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

初到北京城,谢有盼觉得像是到了一个梦中的世界。这里宽敞的马路和漂亮的路灯,以及宏伟威严的城门楼子,都让他觉得心旷神怡,北京城的阳光就像梦中一样灿烂,空气以及花花草草,都像是对他的一种恩赐。大街上走的每一个人,干部,工人,农民,小学生,甚至警察,都让他觉得无比亲切,仿佛都在朝他微笑着。雄伟的天安门,毛主席慈祥的画象,站岗的士兵,无处不在的飘飘红旗,让他真切地感受到首都的庄严。自行车丁零铃的声响,北京人民浓重的京腔儿,街边排列整齐的垃圾桶,甚至脚下窜上来一股浓重的地沟味道,对谢有盼来说,都是一种大城市特有的“高级”。他穿着新布鞋的脚踩在北京城的大地上,就像电影中的革命英雄站在了高山之巅一般意气风发。

北京城,我谢有盼终于来了!

北京法律学院组建于十二年前,是一堆学校拼出来的学院,原北京政法大学法律系、政治系,原清华大学政治系,原燕京大学政治系,以及原辅仁大学社会学系社会民政专业,原北京大学都是它的组成部分。华北行政委员会还调来一批老干部担任各级领导干部。学院去年归公安部和高教部领导,今年据说换归了最高人民法院领导。建校时在沙滩五四大街那边,旁边是著名的“民主广场”,后来搬到这里,现在的西北郊土城黄亭子南边。学院周围十分荒凉,北面还有一段土城墙,大风一刮暴土扬长。这学校比他想象中的要寒酸不少,虽然他没有见过更加令他赞叹的学府,但是这个连个大门都不像样子的大学的确和他想象中的殿堂高阁去之甚远。学校校舍占地并不大,孤零零的三座房子倒中规中矩,在空旷的校园里显得有些突兀。由于收到通知较晚,谢有盼已经错过了正式报到的时间,到达学校时正是中午,校园里除了一些校工走来走去的,竟看不到几个师生样的。谢有盼几个包袱被裹得鼓囊囊的,背上背着,手里拎着,累得满头大汗,站在大门口张皇四顾,不知该去哪里报到,急得满脸通红。

“你是新生么?”

一个恬静的女子的声音问道。谢有盼忙回头,情急之下回得猛了,沉甸甸的包袱惯性拽着他转了个圈儿,竟没看清这个女孩子。她发出一串悦耳的笑声,就像林子里清脆的鸟鸣。

“一看就知道你是新生,不知道去哪儿报到吧?怎么来得这么晚呢?”

谢有盼终于看清她的样子时,他惊呆了。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她长发飘飘,脸庞就像刚结出的鸭梨一般雪白柔嫩,她的眼睛就像夜空的星星一样明亮,她的身材就像池塘中的芦苇那般轻盈。谢有盼的脑海中一下子涌进了他能够想象到的所有美丽词汇。此时她脸上的笑容犹在,那笑容就像家乡院子里那一树可爱的梨花。这前所未有的美丽仿佛子弹般击中了谢有盼,使他血流加速全身发软,手中的包袱几乎要拎不动了。他哆嗦着嘴,嘟囔了一串儿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的话。

“你的河南口音好重啊!我帮你拿行李吧!学生处在后面,我带你去吧。你叫什么?给你分在哪个系了?把你的包袱给我一个……”

只片刻犹豫间,姑娘已经抢过了他的一个包袱去了。一走起来,谢有盼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心跳,这才从背后看到她的衣着打扮。她穿着一件灰棉布的学生装,后襟略微有些褶皱,下面是一条同样料子的筒裤,脚上和自己一样是一双千层底的布鞋,雪白的鞋边儿一尘不染,与自己脏兮兮的鞋对照分明。

“谢谢你了,我叫谢有盼,还没给我分系呢。你叫什么啊?也是新生么?”谢有盼终于斗胆说话了。

“我叫江南雨,比你高一届,是法律系的。我们系还没有你们河南的男生呢,不知道你会不会分过来。”

“分过来就好了……”谢有盼不自觉地说。

“嗯?”江南雨好像没听清楚。

“哦,没啥!谢谢你帮我!怎么学校里看不见人哪?都在上课么?”有盼忙掩饰道。

“也不全是,一多半学生都由领导同志带队,去下面搞‘四清’了,有的去了广西,有的去了四川,河北香河也有不少呢……得过一阵子他们才回来……他们回来就该我们下去了。”

“听口音你不是河南的?”

“呵呵,你可真逗,我是浙江杭州的,怎么样?比你们河南话好听吧?”

江南雨带着他报了到,领了一大堆脸盆毛巾等物件,又带着他来到集体宿舍。谢有盼对江南雨的热情帮助简直是如沐春风,恨不得再多耽误她一阵子。他们在男生宿舍门口道别了,谢有盼谢了又谢,江南雨笑了又笑,留给他一个灿烂的笑脸。

谢有盼被分到了法律系二班,班里一共三十二人,男女数量居然对半开。大家来自天南海北,长相迥异,口音杂乱,但是大都破衣烂衫,补丁落补丁,和自己崭新的棉中山装大不一样,原来自己家里还算宽裕的?宿舍里一共六个同学,除了自己再没有一个河南的,河北一个,湖南一个,四川一个,江西一个,北京一个。大家虽然口音各异,但是见面并不拘束,几天功夫就混了个上下融洽,并排出了老大至老六的座次。谢有盼排行老二,是唯一一个来自军人家庭的学生,其他人一半来自城市工人和干部家庭,一半来自农民家庭,大家对彼此的家庭环境都很感兴趣。尤其是老六胡根进,从小就在北京城长大,没怎么出过政府大院儿,对谢有盼的父亲倍感崇拜,有空就和他聊谢有盼他爹的故事。这个时候谢有盼才发现,自己对父亲的了解原来如此之少。胡根进都可以掰着指头说出第11军的丰功伟绩和第38军的赫赫战功,而自己除了父亲口述的几次战斗,竟对他的历史一无所知。谢有盼感到了深深的惭愧和懊悔,觉得父亲的伟大原来已经成为辉煌的历史,而自己竟然要漠视和淡忘它了。

大学生活十分丰富,是乏味的高中所无法比拟的,谢有盼一时开了眼界,应接不暇。除了每天的课程,学校里大量开展时事讲座、思想交流和集会活动。只参与了几次,谢有盼就发现自己和城里长大的同学之间的差距了。自己的考分比起其它省的同学,低了好多。城里的同学对时政极其关注,学习和思想能够紧跟国家的脉搏。对于中央发布的各项指示和人民日报社论,他们都可以长篇大论地说个来龙去脉,对于政令所包含的潜在涵义和预示政策调整的方向,他们都可以很快说出其中端倪。国家领导人做出决策的过程,他们仿佛猫在中南海的墙头上看到了似的,统统能说个一二三四来。而谢有盼和几个农村来的同伴除了张着大嘴傻听,一句也插不进,一句也憋不出,只能强作理解状地不住点头。老三贺卫东一口快如蹦豆利如刀斧的北京话甚至快过了谢有盼的思维速度,谢有盼总要等到别人说完一阵儿才明白意思,而这个时候别人已经在讨论别的问题了。

躺在宿舍床上,谢有盼开始思考面临的困难,认为这困难并非难以克服,但是要狠下一番工夫,除了学习课堂知识,要大量的获取社会知识,尤其是政治和思想方面,自己当年的抱负在这里会成为被人讥笑的小人得志。饶是自己十分努力,第一次期中考试下来,自己的成绩竟然只排到倒数第十二名,谢有盼曾经爆棚的一鸣惊人的信心遭受了巨大打击,在同学面前头已经抬不起来,女同学叽叽喳喳的指点更让他无地自容。来到北京城看来只是自己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不能就此承认失败,一定要重新塑造自己,和过去的谢有盼彻底告别,不能让江南雨这样的姑娘轻看自己。当然,首当其冲的是改掉自己这一口总让人皱眉的河南口音。

谢有盼参加了马克思主义学习小组和系辩论学会,前者是为了大量吸收政治思想,培养自己的政治觉悟以及敏感性,后者是为了锻炼口才,改掉自己张嘴就脸红的弱点。进入马克思主义学习小组很容易,表个态就行了。而进入辩论学会就没那么容易了。一场考试性的比赛,笨嘴拙舌的谢有盼被对方一个伶牙俐齿的湖南姑娘驳得体无完肤,狼狈不堪,最后除了自嘲的傻笑竟无还手之力。从辩论学会委员们的表情上看,大家基本上已经拒绝了他的加入,可他还是在第二天接到了入会的通知。诧异的谢有盼去问已是会员的贺卫东,老三眯缝着小眼色迷迷地说:“你和江南雨是什么关系?怎么她对你这么照顾?”

“江南雨?哦,她在辩论学会是么?”

谢有盼猛然想起了那个美丽的身影,竟是她帮的忙么?

“江南雨是辩论学会的副会长,是初创人员。她帮你说了情,要不你连边儿都挨不着……唉?谢老二!你怎么认识她的?她住几号楼?房号多少?哪里人?”

贺卫东死死地盯着谢有盼,仿佛要从他的眼睛里挖出答案来。谢有盼得意地一笑说:“保密!反正我全知道,你少惦记这天鹅肉了,人家好赖也是咱们师姐!”

“师姐啥呀?你中间也休过学吧?她是一路念下来的,比咱们还小了三四岁呢!怎么样?你帮我的忙?我帮你提高辩论水平,有我帮你,你进步的速度肯定赶上嘎斯吉普!”

