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跨过鸭绿江

38军的驻地并不如老旦想象的那般气派。院子里到处是卸了一半的马车和农具,看来是准备在秋后收粮食用的。练兵场被划成了若干个打谷场,周围“自力更生,以产代练”的标语还没有揭下来。堆成小山的镐头镰刀草耙子已经被雨水泡得生锈,就在谷场上那么拿大油布盖着。与此情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辆辆满载士兵和军用设施的卡车,日夜不停地往火车站运着,车上什么标志都没贴,车厢都用帆布盖得严严实实的。

按照卫兵的指引,二人来到了38军某师驻地报到,负责登记的同志一见到他们的证件,立刻笑着站起身来,大声说道:“你们在我们登记处已经大名鼎鼎了!有个陈营长一天来三次问你到了没有,他还跑上跑下地去找我们的‘两江’首长和于政委,要求把你们俩两个安排在一个团里。关政委给我们下达命令了,你担任D团的4营营长,那是个满员编制的侦察营,让陈岩彬同志做你的副营长,还有一个什么军政学院的王皓,我们知道你们原来在第11军的战绩,也希望你们能在一起,就让王皓同志继续做你的政治指导员。只是委屈你们只能暂时带营,可你们的待遇还是按照团级干部对待,因为在你们来之前,各主力团已经多向辽宁开拔了,只剩你们几个后补充的营还在调配,暂不设团也是基于人员的特殊考虑,师部希望你们理解。或许到了东北还会继续补充兵员。这次部队出发,从来没有这么多人的……你们到了就好了,38军C师欢迎你们。”

老旦并不在意降了一格的军衔。他也了解一些点38军的底细,这里卧虎藏龙,团级指战员比自己战功显赫多的是,光是解放东北他们就立下多大功劳那?自己这个投身革命才三年的后来者能被安排到38军的营级部队里,他觉得已经很是不错了,或许这还是肖道成师长的面子所系哩?同时,他非常高兴能和陈岩彬以及王皓再度并肩战斗,这是两个绝对信得过的伙伴,陈岩彬是一员虎将,王皓足智多谋,杨北万执行任务也说一不二,有他们几个在还担心完不成任务么?

刚从登记处出来,老旦远远就看见陈岩彬和王皓正往过走着,三人欢呼着抱在一起,惹得过路卡车上的兵都掀开帆布瞅他们。

“你个老旦!我天天找你,还以为你不来了,这可不中!我正准备偷一辆车去你老家找你那!吓?杨兄弟也被你拽过来了?你不想让人家回家娶媳妇了?”

“陈团长,我要告咱们团长一状,他们村子明明有好女子稀罕俺,他都给俺挡回去了,俺这辈子八成是娶不了媳妇了。”杨北万大声叫道。一脸委屈。

“傻北万子,你们团长那是爱护你,你长得这球白净的,还不让他们村的饿女子们给吸干了,哎呀你可不知道女人的厉害,比那国民党部队厉害多了……”陈岩彬嘻哈哈地拍着杨北万的头说。

“你个球说啥哩!嘴里面竟跑叫驴,俺是想让他再历练历练,娶媳妇急个啥?这不又有仗打了?高师长说你们已经来了,俺能不来么?要不你回头打仗立功成了旅长,俺还是个团长,俺这口气哪里咽去?”

“解放啊,我可是被老陈硬拉壮丁来的,我的入学通知都下来了,被这厮当着我的面活活给撕了,你说他该当何罪?要不是听说你来,我这官司得打到昆明军区政治部去。”

老旦见了他们别提多高兴了,虽然三人分别只半年多,感觉仿佛隔了好多年似的,他捅了捅陈岩彬开始发福的肚子说:“这是咋球闹的?咋了板油已经上来了?才过去了半年你就开始发福了?”

陈岩彬眼睛一挤歪着头说:

“说的是那,我这一没仗打呀,就他奶奶的浑身都不自在,每天打猎也不过瘾,每天训兵更是不过瘾。好容易有个剿匪的任务,我他妈的带着兵还没到那,那帮没用的球!就已经向当地县政府投降了!你说我能不长肉么?你说我能不着急么?老王你也别恨我,我拉着你来也是不想见你毁在学校里,都打了多少仗了?非要听那帮国民党俘虏的教员讲课,你这不是自找没劲么?那你还不如天天听老旦讲,那才是真材实料,还省了学费……”

“你个球的陈岩彬!你他妈的还敢埋汰俺,赶紧给俺准备酒喝,俺两天在车上都颠散了。”老旦过来就掐陈岩彬的脖子。王皓赶紧拦住说道:“唉呦解放啊,这酒可不能喝,38军梁军长军令极严,不是打了胜仗或者过年过节,上到军长下到士兵滴酒不能沾,这和咱那边不太一样。”

老旦懊丧地瞟着陈岩彬说:“那俺完蛋了,没酒喝,那你陈岩彬给俺搞点肉来吃总可以吧!你养下这么肥,就让俺喝凉水啊?”

“肉是有的,不过用不着我来准备了,朱团长和几个营长都等着你,今晚上有你的肉吃!”

当晚,老旦见到了团长朱天华、政委胡之光以及其他的团级和营级指战员,不知是谁告诉了朱天华说老旦爱喝酒,席间众人寒暄和介绍过后,朱天华冲着卫兵大喝一声:“关门!警戒!”

等到餐厅的门关上了,朱天华悄悄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两瓶衡水老白干,笑嘻嘻地自己拧开了,大大咧咧说道:“听说老旦同志好酒,看来跟我是一个毛病,梁军长不让喝酒,那是因为还没任务给咱们,有了任务我就敢让他梁大牙天天给咱们送酒喝。这军人不好酒,肯定攻不下山头,肯定没啥出息!解放同志你别紧张,你面前坐着的这些个营长同志们,个个都是海量,只是今天咱们凑到一起是给你接风的,所以七个人只喝两瓶,全当品品味道了。你们11军的肖道成旅长在太行打鬼子的时候,和我有过生死交情,我打电话管他要个侦察营的营长,他连想都不想就推荐了你。在解放全国的庆功会上,他梁大牙喝酒的时候说我只能打国民党,说我没见识过意气风发的国民党,就只能打落魄而逃的国民党,还说现在战争的形式,我这个老八路跟不上趟了,现在我就非下到部队中来打打美国人,给他梁大牙和师领导们看看。我老朱是个爽快人,你既然来了,咱们既然要在一个战壕里滚了,那么我老朱见了兄弟怎能不请顿酒喝?满上!”

