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松泽惠子

这更是大出许从良的意料,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小林觉已拿出一张嘉奖令念了起来:“鉴于哈尔滨警察厅北郊警察署署长许从良打击反满抗日分子,成绩斐然,特予表彰,即日起晋升为六等警官,授三等警正警衔!”

几个小时后,许从良开着摩托车奔向车站街。

摩托车驶过富丽堂皇的圣尼古拉大教堂,遥遥相望的便是典雅的哈尔滨火车站,而道路两侧则是更加富有欧洲特色的建筑群。只是许从良的心里却无半点喜悦,因为这片风水宝地上各个建筑物挂着的都是日本的膏药旗,让他怎么瞅怎么别扭。

到了日本关东军宪兵队驻哈尔滨本部的大门,果然如吉村秀藏所说,这辆摩托车比警察厅的证件还要管用,守卫看到是宪兵队的摩托车,脸色也不那么严厉了,查看一番许从良的证件后挥手放行。

许从良没有先去找吉村秀藏,反正时间还早,先把这辆摩托车喂饱了再说。他骑着摩托车来到宪兵队后勤楼,正准备加油,突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军官从楼里走了出来。

许从良心里咯噔一下,虽然没和这人打过交道,但照片还是见过的,这正是日本宪兵队队长岛本正一!

岛本正一也瞅见了许从良,见这人身着警察厅制服,却开着宪兵队的摩托车,心中狐疑,走过来斥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开着宪兵队的车?”

许从良见躲不过去,迎上前敬了个礼,说道:“我是警察厅许从良,奉吉村副队长的命令调查案件,摩托车是吉村副队长调给我办案用的。”

许从良想得挺美,寻思报上吉村的名号就好,他哪里知道这正捅到了马蜂窝!

岛本正一听到吉村秀藏的名字,脸色倏忽间变得铁青,许从良也瞧出不对,正心中叫苦之际,脸上已实实地挨了一个大巴掌!

这一巴掌来得既突然又猛烈,直打得许从良脑袋嗡嗡作响,疼劲还没上来,早有两行鲜血从鼻孔里蹿出来。紧跟着,第二个巴掌又扇了过来,“啪”的一声脆响之后,岛本正一的咒骂声也响彻空中:“竟敢冒充吉村副队长的名义,你活得不耐烦了!来人,把他给我押起来!”

话音刚落,几个荷枪实弹的宪兵便闻声跑了过来,许从良忍着头晕目眩刚站稳,话还没说上一句,肚子上又挨了重重的两枪托,这下他再也坚持不住,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看着手下像拖条死狗一样把许从良拖走,岛本正一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他当然知道许从良所说的是实情,但他一直想找机会整治吉村秀藏,岂能放过这个机会?

理由找不到,找得到借口也是好的!

岛本正一心满意足地自言自语着,快步向办公楼走去。一进办公室,他就把副官叫过来:“一会儿吉村副队长来了,让他到我这儿来一趟。”

许从良又挨揍了。被两个宪兵拖到关押室门口,许从良的大脑刚刚清醒一些,便又被几枪托砸得天旋地转。看着许从良被打得头破血流,两个日本宪兵仍觉得不过瘾,啐上几口臭烘烘的黏痰以后,才飞起两脚把许从良踹进了关押室。

扑通一声,许从良的身体狠狠地砸落在地上,直砸得他五脏六腑如翻江倒海一般难受,趴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喘息了好几分钟,许从良才支起胳膊缓缓爬了起来。

关押室的角落里铺着一床草垫子,星星点点地沾满了血迹,看来已经躺过无数人了。许从良慢慢爬到上面,随着身子暖和一些,大脑也开始清凉起来。他一边抹着鼻血,一边琢磨着:毫无疑问,自己成了岛本正一的出气筒,替吉村秀藏背了黑锅。他知道,没多久自己就会被放出去,很有可能还是吉村秀藏亲自来放人,可到时候自己该怎么做呢?

大发牢骚?许从良苦笑着摇摇头。虽说吉村秀藏看起来不像别的日本人那样霸道,可归根结底还是小鬼子,能指望吉村替他说什么话、报什么仇吗?

横眉冷对?许从良更是为冒出的这个念头而感到羞辱,虽说自己是个警察,可在日本人眼里无非就是条狗,有什么资本去横眉冷对呢?即便是一时出了气,但以后呢?除非自己不做警察了,否则又多了一个整治自己的人。

许从良越想越气,也越想越委屈,浑身的疼痛也一波又一波地袭来。而在这撕心裂肺的疼痛之中,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场景。那是马半仙拔枪自尽前的豪迈一笑。

许从良一直都弄不明白,一个人在临死前怎么会有那么灿烂的笑容?现在他明白了——马半仙是堂堂正正的死,而不是像他这样窝窝囊囊被打!一个人如果能挺直着腰杆面对小日本,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时间,许从良觉得满身的伤痛全都化成了一腔豪气,几乎就要冲到牢房门口晃着铁栅栏破口大骂一场,可腿刚拔起来又收了回来,心里叹息道:“老子过了嘴瘾也是白挨打,犯不上!留着力气琢磨怎么报复小鬼子才是正事!”想罢,他一屁股坐在草垫子上,绞尽脑汁地琢磨起来。

许从良想不到的事情很多,吉村秀藏也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大早就挨了训斥。

“身为大日本帝国的堂堂宪兵队副队长,竟然让支那人协助侦破,这事情要是传出去,我们大日本帝国军人的尊严何在?”

看着暴跳如雷的岛本正一,吉村秀藏压抑着心头的怒火,辩解道:“这个许从良还是有些本事的,前些天的苏俄使馆事件就是他解决的。”

岛本正一重重地哼了一声:“瞎猫都有碰到死耗子的时候,稍微有些脑筋的人都能办明白那件事情。这次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不予深究,一会儿你去把他领回去就是了。”

看着吉村秀藏欲言又止的样子,岛本正一知道他心里不服,阴笑两声将口气放缓和了一些说道:“北郊贩卖私酒的那几个中国人我已经放了,不过在你申请释放以前,有三个人在四小队的模拟演习里死了。”

吉村秀藏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看着岛本正一,失口道:“有那么多反满抗日分子在牢里,为什么要用老百姓?”

岛本的表情也和吉村一样,而且几乎笑出了声:“我还打算从那些反满抗日分子嘴里挖出点东西来,这些老百姓有什么用?他们只配给帝国的战士做活靶子!”

