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掉转枪头

共军的总攻开始了。

大雪总算停住了,平原上白雪皑皑,冰封千里。冻得凄惨的国军士兵刚庆幸地喘出一口气来,共军就开始了惊天动地的炮击。老旦这次真的是心惊胆寒了,共军几乎同时从三个方向发动了进攻,雹子一般密集的炮弹从四面八方砸向他们的头顶。这阵炮轰摧枯拉朽般持续了约一个钟头,把已经又饿又冻、两眼昏花的国军战士敲得哭爹喊娘,入地无门。

东面进攻方向的两条战壕里,近千名坚守的国军战士被炮火打成了一堆烂泥,完好的尸体都没几具。老旦在共军的炮火中东躲西藏,亡命逃窜,终于被一颗大口径炮弹掀起的雪土盖了起来。他被震得头晕目眩,炸起的泥土又湿又重,险些把他压死。他用了吃奶的力气才从滚烫的土里爬出来,吐出一口口泥,再深深的透了一口气,就软在地上动弹不得了。眼前,国军的前两道战壕和机枪堡垒几乎整个消失殆尽。冒着青烟的泥土红黑相间,半掩着数不清的残肢断臂。在以往,炮击过后总有人发出痛苦的嚎叫,可这回,奄奄一息的战士们连哀嚎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趴在这冰冷大雪地上哆嗦挣扎着,等人来救。老旦上上下下把周身摸了个遍,真是他娘的邪乎了,居然汗毛都没伤着!

共军黑压压的冲锋部队逼过来了,隆隆的脚步声让老旦想起鬼子逼近常德时的部队。共军没有象以往那样大声号叫,可能觉得在这样猛烈的炮火之后,喊号子没必要了吧?老旦看了看前后左右的情况,发现自己是少数幸存者之一!壕边那辆用来掩护的破汽车居然飞到了二十米开外的地方,肚皮朝天,仅剩的一个轮子还在飞快地转。

“啪”地一声,一只手重重地拍在老旦的肩上,正准备逃跑的老旦猛地一惊。回头看去,他被拍他的人吓得几乎躺倒。一个血葫芦一样、只有半张脸的人眼巴巴的盯着自己,他的身上已经千疮百孔,棉衣被炸成了大布条,肋条部位被冲击波掀开,老旦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碎裂的肋骨开处露出的黄色的脂肪,上面沾满了泥土和血迹。他的半条腿也没有了,炮弹弹片斜着削去了他的半张脸,被撕开的肌肉和头皮颤巍巍地挂在耳朵边上,老旦认出了这只与众不同的耳朵和那高高的颧骨。

“武白升!是你啊?好兄弟你咋成这样了?你咋这个样了?”

老旦万分难过地看着这个倒霉的广东弟兄,心潮翻涌却哭不出来。他不知道该去照顾他的哪一处伤口,上上下下比划了半天,发现都是徒劳,致死的重伤至少有四、五处!他离死不远了,血从他的伤口中几乎呈放射状喷涌出来,将他身下的泥土染成酱黑色。他只能喘着气望着面前这个唯一能够在死前给自己安慰的连长,眼睛里尽是恳求和悲伤。老旦抱着他靠到一个土丘上,看到武白升的酒壶就掉在不远处的地上,忙爬过去取回来,酒壶表面坑坑洼洼的,却没有破,晃了晃居然还有料。

“好兄弟,喝口酒!喝口酒就有劲哩!你家的酒!还有哩!”

老旦把酒喂到武白升已经无法闭拢的嘴里,可武白升满是血污的嘴既无法品出味道,也无法吞咽,大部分都从一侧流了出来。宝贵的佳酿淌到武白升的伤口上。他痛苦抽搐了一下,这反而让他已经黯淡下去的眼神又泛起了一丝亮光。他忽闪着嘴,吐着一串串血泡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都变成了“胡噜胡噜”的声音,唯有用眼睛盯着老旦,传递着他无法言传的痛苦和生之留恋。

共军越跑越近,几乎能听到他们的喘气声了。

老旦抱着武白升,跑不了了,也不想逃了。他第一次有这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对面跑过来的不是要命的敌人,而是满山遍野的兄弟。虽然怀里这个战士平时给他的印象并不好,但此时此刻,面对怀里这个行将死去的战友,他却不愿意离开了,更何况他现在这个样子如何跑得过吃饱喝足的共军!

武白升来连队半年多,战绩没有却臭名昭著。分吃分喝的时候他忙前面,打仗冲锋的时候他忙后面,不管老旦怎么骂,武白升的一张脸上总是挂着虚假的滚刀肉似的谄笑。他尤其喜欢干借花献佛、哄抬物价的事情,譬如拿夏千的香烟孝敬老旦,拿老旦的巧克力讨好医官,乘人不备把别人打死的共军算在自己头上。在村里抓民夫的时候,别的兵抓人撩色他不掺乎,他自己专干安慰那些要死要活的村姑的勾当,偶尔还会动情地陪上一把眼泪,他声情并茂的控诉有时竟让被糟蹋的村姑觉得这个离家几千里地的广东南蛮子比自己还要可怜,有的村姑还动了真心。于是这厮总是可以拿回一些村姑们平素打死都不会交出的吃喝和药物,可嘴上还不忘向战士们炫耀着:“丢类老母!虽然魁中意我,我没有同魁搞的啦!”

老兵们对这厮极为不齿,个个都可以埋汰他。然而到兵进中原,物资匮乏,大家都面黄肌瘦的,这厮却依然满脸冒油白白胖胖,因此颇得一些没毛小兵的羡慕。当然武白升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两个月前在徐庄,面对被抢去了米面、母鸡和男人的村姑,武白升又故伎重施,大谈乱世无德,身不由己,将自己胸脯拍得梆梆作响,说一定找门路把他的男人关照起来。当心满意足的武白升一手系着裤腰带一手拎着老母鸡,哼着广东小曲儿走出院门的时候,迎头正撞见宪兵团的一众头目,正带队进村抓烂兵树典型。宪兵的一顿乱棍险些打断了他的腿。要不是老旦的上司出面,看在这厮小钢炮打得贼准的份上,当时就把他毙了。从那以后他老实了不少,但暗地里也还干着坑蒙拐骗的营生。

此刻,在他弥留之际,老旦更多地想起这个战士可爱的地方。无论如何艰难,从没有见武白升抱怨过什么。心烦意乱的老旦和战士们,甚至包括鸡?巴毛还没长全的杨北万,都可以把他当出气筒开涮,而他从来都是乐呵呵的照单全收,毫不抵抗。半年前武白升原本可以留在后方,他却跟着部队进了战场,为的就是找他失散了四年的弟弟。酒壶里的酒只剩下一点儿了,可自己拼命忍着硬没舍得喝,说这是给他兄弟留的!半夜曾有个嘴馋的弟兄想解下绑在他腰间的酒壶,惊醒的武白升险些和他拼命,这个酒壶就是分手时他弟弟给留下的,是打死也不会旁落他人的!

杨北万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也是蓬头垢面血染了一身。他跑过来看看眼珠已经不动的武白升,又看看神情痛苦的老旦,大喊道:“连长,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白升已经死了,快走!”