话音未落,朱天华就要往老旦杯中倒酒,老旦忙站起来,红着脸去夺那酒瓶子,朱天华不高兴了,身子往后一仰,按住老旦的胳膊,力气之大竟把他按回了座位。朱天华瞪着眼睛大喊道:“干啥?我给你倒杯酒,你紧张啥?今天我给你倒酒,明天说不定就让你去打山头打阻击,我这杯酒好请不好喝!老子这是先礼后兵!你先不要客气!这些同志们都知道我的厉害,喝酒归喝酒,军令是军令,你们酒喝好了,这仗如果将来打得不好,我老朱可立刻翻脸不认人!因为上边的江海潮师长会翻脸不认我。你知道为什么请你来么?我那个侦察营的营长半年前回家种地去了,那可是和我从太行山里一起打出来的兄弟,他的任务砸了锅,侦察营,那该是团里的尖兵部队,却被十几辆美国坦克吓得跑了十几里地,我没有枪毙他已经是徇私枉法、违抗军令了!所以么,这杯酒是咱们的见面酒,可也是一杯无情酒,下一杯酒能不能喝到,要看你老旦有没有肚渣子!要看你的新侦察营能不能打出咱们团的威风!怎么样?我老朱敢冒梁大牙的军令请你喝酒,你老旦这杯酒敢不敢喝呢?”

朱天华略带挑衅地盯着老旦,他知道面前这人其实和自己一样都是团长,只不过老旦曾是俘虏军官,虽然为新中国解放战争贡献了力量,但是到了38军地头上还是得暂时矮一头。今天给老旦接风,一是要看看此人是否像肖道成说的那样可堪重任,二是要看看这人的性情能否把握。老旦看着众人微笑中略带疑问的眼神,看到王皓眼睛里透出的鼓励,慢慢又站起身来,啪地一个立正,大声说道:“朱团长,说句胆大的话,天下没有俺老旦不敢喝的酒,也没有俺老旦不敢完成的任务。只要你看得起俺,只要咱师看得起俺,你往哪里指,俺就带兵往哪里打。朱团长,俺这条命是十几年战场上滚过来的,自打跟了共产党解放军,只要俺带的部队有一个人活着,就没给解放军丢过脸,就不知道啥叫完不成任务?不瞒诸位,新中国解放了,俺本来是想回家种地,可部队需要俺去打美国鬼子,俺就来了,根本就不用犹豫。俺在家里呆了几个月,看到家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过。俺来38军是俺女人和乡亲们敲锣打鼓送来的,为的就是让俺报答共产党和解放军的恩,把美国鬼子挡在国门外边。今天俺喝了你的酒,明天要是任务完不成,俺就提头来见!”

老旦铿锵有力地说完,众人都被他说的有点愣,老旦一把拿过朱天华面前的衡水老白干,打开盖子,对着嘴就开始灌,一口气将一瓶六十七度的老白干喝了个底儿掉,然后慢慢地把瓶子放回到朱天华面前,仍然立正看着他。

“好!”

众人不由得大声喝彩起来。朱天华站起身来,紧紧地握住老旦的手,看着孔武有力不卑不亢的老旦,心里不由赞叹。陈岩彬见老旦一口就喝光一瓶,十分心疼,忙抱住另外一瓶不撒手,众位营长当然不干,纷纷去他的怀里乱抢。

老旦酒量原本不小,可空着肚子一瓶酒下肚的情况却不多,更何况那是一瓶67度的衡水老白干,老旦觉得肚子里的火呼啦啦的烧上来,忙用凉菜去压,再喝下王皓递过来的一大杯凉水才好点。几个营长见老旦缓过来了,又一人敬了他一杯。朱天华觉得没喝过瘾,正准备再让卫兵去拿酒,一个通讯员跑了过来,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朱天华脸色陡变,众人见状安静下来,朱天华咬着牙说道:“美国人轰炸了临江和安东,师部的命令,下周我们团必须到达吉林,我们已经慢了,大家吃完饭就赶紧去准备,今天就喝这么多了,咱们到了鸭绿江边再接着喝,部队后天就出发!”

还没来得及熟悉自己的营队,他们就登上了开往辽宁的火车。闷罐子火车昼夜不停地开往辽宁腹地,几天后到达了东北边防军的38军驻地。在这里,部队开始进行大规模的整装和物资储备。按照团里的部署,老旦着重带兵练习远程奔袭和火力阻击任务。老旦和王皓施都施展出了看家的本领,把营里面这些虎头虎脑的年轻战士训得叫苦不迭。老旦和陈岩彬、王皓彻夜研究朝鲜的地形和山脉特征,在训练地找了很多处与朝鲜当地较为相近的地形,让杨北万带着尖刀连队领头展开拉练,包括夜间负重爬山、下山,大量使用绳索协助,用灯光进行山间信号联络等内容。

白山黑水之间,他们昼夜不停地练着,不停的翻山越岭令这帮曾经驰骋在黑土地东三省的士兵都有点吃不消,所有人的手掌上和脚板上都磨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水泡。王皓动员战士们,爬山是为了去朝鲜国打胜仗,朝鲜平原稀少,山脉众多,现在不爬山,面对比日本鬼子和国民党更加凶残的美国鬼子就只能等死!

十月将至,朝鲜传来消息,美军在朝鲜西部港口仁川进行了登陆作战,截断了朝鲜人民军的补给线,朝鲜人民军已经陷入极大的劣势,正在节节败退。如今,联合国军二十万人正浩浩荡荡地乘胜开向鸭绿江。知道这个消息后,战士们的训练自觉了很多。

毛主席发布了组建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命令。在当地集结的各军以最快的速度补充棉衣和装备,存放自己携带的财物。上面命令,要把自己身上一切具有中国军队标志的物品留在后方,每人衣服上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标志要撕掉,每人发的写有“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毛巾也要用剪刀剪去字样。很快,38军C师就奉命向东南方向的鸭绿江边开拔了。

战况与老旦所想象的大有出入。美国的飞机已经敢于越过边境向中国部队集结地边缘扔炸弹了,而他原本以为部队的任务是要守住鸭绿江这边的国境。按照原部署,这个军渡江后在朝鲜江界地区要集训三个月,是作为志愿军的战役预备队调度的,等待改换装备后再投入作战。可很快第一道作战命令就下来了,竟是整个38军立刻全部跨过中朝边境,深入朝鲜境内,要在几天之内到达熙川和温井地区。

部队在一个黄昏出发,一到了江边就开始渡江。黑压压的鸭绿江北岸,老旦和他的战士们看到了一副令他们瞠目结舌的景象:在鸭绿江大桥和一座座临时搭建的浮桥上,约有十几万人在黑灯瞎火之中迅速渡江。原来在江边集结的部队也不止有38军一部,看上去至少有三个军的部队在同时过江。大家穿的衣服都不一样,有穿棉衣的,也有穿着单衣的,相同的是从身上都看不出部队的番号。整个江边一盏灯都没有。按照军部的命令,连说话声音都要尽量压低,据说是美国人的飞机耳朵很灵。卡车都熄了灯,连拉大炮的骡马都上了笼头以免嘶鸣。整个渡江过程迅速而顺利,非常安静,只有平缓的鸭绿江江水映照着昏岸的月光,照着战士们背后锃亮的枪。

踏上朝鲜的土地之后,老旦回头看去,祖国已经消失在黑暗的暮霭之中。他从未想到今生还有机会来到一个别的国家——虽然是来打仗的。D团奉命向朝鲜北部的熙川方向急行军。为了躲开据说很厉害的美国飞机,部队都是在夜间行进。刚走出去几十公里,部队就陷入了一股向北溃逃的难民大队里,部队在这股不顾一切北逃的难民流中举步维艰,难民中还混有大量北朝鲜的士兵,他们木讷地看着这只中国军队,毫无表情。

“俺没想到还能到国外来打仗,还要打美国人,老团长?美国人要进攻咱们中国么?会不会有国民党的部队和他们一起来?”