“可是,可是他们只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顶多犯点经济罪而已!”吉村秀藏脸涨得通红,可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岛本不耐烦地打断了。

“吉村君,你不要忘了这里是满洲,不是东京;你也不是东京警察厅的探长,而是宪兵队的副队长!这里没有平民和罪犯,只有战争和敌人,你对这些老百姓仁慈,他们日后就会扑到你面前咬断你的喉咙!”

吉村秀藏无语了,退出岛本正一的办公室,他深深地吐了口闷气。他知道岛本是在借题发挥,教训许从良的目的只是给自己一个颜色看看。他确实也无可奈何,虽说自己是宪兵队副队长,但一个“副”字却成了天壤之别的代号。但眼下暂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先把许从良放出去才是紧要的,毕竟还有案子等着这个中国警察去破呢。

吉村秀藏走进关押室的时候吃了一惊,他原以为许从良会歇斯底里地晃着铁栅栏大喊大叫,或者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却没料到这个中国警察一动不动地躺在草甸子上,似乎晕了过去!再一细看,只见许从良的脸颊高高地肿起了一个大包,鼻孔和嘴角上沾满了血迹。

他急忙抢上几步,摇晃着许从良:“许警官,醒醒!你没事吧?”

连叫几声以后,许从良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了眼吉村秀藏后喃喃地说:“北郊清滨路16号……有、有共产党分子,被我、被我击毙了……”刚说了这一句,许从良脑袋一歪,再无半点声响!

吉村秀藏又惊又喜,连连摇晃着许从良,可只见许从良的脑袋左摇右晃,却再也没睁开眼睛。吉村见状不妙,急忙叫来两个宪兵,急切地命令道:“赶快送到满铁中心医院!”

几个人七手八脚忙碌的时候,却都没注意到许从良的嘴角撇了一下,这小子自从冒出那一句话以后就紧绷住嘴唇,但心里却一直暗骂着:“老子不能白被你们打了,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你却不知道这个线索是怎么来的,一定急得抓耳挠腮。等老子享受够了贵宾医疗服务,再睁开眼睛告诉你!”

一路上,许从良舒服得很,上车、下车、上楼、进病房都由日本宪兵抬着,只是耳边却不清静,吉村秀藏的催促声不绝于耳。等进了病房,吉村的声音小了许多,但其他人的声音却多了起来,而且吉村还换成了日语对话,搞得许从良心里郁闷至极,只觉得自己进了山林,听到的都是鸟语。

正郁闷间,突然一双温暖的手将他的手腕抬起,紧接着,柔软的指头开始依次勾动起他的五个手指。直觉告诉许从良,这是一双女人的纤纤玉手,只是他不明白这女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正琢磨间,许从良又闻到了消毒水和酒精的味道,这个他倒明白——一定是护士给他处理伤口来了。一想到伤口要被酒精涂擦,许从良忙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疼痛。

注意力一集中,周围的那些鸟语也就听得不那么烦心,许从良紧闭牙关,忍住了伤口的疼痛以后,竟感觉周围的声音都弱了下去,似乎病房里没有别人了。他正打算睁开眼睛四下瞅瞅,一个忍着笑的声音突然在他身侧响起:“宪兵队的人都走了,你不用装了,睁开眼睛吧。”

既然被人看破,许从良也就不装了,刷地睁开了眼睛,眼前顿时一亮。不光是因为闭了半天眼睛、猛然见到阳光的缘故,还因为在他面前站着一个亭亭玉立俏美的女医生。而且这个大夫他还认识,正是松泽园治的女儿松泽惠子!

不过许从良装着糊涂,皱着眉头问:“大夫,你们检查完了,不给我用点药啊?我现在浑身都散架子了。”

松泽惠子微微一笑:“哪能不给你用药呢?护士一会儿就给你输液,吉村副队长的朋友我们怎么敢怠慢?”

许从良一愣:“吉村副队长的朋友?谁说的?”

松泽惠子笑道:“他自己说的呀,他说你是警察厅的著名侦探,是他的好朋友,办案时受了伤,叮嘱我们一定要全力治疗。”许从良这才明白,刚才吉村用日语和医生叽里呱啦半天说的是什么内容。他哼了一声,心道:吉村倒也知道他们宪兵队做的这些损事说出来不好听。

不过他心里骂着,却也不敢对松泽惠子表现出来,嘿嘿笑道:“吉村倒也够意思。”

松泽惠子闻听,忽地一笑:“可你对你的朋友却不够意思,刚才我给你做了神经反射检查,你的反应证明你根本就没昏迷。”

许从良眨巴眨巴眼睛,心道:这次是真撞到枪口上了。不过看松泽惠子脸上倒没有恶意,他眼珠一转,嘻哈笑道:“那你怎么没挑破?”

松泽惠子嫣然一笑:“许署长你忘了?前些天你还帮我抓过小偷呢,虽说事情不大,可我总得找机会报答一下呵。”

许从良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借机又多打量了松泽惠子几眼,连连点头:“哦,对,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你穿上白大褂更漂亮了,刚才我还没认出来。其实我刚才就是故意装昏迷的,你知道为啥?”松泽惠子摇摇头,好奇地看着许从良。

“我早就听说满铁中心医院外科有个漂亮的女大夫,我寻思要是装昏迷,病情不就重点儿吗?住院时间多了,看到漂亮女大夫的机会不就多了吗?”

虽然知道许从良这话是油嘴滑舌,可松泽惠子平日里根本就没听过这样的话语,乍一听到反而觉得新鲜得很,脸一红,竟不知道怎么说了。正巧此时护士走了进来,松泽惠子才自在了一些,向许从良交代了几句伤情以后,快步走了出去。

输液以后,许从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迷迷糊糊正要睡着,突然被急促的脚步声吵醒了。抬眼一看,酸猴子和刘闯大步流星地走进了病房,身后还跟着彩霞和满身烟油子味的大烟袋锅子。

“吉村那小子是啥反应?”许从良问酸猴子。他明白,自己受伤这事儿酸猴子一时半会儿也没地方知道,只能是吉村去了何大牙那里,酸猴子才听到信儿。

“大哥,是他妈的谁把你打成这样啊?”酸猴子顾不得回答,瞅着许从良红肿的脸,狠狠地跺着脚。但看到许从良急迫的眼神,他马上回道:“吉村去了以后没几分钟就傻了,一个劲儿问我,你是怎么发现线索的。”

“你怎么说的?”

“我还能怎么说,啥也不知道呗,急死这个小鬼子!”

