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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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市街头,沈阳医学院学生于延东站在凳子上演讲。周围人山人海,有学生也有市民。人群中打着横幅标语:“严惩南京五·二〇血案凶手”,“反对内战,要求和平”,“坚决支持南京学生的正义行动”,“要自由,要民主,更要读书”。
于延东高声演讲:“老师们,同学们,父老乡亲们,记住吧,记住1947年5月20日,我们学生的鲜血染红了南京的珠江路、国府路和鼓楼广场。这场血案震惊了中国,震惊了整个世界!是谁制造了这场血案?就是我们南京的国民政府,就是我们国民政府豢养的军警宪特!”
口号声四起:“严惩凶手,还我自由!”“反对内战,要求和平!”“人民不需要法西斯独裁统治!”
于延东继续演讲:“南京的学生为什么上街游行?仅仅是为了吃饱饭,仅仅是为了挽救中华民族的教育危机。法币急剧贬值,通货膨胀,南京学生每个月的伙食费只能买两根半油条。一个大学教授一个月的工资还买不上半袋大米!于是,5月20日南京中央大学学生和来自上海、苏州、杭州的学生代表共六千多人走上街头,游行示威。可是,国民政府的宪兵、警察、军队用皮带、鞭子、铁棍,残暴殴打学生。手无寸铁的学生反抗着、呼叫着,他们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衣服,染红了刽子手们的凶器,染红了南京的大街小巷。可是学生们没有屈服,他们相互搀扶着,高喊口号,勇敢地一直向前……”
于延东演讲的时候,警笛大作,警车呼啸而至,警察们用警棍、皮鞭冲散人群。学生们反抗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于延东被警察踹下凳子,他又爬上去继续演讲。警察又将他踹下来,沉重的警棍将于延东打倒在地。一些学生重新集合起来,排成队伍,高唱着《团结就是力量》,迎着警察走去。警察们挥舞着警棍、手铐、绳索疯狂抓捕学生。
天好正帮着厨师忙活着,道儿和福子跑进来。道儿说:“娘,街那面躺了个大哥哥,满头是血。”道儿、福子带着天好还有饭馆的几个伙计跑到大街口上,见于延东倒在路边,满头满身的血。天好上前呼喊他:“醒醒,醒醒,你这是怎么了?”于延东抬起头看了看天好,又垂下脑袋。天好朝几个伙计说:“赶快,抬俺家去。”众人抬起于延东朝天天好饭馆跑去。
于延东躺在魏德民房间的炕上,天好为他擦洗头上的伤口和身上的血迹。秦先生提个小皮箱进来说:“我这儿有急救箱,这是生理盐水,先用它擦伤口,擦干净了,然后用捵酒、酒精再擦一遍,这样就可以保证不感染。”
王老先生和冯贤礼进来。王老先生问:“这孩子是怎么了?”天好说:“谁知道呢?倒在街头了。”冯贤礼说:“这是为点什么事,满头的血?”于延东醒过来。天好问:“你这是叫谁打的?”于延东说:“没有良知的警察。”秦先生问:“警察为什么打你?”于延东说:“反对内战,要求民主,声援南京的学生。”秦先生说:“就为这么点儿事?”于延东说:“这事还小吗?关乎光明与黑暗。”冯贤礼背着手朝外走,念叨着:“吓死人了,吓死人了!”