说罢他就要拉起老旦,老旦立起身子,劈头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日你妈的!谁说他死了,他的心还蹦蹦跳哩!你跑?跑你妈个逼哩!你跑得过么?你的几个兄弟都在共军那边,你还跑个球?赶紧把你的手给俺举起来!”

一个耳光打得杨北万清醒了些,他诧异地看着老旦,又看看满山遍野历历在目的共军,两腿当时就软了,“扑通”一声跪倒,高高举起了双手。

老旦没有举手。打了这么多年仗了,从来就没有想过举手。看着共军明晃晃的刺刀映着雪光越逼越近,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感到害怕?以前几百个鬼子冲上来自己就浑身冒汗脚手乱颤,现在成千上万的共军冲来,他倒觉得有一种解脱。不论生死,这些年腥风血雨的旅程总归像要熬到头了。他掏出梳子,慢慢地给武白升梳着头,他的血从梳子的间隙里渗出来,粘呼呼地粘在梳子上,很快就冻成了冰。

共军眨眼就到了他们面前,冲在前面的只斜了他一眼,根本懒得理会地上这几个投降的国军,就直接扑向了阵地后方。老旦惊讶地看到,他们很多人拿的居然是自己部队引以为傲的美制冲锋枪“他母孙”,他们以前是不是自己这边的弟兄哪?

“举起手来!缴枪不杀!夯伽惨!”

老旦正在发愣,被这底气十足的一声呵斥吓得一激灵。抬头望去,一个矮小的共军士兵威风凛凛地用刺刀指着自己。只见他腰扎麻绳,足登毡靴,肥大的棉裤下面扎着紧绷绷的绑腿,像极了女人纺线的梭子。他的棉帽子被汗水渍透,腾腾地透着股股白汽,两只大帽檐上下忽闪着,如同七品县令的顶戴。他的脸很黑,不是一般的黑,仿佛用炕灰抹过,高高的颧骨上面,一双小眼炯炯有神,居高临下的目光像是要把面前这几个俘虏揍扁。

看着这名穿着古怪的共军战士,老旦差点笑出声来。他并非暝不畏死,肚渣子再硬,面对这杀气腾腾的共军,心里也是有些畏惧的。可他此时只感到一阵滑稽,参加国军这么多年竟然被这么一个猥琐的小兵给俘虏了?还要举手?去你妈的!有种你就戳老子一刺刀。老旦还是没有举手,仍然捂着武白升的伤口,仍然在给已然死去的武白升梳头。杨北万双手举得笔直,见老旦没反应,那个共军战士的刺刀离老旦越来越近,忙用肘碰了他一下,把老旦手里的酒壶碰掉在了地上。

共军战士看了看老旦和杨北万,很奇怪这个家伙为何不害怕自己,就像猫见兔子似的围着他俩转了半圈。他忽然看到了地上的酒壶,猛地弯腰捡起来,翻来覆去的仔细端详了半天。突然,他扭脸盯着老旦,最大张着屏住了呼吸,仿佛老旦是大白天地里钻出来的一个无常鬼。老旦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他又看看呆若木鸡的杨北万,然后猛地上前一把揪起老旦,喷着唾沫星子大声喝问:“这酒壶你哪里弄来的?你从哪里搞到的?快讲!要不然我搞死你!”

这共军小战士的脸一下子变得这般狰狞,让杨北万甚是恐惧,老旦慌忙指了指地上的武白升。他一把扔开老旦,扑上前去,翻过武白升的身体上下打量了一番,捧起他的脸,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又拿起武白升的一只手反复端详。他呆呆地看着武白升,竟突然大哭起来:“大佬,大佬,类醒醒哈!吾系阿崽啊!类点会更样伽?大佬……”

这太出奇了!老旦和杨北万大感意外,虽然听不懂他的话,可就算是聋子此刻也能知道,面前这个共军正是武白升寻找多年的二弟,二人竟在这里不期而遇!

老旦唏嘘感慨不已。他们兄弟相隔四年杳无音讯,终于在战场上重逢,可武白升却就不幸死在共军弟弟那边打来的炮火中,只片刻的时光交错,两个兄弟连句话都没能说上。武白升的血已经流干,体热已经散尽,身子在弟弟的怀里,而魂魄已经在飞向遥远的故乡了。

武白升的弟弟抱着他哭得翻肠绞肚,痛不欲生,大喊着老旦听不懂的鸟语。掉在他脚边那个瘪瘪的酒壶里的酒,武白升至死没喝。留给他弟弟的花湾米酒汩汩的流在地上,渗进了血红的土,飘出阵阵清香。

老旦和杨北万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突然,武白升哭得发疯的弟弟猛地站起来,恶狠狠地大骂着,抬起一脚把杨北万仰面朝天踹倒在地,拎起刺刀就要往他的脑袋上扎。杨北万看到他血红的双眼杀气四射,雪白的刺刀寒气森森的直奔脑门而来,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屎尿崩流。老旦见状大惊,抢前一步猛扑过去,挡在了杨北万的身上。那弟弟的刺刀收不住势,结结实实地扎在老旦的背上,虽然有厚厚的军大衣,老旦还是感到了刀锋的冰冷。他疼得回头大声叫道:“长官饶命!长官饶命!咱们和你老哥武白升都是手足弟兄,这个娃子还被他救下过命,俺求你别杀他……他的几个亲兄弟都在你们部队里!你要杀就杀俺吧,他还是个娃子,你就饶过他吧!长官!长官救命啊……”

“干什么哪?武老二你干什么?想犯错误啊?赶紧把枪给我收起来!”

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十几个共军围了过来。已经刺进老旦两层皮的刺刀终于没再往下,老旦被吓得浑身瘫软,冷汗淋漓。而身子底下的杨北万更被吓晕过去,裤裆里湿漉漉的臭气熏天。

“班长,这就是我大哥,他被我们的炮炸死啦!班长,我就这么一个大哥啊!我就这么一个大哥啊!他就是为了找我才过来的,我怎么同老妈交待啊?我怎么同我老妈交待啊?啊……”

武老二哭得撕心裂肺。武白升的死状让刚才呵斥他的共军班长也目瞪口呆。望着武老二怀里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时大家都噤了声,静默地站立四周,任由武老二发疯一样哭嚎着……

“带他们到后面去!赶快!”那班长下了命令。

这时国军的炮火开始覆盖国军自己的前沿阵地,以图消灭共军冲锋部队。老旦想去抬武白升的尸体,被武老二一把撅开。他自顾自地抱起兄弟的尸体,哭着向后走去。老旦一把拉起还有些昏迷的杨北万,快步跟在后面。身后,共军部队开始对14军的二线阵地发动了猛烈的进攻,老旦猫腰回头望去,远处枪林弹雨,杀声震天,不知又有多少共军和国军战士倒下。

到了共军阵地,老旦抱着头蹲在地下,看到身边还有不少国军战士也做了俘虏,瞅来瞅去却没有认识的。大家都被集中在一块低洼的地上蹲着,旁边是一个共军的营房。杨北万已经醒来,哆哆嗦嗦地看着身边怒目圆睁的共军士兵。

“你们几个!说你们哪!过来在这里挖个坑,把这兄弟埋了!”一个共军士兵说了话。

“俺来挖!长官!这弟兄是俺连队里的,俺来伺候他!娃子你也来!”