许从良开心了,揉着肿胀的脸颊,嘿嘿笑了起来。酸猴子说得不错,站在何大牙的尸体前,吉村秀藏对许从良佩服之至,又充满了焦急和疑惑。

将许从良送到医院以后,他就急忙带队来到了清滨路16号。然后惊喜接踵而至——中弹身亡的男人尸体、隐藏在花园里的地下室、地下室里游击队员的尸首、共产党文件、照相器材、几次刺杀日本军官的行动路线图,这些无疑都证明这个叫何达亚的死者就是共产党。

但吉村秀藏并没有草率地下结论,他吩咐手下把何大牙的手枪拿回去检验,然后站在花园里思忖着:许从良确实很不简单,短短两天的时间就查出了这么一个重要的间谍。但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线索的呢?

虽然他很想立刻就回到医院,找许从良问个究竟,但还有一件事情更加急迫,那就是立刻向松泽园治去汇报。他可不想把这份大礼献给岛本正一。

吉村秀藏径直去了关东军哈尔滨情报部,一上楼,正遇见警察厅长金荣桂和白受天从松泽园治的办公室出来。与平日不同,今天这两人的脸上除了恭敬以外,还多了几分自得之色,吉村猜想,这两人很可能得到了什么情报,刚向松泽园治邀功出来。

果不出他所料,吉村走进办公室以后,松泽园治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带到了书案前,指着上面放着的几页材料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一件要紧的事要你去做。”

吉村“啪”地一个立正,正色道:“请松泽机关长示下!”他没有叫老师,是因为他清楚,能偷偷动用宪兵队,这件事情一定非同小可。

松泽指着那份材料,说道:“警察厅金荣桂刚刚抓获一名共产党要犯,现在正在审讯当中。据金荣桂报告,这名共产党要犯在哈尔滨城南一带活动频繁,他怀疑共产党会在那一带有什么举动。”

“你的意思是,把这个共产党要犯交给我,撬出他嘴里的东西?”

松泽微微一笑:“杀鸡焉用宰牛刀?金荣桂他们做梦都想有个立功受奖的机会,一定会拿出吃奶的劲儿来审问的。况且,这事情我不打算让岛本正一知道,至少是具体行动以前,你要是把这个要犯带回去审讯,岛本一定会察觉。你的任务是暗中抽调一组值得信赖的手下,即日起对城南进行详细调查,等金荣桂那里有了突破,你就按照获得的线索秘密部署,到时候将共产党分子一网打尽!警察厅这帮人干点小差事还行,关键的事情还得我们亲自上阵。”

吉村心念一动,说道:“老师,我正有一件事情要向您汇报——前些天帝国军官被害的几个案子有突破了,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也是共产党干的!”

松泽园治顿时来了兴趣,示意吉村详细讲下去。吉村边叙述边暗地里打量松泽的表情,只见他忽而沉思,忽而喜悦,忽而又露出诡秘的神色。讲完之后,吉村思忖着问道:“老师,我有一种预感,这几起案子和共产党将要进行的破坏活动会不会有关联呢?”

“说说你的看法。”

“前几起暗杀帝国军官的事件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案发地都在哈尔滨城北,那几起案件是不是共产党的声东击西之计,把我们的精力都吸引到城北区域,他们反而在城南大肆进行破坏计划呢?”

松泽园治眯起眼睛思忖起来,但眼中的凶光已是暴露无遗。突然,他睁开眼睛问道:“许从良被岛本正一打得重吗?”

“我把他送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了。”吉村答道,却没弄明白老师为什么忽然问这个问题。

松泽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然后拿起电话:“让小林觉来我这里。”

少顷,小林觉急匆匆地赶过来,接到了一个令他诧异的工作——向警察厅以及许从良颁发嘉奖令,而且嘉奖地点就设在许从良的病房。这个结果让吉村很高兴,对许从良的歉疚之心也减弱了一些,但同时也觉得很意外,因为松泽园治对中国人一向瞧不上眼。

小林觉走后,吉村秀藏问道:“老师,许从良受到排挤才到了北郊警察署,要是嘉奖过重,我怕更引起别人的嫉恨。”

“哦?”松泽园治瞅了瞅吉村,“看起来你对这个许从良还颇有好感?”

“好感倒谈不上,我只是觉得这个人很有侦破才能,对我们来说是个有用之才。”吉村谨慎地答道。

松泽园治拍了拍吉村的肩膀:“吉村,你还没完全弄懂中国人。中国人不可谓不聪明,不过,一个中国人是条龙,但聚在一起就成了虫。你现在看许从良有能力,那是因为他不努力办案就没有升迁的机会,一个人被逼到绝路上才会迸发出潜力。现在最紧要的就是从那个共产党身上找到突破口,我给许从良颁发嘉奖令就是让金荣桂和他手下的那些狗嫉妒、嫉恨,这样,他们就会把吃奶的劲头都用在那个共党要犯身上!”

两个日本人在办公室里紧锣密鼓地筹划着,许从良的病房里却是另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一看刘闯把大烟袋锅子带来,许从良就知道自己要遭罪了。他倒不是害怕大烟袋锅子的针灸,而是受不了那一身呛人的烟油味。

不过现在也由不得他了,几句寒暄过后,大烟袋锅子就从黑漆漆的褡裢兜里掏出针,给许从良扎了起来。这还没算完,扎完之后,他又掏出几贴膏药,烤热了以后贴到了许从良的前胸和后背上。刘闯心满意足地连连点头,可许从良却是一脸愁容,那几贴膏药上根本就没什么药味,彻头彻尾散发着浓烈的烟油子味,不知道以后洗几次澡才能把这味道消除。

大烟袋锅子刚忙完,病房的门就开了,一看来人,许从良吃惊得张大了嘴,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会来看他!

“怎么?许科长受伤以后就不喜欢吃金盛园的酒菜了?”瞅着许从良愣愣的样子,林丹笑道。然后她吩咐伙计把一个大菜匣放到桌子上,又说:“你刚受了伤,酒是不能给你喝了,不过却有新炖的鸡汤。”

许从良心中一喜,也忘了身上的疼痛,连连称谢。林丹见周围没有外人,笑道:“许科长你这就见外了,你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而且为了这事儿还受了伤,我哪有不看望你的道理?要不是我当家的事儿忙,他也来了。”

酸猴子听到这里,嘿嘿地嘀咕道:“你家当家的要是来了,我大哥的嘴就咧不了这么大了。”他声音虽在嗓子眼里含糊着,但许从良瞅他口型也猜出了几分,正狠狠瞪向酸猴子,嗔怪的声音已从门口传来。

“这里是特护病房,患者更需要静养,各位看完了最好还是快点离开。”顺着声音看去,松泽惠子正皱着眉头立在门口。

刘闯这几个人平日里大大咧咧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些约束,正待反驳,林丹已盈盈笑道:“这位医生说得是,现在许科长需要安静休息,咱们还是先走吧。等他伤养好了,到我们金盛园摆酒接风。”

见林丹这样说了,刘闯也只好悻悻地闭上了嘴,不过彩霞却怯怯地走到许从良身旁,小声说:“许署长……”

许从良笑着一摆手,“该改口叫许大哥了吧?”