冯贤礼跑到街口领几个警察过来,让他们抓于延东,他自己躲到一边。这种情况让福子看到了,他忙跑到天天好饭馆外喊着:“大婶,警察来了。”王老先生喊:“快,把人往我那儿抬。”警察冲进院子,天好和伙计们恰好把于延东抬出来。
为首的瞀察上前看了看于延东说:“没错,血头公鸡,就是他了,带走。”警察上来给于延东戴手铐。王老先生说:“诸位弟兄,慢点,这孩子可是我的一个亲戚。”为首的警察说:“王老先生,按说您的亲戚,兄弟可不敢抓啊!可是兄弟也是公务在身,不得不抓呀。”王老先生说:“他还是个学生嘛。”为首的警察说:“眼下的学生比孙悟空都厉害,整个沈阳城都叫他们搅乱了。对不起,王老先生,人我带走了,您实在想救他,跟我们上峰说去。”
天好对王老先生说:“要不,咱给周和光挂个电话?”王老先生说:“没用,他抓的就是这样人。光天化日,殴打抓捕学生,这叫什么政府?”转身朝自家走去。
冯贤礼不知什么时候溜回来了,嘟囔着:“该抓就得抓呀,要不城里的穷棒子也反了。”秦先生很不满地瞅了他一眼。这时王老先生背朝大家,站在自家门前说:“我也就是长了几岁,不然的话,也当八路去。”满院子的房客面面相觑,吓得悄悄退回自己屋子。
天好对秦先生说:“这事挺奇怪呀,谁把警察叫来了?”秦先生说:“让我想一想,一定会推断出来的。”秦先生思考着,走进自己的屋。
上午,周和光到林处长办公室有事,林处长说:“抓来的都审过了?”周和光说:“审过了,大部分问清楚了,是跟着起哄的。有那么几个倒是像共产党,可是到现在还没开口!”林处长起身踱步:“几个月以来,沈阳的教师、学生就没消停,先是小学老师罢课,然后中学老师闹着涨工资,这次南北遥相呼应,全市学生游行示威,声援南京的学生。这一系列的事情,绝不是偶然的,背后一定有共产党。你不是抓了几个像共产党的吗?给他们上手段,不信他们不开口。”
周和光说:“是,兄弟一定按你的意思办。林处长,还有件事,前些日子我在火车站堵了批钢材的事,你还记得吗?”林处长问:“记得,查清了吗?”“查清了,他们是想把那批修工事的钢材卖到天津的工厂,买主我都查清了。这是沈阳蒈备司令部一个参谋干的,我已经报给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
林处长说:“这不越锅台上炕吗?我们督察处正管这事呢。”周和光说:“报给你们了,可是你们没回话。”林处长说:“那是下面没和我说,办这种案子有奖赏,我还能少了你的奖金吗?”周和光问:“那怎么办呢?”林处长说:“你别管了,我有办法。”说完他又骂了一声,“妈的,一个小参谋还想发大财!”
夜晚,秦先生到冯贤礼家,冯贤礼正在桌边哼着小曲抿酒。秦先生一脸郑重:“大叔,我想请你回答一个问题。”“我一个钻地垄沟的能懂啥?”“你说,那个学生是怎么被抓走的?”冯贤礼说:“警察‘咔嚓’给他戴上铐子,就抓走了。”“不对,一定是有人先告了密。”“告不告密问我干什么?关我什么事?关你什么事?”秦先生说:“做人要正派,要有良知,要明辨是非。”“我六十来岁的老头子还用你教训吗?我看你是吃多了,出去吧,遛遛腿,消消食。”
秦先生愤怒了:“告密的那个人就是你。”冯贤礼问:“凭什么说是我?”“就凭你说的话。”“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秦先生说:“抓走那个学生的时候,你说该抓就得抓,要不然,城里的穷棒子也反了,对不对?”“是,这话我说过,说过你又能怎么的?”秦先生说:“这说明,你有告密的动机。有这个动机,你就会行动,你行动的结果就是找警察来,把学生抓走了。这就是逻辑,根据已知的条件,推断出必然的结果。”
冯贤礼问:“我问你什么叫逻辑?”“逻辑,就是思考问题的规律。”“什么龟,什么驴?我冯贤礼就是没告密!”“大叔,你告密就告密了吧,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告密?看到那个学生满头满身的鲜血,你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吗?”“我不知道,你走,赶紧走,我还想喝一会儿清静酒呢!”“只要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马上就走,可是到现在你仍然没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冯贤礼一拍桌子:“姓秦的,我看你今天是犯魔怔了!我也给你施展点威风!”他站起来围秦先生绕了一圈,咬着牙根:“你今天可是把我逼急了,逼急了我什么都能干出来,我的地没有了,房子没有了,我的命也不想要了!我的命不值钱,你那个命可是金贵呀!你那可是拿银子喝洋墨水长大的命!”