老旦忙领着杨北万起身过来,认真用手开始挖着脚下的土地。挖过被炮火炸松的表土就是坚硬的冻土,老旦挖得如此卖力和坚决,双手指尖很快就被磨出了血,但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想到十年战火生涯如此屈辱的结束,又不知下一步结果如何,老旦悲从中来。自己杀过那么多共军,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自己,更何况自己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呢?如今武白升死了,他还可以给武白升刨个坑埋了,自己被毙了,又有谁可以给自己刨个坑呢?自己会不会和那些个烂在战场上的国军一样无人问津喂了乌鸦?武白升死了,可是他的兄弟最终找到了他,应该瞑目了,而自己身边除了这个胆小如鼠的杨北万,还有什么人会为自己的死伤心呢?谁会去想自己家里还有孤苦伶仃的女人和孩子呢?想着这些,他痛苦的眼泪就无声地坠在地上了。

几个共军战士看到老旦满手鲜血,眼泪不止,有些看不过去,就拣了几把铁锨递给他和其他俘虏。经常埋死人的国军俘虏们很快就挖了一个标准的死人坑,大家小心地把武白升的尸体放下去,开始填土,很快就填起一个土包了。几个共军战士死命拽着武老二,不让他过去,这家伙哭得要背过气去了。直到老旦把酒壶放在武白升的坟上,武老二才一头扎上去大哭起来。

共军士兵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这种事情在部队里其实时有发生。很多家庭里,兄弟先后参军,有的是自愿,有的是被逼,有的在国军,有的在共军。战时消息几乎断绝,亲人之间互相都很难得到对方丁点儿消息,更不用说在不同部队扛枪的兄弟之间了。半年前有个国军的排长在执行命令时,枪毙几个共军游击队员,开枪的时候他觉得其中一个眼熟,等撂倒了上去看时,才发现那人竟是自己的弟弟,这国军哥哥当时就痛苦地开枪自杀了。做兄弟的,还有比这更他娘背运的么?

“都散开!”

几个兵簇拥着两位长官走了过来。两位长官沉吟地看了一会儿,和两个兵了聊了几句,指了指仍然跪在地上的老旦,走上前来问道:“你是这个连的头?”

“俺是,长官!”老旦擦了擦眼泪应道。

“你们两个过来!”长官说完扭头就走。老旦和杨北万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

他们来到了旁边的营房里,里面坐着几个没有扎麻绳的长官,正在说着话,看上去也像是官。见他们进来,几个人就正过身子来看着老旦和杨北万。

“你是什么部队的?”中间的长官问了话。

“报告长官,国民革命军第14军386团侦察4连!”

“哦?久仰大名啊!啃了你们差不多十天才打下来,你本事不小啊!”

共军长官站起身来,一边背着手踱步,一边不阴不阳地质问着老旦,让老旦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穿着和士兵一样肥嘟嘟的棉袄棉裤,满脸的污垢,一嘴的黄牙,裤裆前面也堆满撒尿抖落不干净的白碱,身上没有标明军衔的任何标志,除了肚子大点儿,把他扔在大头兵里根本分不出来的。

“叫什么?”

“报告长官,老旦!”每当有长官问话,最难堪的就是这个时候,老旦的脸立刻红了。

“老什么?”黄牙长官显然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旦!就是球的意思。”老旦把心一横,咬牙说道。

几个长官立刻忍俊不禁,一个正在喝水的军官登时“噗”地一口喷了出来。

“你这名字真稀罕,别蹲了,站起来……为什么你不跑?你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儿啊?你们后面还有八万多人哪?”

“长官,俺不想跑了,俺不想打仗了,俺的弟兄也都死了,俺……打不下去了!”老旦此时心情复杂,到这份上死倒不怕,就怕共军在枪毙自己之前侮辱和折磨自己。

黄牙长官摘下老旦系在身上那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在桌子上抖开了,十几个军功章叮铃当啷地落了下来,引得旁边端枪的共军战士啧啧惊叹。当然,里面那把快磨秃的梳子也让他们觉得十分有趣。黄牙长官随意挑起一个金色的蓝白相间的党国勋章,问道:“当兵好多年了吧?”

“报告长官,俺当兵十年了!”

“这块章哪里打来的?”

“报告长官,在常德打来的!”

“哦,‘虎贲’余程万的兵,难怪这么硬气!听口音你是河南人?”

“报告长官,俺是河南人,家在河西板子村。”

“你为什么不带着连队投降?明知打不过了,宁可让他们这样被炸死、饿死、冻死?”黄牙长官的语气突然变了。

“报告长官,俺打仗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想过投降。”

“你那是打鬼子,是个中国人都不该投降。可你现在面对的是为我们穷人打天下的共产党解放军,你怎么就执迷不悟?早过来一天武老二的大哥就不会死!你个死硬的反动派!”黄牙长官显然有些生气。

“长官,这仗俺早就不想打了。可是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俺不知道打这个仗是为啥,只知道反正得打完了才能回老家,要不想回也回不去,俺的弟兄们也是这么想的。”

“你胡说,前天要跑过来的那两个兵,为什么你要命令打死他们?嗯?”

“……”

黄牙长官的两只黄眼睛像团部里二百瓦的大灯泡,恍得老旦不敢正视,一时无言以对,心头乱蹦。

“长官听我说,那两个兄弟是被宪兵队打死的,连长为了救他们还打了军官,眼见着要吃处分。长官我的三个哥哥都在你们这边,连长早就想着让我过来了!”杨北万见黄牙长官像是要发作老旦,把心一横大声喊道。

“三个哥哥?都在我们这边?这倒奇了!”

“没错长官,他们原来都是85军110师的,不是都投降过这边来了么?”

几个共军长官相视而笑起来。

“呆娃子,什么投降?你们那位师长就是我们的人,那叫带军起义!”另外一个官样的人说。

“长官他们还都活着么?我的哥哥们还都活着么?我家穷得连锅都没有,我愿意和他们一块去帮穷人打仗。”一说到兄弟,杨北万立刻哭着跪爬过来,大声问道。

“你叫什么?”

“我叫杨北万,大哥杨东万,二哥杨西万,三哥杨南万。”

黄牙长官觉得有趣,今天这二位的名字着实稀罕!他笑着对旁边一个正在写字的兵说:“去和四纵那边的同志联系一下,找一找他说的这几个人。”

“是!”士兵立刻去了。黄牙长官继续问老旦:“你在那边算是战斗英雄了,打鬼子有功劳,只可惜站错了队伍。我们这边有政策,优待俘虏,不想打了你可以回家,你要是愿意参加解放军,我们查清你的情况后也是可以的。”

“长官,俺想问一句!”听到黄牙长官这么一说,老旦马上对他有了点好感,心里登时高兴的狂跳不止。

“说!”

“俺家那边怎么样,你知道么?”

“是在河南的西北边吧?你们家已经解放了,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反正老百姓的日子肯定比以前好过了。你们那边没被水淹,但是抗战胜利后一直有年谨,也死了不少人。现在咱们共产党的工作队在那边搞运动,不会再有饿死人的事。你看到后面那成千上万的民工了么?他们都是解放区的穷人老百姓,没人逼没人赶,却自愿当我们的运粮队。国民党那边除了抢老百姓家几只鸡鸭,再靠美国人的飞机下几个蛋养活你们,还有什么?”

