她家,跟她妈妈告状,说果儿偷她的爷们儿,她妈妈听了,臊得慌,就要去跳河,多少人拦,都拦不住,果儿只好给她老人家跪下了,央求她……
秦惠廷老俩儿听说果儿要跟苜蓿复婚,都没提出什么异议,相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果儿总算是有着落了,要不,老是单身一人出来进去,总不是个事,显着各色!
主意拿定了,果儿心里也踏实了,就连面部的肌肉结构都显得松弛了好多,这一次她没等局长和书记来找她,而是主动地去找他们。“我想通了,复婚也有复婚的好处,我听您二位的。”局长跟书记都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劲儿说:“这就对了,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还说他们俩要送她一份像样的礼物。“办两桌酒,咱们领导班子成员都要去庆祝。”书记说。
瓜儿跟桃儿早早搬回娘家去了,好让人家重新把新房布置布置。苜蓿再去果儿他们单位,果儿也不再没鼻子带脸地斥打他了,不过,话得说明白:“我之所以同意复婚,不是我还对你有什么夫妻情分,而是组织要求我这么做的。”苜蓿连连点头说:“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果儿说:“好也罢,歹也罢,我倒不在乎。”把苜蓿噎得上不来下不去的,直翻白眼儿。果儿继续说:“不过,我先把话说前头,复婚以后,你睡你的屋,我睡我的屋,谁也别干扰谁。”“行,按你意思办。”苜蓿说,他想,管他三七二十一呢,先答应下来再说。
那天晚上,他们在登瀛楼办了两桌,七个碟八个碗,参加婚礼的一半人都喝醉了。
桃儿死看不上她这个二姐夫,可是,在她妈的监视下,表现得还算良好,好歹喊了苜蓿一声“姐夫”。可是,她发现,在酒桌上,二姐很少言语,更没笑过,这不禁让桃儿产生了质疑。“爸,我看二姐嘟噜个脸子,一点儿也不高兴。”她咬着秦惠廷的耳朵说。秦惠廷缓缓地瞅了果儿一眼,嘀咕了一句:“我也有这种感觉。”桃儿纳闷地说:“那她何必还要和苜蓿复婚呢?”他们爷俩儿的窃窃私语,被前来敬酒的果儿他们单位的领导所打断。他们表现出来的快乐情绪,甚至比果儿还要高涨,一个劲儿闹着要“一醉方休”。几瓶汾酒,几乎一滴答都没剩下。本来,果儿也想喝几杯来着,可是叫她妈给拦下了。“点到而已,小心别醉了。”她妈提醒她。果儿心说,醉了才好呢。尽管果儿阴沉个脸,没一点儿笑模样,可是在桃儿看来,还是足够漂亮,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二姐嫁给苜蓿,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她把自己的感觉对瓜儿说了,瓜儿的结论是:“你二姐是没生孩子,一做孩他妈,身材马上就成水筲了,跟我现在一样。”桃儿搡打瓜儿一下,说:“你还没到那么惨的地步呢。”瓜儿自打跟三道眉儿好上之后,越来越专注自己的模样长相,生怕配不上他。这场酒席拖到半夜才散,桃儿他们家除了秦惠廷脚底下有点儿绊蒜之外,都还清醒,而果儿单位的那老几位就栽了,说话舌头都短了不算,有两位醉得在马路边的树坑底下就尿开了。桃儿说:“瞧那点子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