“拉倒吧你!我谁也不用帮,半年之后你看我驳倒你!想让我出卖江南雨的秘密?休想!我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后代怎么能干这种事?你就别瞎惦记了!还是操心你的‘斗斯批修’发言去吧!”

“唉?你个谢老二跟我上纲上线了?你是想自己插红旗吧?还跟我来这一套!也好,我自己去打探,到时候我抢了先,你可别吃无产阶级的醋!”

“你真是自以为是,咱学校卧虎藏龙的,喜欢她的人多了去了?能轮到你?再说咱学校不提倡这个,管得也挺严的,你别犯了错误!”

谢有盼表情庄严,俨然把贺卫东列入了失败者的行列。

“你的消息没我灵通了吧?她没对象!别看她学习很好,可她家的成分不好,右派,走资派,反革命,正统斯修,该有的全有!知道么?他的父母都在农场劳改了……”

谢有盼吃惊地看着洋洋得意的贺卫东,恨不得一个耳光扇过去,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成分不好!”这几个字让他一阵慌张,不知是为江南雨,还是为自己。

学期过得飞快,转眼又是寒冬。

最高院领导指示,北京法律学院为党校性质的学校,要培养无产阶级专政的干部。于是不少讲课很好的党外教授靠边站了,以资历最老的老校长钱瑞升为首,党外教授有九个人,被学生们称为“九大金刚”。这些人基本上是旧社会的法律界名人,水平没得说,就是思想有问题。其中精研《红楼梦》的吴思裕教授和精通多国外语的朱基武教授二人,均是博学而幽默,很受学生喜爱。雷纪琼教授讲授的婚姻法新颖活泼,学生们也非常爱听。估计学院党委认为考虑了这个情况,没让他们彻底靠边儿站,课是不能讲了,就给他们成立了研究室,让他们专门编译有关资产阶级政治、法律方面的资料,实际上是在改造思想。学院的大字报上说明:他们“受万恶的资本主义毒害太深”,‘脑子洗得不好,不能教法律’。如今任课的讲师和教授们大多年轻,这几年毕业留校的不少,授课特别强调政治性、阶级性。刑诉、民法、法律思想史等专业课程的教材几乎全部清掉,取而代之的是政治学教材为主的新内容。原本必修的社会主义法学概论和西方政治思想史成了选修课,后来干脆连选修也停了。谢有盼对此并不奇怪,也不慌张,只要大家都一样,就没什么高低区别,国家让学啥就学啥。

与谢有盼不同,大多数新生从未离开家这么长时间,何时回家?如何回去?成了期末考试后人们谈论的主要话题。谢有盼从初中起长期住校,并没有这等焦虑。期末考的名次大大提前,已经到了正数二十名左右,这个成绩已经很让他满意了,毕竟相当多的一块精力放在了其他方面。他惊讶于自己成长的迅速,惊讶于自己口才的进步,遇到自己熟悉的话题,已经可以在宿舍夜谈会兵兵帮帮地和贺卫东等人较个高低。这种争论往往从要说出一个结果演变成要压倒一方的斗智斗勇。谢有盼开始有一些辉煌的胜利,在谈论农村阶级斗争的问题上,贺卫东等人已经不是自己的对手了。他既看得懂《政法研究》上一些深奥的法学论文,也能够欣赏“黄皮书”《苦果》里面精美的诗句,还在学院报上发表了几篇读后感,颇让同学们惊讶。

跟着中央精神的节奏,政法学院的各项运动和批判工作突然多了起来。校团委,各系学生会和各种自发组成的学会,都把组织工作的重点向总结“四清”工作和“斗斯批修”工作偏移。在各种“揪资批修会”上,学院揪出了不少“极右”分子,修正主义分子,还有几个反革命。前天还在讲课的一个根正苗红的法制史讲师,今天就成了“混入法律界的资产阶级特务”,据说是工作组在他的家里发现了与在台湾的辅仁大学同学的来往信件。这个通知学生们没及时看到,大清早的仍然来上课,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研究生说以后由他来代课,被学生们轰了下去。从此,学校的教学工作彻底陷入混乱。同学们关注的焦点也从法律学习彻底转向政治学习。

谢有盼和全宿舍兄弟都参加了团委组织的“揪资查反调查小组”,因为白希的同学——现任副校长帮忙,谢有盼的履历上家庭出身写为“革命军人”,因此顺利加入了小组。在团委的领导下,他们多次进入校办和教研室调查研究,揪出了不少有着资产阶级路线嫌疑的领导干部。谢有盼因为洞察力强,对发现的问题毫不妥协,亦敢于同反动权威们义正辞严地理论,因此备受组织领导关注,到了年底时,谢有盼已经是小组的先锋组组长了。他获得了同学们的尊敬,也获得了宿舍兄弟们的崇拜。

和江南雨的再见面并没有想象中那般令谢有盼激动,不知是自己成熟了,还是她家庭成分的影响。这天是周末,参加完在天安门广场反对越南战争示威集会,谢有盼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晚上便不想再自习,上周从图书馆借了一本《政法界右派分子谬论集》一直没看,干脆就晚上开夜车看完。刚在床上躺下,老六和老四就冲了进来。

“老二!你怎么才回来?我们都回来一个小时了!”

“我是走回来的,想看看路上的风景。”

“你拉倒吧!有免费的公共汽车不坐,非要走着,搞什么资产阶级情调?”

“出去出去,别影响我看书。”谢有盼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嘟囔着说道。

老四“噌”地扒上他上铺的架子,推着他说道:“你知道么?晚上系会在礼堂破天荒的办了个舞会,说是为了迎接共青团北京市委的新年联欢……高年级的学生来教低年级的跳集体舞,欢迎大家都去呢!”

“不去!不会跳,也不想学!”谢有盼一把将他推了下去。

“咦?这是政治任务,你怎么能不去?一个人在床上看右派的谬论,你这态度很不对头呀?下来下来,你不去我们觉得势单力孤,很多‘中上’成分的女同学都去了,咱革命后代可不能落后啊……”

谢有盼拗不过这两个不知疲倦的家伙,反正也看不下去,跳舞又是个新鲜事儿,就扔下书一同前往了。

礼堂的走廊上被圈出了一个舞池,周围摆了两排椅子,足足有两百多人挤在这里。一个唱片机放在角落,发出悠扬的音乐。谢有盼长这么大从没有进行过任何有韵律的运动,对跳舞简直毫无感觉,比划了半天,最终决定放弃,因为老六说自己根本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耕地。谢有盼对此并不以为然,跳舞又跳不出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没听说毛主席和周总理舞跳得好的,也没听说十大元帅哪个擅长此道?于是就躲在一边坐着,静静地看着场上群魔乱舞。《长征组歌》里面的歌曲一遍又一遍地放着,会跳的不会跳的人搅在一起。老六活像村中跳大绳的,与节奏毫不合拍,而老四的每个动作都像英勇就义,表情和《东方红》里的红军一样刚猛,只是脚下拖泥带水毫无章法,实在是对比鲜明。

昏暗的灯光下,他突然发现了同样坐在角落的江南雨,不仔细看,几乎没认出她来。江南雨和一个女生蔫蔫地坐在和谢有盼对角的地方,呆呆地看着场上的人群。因为太远,谢有盼看不清她美丽的眼睛,只是感觉到这并不是曾经在学校门口笑得像梨花的那个江南雨。谢有盼的心骤然加快了跳动。但只是片刻,他就意识到了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像江南雨这样美丽的女孩子是不可能没有人邀请跳舞的,除非是不方便。谢有盼左右看看,不少男同学都向对面的角落投去了隐约的目光,却无人起身。谢有盼想起父亲被定为“右倾”时自己在学校遭受的白眼,一股侠气陡然冲上了脑门,坚定地站起身来,旁若无人地穿越了一片跌跌撞撞的舞者,直奔江南雨而去。江南雨发现了远处这个男同学正以坚定的直线方式朝自己走来,看看旁边,显然不是向别人走来的,她紧张得手足无措了。这个男生看着眼熟,又有些眼生,直到他在面前站定了,才认出就是那个找不到报名处的河南新生。

“江南雨同学,我不会跳舞,你可以教我么?”

谢有盼对自己的镇定简直是崇拜了!居然可以说出这样得体和充满自信的话来。江南雨觉得这话根本不是在征询她的同意,而是在命令她,她既紧张,又感到一阵新鲜的安慰,冷清了半个晚上,竟然还有人这么隆重地邀请自己。他既不扭捏,也不做作,伸出的手又稳又大。江南雨耳朵嗡嗡作响,惊讶中已经站起身来。

“是你啊!我跳得也不好,教不好你,你别在意……”

她的声音低得像猫,轻得像雪,谢有盼根本听不清楚。可她的意思是清楚的,因为她轻盈的胳膊已经抬了起来,她丰满的胸脯也挺了起来。谢有盼深吸一口气,努力按照正确的方式把左手和她的手握在一起,向前跨出了一步。在《北京的金山上》美丽的乐曲中,他们慢慢滑向了舞池。与其说在教,不如说是江南雨在引导着谢有盼前进。谢有盼倍感惊讶,娇小的她力量竟如此巨大和坚决,简直像个男人。谢有盼已经无从发力,只能是随着她的节奏在转着圈。谢有盼在她的节奏里能够控制脚步,却不能控制身体的俯仰。转圈的时候,他感到前胸和江南雨的胸脯碰撞了几下,虽然穿着棉衣,他仍然可以感到它们的饱满。她淡淡的香味和轻柔的秀发轻抚着他的脸庞。谢有盼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了。他的双眼因为局促而空洞了,他看不到周围的人,甚至看不到近在咫尺的江南雨,耳边只听到了人们的惊讶、赞叹的声音,夹杂在音乐声中漫漫传来。灯光下,江南雨的脸又浮现了梨花的形容,谢有盼又听到了她鸟鸣般的笑声。他也笑了,笑得像童年那样自然,象梦里那样舒畅。

“你跳得真好!我学了半天都找不到感觉,你一教我就会了。”有盼一边擦汗一边说道。舞会结束了,他们避开熙攘的人群,一同绕道走向宿舍。

“不是我教得好,在我们宿舍,我其实跳的是最差的。你很有天分,节奏感很好,我教别人也没这么快……嗯?你的口音在变?”