老旦验证了老家的消息,心里的石头暂时落了地,眼眶又湿润了。

“带他们到俘虏营去登个记,接受一下政策教育。哦!另外给他们吃点东西,别饿出病来,去吧!”

黄牙长官踱过来,大度地拍拍杨北万的头说:“你的兄弟们要是有了信,会告诉你的。”

“谢谢长官!”杨北万感激地捧着黄牙长官的手,恨不得给他磕几个头,脸上绽起灿烂的笑。

老旦跟着士兵走出营房,回头看了一眼,黄牙长官面色温和正目送他离去。老旦甚为感动,忙不迭地给他鞠了个躬,黄牙长官点了下头算是应承。

和几十个俘虏经过共军宽敞的战壕时,老旦看到更多的国军弟兄举着双手被押回共军这边,个个衣衫褴褛,形容惨淡。共军的十几面红旗插在刚才自己的阵地上,随风横飘猎猎作响。战壕两边很多得胜回来的共军抽着烟正在呲得他们:“看你们这帮鸡毛那小样!服不服……啊!你瞅什么瞅?早让你们投降就是不听?饿得都他妈跟狼犊子似的!活鸡?巴该!”

“嘿,那个光屁股的兔崽子!把鸡鸡给俺夹起来,让咱们这边的文工团看见了,象怎么一回事哩?”

“等一会儿吃包子的时候可别噎着,也别往裤裆里拢啊,吃完了有种的就跟爷回去接着打老蒋!”

共军战士们夹着枪缩着脖儿,三五成群地嬉笑着这帮俘虏,但是没有一个人下来动粗。老旦想起被日军俘虏的弟兄们的遭遇,再想想被国军俘虏的共军的遭遇,这可真是天壤之别。前面出现了一块更为宽敞的地方,已经有一百多个国军俘虏坐在地上了。讲台后面的土墙上贴着十几个红白相间的认不得的大字,中间两个人头像高高的挂着,也都是生面孔。几个共军坐在破烂的桌子后面,笑眯眯地看着俘虏们陆续坐下,一个年纪轻轻的长官咂了一口水,尖着嗓子开始训话。

“都坐好了……原本要把你们交到后面去审问的,这个……可是现在的战局大概你们也清楚,没什么军事秘密可言了。几天之内,你们这几个军就会被全部歼灭,这个……很快这个战场上的所有国民党部队,也会被我们彻底打败。所以,你们应该感到庆幸,这个……你们早一点脱离国民党反动派的立场,就可以早一天回家过你们的安生日子!”

老旦不安地望着四周,没有看到机枪和大批的共军,才放下心来。尖嗓子长官继续说道:“你们和我们部队的战士们一样,大家都是穷人,都不愿意打仗。这个……在毛主席朱总司令领导下的人民战争取得了抗日战争胜利之后,蒋介石却想抢夺人民的胜利果实,这个……就发动了全面内战。抗日的时候他消极抗战,让鬼子占了大半个中国,等我们好不容易把鬼子赶出去了,他就来摘桃子,还让中国人自己打自己,这个么……这是所有中国人民都无法接受的!”

尖嗓子长官猛地一拍桌子,水杯和俘虏们的心都被震得一跳。

老旦坐在人堆里,听得有点摸不着头脑。消极抗战?抢夺人民的胜利果实?这是啥意思?自己的战友死了成千上万,好多仗打不过鬼子是真的,但是这个……好象并不消极啊?除了国军自己的军队,莫非还有人在打日本?咋没听说过哩?在武汉和长沙、衡阳,老百姓不都是和国军一块打鬼子么?他们送粮送衣都是自愿的,咱们这个……没有抢老百姓的东西啊?这时,旁边一个小兵攒着眉头,也听得不得要领,见老旦是个官,就扭脸傻乎乎地问他:“长官,‘毛煮席’是啥意思?是啥玩意儿?”

老旦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虽然原来发过《剿匪手册》,但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老旦早拿它擦了屁股。从军官们的聊天中得知,共产党的头儿叫毛泽东,是个神通广大的赤匪,一口湖南腔,蒋老爷子围追堵截十几年也没捉到,鬼子来了就做了罢。抗战后补充到军队的那些娃子军官们,很多出身军校,从来都是斜着一只眼看自己,更不和自己谈些政治方面的事情。因此在和共军交手之前,他认为共军无非是象夏千副连长归队时那样的乌合之众,破人破枪破衣裳,对共军的编制和数量一无所知,对共军领导者的想象还停留在豫剧里山大王的阶段,更不知道“煮席”是什么意思,想了想他只能说:“不太知道,主席应该是个官儿名,在共军这边,大概和蒋委员长的官差不多大吧!”

“别说话!”旁边一个共军战士立刻吓止了他们。

“国民党喜欢抓人当兵,我们的解放军战士都是自愿参军的,这个……国民党反动派把中国人民陷入了水火之中,根本不顾穷人老百姓的死活,你们这里面,这个……有多少人是被抓来当兵的?”尖嗓子长官问道。

“我是!”杨北万突然蹦了起来,吓了老旦一大跳,老旦想拉着他坐下,可是怎么拉的住!

“我家几个兄弟,都是被他们抓来当兵的,家里就剩下老爹老娘,我们不来当兵他们就要砍掉我这两个手指头,说是怕我们参加解放军!”杨北万举起中指和食指,激愤地大声说道。

“俺也是!”

“我也是被抓来的!”

十几个人立刻相继站了起来,大多是些个年纪不大的新兵。尖嗓子长官满意地点点头,两手往下晃晃,示意大家坐下,然后接着说道:“你们大家都看到了,国民党是怎么对待被俘虏的解放军战士的,而我们这个……又是怎么对待你们的,我们的军官是怎么对待同志们的。战场上的这六十万解放军,从司令员到普通战士,这个……吃穿大家都一样,都称同志,连我们的毛主席都是住窑洞,穿着和我一样的棉袄。你们的军官吃的和你们一样么?穿的和你们一样么?你是个军官吧,这个……说你哪!站起来!”

尖嗓子长官突然指向穿着中尉军服大衣的老旦,唬得老旦赶紧站了起来,紧张的心狂跳不止。

尖嗓子长官眉毛倒竖,眼睛喷火,正义无比的目光几乎把老旦剥得一丝不挂,老旦从没经历过这样的过场,两腿儿还真的被尖嗓子长官唬得簌簌发抖。

“别的兵连裤子都没的穿了,你还穿着军官的大衣,你叫什么,什么职务?”

“报告长官,俺叫老旦,是第14军307团侦4连连长!”

一百多个俘虏立刻窃窃私语起来,他们很多人都知道这个传说中的英雄连长。听说这连长南征北战,军功无数,而且对弟兄们很好,还为此拳打过宪兵队的王八蛋。尖嗓子长官显然不知道老旦的影响力,仍然在指着他说:“你这是什么名字?敢隐瞒真实姓名?”

“没有没有!大家都知道的,俺就是这个名字!”