彩霞脸一红,但随即又泛上愁容,说:“许大哥,刚才大杂院的几个人被放回来了,可是少了三个人,我想拜托你问问是怎么回事?”

这个消息大出许从良的意料,他一拍胸脯,震得脑袋直迷糊,但嘴上打着包票:“放心,这事就交到我身上,不出三天就让他们也回去!”

众人离开了以后,许从良纳闷地琢磨起来:“既然放了人,吉村肯定是帮忙了,可为什么这忙帮得拖泥带水呢?”

他正寻思着,松泽惠子走过来没好气地说:“我看你纯粹是在装受伤。”

许从良一愣,诧异道:“这话怎么说的?拜托,你看我这身上的伤都是画上去的?”

松泽惠子哼了一声:“那你还有精力抽烟?”

“抽烟?”许从良看着松泽惠子扬着葱白小手一个劲扇风的姿势,明白过来,哈哈笑道,“我可没抽烟,这是我那位朋友给我贴的膏药的味。”

说着,他一掀被子,把大腿和肚子露了出来,指着上面贴的膏药说:“这些东西可比你们西医的那些破药强得多,不出三天我就能活蹦乱跳地喝酒去!”

松泽惠子失笑道:“你就别在这里逞强了,你们中医怎么比得上西医,要不是刚才给你打针,你的伤能好得这么快吗?”

许从良岂会被一个小女子说服,不屑地瞥了一眼,抬起被打得肿胀的胳膊,上下左右灵巧地活动了好几下,炫耀道:“怎么样,虽然还肿,但你们西医能让这胳膊这么快就动弹?”

松泽惠子惊讶道:“还别说,你这胳膊真的好了很多呢。”

“那当然!”许从良指着胳膊肘上的几个针眼,对松泽惠子说,“瞧见没有,这是我们中医的针灸,几根针下去,咱这胳膊就完好如初了。”

松泽惠子好奇地走上前,看得又惊又喜,正待开口,忽然从走廊传来了军靴踏过的声音,而且声音距离病房越来越近。许从良一愣,心道:这又是谁来了?正思量间,吉村秀藏推开病室门走了进来。

许从良一喜,刚要向他询问大杂院的事情,却瞥见随他鱼贯而入的竟然还有四个人。而这四个人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小林觉、金荣桂、白受天、蔡圣孟。

而且这四个人如同模子刻出来一样,全都一副表情,特别是金荣桂,脸上的皱纹被笑容堆挤得更加明显。他疾步走到病床前,握着许从良的手,亲切地说:“许署长,恭喜你击毙共党要犯,为我们警察厅扬威立功!而且,不光是警察厅,连机关本部松泽将军都对你的壮举大加赞赏。”说到这儿,他向后撤了一步,将小林觉让到前面,献媚道:“小林觉主任百忙之中也亲自来看望你,而且还带来了松泽将军的嘉奖令。”

这更是大出许从良的意料,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小林觉已拿出一张嘉奖令念了起来:“鉴于哈尔滨警察厅北郊警察署署长许从良打击反满抗日分子,成绩斐然,特予表彰,即日起晋升为六等警官,授三等警正警衔!”

三等警正警衔,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许从良心里颤动了一下,这可是类比军队里少校的警衔。自己爬了好几年也没爬到少校,没想到栽赃嫁祸何大牙的这件事情反倒让他荣升上去了。可是这一切又来得太突然了,倒弄得他一时间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不过,几秒钟之后许从良就恢复了平静,他一边冲小林觉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瞄着其余几个人。只见吉村秀藏的脸上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而在白受天和蔡圣孟的脸上则隐隐现着一丝嫉恨。

看到这些,许从良心中琢磨:这起案件是吉村交代给我的,按理来说这功劳应该归到宪兵队的头上,怎么落到了松泽的手里?而且这案件是吉村接手的,按小日本的一贯作风,独揽大功是自然的,怎么心那么好,倒给我晋级?还有,警察厅的这几头蒜都来了,可叶勇怎么没来?

他寻思之时,嘴上的奉承话也说了一大堆,随着“表彰”仪式告一段落,小林觉一行离开病房,吉村秀藏则留了下来。

许从良心知肚明,知道他留下的目的是什么,不过没等他开口便抢先问道:“吉村队长,我听说大杂院有三个人还没被放回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吉村秀藏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飞快地说:“有点小变故,前几天垦荒团有一些拓荒任务,临时把那三个人抽调走了,可能要过一阵子才能回来。”

许从良心里激灵一下,隐隐觉得不对劲,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袭遍全身。他眼珠一转,笑道:“原来是这样啊,那他们在哪个垦荒团,我好通知一下他们的家属,天也冷了,送点棉衣棉裤什么的。”

吉村一怔,他虽然编好了瞎话,却没料到许从良如此一问,尴尬地说:“这个……这个……我也不大清楚,我回去派人再查查。对了许署长,那个共党分子你是如何查出来的?”

吉村将话题转开的同时,一块重石也狠狠砸在许从良的心头,砸得他心中一阵阵闷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吉村这番尴尬的解释后面只说明了一件事——大杂院的那三个人再也回不来了!看着吉村闪烁的目光,许从良狠狠地咬了咬牙齿,然后忍着胸中的剧痛,开始讲述案件经过。

之后的一段时间对于许从良来说如同煎熬,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一个人眉飞色舞地大讲捕获“共产党”的点滴细节,另一个人则默默地站在身后,鄙夷地说:“许从良,你真是一个不要脸的汉奸!鬼子把大杂院的人都杀了,你还在这里装成没事人一样!你现在舒服地躺在病床上,可大杂院的那三个人却躺在冰冷的地底下……”

渐渐地,许从良几乎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动着嘴唇,耳边鄙夷的声音则越来越响,那一句句声音像冷箭扎进他的心里、扎进他的大脑,让他浑身痛苦不堪。

突然,一个虚伪的声音冲进了耳朵:“许署长,你是不是不舒服了?”许从良一怔,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在微微抽搐着,而身下的冷汗几乎打透了整个被单。

他盯着吉村秀藏,缓缓地点了点头,用手摸了一把脸上的冷汗,顺势将眼中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擦掉。也在这一抹之后,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晕厥过去。

许从良再次醒来的时候,吉村秀藏已经不在身边,倒是松泽惠子在病床前看着他。见他醒了,松泽惠子松了口气:“唉,你总算醒了。再不醒的话,我就得找神经科的医生会诊了。”

“怎么?你也有看不好的病?”许从良没好气地翻了两下白眼。几个小时前他还沾沾自喜,自己虽然被打,可也捞到在小日本医院里的贵宾病房看病的待遇。可是现在,他一想到自己躺在小日本的医院里,给他看病的还是松泽的女儿,就浑身上下不自在。

松泽惠子还给他一个白眼,揶揄道:“要怪就怪你的伤奇特,你来的时候,伤倒是很重,不过你却装昏迷。可是刚才,你的伤都稳定了,却真的昏了过去。”说着,她瞅见在床头放着的嘉奖令,掩口笑道:“怎么?是得到了嘉奖,兴奋过度了?”