“也不是变,学学北京人民说话,说字正腔圆的首都话,这是和阶级敌人针锋相对的有力武器呢,也对和别的同学交流有帮助……嗯……谢谢你帮我进了辩论学会啊,要不我现在还是笨嘴拙舌的。”

“我说过,你很有天份的……学什么都快!你……什么时候回家?”江南雨的笑容慢慢地淡下去了,一边走一边问。

“我下周二回去,车票已经订了,你呢?”

“我……可能不回去了,住在我姨家里,平时就在学校复习功课吧!”她低下头,胡乱踢着脚下的石子。

“为什么啊?怎么说也要回家过年啊!你父母同意你留下么?”

“他们……都同意了,过了年我可能回去一次。”

今晚的温度很低,还有一阵阵四处乱钻的邪风。虽然穿着军大衣,他们仍感到一股股冷意。谢有盼不时瞟一眼江南雨,为她美丽的脸庞侧影和微微撅起的嘴唇陶醉着,心里一热,脱口道:“我还以为你要先走呢,你要是先走,我就去送你……”

“……真的么?现在你要回家了,我可以去送你……”

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谢有盼不知该如何是好,如何接起她这句热乎乎的话呢?他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注定是感觉到了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风好象突然停了,两人在水泥地面上的脚步声变得异常清晰。二人都噤了声,就这样一直到分手的路灯下面。

“嗯……我刚来学校的时候,什么也不懂,多亏你帮我,谢谢你!”谢有盼打破了无声的尴尬。

“没什么,我应该的……呵呵,你那个时候的样子可好玩了,穿得满好的,却背着一大堆包袱皮儿,一头大汗的……”江南雨笑的时候,眼镜亮得就像天上的星星。

“你真的去送我么?那天我赶早班车,五点半就得起来……”谢有盼试探地问道,心又开始乱跳了。

“我起得来……我会来的……”

“你家里成分不好是吧?”

两人的交谈仿佛始终隔着一层别扭的篱笆,不推倒它,谢有盼就觉得无法接近这个姑娘。迟疑了好一阵,他还是忍不住提起了这个话题。即便是在晚上,他也看到她的脸色骤然白了。当年学校里划出来一两百个右派,她因为表现良好,当时定了个“候补”,后来家里父母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她的右派、反革命家庭出身就铁板钉钉了。这道伤疤揭起来,江南雨浑身竟起了一身疙瘩。她失望又怨恨地看了谢有盼一眼,可他那双眼睛是善良的,诚恳的,并没有看不起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你是先锋组组长了,要用跳舞的手段来查我么?明天光明正大地查吧……回宿舍吧,我先回去了……”江南雨一别脸,转身朝一号楼走去。

“我父亲也是老右派!”谢有盼一咬牙喊道。

江南雨刚跑不远,闻听此言站住了,犹豫片刻,慢慢回过身来。谢有盼见她呼出的白汽一团一团地飞向天空,在月光里化为乌有,她的眼中充满怀疑、不解和茫然无措。他紧了紧军大衣的扣子,慢慢地走到她面前说:“我父亲五八年就被打倒了,几年前才摘了帽。要不是运气好,我连高考都报不了名。现在我的履历上父亲写的是革命军人……我们其实差不多,你心里别压力太大,一切都会好的……我的事情现在只和你说过……他们要再查你了……我想护着你……”

两串硕大的泪珠已经从她的眼中如雨般坠落,那两束感激的目光,让谢有盼觉得自己像是英雄般的伟大了。

这个年底不知为何,冷得异常邪乎。大风天一折腾就是小半个月,气温骤降,吐口痰都可以摔个八瓣。北京城的上空被大风刮得一丝云都不见,大风涌进一条条狭窄的胡同里,发出尖厉的哨音,满街都是被风剥落的标语和各种大字报。学院路一带除了各种车辆,竟看不到多少行人。

今天是新生回家的日子,谢有盼五点半就爬了起来。行李早就打好了堆在脚边,北京的老三早就回家去了,剩下的五人要坐校车赶到火车站。脸也不洗了,五人冲出了宿舍,可还是发现起身晚了。校门口已经有一百多人在几辆校车前面排队,人人裹得像个粽子。谢有盼东张西望好一阵,分辨不出哪个粽子是江南雨,此时他才觉得没戴个帽子是件多么愚蠢的事,脸已经冻麻,舌头已经快变成一根直棍了。他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个人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对着他摘下了厚厚的围脖和口罩,谢有盼才看到江南雨冻得通红的脸。

“你真的来了?这么冷的天,真生受你了,快把口罩戴上吧……”

“没关系,你快上车吧,怎么连个帽子都不戴呢?别误了火车……一会儿我就回去了,你还要转车呢……这个给你,是最新版的毛主席语录!”

一个冰凉的本子塞到了他的手上,黑灯瞎火的也看不太清楚。车门开了,排好的队伍乱了套,学生们象冲锋一样杀向四辆校车。大家都怕错过自己的列车,没人讲究礼让,学生处维护场面的人已经被挤得不知踪影。人们发疯一样的挤着,校车的推拉门竟被挤掉了,铁扶手被拉成了麻花样。老大是河北衡水的邬名章,身材不高却壮的像个牛犊子,他在人群中杀出一条通道,奋力钻进了第一辆车,从车窗钻出头来往里拎包,最后干脆把四个同伴都从车窗拽了进去。谢有盼是最后一个,他都来不及和江南雨说句道别的话,就被老四王齐富拽进了人群里拉向校车。谢有盼回头的刹那,一条围脖猛地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给你织的……”

人群鼎沸了,校车司机的嘶喊根本不起作用。江南雨隐约的声音淹没在南腔北调的呼喊之中,干脆也不喊了。谢有盼被老大拎进了车厢,里面像是马车上的棉花垛子。他冒着一头汗,隔着窗户冲她大喊道:“赶紧回宿舍去!过了年我们就回来了……好好学习……认真思考……不要灰心……一切都会好的……”

后面喊些什么谢有盼自己也忘了,总之他记住了淹没在人群中的那个娇弱的身影。她的脖子上没有了围脖的遮掩,露出了雪白的一截脖颈,在一大片军绿色的人潮里格外美丽。他在刹那间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情感,那种感觉挠着心,揪着肺,让自己浑身发热,眼睛发胀,嘴唇发干。他将热乎乎的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融化了玻璃上厚厚的冰霜,他努力在视线中搜索那个忧郁的姑娘,恨不得干脆跳下这压抑的汽车。

“这就是托尔斯泰所描述的闪电般的爱情么?”

谢有盼喃喃自问。

“谢老二你行啊?有人都给你送定情信物了!她家成被定了反革命,她爸已经被逮捕了,注意自己的身份,当心你犯错误啊……”

老大揩着鼻涕说道。车内不少人向自己投来既羡慕又怀疑的目光,它们在漆黑的车里闪烁着。校车飞快的开向火车站,思家心切的同学们热烈地交谈,想像着回家躲在炕头那个把月的舒服日子。谢有盼只默默的靠着窗,看着被自己脸颊融化的冰霜慢慢又冻结成新的图案,手中摩娑着那条绛红色的毛线围巾。外边是风雪交加之前的北京城,那里的天空如同他的心情一样,阴翳重重。

谢有盼翻开江南雨给的毛主席语录,发现在内侧的塑料皮里面还夹着一张纸,忙抽出来打开,半页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谢有盼同学:谢谢你给我的鼓励和帮助,你在那晚说的,是我这几年里听到的最为温暖的话。我不得不承认,我对你的感激是毫无保留的,是发自内心的。我一度失去了自信,甚至要失去尊严,可是你的出现,你的真诚,让我的看到了新的希望……我希望能和你成为相互信任,共同进步的好同学,好朋友,一起去迎接党中央和毛主席交给我们的使命,即使前途难测,也不辱我们灿烂的青春。

这条围巾是我连夜给你织的,希望你喜欢,这首诗也送给你,那天晚上睡不着,连夜写的……

《七律·君言》

燕云冷月十六州,土城杨柳寂寞愁。

芳草蛰伏三尺雪,寒水幽眠九道秋。

霜夜君言霜夜早,腊月梅花腊月收。

纵有沧桑真冷暖,温柔镜里梦难留。

虽然有些忧郁,还是希望你喜欢,路上小心!

毛主席万岁!