老旦一边慌张地摆手,一边四处找认识的战友,可是除了脚底下这个杨北万,其他的都不认识。其他的战士见他作难,晓得他的都纷纷点头表示认可。尖嗓子长官觉得没必要纠缠这个问题,继续问道:“你有没有欺压过老百姓?有没有欺压过你的士兵?有没有虐待过解放军战士?说!”

“俺没有!从来没有!俺家在河南农村,也是穷苦人出身,当年打日本的时候没办法才参的军,家里只剩下女人和娃。俺已经离开家十年了,大半个中国都跑遍了,军队都不让俺回去。俺对战士们像兄弟一样。大家都想的一个样,仗打完了早点回家。要是早知道解放军为咱们穷人打仗,关照咱们的家里,俺早就带着他们过来了。”老旦底气十足地说了一大通,本来么!俺也是这么想的,老旦心里给自己打气。

俘虏们纷纷点头,附和说是。尖嗓子长官发现拎老旦出来批判,并没有起到收到预期的激起民愤的效果,正在心里掰着算盘琢磨办法。但是听到老旦后面的话,感到这家伙还算懂事,虽然身经百战,却并没有什么臭架子,毫无军官的做派。尖嗓子长官也不评论当年老旦参军的动机了,因为那个时候他自己还在陕北穿着开裆裤那!他脑瓜一转计上心来,他决定利用老旦的例子来教育这帮俘虏。

“嗯,你先坐下。国民党反动派连你们的军官都骗了,这个……其实原因就在于他也是穷人!他是老兵了,为了打鬼子出生入死,可是蒋介石呢?这个……还要派他来打内战,根本不管他家人死活。我可以断定,这些年你的家里日子一定不好过,黄泛区这个……瘟疫流行,病死、饿死的人好几百万,可这都要拜蒋介石所赐!他为了保存实力,不敢和鬼子正面交火,一退再退,但他却敢让汤恩伯炸开花园口大坝,滔滔黄河……这个……一泻千里,可是鬼子没被冲到,却让整个中原人民遭受了灭顶之灾!他们没死在鬼子枪下,却死在他蒋介石为首的……这个……国民党反动派的手上!如果那里有蒋介石的亲人,如果那里有反动派大官僚的亲人,他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还不是根本不稀罕咱们……这个……穷人的命!”

尖嗓子长官一番结结巴巴的感慨陈词,把这些家家都是穷苦人的俘虏们说得眼眶湿湿,心头酸酸。不少像老旦这样的河南兄弟,也不知家里死活的,尖嗓子长官的话挠醒了他们的心,有人开始大哭,有人开始抽泣,也有人在那里干嚎。俘虏们个个紧绷的神经被河南兄弟这一撩拨,也都声泪俱下了。杨北万更是哭得拿头梆梆撞地。老旦寻思,现在家乡虽然有了解放军照顾,可是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翠儿和孩子是否顶过来了?他心里原本就窝着委屈,看到大家都哭得像是死了爹娘一样,如何受得了,也缩起肩膀低声啜泣起来。

尖嗓子长官显得很满意。他拿起冒着热气的水杯咂了一口,缓缓地坐下,冲着另外一个军官抬了抬下巴,那人会意,站起来操着东北话说道:“弟兄们哪!大家醒一醒吧!不把国民党反动派打倒,咱们穷人啥时候才能熬出个头呀?不瞒诸位弟兄,我原来就是国民党,我家是辽宁农村的,我在东北为蒋介石卖过命,我们在前线玩命打解放军,可是廖耀湘那个王八羔子却烧了我老家,杀了我那瞎眼的爹。直到解放军俘虏了我,我才知道有这回事。弟兄们哪,咱们以前不懂,现在明白了,只有跟着共产党,才有咱穷苦人翻身的日子啊,只有拥护毛主席,才能安安生生地回家过日子啊!”

这位长官声泪俱下,说得一众俘虏更是痛不欲生。新兵们牵肠挂肚,玩命地想家;老兵们痛心疾首,悔不该上错了船。这时,尖嗓子长官说道:“大家都别难过了,从现在起,咱们都是……这个……穷苦一家人。你们要是愿意,就参加咱们解放军,打倒蒋介石个狗日的,拥护共产党毛主席……这个……成立我们穷人的新中国,彻底消灭地主官僚和资本家们对劳苦大众的剥削和压榨。你们要是不愿意,就回家去种地,部队会发路费和……这个……证明给你们。如果你家乡解放了,看看你家是不是比以前过得好了!你们都饿了好久了,先吃点东西……这个……再说!”

尖嗓子长官一招手,两个小车就推了过来,系着围裙的炊事员一把掀开厚厚的棉被,白花花、热腾腾的馒头和包子垒得像小山一样,差点馋掉这帮国军饿鬼的大牙,一个个眼儿都直了。大家排着队领到两个包子和一个跟步兵地雷差不多大的馒头,放开腮帮子就大啃起来,一边啃一边流泪。有几个吃得猛了,被噎得伸着脖子直翻白眼,共军战士早有准备,忙端过去几碗水给灌下。

老旦两手叉着包子和馒头也攮了个够,此刻的尊严远没有这些食物更加重要。这是他军人生涯中第一次被俘,他和一群大头兵毫无二致地蹲在一处,狼吞虎咽地消灭着手中的馒头包子。他们浑身上下肮脏不堪,甚至臭气熏天。馒头在手里一攥就变成了煤一样黑。没有人给自己谦让,为了抢到几个包子,老旦甚至被人狠推了一把,差点摔倒在几个共军长官前面。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老旦在抢到几个馒头和包子之后,远远地躲在一边,蹲在那里啃着,一边吃一边看着这些身边的弟兄丑态百出,心里不由得一阵心寒。

“大势去也!”

老旦终于心灰意冷地感慨了。国军看来是输定了,连自己这样的老兵都没了悍气,被共军的几个馒头和一通讲话就消灭了尊严,这些新兵又如何能够让国民政府回光返照?唉……这样也好,反正是中国人最后当皇帝,共产党得了天下,还不是得让自己回家?

几天的思想教育和政治鼓动,让国军俘虏们重新认识了共产党和解放军。老旦知道了挂在墙上的那两位就是毛泽东主席和朱德总司令。长得也就是一般人么?解放军部队确实和国军部队大有不同:解放军的纪律像钢铁一样,说干啥毫不含糊!他们总是热情高涨,每天干活都唱着不同的歌,挖战壕运装备都是跑着前进,没有一个人偷懒,没有一个人抱怨,也没有战士吊儿郎当的胡作非为。他惊奇地看到,跑来跑去的解放军士兵脸上都挂着自然又自信的微笑,好象冲锋打仗像是要娶媳妇一样的兴高采烈。一支连队在冲锋之前进入出发地的时候,在旁边摩拳擦掌有说有笑,象去看大戏一样毫不在乎。俘虏们自觉是丧家之犬,却没有一个解放军战士跑过来侮辱他们,相反,周围的目光都略带淡淡的关心,偶尔还有脸长的过来套老乡。共军当官的虽然严厉,却不像国军宪兵队的狗娘养的一样欺负小兵,大家上下都称同志,都互相敬礼,而且上下吃穿真的都一个球样!老旦对比起一些国军长官的样子,就比出了差异,国军部队里如麻子团长、杨铁筠等好军官的确不少,却也有很多一无是处的酒囊饭袋,他们在后方吃得膘肥体壮,小手套甩来甩去地充大头,可上了战场就稀松得一塌糊涂。这也罢了,在重庆酒馆儿里开导自己的那三位,除了琢磨怎么保全自己排除异己,何曾想过打赢那场战争?