冯贤礼眼中充满血丝,边说边朝秦先生跟前逼,秦先生退着说:“有话说话,不要耍野蛮。”冯贤礼说:“我找把菜刀,叫你说!”秦先生吓得转身逃出去。这时,天好和王老先生走进来。
天好问:“大叔,你说今天是谁把警察喊来的?”冯贤礼摇头:“不知道,我跟你们一样不知道。”王老先生说:“别嘴硬了,别当我没见到,警察前脚进院,后脚你就跟进来了。怎么就那么巧?”冯贤礼说:“我在街上看警察进咱院了,就回来看一看咱院里出什么事情了,这不是应当应分的吗?”天好说:“那学生躺在俺家炕上,你进去看了吧?”冯贤礼支吾着:“我进去了吗?我看见了吗?”秦先生在门边说:“怎么没看见?你还问了一句,‘为点什么事,满头的血’?”
天好说:“没瞅两眼你就走了,还念叨着‘吓死人了,吓死人了’。”王老先生说:“这就对上茬了,你从天好家出来,就跑去找警察了,对不对?”冯贤礼回答不出来,憋得满脸通红,终于哭咧咧地辩解:“我就闹不明白,自打进这个院,我冯贤礼哪件事、哪句话,对不住大家?你们今天非要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王老先生说:“行啊,你就这么说吧,反正大伙心里都明镜似的。”天好朝冯贤礼说:“大叔,我们走了,你自个儿也琢磨琢磨。”天好、王老先生、秦先生往门外走。
冯贤礼在后面依然嘴硬:“不用琢磨,老话说抓贼抓赃,谁看见我把警察领来了?”他话音刚落,福子和道儿跑进来,福子听到他爷爷的话就说:“我看见了,我看见就是爷爷把警察从那面道口领来了。”王老先生说:“福子,你真看见了?可不能撒谎。”福子说:“我没撒谎,是爷爷撒谎。”他指着爷爷说,“你在道口把警察指引来,自个儿躲起来,我就跑院里喊人了。”秦先生说:“你为什么把警察叫来?那个学生和你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冯贤礼说:“他跟着共产党瞎折腾!”天好说:“大叔,连孩子都知道哪个黑,哪个白,你别再糊涂了。”
2
这天早上,裘春海正在加油写材料争取减刑,两个看守进到监室又给他砸上脚镣。裘春海说给他下脚镣是林处长同意的,看守告诉他上脚镲也是林处长的命令。看守还告诉他,他的案子已经判了,是死刑,执行就是这两天的事。裘春海瞪着死鱼眼望着天棚说:“完了,这一辈子完了……”
这天晚上,裘春海监室的门打开,两个看守拖着被打得满身伤痕的于延东进来。一个看守问:“老裘,没做两个好梦?”裘春海靠在墙根,闭着眼不作声。另一看守说:“兄弟怕你临死闷得慌,送来个听说话的。告诉他,临死是什么滋味?叫他赶紧回头。”裘春海仍闭着眼睛。两个看守扔下于延东出去。
于延东躺在地上,轻轻哼着《团结就是力量》。裘春海仍然闭着眼睛说:“小老弟,还有心思唱歌?”于延东说:“唱歌可以减轻疼痛。”“犯的什么案子啊?”“跟着同学们游行示威了。”裘春海微微睁开眼睛:“为什么事上街?”“抗议国民党反动派在南京屠杀学生。”裘春海嘴角一丝冷笑:“国民党反动派?你是共产党吧?”
