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 第二节

隔着水光潋滟的湖面,谭功达可以看到整个花家舍。他甚至能听见学校里孩子们的诵课之声,还有脚踏风琴那单调悠长的曲调。

这个村庄实际上是修建在一处平缓的山坡上。谭功达惊愕地发现,村子里每一个住户的房子都是一样的:一律的粉墙黛瓦,一式的木门花窗,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个竹篱围成的庭院,篱笆上爬满了藤蔓植物,远远望去,有些像忍冬,又有些像蔷薇。连庭院的大小和格局都一模一样。一条砖木结构的风雨长廊沿着山坡往上延伸,通往山顶的一座高大的烟囱。这条长廊将花家舍分成东西两个部分,无数条更为狭窄的小游廊向两边延展,通往公社的各个机构和各家各户。长廊的柱子被漆成了红色,覆以灰褐色的瓦,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条黑红肥壮的大蜈蚣。

村庄的修建依照严格的对称原则,建筑物的位置和数量都进行了细致的摹画与测算。一条盘山公路在村庄上方的山腰上横贯而过。公路上戴着草帽的农人来来往往,隐隐绰绰,不时还可以看见一辆辆满载麦秸秆的手扶拖拉机,“突突”地驰过。公路上方就是一畦一畦的梯田,重重叠叠,黄绿相杂,堆锦铺秀一般。

八斤是向阳旅社的管理员。除了负责照料谭功达的一日三餐之外,还得抽空去喂养两只大肥猪。旅社食堂的残羹剩饭倒掉可惜,八斤就养了两头猪,当然,它们属于公社的资产。八斤的话不多,而且不论何时,总赤着脚,成天忙于旅社的清洁、做饭、喂猪,和出粪。难得有空闲下来,他就抱着那只印有“人民公社好”字样的大白瓷缸,一边抠着脚丫子上的老皮,一边坐在楼下的会客室喝茶。有时,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会客室的墙上挂满了客人们送来的一面面锦旗,不是“四海一家”,就是“宾至如归”。桌子上方有一幅名为《柿子红了》的旧画张,画的是延安时期毛泽东,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窑洞的门前仰望蓝天。画面一角的柿子树果实累累,透出一派浓浓的秋意,领袖神情坚毅,若有所思……

每当谭功达与他照面,八斤便会不自觉地满脸堆下笑容,以表示对客人的友善。他虽说和善、憨厚,倒也并不使人感到亲近。事实上他们很少交谈。即便谭功达特意找他聊天,八斤通常也是表情复杂,欲言又止。

尽管来到花家舍的第二天,谭功达就带着介绍信和公函去公社的办公室报了到,可一连十多天,他没有得到过任何公社方面的指令。他似乎被人遗忘了。没有人给他安排任何正式和非正式的工作。他日复一日,躺在旅社二楼的铁床上,听着岸边的浪涛和鱼儿的唼喋之声,渐渐地感到了倦怠,心里也像是长了一层霉。

这座小岛风景绮丽,阳光灿烂。但谭功达怎么都有一种被封闭在一个黑匣子里的恐惧和忧虑。他所碰见的每个人,都不苟言笑,神情呆板,如履薄冰。就算是问路,村民们的目光也显得躲躲闪闪。作为农业生产方面的先进样板,从全国各地来的参观者络绎不绝。每天清晨,机帆船和长途汽车载来了无数的参观者,可奇怪的是,除了自己之外,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到岛上的向阳旅馆来住宿。

为了排遣难挨的寂寞,一天晚上,谭功达竟然来到了村子中央的一个打谷场上,去观看歌舞剧《白毛女》的演出。他盼望着在那里碰见小韶。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迫使演出取消,打谷场上一片泥泞,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为什么这里的人总显得郁郁不欢?

有一次吃晚饭时,他向八斤提出了这个问题。后者照例莞尔一笑,不予回答。正当他不安地联想到,这个岛上的每一个居民都被下达了禁语令时,八斤却在一天深夜突然造访了他在二楼的卧室,一口气和他聊了三个小时。