该怎么办哩?

解放军的文工团给战士们表演了一些节目,老旦于是又见到了水灵灵的大姑娘们。那戏自然好看。有几个人居然演的就是河南老家的事情,有个妹子说的还是河南话。老旦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剧,看着看着就入了戏。台上,一个家里男人被抓壮丁,女人没东西养孩子就向地主借了高利贷,还不起了地主就拉人上门,想把女人拉到他家里去做工。台上留着小胡子的地主抢过女人怀里的孩子,一把就扔出了门外,一众地主喽啰又把这漂亮的女人要拉进地主院子,女人的手死死抱住门闩不撒手,发出凄厉的喊叫。曾经也被谢大驴家娃子放狗抽耳刮子欺负过的老旦早已经泪如雨下。他竟然忘了眼前的是戏,猛地站起来,用河南土话大骂着就要掏枪干那地主,一把抓了个空!他的举动把台上的演员和台下的解放军战士都吓了一大跳。

回过神来,老旦羞愧不已,却没人理会他的失态,其他国军弟兄此时都是眼泪鼻涕一大把。台上的几个演员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让老旦羞得没处躲藏,旁边几个解放军战士突然高举拳头高声喊道:“打倒地主恶霸!打倒土豪劣绅!”

台下看戏的国军俘虏们立刻群情激愤,也纷纷站起来大声喊着。这个架势把个老旦吓了一跳,但是很快他也加入了喊口号的行列,心里发泄出来,感觉就舒坦多了。大家继续跟着解放军战士喊道:“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全中国!”这句口号老旦没有跟着喊,他还是有点不忍。

大多数被俘的国军战士――尤其是杨北万这样的新兵――都咬牙切齿地参加了共军,恨不得明天就上战场和蒋介石新账老账一起算。老旦和很多老兵虽然心里有些疙瘩,但是已经知道共产党真的是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这一点假不了。自己为国民党当了十年兵,出生入死,鬼门关上几出几入,可是仍然是一个中尉连长,没什么油水,连家都不让回。有背景的官儿没什么战功也噌噌地往上蹿,曾经关照自己的长官全都战死了。在后方时,根本没人把自己这个河南乡巴佬当回事。那些军校毕业的小白脸们,球事儿不懂却鼻孔朝天,校门出来就是上尉,打鬼子的时候他们在后方吃喝享福玩女人,收编投降日军的时候却跑在前面好处捞尽,还让你靠边站岗布置城防,也难怪自己的手下心里难受,胡作非为。

想起十年前黄河边上撤退那一幕,麻子团长当时那么说,看来是为了稳定大家的军心,他的心里肯定也恨死了蒋老头子。日你妈的!为了保住你的江山宝座,就挖开黄河害死几百万的中原老百姓?日军为了挡住国军的反攻也没有炸开长江大堤啊!想来想去,他老蒋的确是不太把老百姓当回事。半壁江山都丢了,你的女人还整天穿着皮大衣吃香的喝辣的,还你妈的弄一架叫啥“美龄号”的小飞机飞来飞去,哪管过我们穷人家的死活哪?

再想到困守常德那半个月,整个城市军民一心誓死血战,人都快死光了,老蒋手下的其他部队就是过不来,只给余程万师长留下一句“与常德共存亡!”了事。弹尽粮绝的时候,余程万师长带着十几个人撤离了常德,他老蒋还派人去把余师长抓起来,说是“擅自撤离!军法处置!”活下来的57师弟兄们大多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一回想起来,老旦对这事儿就恨得牙根痒痒。

解放军战士给杨北万带来了好消息,他的三个哥哥都还健在,跟着部队正准备上去打援,只有一个在背麻袋垒工事的时候用力过猛,腰杆负了伤。杨北万闻讯,高兴得在受管教的俘虏营里喊了个遍,一时饭量大增,总扒拉老旦碗里的米饭。

老旦此时心里极其矛盾。晚上他趁大家睡着了,悄悄拿出这些年的军功章来看,爱惜地拿起这个,又看看那个。冰冷扎手的军功章已被磨得发光,每一块章都饱含着鲜血、眼泪和无数弟兄的生命,难道它们就这样失去意义?老旦觉得甚是心酸。他不稀罕自己时不时成为英雄的荣誉感,也不留恋自己战功赫赫的军人尊严,只是觉得过去十年,那么多弟兄出生入死一下子失去了该有的意义,弟兄们仿佛成了白白送命的死鬼!老旦心里空落落的。他们为何而战?自己又为何而战?自己现在又为何而战——为了打倒蒋介石?为了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为了成立穷人自己的新中国?

突然,他又摸到了老乡的那把梳子,几经周折,它还是留在了自己身边,虽然已经快磨秃了,但是梳起头来仍然十分顺手。这把梳子曾经梳过不知多少兄弟的头,虽然他们大多都已经死去,可它抚摸了他们临死之前的头颅和头发,有的稀疏,有的稠密,有的沾满鲜血,有的落满黄土。老旦熟练地用它给自己梳着头发,心里渐渐明朗起来……俺还活着,这还不够好么?那些尊严,那些眼泪,那些热血,能够比得过此刻这梳着头的踏实么?家已经越来越近了,女人和孩子已经越来越近了,有朝一日,可以用这把梳子给他们梳头么?

为了回家!

想到这里,老旦给自己找了一个痛快的理由,仗打不完,家是回不去的,这个样子回去了心里也不踏实,谁知道明天又会掺乎进什么新的战争里来?干脆就打回家去!打到没有仗打,这天下不就太平了么?

再说,现在看来国军根本不是共产党解放军的对手。国军士兵的战斗力就不消说了,他们已是冻得饿得人心涣散不堪一击了,纵是国军钢铁家伙再多也是无济于事,最终还是被共产党解放军包了饺子,而且饺子馅可都是党国的主力部队。这还罢了,最让老旦瞠目结舌的是那成千上万的农民运粮大军,他们推着各式车辆,拉着各类畜生,敲锣打鼓的前来援助解放军,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源源不断地从后方来到前线。里面拉车扛活的什么人都有:体壮如牛的棒后生子,胸脯饱满的大老娘们,开裆裤还没缝上的牛娃,甚至还有七老八十的小脚老太,跨着小筐踩着碎步竟也健步如飞!

他们为啥子要这样做?他们为何要掺乎到这躲之唯恐不及的战争里来?

老旦终于把自己的困惑和眼前的现象,用粗陋的逻辑串连在一起,心中顿时豁然开朗——不都是为了家么?他们相信共产党可以打下天下,让天下从此太平,保护自己的家,让大家可以耕田种地娶妻生子团团圆圆养家糊口!像自己这个球样,东跑西颠打了十年糊涂仗,却连个家都顾不了,女人孩子和自己彼此的死活都不知道,那打仗还有个球劲哩?俺替国民党打仗,谁又替俺照顾家?