这本是句玩笑话,可在许从良听起来却格外刺耳。他脸色一变,几乎就要将那张嘉奖令撇出去,顺势讽刺几句,可再一想面前站着的是松泽惠子,自己要是这么做了,今晚上就会传到松泽园治的耳朵里。他越想越是憋闷,看着病房的一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下了床穿戴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呀?”松泽惠子诧异地问。

“出院。”许从良甩出两个字,飞快地穿着外衣,他现在一分一秒也不想在小日本的医院里待,甚至多一个字也不想和松泽惠子说。

“出院?可你的伤还没好呢!再者说,出院手续还没办呢,这都是要按程序的。”松泽惠子急着说。

许从良冷冷地向她扫了一眼:“我们中国人命硬,少住两天医院好得反而更快。至于什么破程序,你留着管你们日本人吧,少来管我!”说完,他竟是再也不瞅松泽惠子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走出满铁中心医院,刺骨的寒风立刻扑向许从良,连打了几个喷嚏以后许从良才腾出手叫来一辆黄包车。

“先生,您去哪儿?”

黄包车夫的问话把许从良问住了。是啊,去哪里?

回北郊警察署吗?许从良突然不敢回去见酸猴子,难道要对他说:“大哥今天窝囊到家了,不但被小日本一顿毒打,而且大杂院的事情也没办明白。”

去木帮?更是不行,彩霞就在刘闯那里,怎么向她说?愁事缠身,自然要借酒浇愁,想到这儿,他狠狠地叹了口气,对车夫说:“金盛园酒楼。”

这个夜晚不光许从良一个人闹心,金荣桂和“白菜叶”也是心乱如麻。

从医院出来,金荣桂带着白受天和蔡圣孟直接奔回警察厅。此时正是下班时间,走进大厅,下班的警员纷纷向金荣桂打着招呼,但金荣桂根本没心思点头示意,带着白受天和蔡圣孟径直向底层走去。

底层是警察厅戒备最森严的地方,因为关押着金荣桂向日本人邀宠的一个个“宝贝”。每当抓捕到反满抗日分子,底层刑讯室的铁门便会如恶兽一般张开大嘴,即便是在酷热的盛夏,也都散发着逼人的寒气。当然,还少不了各种刑具的肆虐声和犯人撕心裂肺的惨叫。

对于这些声音,金荣桂已经熟悉到厌倦了,甚至时常在这些声音的伴奏下酣然入睡。但今天,金荣桂却对这些惨叫声充满了渴望,他希望皮鞭抽得越狠越好,因为某一鞭子抽下去以后,就可能从那个犯人嘴里抽出他想要的字眼。

但距离第三刑讯室还有十多米的地方,金荣桂就失望了。里面传出的不是他想要的声音,而是叶勇声嘶力竭的咒骂:“不说是吧!那我就再让你尝尝下一套刑具的滋味!”

跟在后面的蔡圣孟也叹了口气:“看来叶科长是碰到硬骨头了。”

白受天则没有开口,只是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然后随着金荣桂走进了刑讯室。

刚迈步进来,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就灌进了三个人的鼻子。金荣桂抬手扇了扇,向刑讯架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上面,用“皮开肉绽”这个词已经不能形容他的样子了,因为这人的身上已是血淋淋一片,根本分不出哪块是皮、哪块是肉。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鲜血滴滴答答地从他的嘴角、胸前淌下来,而地面上,滴下来的血液已经变成了半凝固的肉冻。

见金荣桂一行人进来,叶勇把皮鞭递给手下,快步迎了上去。

“厅长,这小子嘴太硬,死活不说!”他喘着粗气,气急败坏地回禀。

蔡圣孟瞥了一眼刑讯室里的各种刑具,见所有的刑具都已经用了个遍,便把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金荣桂自然也瞧得清楚,不过他心里虽然急迫,嘴上却淡淡地说:“慢慢来,这是条大鱼,急不得。况且许从良刚立了功,日本人那边对咱们警察厅还是很满意的,这个案子即便拿不下来也没什么。”

“许从良那小子立功了?”叶勇瞪着大眼珠子问。

白受天明白金荣桂的意图,阴阳怪气地接口道:“不止是立功,而且还授了三等警正警衔,已经和你叶科长平起平坐了。”

闻听这话,叶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地说:“奶奶的,他小子倒能抢风头!他的那个破案子有咱们这个重要吗?等我把这小子的嘴撬开,给咱们授的岂止是三等警正警衔?”说着,他从手下手里夺过皮鞭,又要冲上去开始新一轮的酷刑。

白受天忙拉住他,笑道:“叶科长也不必心急,劳累了这么久,也该休息片刻。更何况咱们不妨换一种方法,或许就能让这个人开口了。”

叶勇一愣,正要追问,白受天已走到金荣桂身旁低语起来。几句话之后,金荣桂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吩咐道:“好,不妨用受天的办法试一下。你们三个人最近把手头的事情都放一放,全力以赴做这件事!”

交代完之后,金荣桂转身离去。看着叶勇迷茫的眼神,白受天将他和蔡圣孟拉到身边,小声说:“这个共产党显然是抱了必死的念头,和我们死硬到底,如果我们只用这些大刑伺候,我敢肯定,还是撬不开他的嘴。”

蔡圣孟在旁点头:“硬的不行,自然就要来软的。”

叶勇哼了一声:“你以为我就知道来硬的?软的我不是没试过,好话说了一箩筐,房子、票子、女人都许诺给他了,可这小子就是油盐不进啊!”