杨北万看着难民潮,扭脸问老旦。

“俺也没想到?看来美国人觉得扶不起老蒋,要自己上阵了?可为啥要先打朝鲜,俺不晓得,可能这边连着东北,好进攻吧?”

“保家卫国,咱这是卫国保家呢!”

“嗯,一回事,毛主席英明啊,把鬼子挡在外边,比当年老蒋放日本鬼子进来聪明多了。”

原本一周的路程,整个师竟然走了十天。大部队被拥挤的难民潮挤成了好几部分,彼此没了联系。战士们抱怨说这哪里是在去打鬼子,简直是去赶集,一路上人山人海都往后跑,却还不给这支帮他们打鬼子的中国军队让路,真是离谱透顶!好在一路上只遭遇了两次美机的轰炸。由于在夜里,战士们迅速隐蔽了,不过放在路边的汽车就倒了霉,被炸了个稀巴烂。老旦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炸弹,一颗炸弹竟然把两辆日本鬼子生产的大卡车活生生掀进了山谷里,地上还留了一个巨大的弹坑。团长朱天华对行军速度非常恼火,却也毫无办法。

果然,等到达了熙川外围发动攻击的时候,熙川城里的南朝鲜军队已经作鸟兽散。战士们非常失望。攻击之前,侦察营开了会,对于马上要在外国和外国人打仗,战士们不但不怕,反而都像喝了鸡血般兴奋,摩拳擦掌表决心,恨不得立刻把眼前的南朝鲜第八军打个七零八落。教导员王皓向战士们介绍了部队的任务,所属的C师打的是主攻,整个38军的任务是包南朝鲜第八师的饺子,而且争取包住一些美国鬼子。可是等战士们大叫着冲进熙川城,鬼子早就踪影全无了,他们只抓住了一百多个拆东西的南朝鲜兵,那个第八师早已经跑了,整个城市冷冷清清,是彻底的一座空城。

从别的部队传来了一些胜利的消息,云山方向开始叮叮咚咚地打起来,C师的官兵们酸酸地听着远处的枪炮声,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是他娘的咋回事?这帮南朝鲜鬼子跑得比他妈的国民党还要快!怎么撵都撵不上。咱们的速度也太慢了,为啥走这么一条路?早知道这么多人还不如翻山那!”

陈岩彬气呼呼地在骂着。侦察营只开了几枪,而且一个俘虏都没有抓到,这简直太丢人了。老旦和王皓去团部里开会了,陈岩彬只能一个人对着墙上的地图自顾自地骂着,战士们来问东边的枪炮声是咋回事,陈岩彬正找不着撒气的地方,眼睛一瞪骂将回去。战士们立刻识相地跑开了。只一袋烟的光景,老旦和王皓回来了,二人表情不一,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嬉皮笑脸,把陈岩彬弄迷糊了。

“咋说?团里啥命令?”

陈岩彬从地上跳了起来,看着笑嘻嘻的老旦和一脸严肃的王皓问道。

“看把你急得,后面有你的仗打。团里命令我们立刻出发,和3营于今夜一起攻占新兴里地区,向球场方向斜插。那里有南朝鲜军两个营,都不满员,送上嘴的肉哪!天就要黑了,马上出发!”

老旦和王皓刚才在会上如坐针毡。C师师长江海潮和政委关景山几乎是在大骂各团团长,说什么入朝第一仗,39军和42军各部都出色完成了任务,唯独38军非但没有完成任务,还拖了别人的后腿。C师这次是奉命打主攻的,可主攻部队还不如别人的侦察部队歼敌多,让别人笑掉了大牙,38军军长梁兴初绰号“梁大牙”,如今大牙被别人笑掉了,正在挨彭德怀总指挥的怒骂。各团团长在行动过程中不能随机应变,给整个C师以及38军抹了黑。D团团长朱天华和E团团长温大印等人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句话不敢回。诸营指战员更是熊瞎子走亲戚——没人敢应!连大气儿都不敢出,把头几乎要凹进脖颈子里面。好在师长骂完了之后立刻下达了新的作战命令,大家的精神气儿才缓过来。

攻占新兴里地区并没有想像中的麻烦,一个冲锋就拿了下来。4营和3营都完成了任务,抓了不少面容憔悴的南朝鲜兵。战士们觉得满街追赶抱头鼠窜的南朝鲜兵很是过瘾,以连为单位左冲右打,跑得到处都是。这时师部的命令下来:别管小股敌人,迅速插向军隅里和新安州方向,和A师同作为先头部队插入敌人第八集团军后翼,形成对清川江以北敌人的大包围圈。老旦接到任务心中叫苦,立刻命令战士们全部回来,重新集结出发。奈何各连跑得太散,直等了两个钟头才都回来。众人嘻嘻哈哈用马车拖着缴获的物资,兴奋得满面红光。看见各个连队用绳子串成一串的俘虏们,老旦知道这显然是陈岩彬的手笔。他气得摔下帽子,跺着脚大骂陈岩彬:“你个球的!只你妈知道捆蚂蚱去了,主要任务都不顾了?被这些鸡?巴毛散兵耽误多少事情?团部下的命令让咱们赶往新安州,就为了等你误了一个时辰了!现在说不定人家3营邢大下巴已经到了球的了!咱们连汤都喝不上了!”

“立刻把俘虏们交给后面的部队,全营立即出发!”