当老旦脱下自己的旧军装,要换上崭新的解放军棉衣军装的时候,心理包袱也就都放下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给自己找一些最为充分的理由,是让自己顺应潮流的最好办法。

没错,顺应潮流!

老旦铭记着国民党老祖宗孙中山的那句话:“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当时他在武汉团部教练场的墙上看到这十六个字,目不识丁的自己只依稀认得里面的“昌”和“亡”字。“昌”是从板子村唯一的大户人郭世清家的院门上看来的。袁白先生那年眼睛得了白翳,看不清楚字,让老旦在他手里比划了半天,才攒着眉头告诉他:“你个笨球,两个日叠在一起,上面日了下面日,你说是啥意思?当然是好的不得了的意思了!左边再加个女子不就是婊子的意思么?”

另外一个就不消说了,村子里有人过世,出殡的时候,殡贴上这个字有好多,就不用费神去问那装模作样的死老头子了。可是这样两个字同时出现在军队的墙上让他有些不解,就粗着脖子好奇地去问连长杨铁筠。连长被老旦的问题搔到了痒处,脸放红光地给他讲了半宿。他从秦朝说到民国,从广东说到关外,历数种种国家大事,遍点个个豪杰英雄,最后简单地告诉他一句:孙大总统的意思是,你活着要识相!

老旦在武汉的时候不太识相。

从土得掉渣的板子村第一次来到城市,他真正见识了大武汉的气派和上道儿。即使当时的武汉坚壁清野,刀枪林立,也掩盖不住它在老旦眼里的雍容繁华。在大街上,老旦和一众遛马路的弟兄们,穿着破烂不堪的旧军服,瞪着痴傻的双眼,吊着咧张的大嘴,惊奇地打量着眼前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老旦羡慕地看着城里的男人挺胸凹肚地招摇过市,他们那浆洗得硬邦邦的黑色长衣一尘不染,见人就拿下檐帽打个招呼,另一只手再极潇洒地一摆,那模样看着舒服极了!城里女人就更有的瞧了,她们的脸面嫩的象刚煮好的饺子皮儿,仿佛筷子轻轻一捅就要破;红红的小嘴上下翻飞,露出洁白整齐的小碎牙;裹得紧绷绷的旗袍把她们的大奶子挤得象两颗大号手雷塞在那儿,翘翘的屁股也收勒得轮廓分明。他们正在上下张望之际,一个打着小伞的女人扭着腰肢款款走来,用一只画得生花的俏眼斜望着这几个色呼呼的农民大兵,脸上挤出一个不以为然的嗔笑,几个乡巴佬被她白花花的大腿恍得险些仰倒。一个弟兄大咧咧地伸头往下望去,女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旁边一个别着警棍的警察挺着肚子走上前来,鼻孔朝天一翻,瞪着金鱼眼呵斥道:“娘了个逼!识相一点!赶紧闪去!”

板子村农民拉屎是不太挑地方的,在道儿边上,在田垄里,甚至在家门口的菜地里,都是可以拉下裤子就泻个痛快的。城里的公厕是个恐怖的地方,第一次钻到里面去方便,他张皇地环顾左右运气使劲的众人,任是自己怎么较劲,就是拉不出货。直蹲到两腿酸麻,天空突然响起警报,才慌得一泻如注。别人都急忙掏出纸来擦,老旦情急之中无法在厕所里找到常用的土克拉或者庄稼竿子,急得抓耳挠腮。直到人跑光了才探过旁边的筐里,拿起别人用过的纸胡乱擦把了几下了事。当两手臭烘烘的老旦跑上大街,和一群奔跑的人挤向防空洞的时候,几个捏着鼻子的男女市民边躲边骂:“臭兵油子!识相一点!愣挤什么?”

于是,又过了半年,老旦已经学会了身着新军装在大街上挺起腰板招摇过市,偶尔还向上眼儿的女人礼貌地点个头,而没有纸的时候根本就没法子上厕所了。

昨天,在帮解放军战士挖战壕的时候,他遇到了几十个来自苏北的农民汉子,大家干着干着就熟悉了。有一父一子都在干活,老旦很是奇怪,就张嘴问那看有五十来岁的老农:“老爹,这是你的娃?”

“是勒!是我的臭二小子!”老农满头大汗,脸膛黑红。他的孩子也抬起头来,愣愣的刘海儿头上全是泥土。

“咋的都上来了,这兵荒马乱的,你那家里咋办哪?”

“嘿!家里?我家的几条男女全在这里,大儿子在揍黄维那兔崽子呢。这个臭小子岁数不够,首长不让他上去,要不然早就和他哥一块儿去了。我的女人在后面照顾伤员,那娘们可能干了,一个人就能背伤兵。”

“老爹,这太悬乎了吧?战场上炮弹子弹不长眼啊!”老农的回答让老旦很吃惊,他觉得全家人都上战场,简直难以想象。

“咳!啥悬乎不悬乎的,早点把蒋介石干倒,就早点回家种地过活!”

“你们不来行不?”老旦心里总还是有这样的疑问,干脆问个清楚。

“啥?不来?后生你是哪里的人?”老农惊讶地抬起了头,支着镐头歪脸问他。

“俺是河南河西板子村的。”老旦被他反问得有点儿怔,傻呵呵的说。

“那敢情!不见怪了!”老农自豪地挺直腰板。“我们苏北是老革命根据地了,哪个后生不想来?共产党如果打不赢,将来哪有我们的好日子过?我们的吃喝、衣裳、牲口、两亩地,没有共产党,去哪里寻去?向蒋介石要?不来行不?你不让我们来都不行!留在家里干甚儿?发霉长肉牙呀?后生你可真不晓得事儿!”

老农居然有点生气!他的二小子冲老旦挤着绿豆小眼,仿佛也有些蔑视他。总之他们不再理这个笨鳖了。

老旦知道,共军这边往前线运弹药和粮草基本上成了老百姓的事情。前线经常有抬下来的伤员经过工地,垂死挣扎的人有战士也有百姓,而抬伤员和死尸的基本上全是老百姓,也没有什么宪兵队看着,只有一些戴着红袖标的女人拿着纸筒子吆喝着他们,竟也没有人逃跑和怠工。

被俘五天之后,老旦开始对战局有了更全面的了解。解放军打黄维其实还没有倾注全力,缩回头的国军其实还有机会突出去,但是解放军好像看透了黄维的心思,他往哪里冲都知道,早堵了个严实。李延年的部队被解放军挡得寸步难行,而国军武汉方面的五六个军又不知为什么不前来参加这场决战,也难怪这么快双堆集就顶不住了,外无援兵内乏粮草,不垮才怪!