“这帮泥腿子为了他们的主义、信仰可以抛弃生命,金钱、美女这些东西诱惑不了他。”白受天冷笑道。

“那……”这次连蔡圣孟也弄不明白了。

“每个人都有最软弱的地方,这个人也不例外。共产党把生命都可以不顾,但最看重的就是气节,这是他们最坚强的地方,但同时也是最软弱的地方。”说完,白受天得意地一笑,舀过一盆冷水走到已近乎陷入昏迷的犯人前,猛然将水劈头盖脸地泼了上去。

“啊!”一声痛苦的呻吟过后,男人缓缓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野里,一个满脸堆笑的警察正站在自己面前。

“呸!”男人狠狠地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骂道,“狗汉奸,从我嘴里你们什么也得不到,要杀要剐给爷们来个痛快的!”

白受天既不气也不急,掏出手绢擦了擦被啐到脸上的唾沫,慢条斯理地说:“想死可没那么容易,我不仅不会杀你,而且还要把你送到医院,等治好了伤还要放了你。”

“你要干什么?”男人惊愕地看着白受天。同样表情的还有蔡圣孟和叶勇,他俩也在心里发着一样的声音。

“呵呵。”白受天阴笑两声,“我只是想试验一下,当你完好无缺地从警察局出去,会不会被你们的同志看作叛徒?”

这一席话说出来,男人的脸色骤变,遭受酷刑时也未曾哆嗦的嘴唇此时也下意识地抽搐起来。他咬了咬牙齿,说:“你的阴谋不会得逞的!”

白受天放声大笑,“不见得吧,你的同志即便相信你,你的上级也会对你进行严格审查,那种众叛亲离、被人怀疑的滋味可是生不如死啊。一旦审查没有通过,你还会死在你们自己同志手里,你的家人从此以后也遭人唾弃、无依无靠……啧啧……这该是多么悲惨的事情……”

说到这里,白受天的话戛然而止,转身走到办公桌前,抄起电话。“联系医院,派一辆救护车来,然后通知最好的外科医生,马上就会有一个伤员被送过去。”

打完电话,他瞟了一眼男人,缓缓地说:“其实你还有一条路可以走的,我们可以给你办理一份假的身份证明,还可以给你一笔钱,从此以后你可以改头换面,去另外一个地方生活。没人会知道你的过去,没人会知道今天发生的一切,你甚至还可以重新加入你的组织,这一切其实很简单啊。只要你把所知道的告诉我们,你的生活、你的家人就会重新过上舒服的日子。我还送你一句话——不成熟的男人是为了理想壮烈地牺牲,成熟男人可以为了理想卑贱地活着。”

刑讯室里顿时陷入了沉寂,只有几个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每一声呼吸都压抑无比,似乎要把刑讯室里的空气吸干。

良久,一声长叹在空气中震荡开来,随即男人的头无力地垂了下去。“好吧,我答应。但你一定要说话算话!”

白受天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脸上并没有太惊讶的神色,他翻了翻眼皮,笑道:“这个你放心,只要你说的句句属实,我答应你的事情也就不会打半点折扣!”说完,他冲叶勇点了点头,示意剩下的事情交给他去做,自己则站起身,心满意足地踱了出去。

关心这个男人的不光是“白菜叶”,在金盛园酒楼,林森和林丹也在为这个男人牵肠挂肚。“李立军派人找了一天一夜了,孙魁仍然没有消息,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林丹蹙眉问道。

林森也是眉头紧锁,喃喃道:“事肯定是出了,我最担心的是他暴露。这次行动的计划他虽然不完全知道,但也了解不少,万一鬼子从他这里打开突破口,我们的行动就前功尽弃了。还有,孙魁和李立军是单线联系,一旦有变,他就危险了。我这就去找立军,让他这两天注意安全。”

林丹默默地点了点头:“不过现在最主要的还是设法弄清孙魁的下落。”

正此时,店小二匆匆跑过来,敲门道:“老板,警察厅的许从良刚才自己过来喝酒,现在都喝醉了,咱们店快打烊了,您说怎么办?”

“许从良?”林丹一愣,“他不是在医院住院吗?刚才我还看过他,怎么又跑来喝酒了?”

她正说着,忽见林森眼中一亮,也顿时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通过许从良打探一下孙魁的消息?”

“从上一件事看,许从良对咱们共产党并没恶意,反而还帮了咱们。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总归不是敌人。再者说,他已经受伤了还在酗酒,对身体也不好。不过,这事情还得你出面为好。咱们的身份他虽然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毕竟没有挑明,我们还是装聋作哑、旁敲侧击为好。”

林丹哼道:“你这算什么哥哥啊,就知道把妹妹推到前线,你就不怕许从良色迷迷地把我吃了?”

林森一抱双拳,冲妹妹赔笑道:“自古以来都是邪不压正,我还指望着我的好妹妹让他改邪归正呢。”

还没进包房,林丹就闻到了冲天的酒气,等推门进去再看,顿时傻了眼。

只见偌大的餐桌上只摆着一道菜,三两装的小烧酒瓶倒是横七竖八地摆了四五个,至于许从良则醉眼惺忪地斜靠在椅子上,仰脖灌进一盅白酒后再哼几句跑调的荤曲儿,一副惬意的样子。只是头上缠的绷带和淤肿的面颊和他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许科长,你不是在医院养伤吗?怎么——”

“嘿嘿,小日本的医院不、不好,喝不到你金盛园的小烧,见、见不到你,我的伤好不了。”许从良嬉皮笑脸地打断了林丹的问话,林丹脸色一沉,刚要接口,却发现许从良虽然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但脸上却挂着泪痕。

她拉把椅子坐下,问道:“许署长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不管遇到什么事,保重身体还是主要的,这酒还是伤好了再喝吧。”

这话一下子勾起了许从良的伤心事,他摇晃着手里的酒盅惨然道:“我不开心?没有,我是在窝心!自己挨打不算,满以为能、能把大杂院的人救出来,结果呢,他们却被鬼子给杀了!你们说,我算哪门子警察?有我这么窝囊的警察吗?”

林丹默默地听完他的牢骚话,一想到大杂院里被鬼子祸害死的人,心中也是黯然。不过她压抑住心中的痛苦,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日本早晚会被赶出东三省。”

许从良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倒轻巧,小日本一来,少帅跑了,蒋委员长连个屁也没放,怎么把小日本赶出去?”

他的牢骚还没发完,林丹已忍耐不住,杏眼一瞪,怒道:“亏你还是个男人,可只会背地里骂日本人,如果咱们东三省几百万人都像你这样,嘴里骂着小鬼子,却都坐等着别人来帮,那永远也赶不走鬼子,一辈子都得当亡国奴!”

许从良没想到一向娇滴滴的林丹竟然义正词严地说了这么多,一时间竟呆了,而林丹的话并没有结束,她冷笑一声:“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贪图享乐的人,而昨天,你的所作所为让我有了敬重之心,觉得你不失为一个有血性的男人。可现在我才发现我错了,你只会发牢骚抱怨,背地里骂骂日本人。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你!”