江南雨

“纵有沧桑真冷暖,温柔镜里梦难留……”

谢有盼默默地诵着这两句,仿佛看到了江南雨静伏在烛光之下那提笔凝眉的样子,那个夜晚,窗外北风肆虐,枯树干折,屋里却温柔无限,烛火流连。想着想着,他一时竟有些痴了……

回家没待多少日子,只过了个年,谢有盼就以预习功课为名跑回了北京。家里一切都好,父亲前所未有的好,整天乐呵呵的。四清工作并没有涉及他什么事,倒是夺权的郭平原被查出了严重的问题,包括在60年抢回来的日本鬼子那四十几袋粮食,被以“私分国家财产”定了罪名。好在他认罪彻底,没有关起来,如今在大队的养猪场天天拌饲料去了。板子村权力机构重新洗牌,新人辈出。可谁也没有想到,脑子长在腚上的谢国崖居然成了大队书记,谢老桂成了副书记。当四清工作组撤出板子村的时候,新领导班子热火朝天地上任了。

再回到学校,气氛大不一样了。人骤然多起来,一多半下去搞“四清”的师生回了学校,图书馆和自习室都塞满了人,俱都如饥似渴地学习。谢有盼想着江南雨,收拾停当之后,就来一号楼找她。

很不巧,江南雨进城找同学去了,同宿舍的段月月说她要晚上才能回来。谢有盼心里烦躁,就去自习室看书,眼睛在书上,心却在别处,抱着一本《民法概述》乱翻,一个下午毫无心得。见有的男女抱着饭盆走在一起那扭扭捏捏的样子,竟有一些妒忌。

好容易挨到夜幕降临,谢有盼悄悄溜出校门,在汽车站旁边一个角落坐了下来。他躲在路灯的阴影里,一边呵着手,一边跺着脚,心里痒得就像猫抓。每一辆停下来的公共汽车都让他心跳加速,又让他垂头丧气。转眼之间,火车站的大钟敲了八下,他已经足足等了两个多钟头。

谢有盼在寒风中冻得无处藏身,心里即便再热,奈何手脚已经完全冰凉,针扎似的疼痛。他跳着脚,想走又不甘心,心里暗骂段月月这江西丑丫头信口胡勒,不是拿自己开心吧?弄不好江南雨现在就在宿舍,正在被窝里看书呢。

“嘎……”

又一辆公共汽车到了,按时间这该是最后一班了,谢有盼简直就要给这个铁家伙鞠躬了。终于,在几个男人下来之后,盼了一天的江南雨背着书包跳下了车。她仍然穿着送自己的时候那身装束,下了车就开始戴口罩。谢有盼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她的脸,那是他辗转反侧日夜想念的美丽容颜,他周身的冷意神奇般云消雾散了。他一步跨出去,想走向她,可差点摔了个跟头,这才发现腿脚已经冻得快没有知觉了。

“谢有盼?怎么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在这儿冻着呢?”

江南雨立刻摘下了口罩,露出一脸的惊愕和惊喜。

“哦……听说……你晚上……回来,我刚从……自习室……出来,看看你……回来没有……没想到……就碰上了……你回来的……可真晚……”

谢有盼情知这个谎言并不成功,自己的舌头已经不太好使,估计脸色也不会好,刚挤出的这个微笑或许比哭还难看,她一定知道,刚从教室出来不至于冻成这样。

“你是在等我?”

江南雨凝视着这个可爱的人,这个寒假中的压抑和沉闷在慢慢地消散了。他在这里不知等了多久,就是为了看到自己的出现,这和她时不时去二号楼看看他们宿舍的灯光是否亮起来,应该是同一种感觉吧?江南雨从来没有像这样自信过,她在他的眼神里感受到了自己期盼的一种含义,想必他在自己的眼中,也应该看到了那炙热的情感吧?

她呆呆地看着他,他也微笑着看着她。这个公共汽车站仿佛是他们的舞台,这盏路灯把他们笼罩在自己的空间里。周围的街道,松柏以及无边的夜色都藏匿不见,因为眼前有着人世间最美丽的风景。他们慢慢地走近了,江南雨从手套里抽出手来,慢慢地捧起了谢有盼冰冷的脸颊。谢有盼静静地感受着那火热的手掌,再把自己的手盖在上面。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沉浸在被它们融化的幸福之中了……

江南雨和谢有盼好上了!

一个月后,这个消息终于在一个夜晚迅速传开,成为第二个学期开始的头条新闻,其影响力甚至超过了河北省邢台地区发生强烈地震。男同学们后悔之余,咒骂之后,不少人欣赏谢有盼这家伙的勇气。女同学们则不少人感到忿忿不平,她这种家庭成分,还敢在学校搞资产阶级小情调?那个谢有盼傻头傻脑,面儿上装出一幅革命后代的作派,骨子里也不是个好东西!现在全国都在强调“突出政治”,他却和“现行反革命、恶霸”的后代弄到一起,不怕玷污了你的阶级立场?

流言的泛滥,并没有让谢有盼和江南雨陷入惊慌,也没有影响谢有盼在学习和政治上的持续进步。在江南雨的帮助下,他的学业进步很快,尤其是俄语水平,简直是一日千里。江南雨的学习能力不是一般的,记忆力极强,理解能力也很强。她的课堂笔记条理清晰,字迹工整,简直无需整理就可以拿来印成教材。谢有盼人很聪明,但是因为上学总是断断续续的,知识体系有明显的短腿儿。但是他很虚心,也很有毅力,他在校刊上发表的文章越来越见功底,半个学期下来,连江南雨都惊讶于他的进步了。虽然高一届,可江南雨比谢有盼整小了四岁,谢有盼在处事方面也远比她成熟,和她关系紧张的不少同学,以及团委干部和校方人员,大多在谢有盼的影响下不再和自己明显对立了。

和江南雨确定恋爱关系后的这一年,是谢有盼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也是他最为勤奋的日子。他如同一部永不停歇的钟表般努力进步着,如饥似渴地学习法学、哲学和社会主义革命理论,他以不可思议的热情和毅力在成长着,学习成绩日渐攀升,人缘儿也越混越好。同学们说这小子要么是喝了鸡血,要么是被爱情滋润得走火入魔,这般拼命学习、进步,莫不是毕业就想当个教授?老师们说这学生真不简单,图书馆不知多少本书上都有他的铅笔勾画,他的理论水平越来越好,在校刊上的文章已经是鹤立鸡群般的精彩,走在校园里已经颇有学者气度,将来可以考虑保送研究生了。

谢有盼的口才也在进步。一年来的苦练终没有白费,通过一轮又一轮的辩论比赛和演讲,他靠实力获得了校辩论队队长的头衔,也被选为系法学会副会长。通过举办几次引人注目的学术研讨会和校际之间的交流活动组织,谢有盼终于声名鹊起。

这一学期,他策划并实施了在批判吴晗《海瑞罢官》基础上的“清官好?还是不好?”的全校大讨论,一时引起了各系师生的关注。小组讨论,班级讨论,系会讨论,最后是系与系之间的大辩论,基本上有三种观点:清官好!清官代表了维护无产阶级人民利益的先进力量,体察民情,呵护百姓,是和劳苦大众在一条战线上的同盟军,是觉醒的资产阶级和革命的无产阶级的有利组合。清官的出现会极大鼓舞革命者的创造力,能够有效地保护无产阶级的发展和壮大,从而加速实现革命。

第二种观点是:清官不好!他们认为清官即使再爱民如子,阶级立场也是不可改变的,二者始终是压迫与被压迫关系,封建官僚将人民视为儿子,这本身就是对无产阶级的侮辱。清官的这种行为客观上会麻醉无产阶级的反抗意识,延长封建专制统治,让无产阶级经受更为长久和残酷的阶级迫害,从这个意义上讲,清官甚至比贪官更加可恶!

第三种观点是谢有盼领导的法学会提出的,也有不少的拥护者。他们认为清官好与不好,要用历史的辩证观点来分析,要一分为二的看问题,而非走向两个极端。相对于同时代的无产阶级来说,清官的出现可以保证无产阶级存在的安全性,有利于劳苦大众顺利的进行革命。从这一点说,清官肯定要比贪官好。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无产阶级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清官身上,对之产生依赖性,而失去自身的革命性和进步性,在这种情况下,清官还不如一个大贪官好,因为后者更能够激发无产阶级的反抗精神,封建统治也会以更快的速度灭亡。《海瑞罢官》完全从封建官僚爱民如子,体恤民情的角度出发,这就有着严重的思想局限性,海瑞无论其行为方式如何,哪怕因此丢了官,其根本目的都是为了维护封建王朝的制度和当时的阶级结构,以免官逼民反。因此《海瑞罢官》是一定要批判的。

谢有盼在辩论会上的侃侃而谈,引经据典,进退自如,众人皆心服口服。而江南雨就是心潮澎湃了,这是一个多么优秀的青年啊!他的言谈,他的气质,甚至于他仍然去不掉的河南口音和略微有些歪的嘴角,都让她着了迷。那漆黑的目光是那么自信,那么坚定,仿佛身躯里蕴涵着无穷的力量。周围的掌声与喝彩,使他像一个昔日的革命者一样意气风发。江南雨明白,她已经越来越倾慕这个闯入他心扉的男人,和他在一起,所有的阴霾都一扫而空,他就像一根伟岸的柱石,高高的撑起了自己的天空。