于延东这才觉得自己说走了嘴,望着裘春海:“同学们都叫国民党反动派,我哪是共产党啊!”裘春海盯着于延东的眼睛,发现了什么,继而笑了笑:“你不会是共产党,共产党人的眼光要坚定得多。”“你见过共产党人吗?”裘春海叹了一声:“岂止是见过呀。”他将目光投向外面,轻轻地哼起来:“朔风怒吼,大雪飞扬,征马踟蹰,冷气侵人夜难眠。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壮士们!精神奋发横扫嫩江原……”
于延东说:“这是抗日联军的歌。”裘春海说:“《露营之歌》,我们李兆麟将军写的。小老弟,你让我想起了很多同志。”“你是抗日联军?”裘春海还装作沉浸在歌曲中:“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当年就是这样……小老弟,你是幸运的,我看不到了,已经倒下去的那些同志们也看不到了。”于延东问:“你要看到什么?”裘春海说:“要看到新中国!一个崭新的中国!”于延东幼稚地说:“我们游行示威也是为了新中国。”
裘春海摇摇头:“只凭一个人赢不来新中国,只凭沈阳市的学生赢不来新中国,要有组织,有了组织一切都会变得有方向、有力量、有成效!”于延东被裘春海吸引了:“我们是有组织的。”裘春海又摇摇头:“年轻人容易冲动,即使有组织也是不行的。为什么我们抗日联军身上披着树皮,嘴里吃着野菜、草根,还能和日本鬼子英勇战斗?就因为我们有共产党的领导,当年打鬼子是这个道理,今天打国民党反动派也是这个道理。”
于延东被裘春海感动了:“你认识老辛吗?他当年也是抗日联军。”裘春海眼睛一亮:“老辛?这个称呼好像有印象,他什么样啊?”于延东说:“不太好说,最明显的是他额头上有一道月牙形的疱。”裘春海说:“哦,那一定是和敌人作战留下的。老辛,当年的抗联战士,如今应该是老革命了,你一定要找到他,只有在他的领导下,你们的斗争才是真正的斗争。”于延东点点头。
裘春海说:“找他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身后有没有敌人盯梢,而后,你抬起手来,轻轻扣打门环,一定要轻。”于延东说:“他住的地方没有门环。”裘春海说:“那就轻轻地敲门,进了院子之后,要小心邻居们有没有人发现你,懂吗?”
于延东说:“老辛那儿没邻居,是个书店。”裘春海说:“哦,书店,那名字一定非常赫亮、鼓舞人心,比如,叫正义书店,叫光明书店,叫中华书店。”于延东笑了:“都不对,叫三合书店,很平常的一个名字。”裘春海说:“好,好啊,这样的名字更像老字号,更不易被敌人察觉。如果你找到老辛同志,告诉他,我没有辱没我们的党,我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尽了自己最后的一点力量。”
于延东说:“能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吗?”裘春海想了想:“还是不说吧,一个共产党员已经为共产主义事业贡献了自己的一切,难道还有必要留下自己的名字吗?”于延东点点头:“听说,他们已经判你死刑了?”裘春海微微一笑:“是的,也许就是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就是我们永别的时候了……”裘春海眼圈湿润了,于延东哭了,流下泪来说:“还是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我要把你的勇敢、坚定告诉我们的同学,鼓励他们为了新中国,更英勇地斗争!”裘春海琛磨了一阵说:“不,还是唱首歌吧!让你的同学们记住我的歌声。但是,你不要跟着唱,那样,会给你惹麻烦。”裘春海唱起《国际歌》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裘春海的歌声越来越高,在夜深人静的走廊里回荡,两个看守冲出来,一个看守喊:“你他妈疯了,半夜三更。”看守打开裘春海的监室:“你他妈给我出来,老子叫你唱个够。”裘春海从监室出来,另一个看守狠狠地朝他头上给了一警棍:“叫你他妈唱。”裘春海倒在地上,还不忘回身对于延东嘱咐一句:“小老弟,代我向新中国问好!”两个看守拳打脚踢,拖着裘舂海走。没走多远,裘春海爬起来,低声吼:“不要打了!我有重要情报,我要见林处长!”