王皓已经急出了一脑门子汗。他不敢说得太多,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战前动员工作是有问题的。在给各连分配任务的时候,他并没有强调攻击部队不能到处抓俘虏。在执行任务过程中,他又没能及时提醒各连连长。战士们因为在熙川窝了火,一到新兴里,大伙为抢功抓俘虏一下子跑得满街都是。和解放战争时候比,他发现自己的参谋意识有些退步,才半年没打仗,及时反应就有些跟不上趟了。在朝鲜打仗不比国内,没有后方。在国内,一个营行军,几个连队先走半天,留下几个人等陈岩彬他们就可以,后面的路不熟了问两句就行,早晚赶得上部队。可在朝鲜就不同了,这一路上都是些不懂中国话的朝鲜人,鸡鸭不同语,两边都只能像哑巴一样乱比划,问路的问不清楚,指路的指不清楚,部队简直是睁眼瞎。前些天A师的一只运输队迷了路,竟稀里糊涂地问到了南朝鲜部队的休息地,被全部俘虏了。因此不等陈岩彬他们回来集合,这侦察营就不敢出发。

陈岩彬气坏了,照着几个俘虏兵的屁股狠踢了几脚,大声向各连队喊道:“同志们,咱老营长发火了!因为我们只顾去抓南朝鲜兵,耽误了后面的任务,现在我们要甩开两脚,撵上前面邢大下巴的3营,去抓美国鬼子,完成团里交给我们的新任务,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有信心!”

“追!”

侦察营扔掉了所有碍手碍脚的缴获物品,趁着黑夜往目的地赶。原本应该平坦的盘山公路,没想到被美机炸得千疮百孔,走在平地上几乎比爬山还慢。他们没有时间修路添坑,几辆汽车干脆也不要了。全营的官兵们在老旦的带领下,气喘吁吁地往前飞奔。跑了小半宿,还真把3营给撵上了。老旦看到3营战士们身上都挂着满当当的肉罐头,一个个笑得花枝招展的,忙上前去问,才知道刚才3营去掏了敌人一个补给站,弄了不少好货。老旦和王皓听了面面相觑,这就是号称“C师飞毛腿”的D团3营被自己追上的原因,他们都慢了,看来两个先锋营的任务又要泡汤了。

不出所料。

等队伍快到军隅里的时候,突然遭到美机扫射,也遭受了正面敌人的防御炮火,看来敌人已经从北往南撤退了。在军隅里、价川地区,敌人同时构筑了新的阻击防线。敌炮火猛烈,一排接着一排。3营在敌三架飞机的一次扫射中,瞬间就牺牲了两个排。侦察营也有七八人的伤亡。两个先锋营架起迫击炮轰击前方敌人,敌人无心恋战,只抵挡了一会就向西南方撤退,可刚跑了十公里又开始抵挡。敌机不停地骚扰着后面的两只中国部队,使他们前进的速度再度慢了下来。

由于美军跑得太快,第38军先头部队C师终于没有达成预期作战目标,没能包围敌人一部。

“我日你祖宗!老旦!王皓!你们给老子说,你们是他妈的怎么回事!老子看在你们老首长的份上,把最重要的侦察营交给你们,是让你们来打漂亮仗的,不是让你们来朝鲜旅游看风光的!师部三令五申穿插到位,为什么就是到不了位?去打那些鸡毛蒜皮的小猫小狗干什么?什么十三年战斗经验?什么他妈的老鸡?巴旦?还老侦察?老子看你他妈的是老牛拉破车!上炕一年也硬不起来的货!老子让个娘们拉个牛车也跑得比你快!还有你!3营长邢占波,邢大下巴!你下巴长那么大管个球用?做事就没点脑子,我日你祖宗!狗改不了吃屎!土匪本性难移!就看见几个花花绿绿的美国肉罐头,就你妈的带兵下山去抢?要是下面有几个美国女人,你他娘的莫非要等搞下出几个崽子才上路!放着老子的军令当耳边风,把江师长的命令忘回了鸭绿江!几个猪肉罐头把你他妈的馋成这个球样?你知不知道你捡了几个破猪肉罐头,却放跑了整个美军第八集团军这头大猪?”

朱天华在团指战员会议上破口大骂,震得洞顶泥土嗦嗦下落,声音大得恨不得天上飞过的美机都听得见。

“我让你们跑在前面,不是让你们去给老子探路的,你们以为还是在追国民党么?晚睡早起撒泡尿拉泡屎都能撵上?那他娘的是美国鬼子!身高腿长还有汽车!你们到不了位,A师、B师和整个38军的任务就他娘的白瞎了!你知道师长怎么骂老子么——他让老子别当团长了,去背大锅,去炊事班背黑锅!让胡政委去蒸馒头。我日你祖宗的!老子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骂过这么难听的话!”

朱天华说罢,一把将手中的搪瓷水杯摔的碎片飞溅。老旦等营指战员被骂得一脸臊红,3营长邢占波后悔莫及,大下巴一咧,竟然哇哇哭了起来。他是东北山匪出身,鬼子来之前抢老百姓,鬼子来了就抢鬼子的列车。当年四野一部用了小半年才把他捉住,劝降之后就跟随了革命队伍,是C师出名的双枪王和飞毛腿。可这人的老毛病就是嘴馋,也好骚扰女人,虽然战功赫赫,却仍然只混个营长。老旦和王皓清楚自己队伍遇到的困难,团里和师里应该也知道。大家其实都知道,所有人都低估了美国人撤退的速度和火力封锁的强度。总之没完成任务,二人作为带队指挥,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老旦红着眼睛说道:“团长,咱们知错了,你骂得对!咱们的确有些怠慢了,俺恳请俺这颗头你先记着,黑锅你莫去背,俺和王皓先来背上。下一次任务完不成,你就毙了俺!或者留俺一条命,俺只要在部队,就一辈子背着这口锅!”

“拉鸡?巴倒吧,熊瞎子拜年——老子不敢受这个礼!”

“侦察营愿立军令状!”老旦大声喊道。朱天华哼了一声,也不回答,见邢大下巴还在哭,又大骂道:“哭你妈了个逼!收起你这副嘴脸!老子不要你这副操行!下次完不成任务,梁大牙肯定会毙了江师长,江师长会先毙了我,可在这之前,老子一定先毙了你们,拿你们几个垫背!你们知道彭总怎么骂咱梁兴初军长么?什么主力?屌主力!娘卖逼的主力!梁军长带着38军,从东北打到镇南关,解放了中国一百多座城市,只因为这两次任务完成得不好,就被彭总骂成了这样!老子骂你们的还算轻的!江师长要撤你们的职,于政委还要军法从事那!可老子已经拿这颗头担保你们了,你们要是再给老子办砸了,老子这颗人头就没了!”

朱天华仍然不解气,劈头盖脸地还要骂其他人。老旦着实没有想到,这次任务的耽误,竟会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他的后背上不由得冒出一层热汗,莫非自己呆了半年不打仗,这心劲儿和反应都慢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其实是面前的对手不一样了,要和自己交手的美国人绝非大家想象的那般稀松。

在后面的行军路上,老百姓和其他部队的战士们看到奇怪的一幕:两个志愿军的营级干部,骑着大马,却每人都背着一面漆黑的锅,那锅黑得真是没法子说,一阵大风吹来,锅底灰把战士们吹了一头一脸。38军A师的部队经过时,原任38军作战科科长的F团团长范元恩看到这一幕,觉得很有意思,就把这个消息带回了军部。很快,C师D团侦察营的黑锅营长就被38军被传开了。师长江海潮闻听后也不由得点了点头,在作战会议上向D团团长朱天华特意强调,D团如有新的重要任务,仍可以让这个黑锅营长去执行,但是命令他们把锅摘了,让朝鲜人民看了,像什么话?