每天下午,村子里的几个老人都会拿着扁担、草绳和镰刀,到岛上来收割紫云英。他们一律戴着草帽,手臂上带着同样的袖套,甚至他们藏在宽宽帽檐下的脸,都是同样的表情。他们把紫云英的藤蔓齐根割下来,运到附近的一个草凼里去沤肥。在阳光下,他们整齐地排成一行,依照统一的节奏,挥舞着镰刀,动作的整齐划一程度仿佛经过了预先的排练。到处都是被阳光晒瘪的紫云英那热烘烘的气息,青蛙和蝈蝈满地乱跳。若是突然遇到暴雨,老农们也会涌到旅社的房檐下来暂避。他们总是静静地站在雨幕之中,对于谭功达这个外地人,也没有任何好奇心,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这天下午,谭功达从床上午睡醒来,脸颊上印着竹席的压痕,再次前往位于半山腰附近的公社党委办公室。如果他的运气好一点的话,说不定就能碰到郭从年本人。接待他的仍然是上次那个办事员小徐。隔了十来天,小徐已经把谭功达给忘了。他手忙脚乱地在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中找了半天,才找到了那张梅城县委办公室的介绍信:

“噢噢,您是从梅城来的巡视员同志。”小徐一脸歉疚地朝他笑了笑,“我们这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公文要处理,还有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参观者,事情一多,我就给搞糊涂了。您说,您有什么事?”

说完,他手里飞快地转动着一根红铅笔,一脸诚恳地看着他。谭功达表示他来花家舍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可是公社方面却没有给他分配任何工作,再这么憋下去,恐怕自己的骨头都会生了锈。

“工作?什么工作?”办事员小徐望着他笑,“在介绍信上,您的职务不是巡视员吗?还需要什么工作呢?”

“您的意思是……”

“到处转转,好好看看!这就是您的工作。要不要我们给你安排一个向导?”

“这倒不需要,”谭功达道:“我的意思是,我不能成天在村里瞎转悠,能不能给我一个具体的工作?比如说——”

“不可能。”办事员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你刚从梅城来,对于花家舍人民公社的行事规则不太了解。啊,不太了解。你初来乍到,可以慢慢学。你懂我意思吗?事实上我们不会向您——地委领导指派的巡视员同志,安排什么工作,也不会向任何人分派工作。首先,工作是一种巨大的荣誉。在花家舍,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享受这种荣誉。比如村子里的那些土匪出身的反革命分子,我们就剥夺他们的工作权利。你懂我意思吗?从另一方面来说,工作的主动性,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主观能动性,是指导我们事业的真正灵魂。”

看到谭功达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办事员进而解释道:

“好比在一个家庭里,你不会每天向父母要求,替自己安排工作,对不对?你看见屋里的地上脏了,会自觉地拿起笤帚来扫地;你看见水缸里的水没了,自然就会去井边打水;若是房子漏了雨,你当然也会找个工匠来修缮。你懂我意思吗?在花家舍社会主义大家庭中,情况也是如此。我们从不向任何人分派任何工作,而是由每一个人自己决定去做什么,以及怎么做。在这方面,每一个公社社员都享有完全的自由。地里的麦子黄了,他们就会去收割;秧田里的水干了,他们就会去灌溉;瓜地里长满了杂草,他们就会去锄地;春蚕快要吐丝了,他们就会去准备蚕宝宝产茧的草龙,诸如此类。你懂我意思吗?没有行政命令。没有规章制度。甚至没有领导。从理论上来说,每个公社社员都是常春藤上的一朵小花,公社的命运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命运……”

“可是,这么一来,不就什么都乱了吗?”谭功达好奇地问道。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掏出一个小本本,正在往上记着什么。“比如说,去割麦的人太多造成误工,而去灌溉或锄草的人又太少了……你们又如何进行协调呢?”

“不需要协调。”办事员耐心地向他解释道:“您知道,每一个局部都是整体的一个部分。要解决局部的问题,就必须着眼于整体。每一个社员看上去都在做着十分具体的工作,既琐碎又无趣,但假如将每一个具体工作与花家舍人民公社未来的美好蓝图联系在一起,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你懂我意思吗?假如一个万里长城的建造者,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长城,他们当然知道如何去铺设每一块砖。因此,花家舍的社员并不是被动地去应付上级指派给他们的任务,而是依照花家舍未来可能的样子来忘我地工作。这样一来,每个人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中,就会自然而然地培养出一种奇妙而伟大的直觉,你懂我意思吗?这种直觉会引导他们去完成各自的使命。事实上,既不会造成误工,也不会窝工。每个工作领域所需要的劳动力一个也不会多,一个也不会少。”

“我还是不太明白。”谭功达坦率地看着办事员,神色相当迷茫。

“当然,开始的时候的确需要一些严格的训练,我们有社员培训部,还有农民夜校,他们负责具体的培训。”

“可是,”谭功达打断了他的话,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可是,你们又是如何进行分配的呢?”