在三合书店的书库里,魏德民召集沈阳学生联合会的几个核心成员开会,传达中共沈阳地下工作委员会关于这次游行示威的意见。书店李掌柜匆匆进来说:“于延东被捕了。”魏德民说:“那要马上转移!”李掌柜说:“有几个学校的同志已经说好今晚上要来。”魏德民只好说:“那好,和他们说完了,咱们就转移。”就在同时,裘春海向林处长报告了有关三合书店的重要情报。林处长喜出望外,立即通知周和光,出动大批军警包围三合书店,展开抓捕行动。
沿街布满军警,林处长、周和光站在三合书店门外不远的地方说着话。三合书店里不时传出枪声。林处长说:“差不多了,里面没大动静了,来,抽支烟,美国的骆驼牌。不好意思,深更半夜惊动你。”周和光说:“林处长太客气了,配合你老兄行动是我分内的事。怎么知道共产党在这儿?”“意外收获,连我都没想到,是裘春海立了头功。”“裘舂海不是押在大牢里吗?听说判了死刑。”
林处长说:“越是临死的人越想活,这小子临死抓了根稻草,他硬是从一个被抓的学生嘴里三骗五骗诓出实话来。”周和光说:“临死还搞这一套,这小子还真是人物。”林处长说:“我正琢磨着废物利用呢!”周和光赶紧插一句:“林处长,此人千万用不得。”林处长一笑:“有鸡鸣狗盗这个词吧?连装鸡装狗的人都能派上用场,何况裘春海帮了我们这么大忙。”
两人正说着,几个特务、警察扭着魏德民从三合书店里出来。林处长走上前问:“就抓了一个?”一个特务说:“另一个打死了,这个是从后门冲进去把他扑倒了才抓住的。”林处长上前仔细瞅了瞅魏德民的额角:“真有个月牙形的疤,你就是那个姓辛的?”魏德民冷笑道:“连我的姓你们都知道?”
周和光认出是魏德民,不由得愣了,恰巧被林处长看见。魏德民也看见了周和光。林处长看看魏德民,又看看周和光问:“你们认识?”周和光点点头:“这个人不姓辛,姓魏,叫魏德民,抗战的时候我们就认识。”魏德民朝林处长:“那时,他是你们国民党的地下工作人员,我是抗联的,一块打过鬼子。”林处长说:“今天可不是打鬼子了,带走!”
一大早,有读报习惯的秦先生在报上读到《共匪要犯魏德民昨夜落网》的消息,立即拿着报纸到王老先生家报信儿。王老先生觉得事情重大,必须告诉天好,就让秦先生喊天好过来。
天好和秦先生进到王老先生家客厅里,王老先生看看天好,没说话,左右踱了两步。天好觉察出发生了什么事,试探地问:“老先生,出事了?”王老先生将报纸递给天好:“看看吧。”天好接过报纸,秦先生指着报纸上的那个标题:“这一条,看这一条。”天好看一眼,脸色一下子煞白,晃荡两下,险些跌倒。
秦先生小心翼翼地问:“他真是共产党?”天好点点头。秦先生说:“看魏先生也就是平常人,怎么会是共产党呢?”天好垂着头,沉重地说:“这可咋办呢?”秦先生朝王老先生说:“老先生,您不能想点办法?”王老先生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这年月只要沾上共产党,事就难办,跑跑周和光那面吧!”
3
裘春海以卑鄙的手段骗得了重要情报,得到林处长的赏识,林处长把他叫到办公室,讲了一番训诫加鼓励的话:“不信吗?不是免除死刑,不是有期徒刑,是将功抵过,无罪释放。”裘春海眼泪一下子出来,“扑通”跪到地上:“长官,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您就是我的亲爹,谢谢呀亲爹!”林处长说:“不要哭了,我这个人就见不得眼泪,起来吧!”裘春海擦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
林处长问:“想没想自由了以后干点什么?”裘春海说:“没有,还没空想呢,昨天这个时候我还在死牢里,今天就逢凶化吉,死里逃生,到现在我还觉着像是一场大梦,是不是过一会儿还能把我扔牢里去?长官,不会这样吧?”林处长说:“你没空想,我倒替你想了,你不是早就和魏德民熟悉吗?”“扒了皮我能认识他骨头。”林处长说:“认识骨头有什么用,你认识字吗?”“读过几年书,写写箅算,拿得起来,放得下去,肯定不给长官丢脸。”
林处长说:“倒不用你写写算算。”他拿过一沓文稿,扔到裘春海面前,“先把这些东西看一看吧。”裘春海低头看文稿,轻声念:“沈阳学生联合会会员章程。”他望着林处长问,“啥意思,长官?”林处长说:“仔细地看看,看完了,剃个头,洗个澡,收拾出个人样来,我有话和你说。”
魏德民拖着脚镣在监室里走来走去,不知对来看他的周和光说什么才好。他的脚镣碰着水泥地,“哗啦哗啦”响。周和光说:“别走了,听这动静,看守可进来叫喊了。”“戴这玩意儿是够别扭的。”“魏兄,你不该骗我,说去营口进什么虾爬子。”“说了实话你能让我离开饭馆吗?”“你还不该骗我,说是从共产党那儿逃出来的。”“说我还是共产党,当时你就抓我了。”
周和光说:“叫我抓,也比叫姓林的抓强。此人心狠手辣,落到他手里,有你的罪遭。所以,我劝你,该说的还是早说了吧!”魏德民说:“和光老弟,你的心我明白,可是进了共产党这个门,就不能害怕遭罪,甚至掉脑袋。不过有件事,你还真得帮我一下。”
“你死都不怕,还要我帮什么?”魏德民说:“我在天天好饭馆呆过的事,就不要透出去了。不要连累天好,她也不是共产党。”
周和光说:“这句话你倒没骗我,她不是共产党,只是个心肠太软的女人。不然,也不能留你在那个饭馆。”魏德民说:“那,我就感谢你了。”
裘春海出现在监室门外,看见里面的魏德民和周和光,得意地咳嗽两声,推开监室的门走进来。他一身国民党军装,满面春风,先和周和光打招呼:“这不是连襟兄弟吗?听说昨晚你也参加行动了?咱们这可真是亲上加亲哪!”