这一席话说得许从良面红耳赤。被男人教训,他有一百句话迎着,可是让女人看不起,却是许从良受不了的。他把酒盅往桌子上一扔,红着眼睛直直盯着林丹:“只会发牢骚?我虽然是在日本人手底下当差,可也没忘了自己是中国人,杀小鬼子一样不含糊,不见得比你们共——”他刚要说“共产党”三个字,却猛然止住了,虽然他猜测这两个人是共产党,可双方一直没有挑明,既然双方都打着哑谜,自己何必要挑破呢?和共产党眉来眼去倒也没什么,但要是真蹚了浑水可就不妙了。

想到这儿,许从良把那三个字咽回肚子里,接着说:“不见得比你们的那些朋友差。”

他的这番变化林丹瞧得真切,心道:这许从良虽只是个小小的警察署长,可脑子却着实不简单,哪怕是醉成这样,说话也是滴水不漏。

她倒了杯热茶递给许从良,笑道:“只是这些拿起枪杆子和日本人斗的人太少,鬼子又抓捕得厉害,听说前几天就有一个重要的人物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很可能是被抓了。”

听到这里,许从良忽然笑了,然后端起茶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他虽是酒醉,可还没醉到大脑停止思考的地步。林丹的这番话显然是在探视自己的反应,这一点他清楚得很。换作平时,他一定会好好找个由子,即便是帮这个忙,也要捞点好处。可是现在,他对小日本的一肚子的怒火正不知如何发泄,得了这个机会比捞多少好处都让他心里舒坦,更何况瞅着林丹殷切的目光,他更想在这女人面前展示一把自己的能耐。

想到这儿,许从良揉了揉太阳穴,笑道:“你一向直爽得很,怎么今天吞吞吐吐起来,我不管他是哪路神仙,只要是打鬼子,那就是我许从良的朋友。你就直说好了,这人是需要我探听消息,还是想法救出来?”

见许从良如此爽快,林丹也不再试探,说道:“能救出来自然最好,可是估计短时间内很难办到,何况现在还不确定他是不是被捕,最急的就是这个人到底在哪儿,如果被抓了现在情形如何?”

“这人是男是女?”

“男的,叫孙魁。”

许从良诡秘地一笑,忽然又问:“这人看你的眼神和我一样吗?”

林丹愣了,看着许从良贪恋的眼神,面颊顿时绯红,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回答,许从良已经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口中哈哈笑道:“要是他也这么看你,我肯定不帮这个忙,哪有帮情敌的道理?”

嘻哈着说完,许从良走了出去,可一推门就愣了。刺骨的寒风中,一个人瑟瑟发抖地站着,许从良忙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电话铃声刚一响起,松泽园治就知道一定有特别紧要的事情发生了。因为这个别墅的电话只有他的心腹小林觉才知道,而在他的记忆里,小林觉从没唐突地打过这个电话。

“谁这么晚还打来电话?”躺在他身边的呼延小秋迷迷糊糊地问。

松泽园治拍了拍她圆滑嫩白的肩膀,拿起电话,压低声音问:“什么事?”

“将军,金荣桂那边有了重大突破,共党要犯交代,他们准备劫持战俘专列——”

“行了。”松泽园治没有听完就打断了小林觉的汇报,瞅了一眼呼延小秋后吩咐道,“你马上到我办公室!”

放下电话,松泽园治睡意全无,匆忙穿起了衣服。呼延小秋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撅着小嘴下了床,一边帮松泽整理着衬衫,一边抱怨着:“你的事情永远都那么多,陪人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松泽园治亲昵地捏了捏呼延小秋的脸蛋,叹道:“难道我不想你这个可人儿?只是身不由己呀,下次我一定多抽些时间陪我的宝贝。”

几分钟之后,看着松泽园治的汽车消失在夜幕之中,呼延小秋急忙将门窗关好,疾步走上了阁楼。说是阁楼,倒不如说是个道具仓库,里面装满了呼延小秋各式各样的道具、服饰,她没有开灯,径直走到了衣柜面前,打开柜门在里面摸索几下后,豁然从衣柜里面弹出了一小扇暗门。紧接着,暗室里亮起一盏微弱的灯,将只有三四平方米的空间照亮。只见暗室里只有一个小桌和一把圆凳,而小桌上则摆放着一套小巧精致的监听设备。

呼延小秋闪进去,立刻把耳机戴在了头上,接着屏气凝神、调动起接收频率。妖艳的著名演员立刻变成了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女特工。

调好接收频率,呼延小秋看了下手表,距离松泽园治离开已经有十分钟,很快松泽的声音便会传出来。这幢别墅是她特意选的,离特务机关本部只有两条街的距离,正在窃听器接受范围以内,而那个德国进口的微型窃听器正巧妙地安在松泽园治的皮鞋鞋跟里。呼延小秋曾想把窃听器安在松泽的办公室里,毕竟她也有机会在那里下手,但松泽的防范措施很严,时常不定期地进行全面检查,而呼延小秋又不可能随时取出窃听器,于是这个办法只能作罢。思来想去,呼延小秋只好将窃听器安在松泽的皮鞋里,但这是个冒险的办法,因为一旦被发现,受到怀疑的只能是她一人。也因为这个顾虑,呼延小秋只是在急需情报的时候才如此冒险一试,等到窃听完毕、松泽再回到她这里时,便将窃听器取出来。

几分钟焦急的等待之后,小林觉激动的声音传了进来。“将军,金荣桂刚刚报告,共党要犯交代了一条重要情报!共产党在哈尔滨的地下组织准备劫持押送战俘的军列!地点很可能在五常到哈尔滨之间。”

“啊”的一声惊呼从松泽园治嘴里、也同时在呼延小秋心底发出,这确实是一条令人震惊的情报!和那些诸如暗杀、示威、罢课的抗日活动比起来,这可谓是重量级的一击了。

“看来五常游击队和共产党挂上钩了,那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松泽园治的声音传出耳机,仍显得冷气袭人。

“但是这次负责押运战俘的只有一个小队,是不是和第三师团或者宪兵队联系一下,让他们增兵协助?”

耳机里传出嘿嘿的笑声,呼延小秋知道,松泽一定是在摇头。果然,松泽的声音很快又传了进来:“一块肥肉你难道不想留着自己吃吗?对付百八十人的五常游击队,以我们特务机关本部的行动队足够用了。”

“但是,我们的行动队正把守着四号仓库,抽不出来啊?”听到这里,呼延小秋为之一振,将耳机又紧了紧,屏气细听。

“这个嘛,暂时由警察厅派人把守一天,消灭五常游击队的战斗半天的工夫足够了,金荣桂的手下再吃干饭,这么点事儿还不至于干不好。对了,押运列车预计什么时候经过五常?”