侦察营的战士们见营长和教导员都背上了黑锅,很不是滋味。很多兵去抢,可哪里抢得下来。老旦和王皓在动员会上当着众人的面把两口锅背上,说侦察营的任务要还是完成的不好,以后打仗,这两口锅就永远会背在二人身上。战士们既愧疚又感动,也热血沸腾!

熙川之误给整个38军,尤其是C师A师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他们按照新的任务方案,坚决地向南挺进,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猛打猛冲,歼灭了不少的小股敌人,但是这些小小功劳还都不足以和那次失误相抵。和其他39军、42军部队创造的战绩相比,C师的战绩可以说不值一提。这种压抑在全军默默地传递着,老旦和王皓不失时机地开展了“表决心打主攻”的战士动员工作,以连排为单位开讨论会、写决心书,有的战士甚至写了血书。同时,王皓将营里面的三十多个党员集中起来,让他们在后面的战斗中勇敢挑大梁,起到党员的带头作用,任务必须完成,冲锋必须在前。杨北万见党员们个个都摩拳擦掌,心里很是不舒服,可也知道这些家伙打仗时的确好使,就天天让自己连的战士们围着党员同志表决心写血书,争当箭头兵,效果也很不错。侦察营在刚下过大雪的山路上急行,夜里拼命行军,白天睡觉开会,思想和行动空前统一。在大雪纷飞的11月底,C师D团终于等到了一次翻身仗。

“我C师将于今日黄昏向德川方向迅猛穿插,过大同江,穿过南朝鲜第7师与第8师的接合部,必须于28日早8时占领德川南面的遮日峰和葛洞地区,切断德川和宁远两地敌人的联系。侦察营营长老旦,你们和3营两只部队打前锋,要在大部队到达德川地区之后,迅速急行军至三所里,死死卡住敌人南逃的退路!你们到达预定地点之后,要立刻修筑工事,共同阻击南朝鲜第7师溃退之敌,直到C师大部队的到来。从现在算,时间只有三天,可这是你们从没跑过的一段远路,能不能完成任务?”

朱天华瞪着铜铃大的双眼,如同大功率的探照灯,把一众营指战员晃得直眼晕。老旦热血上涌,心想翻身的机会到了,就咬牙切齿地说道:“团长放心,俺保证完成任务,就是翻山越岭跑死驴,咱们营也坚决穿插到位。而且俺还要背着那口锅一起跑。”

“拉鸡?巴倒吧!你们俩那口锅先存在我这里,翻山越岭的背口大锅,那怎么跑?首长命令你们摘了!我不是吓唬你们,这个任务极其艰巨,你们要掂量清楚,别放了狠话却没完成,坏了我军的整个战斗部署!”

“团长,这个任务再艰巨,我们营也兜了,完不成任务,咱们两个人就他娘的不回来了,自己刨个坑用锅扣了算了。”

“你放心,完不成任务,老子就用这两口锅把你们扣死在地下,还省去志愿军C师的两颗子弹!听清楚没有?”

“是!”老旦和王皓大声应到。

C师战士们俱都摩拳擦掌,师长亲自带军,一路杀奔德川方向。

老旦的侦察营跑在最前面。这几百公里的路,理论上可以跑完,但是一路上飞机炸,鬼子拦,按照原来的行动计划,要按时到达三所里地区简直是尼姑买嫁妆——异想天开。看着天上不时飞过的飞机,老旦和王皓一合计,咬牙切齿地下了命令,昼夜前进,白天行军不躲飞机,把脑袋上的伪装树枝全扔掉,大大咧咧地往前跑。

一架美国飞机低空掠了几次,见下面的部队只顾猛跑,对自己竟然不闻不问的,料想他们是撤退的南朝鲜第7师部队,南朝鲜人逃跑向来比冲锋要快!就鄙夷地飞走了。江海潮军长知道了4营的招数,大喜过望,忙叫整个C师全部扔掉伪装,队形打乱,衣服敞开,帽子揣起来,只要保持各队序列完整,跑得越乱越好。路上时有慢慢悠悠往回走的南朝鲜败兵,看见这只“狼狈逃窜”的友军,还嗤之以鼻地在旁讥笑一番。

到了大同江边,老旦有点犯愁了。此时寒风凛冽,雪花满天,在明朗的月光下,大同江里一堆堆巨大的冰块儿在湍急的水流中碰撞,发出震天的轰响。老旦在岸边等了好一阵,一条船都没有,桥也没有,竟想不出过江的办法。老旦仗打得虽多,冬天涉水过江的经验还真是没有,更别说在这滴水成冰的严冬游过去了。正和王皓想着,后面的部队竟然马上就到了,当头两人衣衫凌乱,满头大汗,喘着粗气看着老旦和江边的战士们大声问道:“为什么不过江?谁的部队,谁是兵头儿?”

“我们是D团4营先遣部队,刚到江边,这江水太急太冷,里面全是冰块,战士们下去会有伤亡,我们正在想办法搞船!”杨北万正在着急,猛然一怔答道。

“想你妈了个逼,怕伤亡就给我滚回鸭绿江去!”

骂人的那个二话不说,脱下棉裤骂骂咧咧的捆在脖子上,一口气连裤衩也脱了下来举在手里,露着白花花的屁股,“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江里。他后面的几百人纷纷效仿,江边立刻出现了几百个白花花的屁股。老旦和王皓惊得面面相觑,正想喊话,看见朱天华和政委胡光也跑过来了,朱天华照着老旦就是一记耳光,大声骂道:“操你妈的,你眼睛瞎了,那是咱们师长!还不让你的人赶紧过江?”

“江师长?他?他咋了自己跑到江边来了?咋了这么快呢?”老旦大惊。

“废话!这是啥时候?他能在后面待得住?你他娘的,老子刚在他面前保住你,你们就给老子在江边耽误时间,你还想不想活了?三个月的加强训练,你们是在游山玩水么?赶紧带人过江,游不到师长前面上岸,我就枪毙了你!”朱天华火冒三丈。

老旦愧得无地自容,又为自己的犹豫后悔不迭。这老红军师长真是号猛汉子,就这么带兵跳进江里了,真不怕冻坏了鸡鸡?直到这一刻,老旦才发现,这38军的盛名的确不是虚传,原来以为自己的训练方法和带兵能力不管到哪只部队都算是两把刷子,如今看来,真的要再狠提一把劲儿才跟得上趟了。

“杨北万,让战士们都给俺脱裤子过江!咱们居然让师长撵上了,还他妈叫什么侦察营!你的尖刀连是怎么练的?陈岩彬,你带2连3连下去,游不到最前面俺就烧了你们的裤子!”