周和光问:“你这是怎么回事?”裘春海说:“没看这身行头吗?我作个自我介绍吧!国民革命军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督察处侦审员,军衔嘛待定,林处长说了,至少是少校,这就是刚刚的事。”周和光问:“来这儿干什么?”裘春海指着魏德民说:“哪儿有这位,自然哪儿就有我。”又朝魏德民,“我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你走到哪儿,我也要跟到哪儿呀!我看这一辈子咱俩是分不开了。”周和光喝斥道:“出去,给我出去!我正审问他呢。”裘春海说:“是吗?这回您可以歇着了,他的案子林处长交给我了。走吧,姓魏的,没看侍候你的人已经来了吗?”监室门口果然已经站了两个看守。周和光问门外的看守:“把犯人往哪儿带?”一个看守说:“报告周副局长,刑讯室。”裘春海走近魏德民说:“放心,也就是聊会儿天,叙叙旧。”
魏德民看看周和光:“国民党真有眼力,这种人都能用。”裘春海说:“我怎么了?我也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有福之人。和你透个底,知道你是怎么进这个蜜罐里来的吗?全靠我,就是我把你从一个学生的嘴里刨出来的!不容易,很费了我一番工夫,那才叫真功夫呢!”说着,裘春海得意地笑了,“人这一辈子很难有几次这么可劲儿施展本领的机会。”魏德民不理他,拖着脚镣向监室的门走去。裘春海朝周和光说:“哟嗬,人家道熟着呢!连襟兄弟你忙。”裘春海带着看守押魏德民走了。周和光想了想,急步走出去。
在刑讯室里,裘春海指着魏德民身边的几个打手说:“姓魏的,这几位的块头看见了吧,你我捆在一起也不是人家的个儿。是明白人,早些开口,免得劳累这几位弟兄,自己还吃苦头。我就问你两句话,你回答了,咱们是你好,我好,弟兄们好。”魏德民说:“我先跟你打听个人可以吗?”裘春海说:“少来这一套,别拉近乎。进这个蜜罐里来了,你找谁也没用。”魏德民笑了笑:“这个人你会感兴趣的。”“行,你说说看。”魏德民说:“这个人也是山东人,闯关东过来,还当了东北军。后来,他混了个排长,又跟着他的营长参加义勇军,打日本鬼子,营长看他有出息还招他做了女婿。你说这人是多有福啊!可是后来这个人就不干人事了……”裘春海恼怒了:“臊派谁呢?闭嘴!我问你,你的上级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里?你的下级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里?别的少扯!”一个打手说:“这点事急什么?有的是工夫,人家说得挺有意思,听听。”
魏德民说:“裘春海,办什么事都得顺个民心,这几位喜欢听,我就只好接着说了。”朝几位打手:“你们猜这个女婿哪儿去了?跑到日本人那儿,出卖自己的老丈人去了。老丈人被日本人杀了,这个人扔下媳妇,当了日本人的特务,专门欺压中国人。国民党人他抓,他杀;共产党人他抓,他杀;连老百姓他也又抓又杀。”打手说:“王八犊子,他肯定不是人揍的,后来呢?”