“我们目前所采取的是按劳计酬,民主评分制度,”小徐道,“每个生产队和生产小组在收工前都会进行一次民主评议,由每位社员来陈述自己一天的工作,并申请自己应得的工分,最后再由记工员登记在册。每一位公社社员都有资格对他进行质询,并有权检查他的劳动成果。你懂我意思吗?社员本人也可以做出相应的答辩。所以,虚报成绩多领工分的事情在花家舍还从未发生过。”

“你们会派监督员吗?”

“每一个社员都是监督员。当然,要做到公平和诚实,公社社员应该有很高的道德感和集体荣誉感。关于这方面的情况,你可以去向‘道德自律委员会’咨询。”

“假如……”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四点钟还得去会议室接待一个从古巴来的友好访问团,”小徐站起来,看了看表,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看样子是准备离开了,“您是上级派来的巡视员,花家舍的具体情况不应由我在这里啰里啰唆向您和盘托出。你懂我意思吗?您应当自己去调查研究,自己去看,然后,得出自己的结论。”

临走前,谭功达无意中提到,能否安排他与花家舍公社的郭从年书记见一面,因为他有一封重要的信件要当面交给他。

小徐的神色显得有点异样,他颇为惊骇地看着对方,那眼神似乎在提醒谭功达:他所提出来的是一个十分无礼而非份的要求。

“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小徐肯定地回答说,“郭书记有很严重的病,常年闭门不出。他很少到公社来办公。如果你有什么信件要转给他,我可以替你效劳。”

谭功达从党委办公室出来,顺着山势,由风雨长廊拾级而下,返回湖心小岛。天空忽然下起雨来,雨点打在长廊两侧的树木和菉竹丛中,打在池塘的睡莲上,飒飒声连成了一片。谭功达置身于风雨长廊之中,享受着长廊的保护,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恬静。举目四望,周遭看不到一个人。长廊的屋顶之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牌。有的箭牌上写明了各家各户的编号: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有的则指向两侧分列的公社机构。他随便看了一下,就有公共食堂、剧场、保育院、剿丝五厂、医务所、小学、中学、人民调解委员会、邮电所、供销总社、剿丝三厂、种子站、农机站、敬老院、农民夜校、101、移风易俗办公室……

谭功达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竟然看到了两所剿丝厂的指示牌,他联想到花家舍随处可见的桑园,不难推测出蚕丝业在花家舍经济布局中,占有何等重要的位置。而101这个数字,并未写明任何机构,看上去多少有点神秘。按照谭功达多年的工作经验,这似乎是一个需要保密的单位。

长廊的拱顶上画有俗艳的油画和水彩画。尽管每隔一段都会出现一幅毛泽东的草书书法,但谭功达很快发现,这些画并不是普通的装饰画,而是有着十分明显的科普功能。比如说,在题有“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油画中,画的竟然是沼气池的生产工艺图。这毫无疑问地表明,在花家舍,沼气的使用已经十分普遍。而在紧接着出现的一幅画作中,则同时描绘了电的功能和危险,并形象地指明,一个人在不慎触电之后,所应采取的急救程序。当然这些画作经过了大胆的艺术抽象,如果不仔细欣赏,很难看出它隐含的意义。

谭功达看见檐廊下还有一条扁长的木盒,透过蚂蚁蛀蚀的外壳,隐约可以窥见里面绿色和黄色的电线。这个发现也帮助谭功达解开了一个疑团:到了晚上,花家舍家家户户灯火通明,而全村却看不到一个电线杆。

雨下得正急。谭功达沿着台阶走到风雨长廊的尽头,望着烟雨迷蒙的湖面。湖心小岛和向阳旅馆被水烟遮住了。他正想在长廊里找个地方坐下来,等待雨停,在不经意中忽然看见自己的身边有一个大石臼——那本是农民用来舂米用的,石臼里搁着两顶斗篷,三把雨伞。尽管阴雨凄风,光线暗淡,可谭功达还是看见了石臼外壁上用红漆写成的字迹:

便民雨具,用后归还。

真是太奇妙了!花家舍的建造者们居然想到了湖心小岛与长廊之间没有遮蔽,事先在这里备下了雨具!这么一个很小的枝节,花家舍的人都考虑地如此周全,谭功达不禁对这个陌生之地肃然起敬。他随手从石臼中取出一把雨伞,撑开它。伞骨伞柄都是新的,他立即闻到了一股清香的桐油味。听着伞面上叮叮咚咚的雨声,谭功达沿着栈桥往向阳旅馆走去,心中仍然赞叹不已:这或许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甚至比他所梦见的共产主义未来还要好!与这里相比,梅城简直不值一提。一想到自己作为一县之长,竟然把那个地方弄得一团糟,自己还灰溜溜地下了台,心中不免感到深深的刺痛。同时,也有一种难以驱除的自惭形秽。

向阳旅馆早早地亮起了灯。驼背八斤坐在厨房的桌边,一边调着收音机,一边“叭哒、叭哒”地抽着旱烟。收音机里正在播送着一则新闻:外交部就印度军队侵入中国西藏西部地区向印度政府提出强烈抗议……看见谭功达进来,八斤就调低了收音机的音量,忙着去灶上给他盛饭。

“小韶下午来过了。”八斤佝偻着背,笑着对他道,“她一直等你到四点半,像是有什么话要对你说,后来眼看着天要下雨,这才走的。”

谭功达从他手里接过碗筷,正要吃,又听见八斤嘴里衔着烟袋杆,嘟嘟囔囔地道:“她给你捎来了一封信。噢,对了,假如你要给家里或随便什么人写信的话,只要把信封粘好,放在门外燕子窝旁边的木头信箱里就可以了。不需要贴邮票,邮局每天都会派人来取的。”

随后,八斤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把一口痰吐在厨房的地上,用脚擦去。一想到八斤总是光着脚,谭功达不由地一阵恶心。这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身上都有一股猪粪味。

谭功达吃着饭,把那封信一把抓过来,扇了扇鼻前的热风,仍旧放在桌子上。他实在太饿了,并不急于拆看。可他无意间瞥了一眼信封上那娟秀的字迹,顿时就吓得面无人色。一口饭噎在嗓子里,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偷偷地觑了八斤一眼。他正在那儿专心地摆弄那只收音机,收音机边上还有一本打开的书。由于雷雨的关系,收音机的电波受到干扰,里面传出一片“滋滋啦啦”的蜂鸣声,几乎把播音员的声音完全遮盖住了。但谭功达依然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的撞击声。

原来是她!天哪,一定是她!

这么说,隔了八个多月,她竟然没有被公安局捉住?佩佩。佩佩。

谭功达的眼前忽然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姚佩佩正在瓢泼大雨中狂奔。她像一只兔子似的跳跃着,更像一个跨栏运动员,借着黑夜的掩护,逃向不知名的深山密林中。大批的公安队员手里牵着警犬,在她身后紧紧追赶,窗外的闪电似乎照亮了她那惊恐满是污垢的脸。佩佩。佩佩。

当时,谭功达的本能反应就是赶紧将这封信藏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可经验和理智提醒他,绝对不能这么做。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手将信件远远地一推,似乎那是一封无关紧要的来信。可他怎么也无法克制自己急促的呼吸,无法克制双手的战栗。牙床在碗边不时磕碰着,突如其来的咳嗽把嘴里的米粒喷得到处都是。他感到自己的脸上有热泪滚落。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内心;看到自己想尽一切办法把她从头脑里驱除的无奈;看到他的所有的颓唐和挣扎:他是多么地想她!

驼背八斤正好奇地注视着自己,把手里的书放下,宽厚的嘴唇再一次咧开。他笑着问道:“谭同志,你是被米饭噎着了?你应当吃得慢一点,噎不下不要硬噎,喝口水就会好的。”

他把自己的那只白瓷缸朝他递过来,谭功达猛灌了几口凉茶,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慢慢地吃着饭,他的心里渐渐地感到了一种深稳的喜悦。甚至当他吃完了饭,也没有急于上楼,而是坐在厨房里与八斤聊天。

“你看的是什么书?”谭功达忽然问道。

“《天方夜谭》。”

“什么?”

“阿拉伯的民间故事,”八斤解释道,“谭同志,你平常喜欢看书吗?”

就这样,他们在厨房里静静地说着闲话,那杆烟袋锅在两个人的手里递来递去。他并不急于回房去看信,就像是一个很久没有吸过烟的烟鬼,开始吸第一口烟的时候,却故意迟迟不去点火。最后,连八斤都开始呵欠连天。他收拾完了碗筷,看见谭功达高挽着裤腿,双脚踩在脚盆的边沿,似乎谈兴正浓,只得对他笑了笑:

“谭同志,你的脚晾干了没有?早点回屋去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