谢有盼经过理智的总结,也指出了江南雨的一些显著缺点。比如她总觉得自己出身高干,文化素质和见识都要远远好于贫下中农阶层,似乎有意与广大无产阶级拉开距离,不能共同进步。别人的衣服补丁套补丁,没有补丁都要故意开上几个,她却总保持一副干净整齐的样子。别的女孩大多是短发刘海儿,她却非要留个长发。别的女孩走路都规规矩矩力量铿锵,她却总是一步三摇轻飘飘的如随风杨柳……谢有盼把她的缺点做了个列表,仔细一看就笑了,他列出的这些缺点,其实正是自己最喜欢的。她的与众不同,她的美丽优雅,她的整洁大方,她的轻盈飘逸,都令自己迷醉,也都让她显得脱离群众,资产阶级情调严重。喜欢归喜欢,谢有盼还是建议她改正了,帮她在完好的衣服上剪出几个补丁,让她走路坚定一些,说话注意套进几句毛主席语录等等……

江南雨从小娇惯,对他提出的缺点有些难以接受,直到知道谢有盼喜欢的正是自己这些缺点时,反倒迅速地改正了。这一年,和自己套近乎的男生突然多了起来,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其中就有谢有盼宿舍的老三贺卫东。

眼见笨头呆脑的谢有盼日渐成长,北京青年贺卫东当然不甘落后,这两年的刻苦学习程度并不在谢有盼之下,可每次考试成绩下来,他始终在谢有盼之后,再加上朝思暮想却不敢近前的江南雨竟被这小子揽入怀中了,那自尊心便有些受不了,那妒忌心更是流出了血。见学业上拼不过,贺卫东就开始竭力发挥他的组织能力来,两年下来也颇有斩获,如今俨然已经是校宣传部的红人,整天带着一大堆学生在校园里开展支持和学习中央新指示的集会,其热情程度的确令谢有盼自愧不如。他的喇叭一喊就是几个小时,直到把嗓子喊哑。他和谢有盼在政治观点上开始出现重大分歧,二人貌合神离,在宿舍里不能说话,张口就能吵。看完批判电影《兵临城下》和《抓壮丁》之后,二人在宿舍里争辩到底那个是更大的毒草,结果吵不出结果,二人分贝达到了极限,火气上来,干脆动了手。还好同学们赶来及时制止,没让这两人武斗下去,可二人的交情算是因此到了头,彼此的眼神里充满敌意。

5月份之后,全国的各大报纸和杂志骤然变脸,各种批判性文章一个接着一个。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些文章成系列,篇幅大,仿佛印刷用的不是油墨,而是火药。《解放军报》发表了《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直指邓拓、吴晗和廖沫沙的“三家村”黑店。两天之后,全国报纸又转载了《解放日报》的《评“三家村”——<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的反动本质》,该文力度更大,说要挖出“最深的根子”。又过了一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报上简称为《五一六通知》,文章指出彭真等人有重大问题,中央和中央各机关,各省、市、自治区,都有这样一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要高举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大旗,彻底揭露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学术权威”的资产阶级立场,彻底批判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夺取他们的领导权……

还没等学院师生们吃透《五一六通知》这个让人头皮发麻的文章,5月25日,总政治部就下发了《关于执行中央五月十六日通知的通知》,紧接着中央文革小组就成立了。

大多数人都感到了恐惧,而也有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谢有盼担心的是:《五一六通知》从字面上看,很多问题并没有讲清楚,什么是所谓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学术权威”?什么是所谓的“无产阶级左派”?什么是“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文化大革命”怎么开展?此文指出了要针对的对象名衔,没有明确指出他们的范围涵盖,执行者出现理解的歧义怎么办?发文的当天,学院内立刻产生了两派势力,以学院宣传部和各系学生会为领导的一派认为,要反对和打倒学院党支部的学术和组织领导,要和学院党支部谈判。而以学院团委和各种学会为领导的另一派认为一定要坚持党委的组织领导,学术领导可以另行协商。两派学生在礼堂吵得面红耳赤,台上的学院领导们满头大汗,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江南雨在惊慌中度日如年,如同被农民驱赶不停的麻雀,要不是谢有盼撑着,几乎要垮掉了。激进派声嘶力竭的声讨、满校园到处可见的大字报,以及每一天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发出的新文章,都让她胆颤心惊。除了在谢有盼的身边,简直没处躲没处藏,说不定哪一天,中央又指示把自己揪出来。这种巨大的不确定性让她甚至有些神经质了,一看见三五成群走过的同学,就自觉的赶紧溜边儿。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江南雨穿了一身春天的暗灰色学生装,一大早就来找谢有盼。路上给他买了早点和豆浆,碰巧他们宿舌的其他人都去刷大字报了,只剩下谢有盼一个人,正穿着秋衣秋裤洗脸。见江南雨对自己如此体贴,谢有盼会心的笑了。

“党中央毛主席为什么要让大家乱?”江南雨问他。

“我也不太明白,看样子毛主席觉得中央内部出了问题。”

“夺权是什么意思?要把学院领导全赶下去么?贺卫东他们成立了‘土城革命支队’,正在各系招兵买马呢,看样子他要去夺权了。”

“不能让他夺,党中央和中央文革小组有令在先,夺还是不夺?怎么夺?要先汇报再实施,瞎夺权就是刻意的攻击。我们昨天开会,几方面联合成立了‘支党护校革命公社’,大家推选我当总指挥,我推不过,就应了。哼!就和他们拼个输赢出来……”

谢有盼瞪着通红的眼睛说。课虽然停了,但是大量的政治资讯需要分析,同时要让法学会明确目的,联合各学院组织,紧密的和团委以及学院党委保持一致,才能保证学院的正常学习秩序。在学院团委的支持下,谢有盼出任了“支党护校革命公社”总指挥。他预感到后面还将有更大的风暴,这次运动或许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剧烈,甚至可怕。联想到父亲的身份,他心下也十分恐惧。可是江南雨那令人心疼的眼神让他坚强起来,再大的苦难,再黑的深渊,也要坚持下去。让这个心爱的姑娘和自己父亲再经历那些可怕的日子,这怎么能够忍受?

“有盼,今天是儿童节,我要你送礼物给我!”江南雨对着他床头的镜子梳理起头发来。

“呵呵,你可能是全中国最大的儿童了,一会儿我带你去城墙上看看,买个糖葫芦给你。”

“真小气,连个煎饼果子都不给买……”

江南雨撅着嘴,把梳子一把扔在了床上。

“唉呦!咱们两个想到一块去哩!我也在想吃煎饼果子呢!咱好象一个多月没吃了,中午咱们就去,成不?”谢有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眼中放光地问道。

“瞧你!一猴急老家话就出来了……先把早餐吃了,豆浆还是热的呢!快喝去……”

江南雨脸一下子红了,她想挣开他的手,却发现自己并不情愿。那两只手热乎乎的手,从自己的双手滑到双臂,又突然滑向了自己的腰肢,像铁钳一样猛地把自己收拢在他的怀抱里。她被这突然到来的拥抱吓着了,忙伸手去推,刚一抬头,谢有盼已经闪电般地吻住了她的嘴唇。谢有盼浓厚的男子气味冲入她的身体,刹那间,江南雨的力气就无影无踪了。她任由这个令自己爱慕的男人猛力吸吮着嘴唇和舌头,任凭他可爱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腰肢和她的后背。她感到从未体验过的天旋地转,身上滑过一阵强烈的电流,他的嘴唇仿佛在散发着魔力,使她心跳加速,身体发软,头晕目眩。他薄薄的秋衣下面那火烫的身体,几乎要摧毁她几近崩溃的理智了。她紧紧地抱住了他,用的力气之大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南雨,我会保护你的,从那天你送我走,我就下定了决心,用我所有的力量一生一世护着你。我们的力量已经很强大了,他们不会一下子就把我们打垮……”谢有盼紧紧抱着她,克制着身上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轻轻说道。

“有盼?你爱我么?”江南雨突然抬头问道。

谢有盼忙看她的脸,那俏丽的容颜啊,红得像城墙上的晚霞……他们走到一起已经几个月了,二人基本上是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在没人的地方拉过手,却从未有过如刚才这般热烈的拥吻。

“当然……”

不管如何肯定,当她抛出这个问题时,谢有盼竟然下意识的回避了。他的脸不自然的别开,真是见鬼!谢有盼心里骂着自己。

“我要你说……”江南雨盯着他的眼睛,焦急的目光捕捉着他的眼神。

“嗯,我爱你!”谢有盼回过头来,沉沉地说。

“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知道……”江南雨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紧紧地将脸庞贴在他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谢有盼说完那几个字之后,如释重负。他静静地抚摸着她的秀发,吻着她的头顶,嗅着她的发香。一切发生得顺理成章,一切又仿佛发生得不可逆转。他丝毫不怀疑江南雨对他的爱,他的身体,他的灵魂都感受到了她炙烈的情感。可是这份悄然萌生的爱情,在这风雨欲来的春天,能否结出最后的果实呢?

怀抱着她,可他的眼睛却看着窗外。在窗户对面,几百张大字报已经贴满了教室的侧面,红的像血,黑得像夜。几十个身着绿军装的学生从窗下跑过,像一团卷过去的风。

中午,他们来到学院西边的城墙。这是一段紫禁城的卫城墙,因为多年的战乱和风化,已经残破不堪,可这里成了附近几所院校的学生最爱来的地方,被众人称为“恋爱角”。二人来到城墙根,却怎么也寻不见那个卖煎饼果子的摊儿。大中午的,正应该是好生意的时候。谢有盼见修自行车的老大爷还在,就拉着江南雨上前问道:“大爷,那个卖煎饼果子的老大爷今天没来么?”