第六天,被围的黄维兵团虽然还在拼死抵抗,但看上去只剩下了挨打的份,包围圈越来越小,枪声也越来越稀。濉溪口方向战况突然变得激烈了,枪炮声夜夜不消停,解放军部队潮水一样的涌向了陈官庄、清龙集、李石林方面。让老旦吃惊的是,解放军摆出了一副决战的架势,竟然敢于抽调出一大半的兵力去打援!进攻黄维兵团的很多部队甚至撤了回来,弹药都来不及补充就直奔陈官庄。老旦知道那边冲过来的一定是大将杜聿明,有将近三十万人的精锐部队,国军最强的部队就在他的手里,而且杜聿明可不是黄维,可谓老谋深算,是老蒋的红人儿,不知道解放军能不能吃得消。他突然觉得面前这场战役的规模和意义远超自己的想象,或许这一战就可以决定天下的归属,或许这一战就可以让自己早点回家。他已经相信解放军有能力挡住势如潮水的杜聿明兵团,即使打不赢也绝不至于被击溃。

负责训导的尖嗓子长官让被俘的弟兄们每人给家里写一封信,解放军将负责转达,不会写字的有人可以给他代笔。弟兄们心里具都清楚,表明态度的时候到了。当眉清目秀的文书战士笑眯眯的看着老旦,拿着笔等他说话时,老旦再不含糊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来:“孩子他娘,俺是老旦,俺还活着……俺离家有十年了,东奔西走,打了一仗又一仗,就是回不了家,真生受你了,俺想起来就一个劲地揪心……家里还好么?有根儿好么?娃儿他娘,咱们就快要熬出头了,俺就快要回家了,因为俺已经参加了解放军,在替咱们穷人打仗了。共产党长官对咱们很好,他告诉俺说家里已经解放了,有共产党在家里,俺这就放心了,你也别太惦记个啥,俺很快就回来了,打完了仗俺就回来了,你放心,俺一定能活着回来,回家来和你和娃好好过日子。给俺的乡亲们也带个好,有根儿该会帮你干点啥了,别让他闲着。等俺回家!”

老旦话毕接过文书写的信上下打量,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亲切的方式和家里联系,虽然不认得字,但是上面写满了自己的寄托和希望。他仿佛看到了女人听人给她念信时眼中那晶莹的泪光,又仿佛看到了女人和儿子脸上那绽开的笑……

又过了几天,一场暴风雪骤然降临徐蚌中原,大雪刚停就是一阵大风,原本已经很冷的天儿经过这一番折腾,已是滴水成冰、出去撒尿恨不得带根小木棍了。老旦和弟兄们领到了厚实的棉衣棉裤和毡靴,每天都有热乎乎的吃喝,每天也有照例的听课。管理俘虏营的首长听闻这一百多个国军战士全部决定参加解放军部队,高兴地站在石碾子上,挺腰挥臂地大大鼓动了一番。战士们已经习惯成自然地举手高呼各类口号,也不用解放军战士再领头了。黄维兵团已经彻底灰飞烟灭,十二万大军被打得干干净净,一支部队也没跑出去,被捉的国军士兵排成长长的队伍押向后方。老旦和俘虏们闻知消息,惊愕和庆幸之余,更是铁定了跟随解放军的决心。

半个月之后,换上解放军军装、再次拿起钢枪的老旦,和三百多其他被俘的战士们一起成立了战时混编营,编入了解放军三纵第17师豫西独立团,开始随大部队开往陈官庄以东地区,参加对杜聿明兵团的攻击。

老旦居然又当了官,这简直是天大的惊喜。

他被任命为人数最多的二连连长,杨北万也被分在这个连。老旦身边多了一位上面委派的政治指导员,专门负责和战士们沟通思想。见面的时候,年方二十五岁的指导员王皓紧紧握住老旦的手,上下摇摆个不停,仿佛是多年不见的老乡,把个局促不已的老旦攥得生疼。王皓浓眉大眼,鼻方口阔,体魄中等,却习惯于挺着腰杆行动做事,颇有军官的派头。他对待战士们非常和气和关心,两天下来居然把一百多人的名字叫了个遍,连大家哪里出生、家里有啥人都摸得清清楚楚。他给战士们立了一条规矩:以后不准互相再叫弟兄,全部叫同志。也不准叫老旦老哥,而叫他连长。行军途中一有时间,王皓就教大家唱歌。第一首歌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王皓教了整整一天,累得快口吐白沫了,这帮笨蛋兵才勉强可以南腔北调地合唱。战士们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的指导员。老旦也很喜欢他,他从这个比自己小五六岁的共产党员身上,感受到一种自己从未见识过的一种热情。王皓不遗余力地教大家理解解放军的纪律,了解共产党的组织生活,而且用尽一切办法调动着大家的战前积极性。老旦不太明白他的这种热情从何而来,咋的自己以前就没有这种劲头呢?

俺也是共产党解放军了!老旦心想。

在往新战场开拔的路上,连队之间像是赛跑一样的较着劲。两边时常跑过一些腿脚飞快的兄弟部队,他们好像知道老旦的这支连队是原国民党兵组成的,说话就有些不中听:“呦呵!衣服挺合身儿啊?就是帽子太大了点儿,喂!你们有没有那么大的头啊?没真本事可别装大头啊!”

“嘿!你们跑得太慢了,解放军哪有你们这德行的?就你们这松样,吃屎都争不着热的,等你们跑到了,杜聿明龟儿子早就当我们的俘虏了!”

“跑步的时候把你们的裤带和绑腿系紧点,别象在那边那样稀松,要不跑到了——裤子就全掉啦!露着黑球咋打仗啊?”

老旦这支队伍中的士兵,由于半年来疏于训练,又穿了这么多衣服,背了充足的口粮和弹药,大家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真恨不得像猫一样两耳一闭,任人骂得再响也要躺在地上眯登一会儿。有的战士热得受不了,把上衣扣子干脆全解开了,帽子也摘下掖在胳肢窝里,还有毛病多的溜到路边拉开裤门就要撒尿。他们立刻受到了王皓指导员的呵斥:“把帽子都带上!衣服扣子扣起来,你赶紧回来,像什么样子?你们看看别的连队是怎么做的?解放军战士没有咱们这个样的!”

王皓脚步轻松地跑在队伍的一侧,前后照应着。当他看到连长老旦累得两腿抽筋时,就没有再提高速度。这帮国民党兵懒散惯了,一时还较不过来,他也并不在意别的连队对他们的嘲讽。看着这些战士们虽然累得要死要活,但是仍然拼死跟上的劲头,他倒还有些宽慰。

“同志们,大家别着急,我们的任务不需要像别的连队那样迅速到位,但是大家要跑出咱们解放军的气势来,跑出咱们二连的劲头来!大家步子都放慢点,跟着我踩好点儿,一……二……一!一……二……一!来,同志们都跟着我唱!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一二三,唱!”

战士们经过这番心理调整,登时来了劲,就着自己整齐划一的步子高声唱道: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肩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老旦此时也非常激动,他体会到了指导员的良苦用心,更体会到了共产党人领导战士的高招。他见到战士们脸上开始浮出自信的微笑,不再有低人一头的孙子样,自己也索性放开一口河南腔唱了起来。

一路上,在两边运输装备的老百姓们向他们挥舞着双手,高声鼓励着这支可爱的队伍,经过的其他部队也受到感染,一起加入了唱歌的行列。行军途中歌声一路,此起彼伏、从不间断,煞是好听。经过一个文工团的时候,老旦看到几个女子站在一个土台子上,敲着小锣,打着快板,莺歌燕语一般唱着老旦听不懂的曲儿,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衣,可是仍然十分好看。旁边站着一位笑嘻嘻的大女子,像是个军官,老旦觉得面熟,揉揉满是眼屎的仔细看去,顿时大吃一惊!

那双漂亮的眼睛,不是阿凤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