魏德民指一指裘春海说:“后来,你们就得问这位长官了。”打手催促裘春海:“长官,接着说。”裘春海脸涨得紫茄子一样,目露凶光:“好,我接着说,但是我得想一想。”说着他转到魏德民身后,操起一根木棒子,抡起来就要朝魏德民砸。打手说:“这是干什么?人家又没说你。”
裘春海吼着:“他妈的,他说的就是我!”抡起棒子还是要砸。魏德民转过身朝着裘春海:“急什么?你先把这个人说圆满了再砸。”裘春海说:“行,我说。后来,我就入了国军,我就抓了你这个共产党。”魏德民说:“还少一节呢。光复了,你要跟日本人跑,人家不带你,你能把那个日本特务科长上了大刑活活整死,还装成抗日英雄!”打手对裘春海说:“行啊长官,你比狼都狼!比狐狸都狐狸!人里头是找不出来呀!”
魏德民说:“国民政府判了他死刑,昨天还押在牢里呢!”打手瞅着裘春海说:“哦,要不看着有点面熟。昨天的死囚,今天的长官,佩服,兄弟实在是佩服。”打手夺下裘春海手里的棒子:“你他妈不穿这身皮,爷爷现在就削死你!”裘舂海说:“不会吧,你我无冤无仇啊?”打手说:“王八犊子,俺爹俺叔全死在日本人手里!”裘春海躲开那个打手,向边上闪了两步。
魏德民说:“裘春海,你不光不配当中国人,你连人都不是,叫我回答你的问题,你不觉得好笑吗?”刑讯室里一时无人言语。魏德民朝打手们说:“我既然进来了,你们该怎么动手就动手吧!”打手说:“还是让这位长官动手吧!我们也跟他学一学怎么打中国人!”裘春海说:“完全可以,烧桶开水去。”打手问:“怎么用?”裘春海咬着牙根说:“今天,我就给你们表演一个开水槌人皮!”打手说:“奶奶的,你歇着吧,给自己积点阴德,攒点阳寿吧!”打手来到魏德民身边:“这位兄弟,按说你比他有人样。可是犯到这一步,弟兄们又是干这个的,不叫你吃点苦头,我们也没地方领饷钱,实在对不起了。”说完打手们将魏德民吊起来。裘春海抓起一根皮鞭,抡了抡胳膊:“今天,我可得好好练一练了。”打手们夺下他的鞭子:“长官,怎么问归你,怎么打归兄弟们。”裘春海说:“不用问,先给我打!”打手说:“还是先问一句。”裘春海冲着魏德民,脱口而出:“说,说!为啥揭我的老底?”打手们“扑哧”笑了。
周和光在监狱里看到裘春海被重用了,急忙找到林处长,详细讲述了裘春海的为人。林处长摆着手:“行了,不要再缠着裘春海不放。还是那句话,只要对党国有用的人,就得用,不计前嫌!”周和光说:“我不是因为和裘春海的个人恩怨,他是日本特务,是汉奸。”林处长说:“可是,这一次他帮我们抓住了魏德民!再说,你自己就那么干净吗?”周和光说:“我怎么了?我和裘春海不可同日而语,我对党国的事情不敢说忠心耿耿,也是一向认真负责。”
林处长说:“你最近侦查过魏德民吧?你不仅没有抓他,听说还请他到家里吃饭了,对吧?”周和光说:“对,那是因为情报说他和共产党已经分道扬镳了。”林处长说:“可是,这事你的部下已经捅到上面去了,上面让我查你。”周和光说:“查吧,查到什么时候我周和光都是清清白白的。”
林处长说:“这话我相信,你我是同一期的军统学员,从抗战到现在,风风雨雨,你是啥样的人,你对党国的忠诚,兄弟一清二楚。所以说,事情到我这儿就为止了,但是,你这个副局长不能扶正了。”“就因为这件事?”林处长说:“这事你还嫌小吗?上头说你这是亲共、通共!当然,到了兄弟我这里,只能往小处说,说你只是工作失察。但局长扶正的事,只能留待日后了。还有,听说上头还要在你亲共、通共上使劲儿呢!小心点吧。来,抽支烟,美国骆驼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