“哦,老刘啊?好几天没来了。”

“怎么?他的身体不好了么?”江南雨调皮地骑上一辆没修好的自行车,摆了一个《东方红》里单臂向前冲的造型。

“身体好着呢!被一群中学生抓走了,说他是敌特,要交给公安局去审查……十几个屁崽子,连推带打,说抓就把他抓了,果子摊儿也给砸了……”

“为啥说他是敌特呢?他卖煎饼果子,和这八杆子打不着啊?”谢有盼惊诧地问道。

“嗨!不就当年是给国民党当过兵么?是傅作义的部队,北平和平解放后就复原了,他不听老婆劝,不想离开北京城回老家去,这不,出事了不是?我就知道,这旧账早晚要查,我在这城根儿底下见得多了去了……”

老大爷一边修车一边回答。谢有盼听了他的话,心里一阵紧张。中学生们都动起来了,据说前几天,清华附中出现了一个“红卫兵”组织,据说是中央点头支持的,毛主席还给他们传达了口头指示。

他们背靠背坐在城墙上,俯瞰着东边的北京城,绿色刚刚浮上枝头,春风才吹走最后的寒冷。这曾是他们最向往的地方,为了来到这里,他们都曾付出过巨大的代价和辛苦。可如今坐在它的面前,他们都觉得这座城市是如此陌生。

“南雨?”

“嗯?”

“你送给我的那首诗,为什么这样写?”

“嗯?哪里?”

“……纵有沧桑真冷暖,温柔镜里梦难留。梦,你担心留不住么?”

“……有盼啊!我原来有很多梦,可是这些年来,它们都一个一个的破灭了。小时候父母都很宠我,说我长大了一定会很幸福,说他们干了半辈子革命工作,为的就是我们在新中国的幸福生活。因此我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可以说我是在希望的阳光里长大的,可是57年之后,什么都变了。恶梦一个接一个,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父母怎么样了?我的梦,已经可怜到只要求他们的平安,除此以外别无所求……当然,你现在是我又一个新的梦了……你可以留住么?”

江南雨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平线传来,忽远忽近,忽高忽低。谢有盼的后背感受着她胸腔的振荡,仿佛一字一句都打在他的心上。

“南雨,我们在学逻辑课的时候,朱老师讲的那个‘庄周梦蝶’的典故,你还记得么?”

“记得,是和公孙龙的‘白马非马’一起讲的。”

“庄子梦见了一只美丽的蝴蝶,在梦里他非常快乐,可很快就醒过来了,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是睡在凉席上的庄子。于是他问出了一个千年不破的问题:究竟是庄子梦到自己是蝴蝶,还是蝴蝶梦到自己是庄子?孰为真?孰为幻?孰为永恒?”

“真和幻都一闪即过,唯有梦是永恒……有盼,你是我的永恒么?”

江南雨转过身来,钻进他的怀抱,抚摸着他的胸膛。

“我是你梦中的那只蝴蝶,也是你现实中的爱人和革命同志,只要我们有信心,不畏艰难去争取胜利,会永远让你感到快乐的……”

谢有盼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看着暮霭渐渐涌上了北京城。他突然觉得肚子一阵冰凉,低头一看,原来是江南雨的手伸进了他的衣服。那只调皮的手摸索着向上滑去,猜测着他,暗示着他。在黄昏里,江南雨两颊绯红,不知是晚霞的映照,还是她跳动的心潮。谢有盼心旌荡漾,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手也伸进她的衣服。穿过一层层的障碍,他终于进入了,那是多么美丽的一片土地啊!她在颤动,她在起伏,可她并没有睁开双眼,甚至伸直了身体让他更加深入。谢有盼也闭上眼,用心灵在她的身体上阅读着。那柔软光滑的曲线,几乎要灼伤他颤抖的手了。江南雨在他的手中变得滚烫,她的身体在渐渐膨胀,渐渐拱起,毫无保留地撑满了他的想象……

“你是我的梦,是我注定要做的一个梦……”江南雨喃喃地说。

回到学校的时候,路灯都已亮了。一进校门,他们就被学院里乱哄哄的场景惊呆了。上千人正在广场上集会,跟着台上的人在振臂高呼。

“出什么事了?”

谢有盼一把抓住一个往过跑的学生,是法学会刚入会的。这人被揪得一愣,随即激动地说:“谢会长啊!你不知道么?中央发了指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人民日报的头条你没看么?文化大革命的号角吹响了!”

“开始了?这么快……”

广场上人潮涌动,谢有盼呆立当场。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江南雨掐得生疼,才意识到她比自己还要紧张。他只说了声别怕,又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就深吸一口气,走向被火把照耀的广场了。

这是前所未有的风暴,这是惊天动地的浪潮。全国的报纸、刊物和广播,几乎全面出击,向全国人民发出了运动的呼喊。傍晚,学生们在收听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6月1日的广播之后,立刻欢呼雀跃了。学院宣传部和学生会立刻连夜召开了“土城革命支队”誓师大会,贺卫东任大队长。“土革支队”几百人冲进了正在召开学院党支部会议的校礼堂,将学院领导和党外教师一网打尽,纷纷捆了起来押到广场,新老两任院长都被摁在前面,接受“土革支队”的严厉声讨。这就是谢有盼和江南雨看到的一幕。

贺卫东等人率领的“土革支队”闪电般四面出击,将学院办公大楼彻底攻占,学院领导和教师们都被关了起来。“土革支队”已经和北京其他的院校进行联合,据说北大和清华都派了代表来,声援他们的夺权行动。

支持学院党委的各组织因为意见相左,“支党护校革命公社”在这几天并没有作出有效反应。从6月1号到10号,北京城乱成了一锅粥。《人民日报》、新华社等机构推波助澜,使得北京各院校,从大学到初中,甚至小学,都掀起了“打倒走资派”、“向反动学术权威进攻”的运动高潮。据说法律学院折腾得还算轻的,已经有的学校出现打死打残以及教师自杀的事件。谢有盼在认真研究形势之后,赶紧和学院团委领导以及各社团负责人召开会议,商讨如何应对这排山倒海的浪潮。

“形势大家都看到了,咱们学院的所有领导和教师都已经被他们抓起来批斗,甚至押到北大那边去批斗,我们已经晚了,我们已经慢了,再不和他们针锋相对的斗争,恐怕就要出现恶性事件了……”

说话的是学院团委的张书记,贺卫东原本也想抓他,却没能冲进把守森严的团支部。才几天功夫,他已经急得一嘴燎泡。

“……可中央已经表态,支持他们夺权,而且要求他们夺得彻底,我们再出面保学院党委,依据是什么?‘土革支队’人多势众,又有外边院校的支持,我们‘支革公社’跳出来反对,会不会自取灭亡?”

政治学会的裘会长发了言。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中央的指示不啻于给了众人一记闷棍,原来只是派系论点之争,如今要转向针锋相对的全面斗争,真有些担心不自量力。谢有盼见大家都有些垂头丧气,就站起来说道:“我认为不完全是这样。《五一六通知》并没有说谁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走资派,也没有说那些人属于‘反动学术权威’,一个浅显的道理,全中国所有的党政干部和人民教师,不可能都是‘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也不可能都是‘牛鬼蛇神’。前几天的中央社论,支持运动是肯定的,但是也没有说要把所有的党政干部都划进牛鬼蛇神,上海交大的团委昨天来过电话,说他们已经联合起六个系的系会起来保校领导和教师了,效果还是不错的,据说上海市委还是支持他们的。我们学院领导和广大教师里,肯定有一小撮是‘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但是也要认真甄别一下再盖棺论定,不能一棍子全打死。我看学院里大多数同学还是比较反感‘土革支队’的夺权行动的,即使是他们内部,不少人也是盲从,意见并不坚定。”

众人又纷纷点头称是,他们每个人的宿舍里也都有派系,有“土革支队”的,也有这边的,还有相当一部分“逍遥派”,其实都是墙头儿草,哪边厉害了,就混进去举举手喊两声,动真格的时候,这些人大多就跑去教室看书了。

“我觉得谢有盼同学说得对,他们能贴大字报,咱们也能贴啊?他贴五百张,我们就用一千张给他们糊上!我们也用横扫牛鬼蛇神的名义,但是要保证自己的同志不受无辜的打击……像他们那样,把老院长摁在地上磕头,还带个高帽子,不是咱无产阶级革命者的手段,而是法西斯的手段,是必须要抵制的!他们可以搞联合,我们也可以搞,连清华附中的‘保皇派’红卫兵我们也能拉过来……”

法律系学生会主席王江是个暴脾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前天晚上“土革支队”的人冲进法律系教研室,要抓走最后的几个党外教授,法律系学生会在王江的率领下奋起反击,在楼道里和“土革支队”打成一团,双方人员都有负伤的,王江以鼻青脸肿的代价,打断了贺卫东的鼻梁,短时间内,那小子不能再振臂高呼了。

“就这么定了!以‘支党护校革命公社’的名义向全校发出呼吁:保护学院党委和教师中的好同志,反对不分青红皂白肆意抓人的反革命行为!要求用合理的方法揪出藏在学院中的‘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向一切想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为名义,实际上在进行反革命迫害罪行的反革命分子,实行坚决的反击和斗争!王江你们来刷大字报,要用光所有的纸,把北京法律学院在一夜之间彻底改头换面!”

“没问题,我们有三千多张大纸,管够用了!”王江兴奋地摩拳擦掌,脸上的青紫瞬间狰狞起来。

“老裘,要辛苦你和其他院校的‘保皇派’联系一下,争取得到他们的声援。另外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有无斗争经验可以借鉴?”