侦察营的战士们吸溜着冷气,下饺子一样跳进江里。他们拿出训练时的功夫,拼命咬牙向前泅水,遇到顺流而下的冰块也不管不顾地硬过,不少人被坚硬的冰块击中,淹死在冰河之中,战士们视若无睹继续前进。和经常负重二十公斤泅水十公里的侦察营相比,跟着江师长跳进江水的部队便显出了差距,很快就被这帮训练有素的生力军追了上去,老旦和已经冻得脸庞发绿的江海潮师长在水里打了个照面,朝他大喊到:“江师长,你要是再能把咱们撵上,就枪毙俺!”

不等江海潮说话,老旦已经带着侦察营游过去了。突然,对岸升起了几颗照明弹,一道弹雨火网顷刻之间向着江里扫了过来。

有阻击!

老旦惊得打了个寒颤,在水中大喊道:

“给俺冲上岸去,干掉江边的敌人,占领机枪阵地,保障大部队顺利过江!同志们,咱们侦察营翻身的时候到了,冲啊!”

照明弹耀亮了夜空。对岸的两个南朝鲜阻击连惊讶地看到,上百个光着白花花身子的士兵正吱哇乱叫着从水里上来,冲到了漆黑的大同江岸上。他们光着屁股晃着蛋,脖子上挂着棉裤,正训练有素地以各战斗队形朝阵地扑上来。这些人跑了没几步,下半身见风就挂上了一层冰霜,这可是零下十几度的寒冬啊!南朝鲜士兵们揉揉自己的眼睛,才知道这不是幻觉。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集中火力开打,还在离他们几十米开外的地方,这些光屁股兵投过来的一百多颗手榴弹竟然就扔到了机枪阵地上。他们投得如此之准,只瞬间就让这两个阻击连就伤亡过半,等剩下的人从冰雪堆里张开双眼,这群光屁股兵明晃晃的刺刀就到了阵前。他们的刺刀比身上的冰霜更加寒冷可怖,这些南朝鲜兵刚能看清他们狰狞的面孔和冻成一团的鸡鸡,连举手都来不及,就纷纷成了刀下之鬼。

江海潮师长一众游到岸边的时候,岸上敌人已被全部拿下。重又穿戴齐整的江海潮师长和关景山政委看到侦察营的士兵们仍然在光着屁股抓俘虏,正纳闷,猛然看见仍然光着屁股站在一边指挥的4营营长老旦和教导员王皓,总算是点了点头。

大同江一战,侦察营光着屁股捉了一百多个俘虏。朱天华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点,派人专门送来了几箱子烈酒,说别把大家伙的命根子冻坏了,回国之后还得用呢!他还特意嘱咐老旦:送酒的事情别让其他的部队知道!

那酒是朝鲜老乡给的,味道很差,却也能暖和身子。老旦给战士们把酒分了,下了死命令:早晨八点之前,先头连队必须赶到并且占领德川南边的遮日峰,占领之后交给后面的部队,全营继续插向三所里地区。

王皓瞪着通红的眼睛,和老旦一边跑一边看着地图。天就要亮了,侦察营如果不能趁着黑夜跑进山里,美国佬的飞机可就来了。据师部的情报,遮日峰周围只有南朝鲜的保安部队驻防,并没有南朝鲜正规军,也没有美国人,所以只要侦察营能够跑到,占领该阵地该不成问题。王皓立刻召集全营官兵动员会议。

“同志们!对我们来说,大同江的战斗只是一次小的考验,千万别当回事儿!更不值一提!我们必须在早晨八点占领前方二十公里的遮日峰。要现在还是上半夜,完成这么个任务就轻而易举,可现在再有两个钟头天就亮,天一亮我们都知道有什么后果。所以我们要想利利索索地完成任务,就必须在天亮前,也就是7点之前跑到目的地,同志们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

“教导员,不就是跑步么?咱们在东北天天早晨负重拉练三十公里,不比在这里累么?而且这里的风景还比东北好那!”

“就是说么!朱团长那么好的酒都给咱们喝了,咱还不来个超额完成任务?别说七点,就是六点我们也跑得到!”2连长李三皮信心爆棚。

“李三皮你别吹牛,你们还叫啥负重?背个鬼子枪就叫负重了?训练时我们连每人还背着十公斤爆破装备那?杨连长的1连我惹不起,人家从腿脚到战斗力都是拔尖的,可你们敢不敢和我们3连比试比试?干脆打个赌!谁先跑到谁把剩下的酒分了,或者谁先跑到谁打主攻,怎么样?李三皮同志?”

“3连长你个卖粪肥的!嘴就这么臭!比就比,两项全算上!杨连长这次你作个见证,谁先到谁打主攻,再把酒喝了。不过老子还要再加上一项,你3连先到了,我们2连全连官兵给你们3连全连官兵洗脚,倒过来也一样!如何?大象你放心,我们先到了也用不着你们的爆破工具,我们会直接冲进敌人的据点,留下碉堡还多个睡觉的房子那!把炕头烧热了,水烧热了,等着你们来给我们连的同志们洗脚……”

“日你奶奶的,君子一言!老子自打过了鸭绿江就没洗过脚,这个忙你是帮定了!”

“哼哼!你这算个球!老子自打到了东北就没洗过脚,算你捡个便宜!”

王皓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着对大家说:“我们是去完成任务,不是为了争个谁输谁赢,打主攻这个赌我和老营长可以给你们作证,但是喝酒和洗脚这个赌不要打了,至少现在别打,因为我们不会有洗脚的时间,而且现在所有的同志都需要酒暖身子,亏你大象想得出来!侦察营各连必须同时到达目的地,各连职能不同,还要合理分配体力,我们真正的大仗还在后面!这个任务不给杨北万的1连也是这个原因,大家任务都很艰巨,但是仍然要有分工,别在这个时候就把劲全使光了,出发!”

老旦哼哧哼哧地跑在队伍中间,跑出约摸十公里后,杨北万派出去的三个尖兵传回消息,前方五里地有两辆美军卡车,上面好像有十几个人,看不清是美国人还是南朝鲜人,正往这边开过来。老旦和王皓一商量,认为还算顺手,决定捎带着干掉他们。

“叫2连长过来!”

2连长李波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在部队连级干部培训会的时候,大字不认得两个的李波把自己名字“波”字写得太开,被王皓在点名的时候念成了“李三皮”,从此连干部们都叫他这外号了。他在打锦州的时候被炸伤了腿,日本医生拿掉了他一根骨头。说来也怪,原本腿脚十分笨拙的李三皮,伤愈之后虽然一瘸一拐,却从此跑得飞快,尤其是跑山路,居然成了连队的越野楷模。老旦曾开他的玩笑:你个球的要是另一条腿再去掉一根骨头,莫不能成飞人哩?