“三天后,也就是十五号的晚上十点左右。”

呼延小秋听到这里,就被耳机里传出的大笑声震得耳朵发麻,她揉了揉耳朵,才勉强听到后面的声音:“好!好!命令金荣桂派人在十五号驻守四号仓库,你带领行动队按刚才我所说的去布置。”

放下耳机,呼延小秋绽出了笑容。两个月前她从松泽园治那里隐约探听到,日本关东军为了提防北面的苏俄,特意向哈尔滨运来了一批最新型的弹药,但为了掩人耳目并没有放置在第三师团,而是由特务机关本部代管,就存放在四号仓库里。为了这笔物资的安全,松泽特意派了一只别动队严格把守。眼下,由金荣桂的手下暂时看管一天,无异于看管聚宝盆的从一条恶狗变成了一只病猫!想到这些,呼延小秋兴奋得睡意全无,冥思苦想起下一步的计划。

几乎与此同时,在金荣桂的办公室里,他和“白菜叶”三人也等到了松泽园治的命令。放下电话,金荣桂瞅着面前这三个心腹手下,满意地说:“各位回家后,让人把这套行头好好洗洗吧。”

“怎么?”叶勇听得莫名其妙。

白受天微微一笑:“厅长的意思是,再过两天我们受表彰的时候要穿得干干净净才行。”

叶勇大嘴一咧,兴奋道:“这次总算把风头从许从良那儿抢过来了。”

金荣桂眉头微微一蹙,说:“许从良那点小事还值得你去嫉妒?现在要紧的是把松泽安排好的事情办好。”

接下来,他将松泽的命令详细向三人说了一遍,然后吩咐道:“圣孟,增派人手将孙魁交代的那几个同党监视起来,但切记一定不要惊动他们,等到十五号再一网打尽。受天,孙魁那边由你负责,绝不能让消息走露出去,否则共党一旦知道孙魁叛变,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就成无用功了。”

白受天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回禀道:“厅长,我倒有个想法——共产党也一定怀疑孙魁被捕,我们不妨故意散播一点消息,让他们知道孙魁正被我们严刑拷打,却始终没有吐露实情。这样,共产党才会安心进行劫囚行动。”

金荣桂满意地连连点头,叶勇暗地里瞥了白受天一眼,急问:“厅长,那我的任务是什么?”

金荣桂早看到叶勇不甘的举动,笑道:“你的任务最为重要,第四仓库的事情就交给你去办,一定不能出差错!”

叶勇心喜,却随即想到他手头还有一项差事,那就是日本商会即将举办一次晚宴,他要负责保卫工作。于是忙问:“厅长,那日本商会安全保卫的差事怎么办?而且还要安排酒店,一大摊子杂事。”

金荣桂正思索间,白受天道:“马迭尔宾馆的老板我熟悉得很,有我发话,晚宴一定能办得风风光光。至于保卫工作这点小事用不着叶科长亲自出马,咱们北郊警察署不是有个现成的闲人吗?就让他来干这差事算了。”

蔡圣孟一直默默地听着,目光游移不定,叶勇的脸色更是阴沉下来。但两人刚要开口,金荣桂那里已经点头应允、宣布散会。两人对视一眼后,悻悻地走出了厅长办公室。

看这三个人的背影,金荣桂若有所思地哼了一声。对于白受天的用意,他心中明了,白受天一向对日本人巴结得很,马迭尔宾馆的老板是他自己的人,安排宴会一定会格外周到,这番殷勤献完,那他也就自然而然能得到日本人的赏识。至于让许从良负责保卫工作,这当然不是白受天的好心,而是不想让叶勇抢了风头而已。而对于蔡圣孟和叶勇不忿的表情,他也都看在眼中,他知道这两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定会想方设法从中分一杯羹。

“窝里斗”,这就是金荣桂想要的效果,越是斗得狠,他交代下去的工作才会被更好地执行,而这三个人也就越没有精力琢磨其他的事情,他可不想下属闲下来觊觎他的宝座。也在这琢磨之间,他忽然想到了许从良,这个古怪精灵的家伙虽被他压制着,可是左一拳右一腿的,竟也折腾得不错,不知道这次在“白菜叶”三人的争斗中,这小子能打出哪一手牌来?

蔡圣孟和叶勇没有工夫琢磨许从良,他们现在的心思都在白受天身上。

出了警察厅大楼,白受天就匆匆离去,蔡圣孟走到叶勇身旁,皮笑肉不笑地说:“叶科长的涵养真是很高,要换成我就忍不住了。”

“怎么?”

蔡圣孟嘿嘿一笑:“负责日本商会保卫的事情原本就是你刑事科的事儿,你即便抽不出身,也应该由你进行具体的安排,现在倒好,他白科长全权代劳了。俨然一副副厅长的架势呢!”

叶勇虽长得五大三粗,脑筋倒也不是特别慢,瞅着蔡圣孟:“老蔡啊,倒是你的涵养让我佩服呢,他白受天不也是把你的功劳给抢了?谁不知道你负责司法和收捐,哈尔滨的大小酒店哪个不是你说了算?还轮到他推荐了?”

见叶勇也把话点破,蔡圣孟也不再隐瞒自己的想法,小声说:“兄弟,咱们俩要是还这么瞅着,用不了多久,白受天就要骑到咱们头上了。”

闻听蔡圣孟这话里有话,叶勇忙问:“你有什么主意就说出来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藏着掖着的。”

蔡圣孟阴险地一笑,把叶勇拉到自己身边耳语起来。叶勇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到最后嘴也快合不拢了。

“怎么样,这个办法如何?”蔡圣孟问道。

“好!不但整治了姓白的那家伙,连许从良也捎带进去了!”叶勇连连点头,但跟着眉头一皱,问道,“但是拿谁下手呢?你可别忘了,那都是日本人啊。”

蔡圣孟得意地说:“日本人怎么了,耽误咱们兄弟俩发财的就是敌人。咱们俩合伙投资的那个铺子不是被一个叫小泉的日本人挤兑得够呛吗?咱们这次就拿这个小泉开刀!反正最后的账要算到白受天、许从良和马迭尔宾馆的头上,跟咱们兄弟没有丁点瓜葛。”

夜幕之下,两个人诡秘的身影越拉越远,渐渐和昏黑的天空融为一体。只是身影虽然消失,但飘散在空中的冷笑声却如这冬夜的寒风一样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