“妈的!我下午就带人去办!”

“张书记,新市委给不少学校都派了工作组,你能不能和团委北京市委通个气儿?最好给我们也派个工作组过来指导一下?”

“这个有些困难,我已经试过了,各校的工作组态度也不一样,有的支持红卫兵,有的支持校党委……看看吧?”

“最后呢,最重要的是发动广大同学支持我们,学院广播站落在‘土革支队’手里,一定要夺回来,我带队,需要三、四十个人,老六你准备一下演讲稿,我们攻下来你们就广播。”

“人再多带点吧?贺卫东他们不会甘于广播站被夺,会全力反攻的,你们攻上去后,我们的大字报也就转备好了,到时能带几百人去支援你们。”

在男生宿舍401房间,老大邬名章和老六胡根进和谢有盼坚定地站在一起,另外两人则跟了老三贺卫东。

“人越多越好。同学们!大家要记住,真正的斗争已经开始,大家要义无反顾,全力以赴,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只要我们坚持真理,坚持正确的革命方向,全校师生一定会支持我们,党中央和毛主席也一定会支持我们!毛主席万岁!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跟着谢有盼振臂高呼。江南雨恰好走进团委办公室,见自己心爱的人站在凳子上,正带领大家高声呼喊。他的眼睛血丝遍布,凶光毕露,他声嘶力竭的样子是如此可怕,竟让她不寒而栗。

夺取广播站的行动比想象中要困难得多。贺卫东并非等闲之辈,已经想到“保皇派”的人有可能来打它的主意,就派了重兵把守,二十几个人日夜守卫,有的人还有棍棒等武器。冲上去的第一批人被打了回来,整得头破血流,“哇哇”地叫着。

“他们人不少,还有家伙,堵在楼梯口,冲不上去!”

看着光荣负伤的同伴,谢有盼火从中来,这是血的斗争,是真刀真枪的斗争。

“日你妈的,老子有年头没见血了!同学们,为了保卫学院的老一辈革命家们,坚决和反动派们斗争到底,跟我上!”

谢有盼抄起一条凳子腿儿,一撸袖子,当头冲进了大楼。后面几十个人纷纷效仿,操起各种能用的武器,杀气腾腾地跟了上去。

“冲啊……”

谢有盼高喊着冲上了二楼。没想到这么一阵功夫,“土革支队”的人竟然搭起了工事。十几张桌子把楼梯挤的结结实实,“土革支队”的人躲在后面,拼命扔着板凳和砖头。一块砖头带着风砸来,谢有盼侧身一躲,后面的一个同学前胸被砸个正着,登时就仰倒了,几口气翻喘了几下,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谢有盼大怒,将手中的凳子腿儿扔了上去,那棍子翻着跟头越过一堆桌椅。只听见后面一声惨叫,估计是中了。“土革支队”的人见来者不善,哇哇地高喊着,桌椅板凳和砖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排除万难,不怕牺牲,去争取胜利!冲上去!”

谢有盼咬牙挨了几下,冲到敌人的工事前面,奋起神力,一把将下面的桌子腿儿举了起来。老大和老六见了,也冲上去帮他,几人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向上推去,奇迹出现了,十几张沉重的桌子被他们举了起来,楼梯已经露了出来。后面的同学们也冲上前来,齐心协力向上推去。“土革支队”搭起来的工事倒成了“支革公社”的武器。上面的人往下无法使力,犹豫之间,那一大堆桌椅板凳已经跃上了他们的头顶。轰隆一声巨响,“土革支队”十几个人就被压在了下面。

谢有盼一马当先,跳过障碍物直奔广播站而去。楼道里漆黑一片,迎面黑乎乎地上来两人,抡起棍子就打。谢有盼心中冷笑,老子当年玩儿菜刀打群架的时候,你们还是光屁股娃哩。他轻松地让过两根棍子,一个箭步,左手成刀状,硬邦邦砍在左边这人的咽喉上,紧接着右手成拳,从右边这人的鼻梁上横砸了过去。这都是父亲教过他的招数,一个是打七寸,一个是打横梁,都是一招制敌的狠招。果然,左边这个倒在地上拼命的咳嗽了,右边那个捂着鼻子翻了白眼,鼻血象瀑布一样从手指间冲下来。

一招得手,谢有盼夺了一根棍子,拉开架势,挥舞的上下翻飞。“土革支队”的人见来人是谢有盼,本来就有点杵,见他竟功夫了得,再抵挡就力不从心了。谢有盼带着大家杀开血路,一窝蜂般冲进了广播站。一男一女还在声嘶力竭的冲着话筒喊,见他们冲了进来,女的吓得住了嘴,男的视若无睹,仍然咬牙喊着。“支革公社”的一个强壮的队员上去,拎住那人的脖子,把他狠狠地扔了过来。

“你们这些反革命分子,竟然敢进攻我们革命组织的堡垒?这是向文化大革命的恶毒进攻!”

面对这么多棍棒,此人竟然还能骂出来。谢有盼愤怒之余,倒还真有些佩服他。等走出逆光的地方,才发现他竟是宿舍老四王齐富。

“你他妈的才是反革命……”

团委的人火了,某人一板凳把王齐富砸倒在地。女播音员发出一声尖叫,扑到了王齐富的身上。谢有盼大怒,一把抓住打人者的衣领子,恶狠狠地说:“你干什么?我们是来攻占广播站的,不是来打人的!我们是革命者,不是法西斯!带他们下去!”

“谢有盼,你他妈的少跟老子来这一套,老子不怕死,你们打死我,老子是革命烈士!你为了那个反革命的破鞋女人,公然和无产阶级为敌,充当走资派的走狗,我们‘土革支队’决不会善罢甘休的!有种你就打死我!老大,老六,你们要不立刻和他划清界限,咱们兄弟情义也就尽了,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王齐富吐着血沫大喊着,女人已经哭成了一团,帮他擦着嘴角的血。

“老四,你去告诉贺卫东,我们不会对你们迫害学院党委和教师们坐视不理,你们这样胡闹,不是文化大革命的路线,是法西斯路线!是不得人心的……”

“老四,你别说了,我不会向你下手,咱们好歹也曾是一个宿舍的战友,你去吧!放他们走。”

老大邬名章刚才负了伤,一只眼肿成了包子一般,看着老四吐血,心下不忍,竟流下泪来。

“北京法律学院的革命同学们,我们是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的坚决拥护者,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坚定捍卫者,所向披靡的革命组织‘支党护院革命公社’,现在向你们广播,我们已经夺取了反动组织‘土城革命支队’的桥头堡——学院广播站,现在让你们听听真正的革命者的声音吧……”

“毛主席教导我们: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么人只是口头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动上则另是一样,他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如果不但在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也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一个完全的革命派。他老人家还说:敌我之间和人民内部这两类矛盾的性质不同,解决的方法也不同,前者是分清敌我的问题,后者是分清是非的问题。可如今的反动组织‘土城革命支队’,不分青红皂白,也不调查研究,打着红旗反红旗,就将他们全部打倒了……”

老六和一个女同学开始交替播音,整个校园立刻被喇叭声笼罩了。“土城革命支队”立刻发现广播站的失守,调集上百人杀将过来。在大楼外边和“支党护院革命公社”打成一片。谢有盼见敌人的主力到了,便要带人打下去。这时团委张书记突然上来了,头上也挂了花。

“有盼,我们知道校长他们被关在哪里了,在食堂后面的房子里。”

“太好了……”谢有盼停住了脚步,稍微一犹豫,立刻作出决定。

“老大,你负责保卫广播站,能守就守,播完稿子实在守不住了就撤,但是撤之前要把所有的设备都带走,从后窗户运出去。我带人去救校长和书记他们,敌人现在都被吸引过来了,那边必定防守薄弱。”

“放心吧,我们在,广播站阵地就在!”邬名章拎起棍子恶狠狠地说道。

谢有盼和张书记等几人从后窗户下来,路上把王江的分队叫了过来,一起奔向食堂。不出所料,这里果然防守薄弱,才十几个人守在外边,还有几个在里面对着副校长在拳打脚踢。“支革公社”的战士们旋风一般打过去,三下五除二赶走了他们,二十多个学院领导和三十多个教师都憔悴不堪,几个年事已高的已经昏了过去,还有的被打成骨折。大家相互搀扶着来到团委,医疗室也来了人。几个学院领导看着浑身是血的学生们,眼泪像喷泉似的滑过了他们苍老的脸。一个老教授握着谢有盼的手连声说道:“不要救我们……会连累你们……不要救我们……会连累你们的……”

广播站最终失守。冲突中,邬名章的一只胳膊被打断。按照谢有盼的安排,大家拆走了所有的设备,从后窗户安全撤退,在团委组装起来继续广播。

几天之中,“支革公社”和“土革支队”互有攻守,局部战斗各有胜负,“土革支队”不知道对方把这些院领导们藏在哪里,就在教学楼门口天天声讨,他们又搞来了两个巨大的喇叭,对着团委,把音量开到最大,要求“支革公社”交人。“支革公社”的喇叭明显不是对手,谢有盼就在半夜组织了几十个人,趁着对方打盹儿冲将下去,砸烂了他们的喇叭。“土革支队”三百多人气急败坏,拆了一个花坛,把能扔的石块儿都扔进来,砸伤了十几个学生。