“三皮,前面有两辆鬼子卡车,十几个人,带你的连上去干掉,清除道路。别的人就不掺乎了,赶路要紧。”

“是!不要俘虏?”

“这是啥时候?要那玩意干球啥哩?有俘虏就给俺捆了扔在路边!等后面部队去收拾。”

有这样的肥差,李三皮欢天喜地的带着队伍去了,临走还给3连长一个得意的白眼。3连长项国方不干了,说营长你这不是偏心么?怎么好料都给李三皮去收拾?这不让他就跑到前面去了么?老旦说你个球胡说!你的任务不是和李三皮赛腿脚,比这个你也不是他的对手,猴子和驴不比脑子,非要比谁的球长,那不是扯蛋么?你的任务是摧毁敌人的工事和设施,到时候攻坚爆破不利或者炸桥完不成任务,你就继续回家卖粪去。

3连长项国方原本是营口西和村农民,外号大象。虽是五尺三粗农民,他却不会种地,别管什么好地,到他手里种啥死啥,从来都没个好收成,他平常的生计是倒卖粪肥,自然整日臭气熏天。东北人民军部队剿匪时经过营口,路遇正在捣腾粪肥的项国方,一个团政委捏着鼻子问项国方路怎么走,有没有土匪经过?项国方说我没看见人影,但是看村口有十多泡过路屎,看得出这帮人什么都吃,肚子里的货千奇百怪,肯定不是农民拉的,看成色也不过是两天之前拉下的。那团政委憋得满脸通红,心下赞叹项国方对一泡屎能有如此的研究和洞察力,于是就拉着他当了侦察兵。土匪们狡兔三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当年的小鬼子都拿他们没办法,可万万没想到共产党却对他们死追不放死缠烂打,饶是自己诡计多端,也没想到最后暴露行踪的竟是那十几泡屎。项国方在最后一次剿匪战斗之前,详尽分析了这帮土匪的身体状况,说他们已经没什么食物,屎里面开始有皮带和老鼠,而且个个拉稀,估计是闹了肚子,肯定跑不快。他建议队伍轻装,绕到前面去截住他们,前后夹攻一网打尽。侦察连按照他的情报实施包围,果然捉住了这帮拉肚子拉得小脸焦黄的土匪,为此给他记了三等功,粪农大象在38军某部从此“臭名远扬”。

李三皮跑得快,行动也干净利落。那两辆车全是南朝鲜运输兵,正往南朝鲜第七师那边运一批枪支弹药,没想到这边会有中国人。见一队人大大咧咧跑过来,他们还以为这帮衣衫褴褛的人只是北朝鲜的共匪,竟然叼着烟跳下车来,很牛气地摆出了一幅拼刺刀的架势。2连的战士们一见就乐了,有个老兵班长竟然当着几个敌人笑得弯下腰去,说你们这帮二愣子真是太没见识了,竟敢和我们志愿军拼刺刀?一个班的战士冲上去,三下五除二就刺倒了五六个,其余的南朝鲜兵吓傻了,立刻就举起了双手。等侦察营全部到达时,2连已经把七八个俘虏手脚捆成了一串儿,整齐地扔在马路边。他们还把自己的三八大杆儿全换成了卡车上的美式冲锋枪,身上揣的弹药把衣服撑得鼓鼓囊囊。

老旦喜出望外。他让各连都换上了缴获的美式冲锋枪,优先发给各连尖刀小组。再吩咐大家把车上的手雷全揣上,这玩意的威力可比东北产的手榴弹好使。王皓心很细,将这次战斗写了个简报,贴在车上,一是告诉后面的团长这仗是侦察营打的,二是告诉他侦察营为了战斗需要,已经全部换上了缴获的美式武器,原来的武器就地留下,给后面的部队补充。

天蒙蒙亮的时候,侦察营提前到达了遮日峰。当地驻防的南朝鲜部队显然没有想到此时会有情况,一两百人都还在沉睡,呼噜打得山响。杨北万带着一连从山后摸上去,一刀抹了卫兵,把刚缴获的手雷扔了一片进去,把睡梦中的敌人炸得晕头转向,怎么死的都不晓得。侦察营半个小时就解决了敌人,两个攻击连队一根毛都没伤着。

占领了遮日峰,按照原来的作战部署,战士们应该修筑工事,顺便休息一下了。可没到下午,后面上来了一个通讯员,他大声告诉老旦,侦察营在傍晚必须出发前往三所里方向,整个C师按照命令,要急行军赶往三所里,明天早晨之前必须到达,不到达目的地不准开无线电。占领了三所里,就可以挡住美军逃跑的大部队!

“大部队?他妈的总算有大鱼逮哩!赶紧把战士们叫起来,马上就准备出发!”

老旦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和王皓摊看地图,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跳。明天早晨到达三所里地区,那简直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遮日峰离三所里有将近八十公里,中间还要翻过三座山,就是大白天,侦察营拿出吃奶的劲儿,也不一定能完成。更糟糕的是,部队现在无法出发,前方道路上美国人的飞机一架接一架地在巡航封锁,无遮无拦地跑等于找死,必须等到傍晚才能出发,也就是说,必须要在十二三个钟头之内就跑完这八十公里山路,这简直难比登天!

怎么办?老旦和王皓略一踌躇,心想要是容易还找侦察营打头阵干啥?跑吧!跑到哪算哪!

老旦和王皓把全营战士集中到山脚下开会,向大家强调了这次任务的重要性。如此高难度的任务,战士们听着都有点发怵。可是营长和教导员看上去都信心十足,他们说如果到达了三所里坚持等到C师大部队前来,就可以挡住要逃跑的美国鬼子。足足三个师的兵力,那可是咱们都没见过的白花花的美国鬼子,而且这也将是入朝以来志愿军最大的一次合围战役!

“营长,不用说了,2连还是申请打头炮,坚决完成任务!”

“不行!这次任务要给1连!”杨北万这次不让了。

“咦……1连长?你咋了还跟我们抢功?你是打山头拔钉子的,营长的看家宝,跟我们飞毛腿2连抢功干啥?”

“这任务你们谁也不能给,跑到了还要坚守,没有我们3连的阵前火力布防,你们到了也白搭,任务要给3连!”

“还是给我们4连吧!这一路上全是你们的功劳了,我们4连也不是吃素的,当年老子带着一个班追上了廖耀湘的指挥部,比他们的汽车跑得都快!”