僵持中,新市委派来的工作组进驻了法律学院,将双方的代表召集起来宣讲政策。讲了一天,也没说明白他们到底站在哪一边。意见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既说要注意掌握政策,不要打倒一片,又说要揪出校内的走资派,毫不留情,至于怎么干,却没个确凿的说法。几天下来,两头都不讨好,两边都不服气,最后竟灰溜溜没人搭理了。

院领导和教师中有些不明白事儿的,也许是被关的有些歇斯底里了,竟然跑到窗口大骂文化大革命,大骂中央文革小组。楼下几百个“土革支队”的人听了,算是找到了辫子,拉着工作组前来质问。谢有盼等人也正愁和“土革支队”弄得太僵不好收场,北京城里开始刮起新的“血统论”论调,各院校派系正在以此为标准重新排列组合,有着“地、富、反、坏、右”出身的人开始被排挤出任何一个革命组织,甚至直接遭到批判。被保护者犯了这样的错误,“支革公社”就只能把他交出去了,而且刚好是个台阶。“支革公社”发布声明,经过认真的审查,揪出了以学院办公室主任郝秦安为首的八名“走资派”,应予开展共同批判。

交出去的一共八个人,有两个竟然是自愿的,说早晚都得掉这层皮,早掉早回家。于是,北京法律学院出现了自运动以来从未有过的场面,“土革支队”加上“支革公社”,足足一千五百多人,共同开展了对这八个“走资派”的严厉批判。经两方面协商,院领导们也出来挨批,但是不会对之动武。谢有盼和贺卫东站在高台上,一左一右赛着嗓门,台下两派力量前些天还打得头破血流,如今竟然肩并肩战斗了。

这一天,“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骨干们正在校会争吵,商量双方在组建“革命师生委员会”过程中的问题,谁说了算,谁占多数常委等等,吵了一上午仍没个头绪,火药味儿又开始出现。这时突然传来消息,校门口闯进来两千多个“红卫兵”,一色的绿军装,红袖章,见人就问成分,问支不支持造反,两句话不合就抓人打人,气焰十分嚣张。

“反了他们了!一群屁崽子,竟然敢打进咱学校来?中央指示‘运动不出门’,他们是受谁指使的?是哪个学校带的头儿?”贺卫东一把将军帽摔在桌子上,恶狠狠地说道。

“不能让他们进来,更不能让他们占了咱们的教学楼,没准儿后面还有人……我的意见是把他们挡出去。先劝,劝不住就往外推,推不动就往外打!反正工作组的同志们还在,革命也要有组织原则,不能乱来,我们保卫本院的革命成果,师出有名!”谢有盼立刻对贺卫东表示支持,紧了紧腰上的军用皮带说。

“组建革命委员会的事情,我们两边先放一放,这个时候我们要一致对外。这些初高中生红卫兵到处瞎闯,连清华大学都敢冲,我们坚决不能让他们乱来,破坏我们辛辛苦苦创建的革命成果……谢老二,咱俩儿去和他们理论一下,在座的各位回去组织人力,要做好动手的准备。”贺卫东又把帽子戴上说,同时向谢有盼伸出了右手。

“嗯,同意,你们的人从一号楼绕过去,我们的人集中在礼堂前面,一有问题就冲下去,两边都看我们的信号!”谢有盼迟疑了一下,和贺卫东重重地握了个手。

“红卫兵”压根儿就不是来谈判的,谢有盼和贺卫东只和对方理论了几句,对方就振臂高呼要夺权,要消灭一切敢于挡路的“保皇派”。贺卫东火了,照着领头的那个干瘦的小子就是一脚,无须信号,双方立刻陷入混战。

一千多名大学生面对两千多“红卫兵”,毫无惧色,一副保家卫国的气势,身体条件也占了上风。对方毕竟是几个学校凑起来的,无组织无方向,但是打起来也颇拼命。僵持了一会儿,他们被冲势很猛的大学生逼回了校门口。谢有盼冲得性起,抡着棍子追几个满校园乱窜的“红卫兵”,刚擒住一个踹倒在地,突然觉得一阵风从脑后袭来。他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人影猛地扑在了他的背上。

“啪……”

一只抡圆的铁锹重重地砸在那人的头上,飞洒的鲜血糊了谢有盼一脸。谢有盼抹开眼前滚烫的血,看见贺卫东的脸已经被打得歪去了半边,一只眼睛斜斜地耷拉在眼眶外边,粘稠而殷红的血象喷气一样从他太阳穴的伤口汩汩流出。

“卫东!我的好兄弟啊!”谢有盼大哭一声,紧紧抱住了瘫软的贺卫东。他想把他的眼睛塞回去,却发现那只眼球已经碎裂成一团红里透白的烂肉了。

“带江南雨走……带她走……你这个‘保皇派’……”

贺卫东登时气绝。

老三贺卫东,祖籍北京,汉族,出身工人阶级,生于1940年,于1966年6月20日为保卫北京法律学院文化大革命革命成果而壮烈牺牲……

贺卫东的牺牲,让“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达成了空前的思想统一。双方的运动方向都向保卫北京法律学院的革命果实靠拢,院领导和教师们开始交代材料,整日关在教学楼里,但好赖有吃有喝正常回家,对于双方来说,都算达到了目的。

工作组对“6.20”事件非常关注,事发当日就向上面打了报告,新市委和“中革”小组代表一起来到北京法律学院调查,最后作出了“双方冲突系人民内部矛盾,各有死伤,属于革命观点的冲突事件,而非单方面革命行为”的结论。结论既出,“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炸了锅,连被“土革支队”整了半月的院领导们都不干了,谢有盼更是怒火中烧。这个定性让贺卫东的死变得一文不值,连个革命烈士都不算。校园内,全院师生及教职员工两千多人黑纱披挂,召开祭奠大会,贺卫东的巨幅黑白照片高悬主席台,“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的代表都对工作组和“中革”小组的黑白颠倒进行了严厉的控诉,声明要上书党中央和国务院,给“6.20”事件定性为革命事件。老院长带着高帽子,犹在台上怒声声讨,老泪纵横。

祭奠大会没过多久,工作组撤出了北京法律学院,全院上下敲锣打鼓欢庆胜利。可没过几天,“中革”小组一个领导带了一个新的工作组进驻了北京法律学院,他们严厉批评了“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的“极右”倾向,说“反对工作组就是反党,反毛主席!”向工作组夺权无疑是反革命行为,他们说毛主席已经知道了此事,他老人家很生气,要求分清楚北京法律学院的“左、中、右”,认真划分成分,彻底清查混在革命队伍中的反革命分子。

中央文革小组的命令,不啻于雷霆一击。“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立刻出现了新的分裂,两个组织之间相互指责对方是“极右”。两个组织内部也出现了分裂,一直在倾向于大打出手的一批组织干将,在新工作组的唆使之下,向谢有盼等人发起了“再次夺权”运动。“支革公社”内忧外患,新派势力在“唯成份论”的大旗下所向披靡,迅速瓦解了组织内的团结局面。谢有盼迅速失去了几个得力助手的支持,老大和老六都被定成了“右倾”,自己的成分还在审查之中。新工作组找他谈话,态度已经十分恶劣了。

“反正课也停了,要不你回去避一避吧?”

江南雨毫无悬念地被定为“右派学生”,每天定期和两百多个同类集中反省交待。一头秀发留不住了,谢有盼正在宿舍帮她剪成短发。看着那乌黑光亮的秀发从剪刀下滑落,谢有盼哭了。

“我走了你怎么办?我怎么保护你?”

江南雨听出了他的哽咽,回过身来,轻轻地把他抱住说:“别担心我,我早就习惯了,只是保不住头发真可惜,我已经养了五年了……你也回家里去吧,看看你父母怎么样了!我父母……去年就不知道被关到哪里去了,我回去也不会有好日子的,还是在学校里吧,每天交待交待,大不了上台低头儿,总好过家里……倒是你应该回去,你父亲……我觉得他们可能会被再打倒了……”

“我也很担心……是想回去看看呢!”

“去吧亲爱的,别担心我!去保护你的父母……这阵风儿过来你再回来,回来找我。”

谢有盼掏出一张纸递给她,江南雨惊讶地打开了,一首《枉凝眉》跃然纸上。

你给我的那首《七律》让我汗颜,真的是很喜欢,当时却没能回你。琢磨了这么长时间,终于对诗词有所体会,如今才敢送给你这首《枉凝眉》曲,希望你也喜欢……

江南雨满眼爱意地看着谢有盼,再低头念那曲句:

《枉凝眉》

模糊了芳草无涯,模糊了青山如画。

南雨挂笙笛,怎吹得月上风华?

北雪坠兰堤,更愁远江上竹舥。

一缕乡愁不下,一面玉水无瑕,

一抹幽香千里,一片柔情是她。

纵梦中,能有多少青丝落,

怎盼得见绿蝶翩翩舞,瓣瓣梨花?

赠南雨吾爱!

谢有盼

江南雨反复默读了多遍,就紧紧地把谢有盼抱住了。她像母亲抚摸孩子一样摸着他的头顶,抚摸着他乌亮的头发。谢有盼心中的苦闷、悲伤,以及极度的困惑,都化作泪水倾打在她的身上。他骤然间变得如此无力,如此无助,竟连心爱女人的秀发都保不住了。那刚刚剪下的头发刺着他的脸他的眼,他含起滑到嘴边的一缕,忘情地品味着,咀嚼着,直到它们刺得自己满口鲜血,刺进自己那悲伤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