王皓看战士们热情高涨,既感动又很受鼓舞,举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同志们,我们这次任务就不分谁先谁后了。正如大象说的,到了三所里我们还不算成功完成任务,最重要的是要坚持到大部队到来。大白天我们要在山头上打阻击战,美国人的飞机大炮,再加上几万个拼命往回跑的鬼子,可不会让我们好过的!这任务可要比当年打塔山还要艰巨!但是我告诉你们,这一仗就是把咱们侦察营全跑死,全打光也值得,咱们是C师的尖刀部队,尖刀就要用在最艰难的地方。咱们前两仗打得不好,这半个月够窝火了,这次任务是咱们侦察营的翻身仗,是咱们D团和C师的翻身仗,没准也是咱们38军的翻身仗。所以,不管路途中有多少困难,我们整个营就是跑剩下一个连,一个排,哪怕是一个兵,都要完成这次任务!”

老旦接着补充道:

“大家听好了,除了枪支弹药,什么棉被衣服,甚至占分量的毛巾干粮,都给俺扔下。各连不分序列前后跟紧,全部轻装前进。路上遇到敌人,可以打但不许停,丝毫不能恋战,敌人追也不能去管!到了三所里,别管敌人有什么飞机大炮,就是下……那什么‘圆子蛋’,也不能离开阵地一步!都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

艰苦卓绝的急行军开始了。部队一出发就遇上了问题,山上的积雪太厚,战士们上山很费劲,脚下一松就往下滑。副营长陈岩彬想了个办法,让几个战士为一组,用绑腿互相连上,一个人往下滑可以拉得住,事实证明这个办法还是不错的。下山的时候,风口后边的雪更厚了,老旦干脆命令大家往下滚,战士们把枪抱在怀里,抱成一个棉团往下滚去。干枯的树枝和坚硬的雪块在战士们的四肢和脸上留下了一道道形状各异的伤口和血印。这样下山速度显然快,只是战士们站立起来时都有些晕忽。

为争取时间,他们选择了一条几乎直线的行军线路,见山爬山,见水趟水。最险峻的一处山坡几乎是个悬崖,落差有十多米。2连长李三皮摘下帽子,大骂一句就跳了下去,山下的雪很厚,李三皮居然“通”的一声整个人钻进了雪里。他爬出来摸掉一头一脸的雪,朝上大喊:跳下来吧,舒服得很!战士们紧跟着挨个跳了下去,竟然没人在这里受伤,这厚厚的雪帮了忙!

路上遇到一只南朝鲜的治安小分队,见他们根本不像正规军,侦察营就未加理会,继续往前跑。这支南朝鲜小分队见他们个个破衣烂衫一身泥雪,还拿着美式冲锋枪,以为是自己人,大声地打着招呼,见这边人居然不搭理他们,气得一通乱骂。

到了后半夜,战士们已经跑得体力不支,很多人开始脸色发白。老旦也头晕眼花,心跳如鼓了。拿出地图一看,竟然还有四十公里的路程。王皓向战士们撒谎说只剩下二十多公里了,大家一鼓作气,不要休息,继续前进!

在翻越最后一座大山的时候,很多战士终于坚持不住了。有些战士已经开始咳血。2连的一个战士跑着跑着,哇地一口血吐了出来,一头扎倒在地再没能起来。接着又有三个战士吐血牺牲。还有两个用绑腿连着的战士跑着跑着就睡着了,竟然直接跑下了悬崖,摔得粉身碎骨。到山脚清点人数的时候,少了六个!老旦强忍悲痛,命令部队不得停留,继续前进。

他和陈岩彬带头跑在最前面。全营战士紧咬牙关紧跟在两个营长身后。在这冰冷的雪夜里,在惨白的雪光中,在这几乎不是路的行军路上,只能听到侦察营坚定的脚步声和哼哧如牛的气喘声。所有的人脑子里只有三个字:三所里!

天亮了。

地图显示,离三所里还有十几公里!前路虽然没有山了,但是大路上很快会有美军飞机来巡航。怎么办?王皓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说什么飞机不飞机的,没别的办法,继续跑吧,否则一晚上的辛苦全白费了。老旦看着筋疲力尽的战士们,心急如焚。他们一个个无精打采,象叫花子一样,棉衣被刺啦得到处是洞,棉花都脏兮兮地露在外边。要是没有那些美式武器,已经完全不像一支正规军了,倒更像是一群山匪。

“各连集合成三列纵队,继续向前跑,把身上的枪都按照南朝鲜兵的方式背,连长打头跑在各连前面,只管往前跑。要是鬼子飞机来了既不许躲,也不许打,跑步速度可以放慢些,但是一定要跑得整齐,所有的人都向飞机挥手,明白了没有!”老旦计上心来,大声喊道。

王皓会意,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办法了,亏这个农民想得出来!战士们立刻按照命令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三列,把枪从横端变成了肩挎,打南朝鲜兵的伏击时,看见他们走路都是这副样子。后面的大路上好跑多了,战士们达到体力极限的时候,除了肺里面一团火般地灼烧,身体仿佛不再那么累了。一轮红日从山峦里慢慢升起,向前飞奔的队伍沐浴在一片金色的光芒里。

“飞机!”

战士们一惊,抬头看去,两架黑色的飞机正斜斜向队伍飞来,巨大的引擎声振荡在山谷之中。

“向狗日的们打招呼!”老旦大声命令。

“美国鬼子,我日你娘!”

“……我操你奶奶!”

“美国鬼子,你妈了个逼!”

“美国猪,你们生儿子不长屁眼儿!”

“……”

战士们一边仰头向飞机笑着挥手,一边用他们能想到的最肮脏的言语骂着。美国人看到这支队伍如此有礼貌地和自己打招呼,也很礼貌的在飞机上给他们敬了个礼。战士们哈哈大笑,说这帮美国鬼子真好糊弄,你骂他他还朝你敬礼呢。

锦囊妙计得逞,老旦得意得满面放光,脚底生风,真恨不得唱上一曲儿!他看了看表,离预定到达时间只有两个钟头了。身边开始有不断经过的小股南朝鲜部队,战士们开始有点紧张,可是这些部队都无精打采地看着自己,就是不说话,心里就慢慢放松下来,只是一句话不敢说,别让他们嗅出了什么。

当侦察营终于跑到一个立着三所里牌子的地标前,很多人都虚脱了。老旦此刻觉得自己严重脱水,可是前面还有几公里路,要一口气跑过去再打下来,否则在这里停留夜长梦多。王皓赞同他的意见,让战士们吃两口雪,继续向前慢跑,但是要做好战斗准备。让他们惊奇的是,三所里南朝鲜部队的驻地门口居然有几个军官迎接,脸上还带着笑。杨北万一刺刀就干掉了那个领头的,战士们呼啦一声蜂拥进敌人驻地,打枪放炮扔手雷,搅了个翻天覆地。一个班的战士们冲进了敌人的食堂,发现了十几大锅热腾腾的菜。老旦想了半天,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门口那厮莫非是在等一只退下来的南朝鲜部队,还做好饭菜等他们?莫不是那两个飞行员给他们的消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