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悲情城市灯光依然

1

这个雨夜自然会有很多人睡不着觉。文秀就是失眠中的一个人。孩子们在简易棚里睡着,她看着孩子们的脸蛋儿,呆呆地坐着,眼睛怔怔地注视着窗外的雨,不知道在想什么。风起了,雨很大,她听见简易房顶嘀嘀哒哒地漏雨了,雨水落在孩子们的衣服上,她急忙爬起来抓开衣服,找了一个脸盆,承接着震后的最大一场雨。哐哐的敲门声,使文秀吓了一跳,听见是何大妈的声音,文秀才打开门,何大妈头顶着塑料布水啦啦地闯进来,说她家的帐篷被风吹倒了,不放心这里就过来了。

文秀拉着何大妈的手,急切地说:“大妈,您没受伤吧?”何大妈说没有受伤,由于寒凉,从牙疼似地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天呐,震也震了,死也死了,这风这雨难道也不让人活了?”

“别怕,大妈。”文秀没有胆怯,眼前的风雨不算什么,她担心的是打雷,雷声太响会惊动熟睡的孩子们,她们会以为又地震了。何大妈帮着文秀不断将盆子的雨水倒到外面去,看见外面水流成河。

大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好在还没有雷声。小街上空无一人。海光一个人急急地往这里赶着,手触摸不到熟悉的墙壁、树木,脚下的路泥泞不平。他身体一次次地被狂风刮倒,途中遇见军人抢修简易棚。本来他应该搭把手,可是一想起文秀和那群孩子,想起何大妈,心里就火燎燎的。海光回到了报社,暂时住在报社纸库旁的简易棚里,风起的时候,他拄着一根拐棍闯出来了。报社与小街并不很远,可是走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却显得十分艰难。远远地,海光惊奇地发现文秀简易棚前晃动着一个男人的影子,他不由一愣。

那人是黑子,其实黑子是先于海光赶到小街的。他关切地注视着文秀的小屋。离开文秀和孩子们的几天里,黑子并没有从这里消失,他碰到了狱友眼镜。眼镜也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那天黑子找了一个角落给自己搭棚子,黑子正在往棚子顶铺油毡。忽然有个人帮他推上去。黑子扭头吃惊地看见了眼镜,一时没敢说话。眼镜诡秘地一笑:“大哥,你不认识我啦?”黑子恐慌了,骂着:“滚,老子不认识你!”眼镜说:“黑子哥,你别装,你毁了容,我也能认出你你来。”黑子赶紧下了梯子,小心地把他拉到暗处,狠狠地掐着眼镜的脖子,压低声音说:“小眼镜!告诉你,黑子已经死了,我叫刘二猛,你以后喊我二猛,懂吗?”

眼镜梗着脖子,连连告饶:“黑子哥,你他妈手下留情啊!不,二猛哥,你松手啊!”黑子听见他嘴里喊二猛,就慢慢松开了他的脖子。眼镜笑着:“嘿嘿,大哥你真聪明。我知道!狱官老米替了你,没有怀疑你的!只是你这脸,不该弄成这样!咋找媳妇啊?”眼镜递给黑子一支“大生产牌”香烟,黑子猛吸了两口:“兄弟,我不跟你小子多嘴,只告诉你一句,你往后少他娘找我!听见了?”眼镜看见黑子凶凶的眼神,吓愣了:“你这是咋的了?我给你保密不就结了,别忘了哥们情义哩!大灾不死,我们必有后福啊!”黑子冷冷地笑了两声:“后福?我们这种人前福都没个影儿,哪他娘的有后福?”眼镜神秘地眨眨眼睛:“二猛哥,我们逃吧!”黑子瞪了他一眼:“你疯了吗?逃你娘个脚!”然后狠狠地揪住他的耳朵。眼镜咧着嘴巴:“别别,我可是好意啊,怕是夜长梦多啊!等啥都恢复正常了,我们这种人还不是专政对象?”黑子梗着脖子说:“我不怕死,可我不能走。”眼镜疑惑地问:“为啥?”黑子想了想说:“我要治好小妹的眼睛,我要扶养她长大!”眼镜问小妹是谁?黑子看了看眼镜说:“她是我的干女儿!”眼镜更加不解:“从哪儿震出了一个干女儿?”黑子身体颤了颤,双手抱住脑袋,任凭泪水混和着疲倦和悔恨,纵横涌流。他第一次把他与素云在金库里的事情讲述出来。眼镜听得合不上嘴巴,吃惊地看着这位经历坎坷却依然有梦的同伴。地震改变了一个死刑犯的灵魂,这是黑子自己都没有想到的。

风雨交加的时候,黑子守候着文秀的简易棚子,像一条忠实的黑狗。飘摇的简易棚被吹得吱吱裂响,黑子紧紧拽着简易棚的绳子,听见棚里文秀与何大妈的说话声。简易房的门窗也随着碎响。黑子躲在一块塑料薄膜下面,薄膜用几根木棍支撑着。雨水在塑料薄膜上聚集,形成一圈圈的水洼,哗哗地往下坠落着。黑子要不时用手把那下坠的雨水桶出去。他望着文秀和孩子们的简易房,好象下了很大决心,他跑向简易房,可刚要举手敲门的时候,他停住了,又怏怏地折回来。

雷电闪过的刹那间,海光终于在暗处认出了黑子。

“二猛,二猛!”海光喊了两声。

黑子听见有人喊他,却不知声音来自何处?

海光又喊了两句,却被猛烈的雷声盖住了。

“卡嚓”一声响雷,伴着一道白色的闪电同时袭来。文秀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响的雷声,吓得扑进何大妈的怀里,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孩子们被惊醒了,小妹和几个孩子直直地坐起来,哭叫着,喊着地震了,光着身子就往外跑。

“别跑,是打雷!”文秀喉着,伸手去拦孩子们。孩子们神经受到了刺激,根本没在乎文秀和何大妈的阻拦。小妹惊恐的脸色十分苍白,她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气,甩了甩胳膊,拼命地往外跑去。

“地震了,地震啦!”孩子们哭喊着跑进风雨之中。

孩子们像一群惊恐的羔羊,在风雨中狂奔,瑟瑟发抖。

文秀和何大妈急忙跑出来追着,风雨将文秀刮倒在地。她一手抓着地上的泥水,一手抓着何大妈的胳膊,何大妈用力拽她,自己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跌进泥水里。文秀朝着孩子们奔跑的暗处张望着,嘶哑地喊着:“你们都回来,都回来啊!”她被气哭了。惊恐的孩子们没有理会她的命令。何大妈失望地拍打着泥水:“这可咋好啊?”她们怎么也想不到黑子和海光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黑子和海光惊呆了片刻,他们两个人相互认出对方,惊雷就炸响了。海光本来是想追孩子们,看见文秀和何大妈跌到了,就返回身来搀扶文秀和何大妈。海光的大手伸过来的时候,文秀几乎哭出声来:“你什么时候来的?”海光扶起两个人后抬手指了指黑子的身影说:“看,那是二猛,他比我来的还早!他偷偷守候着你们的简易棚!”文秀和何大妈心里有了暖意。

雨猛烈地下着,雨夜里寒冷而凄凉,有许多隐约莫测的黑洞。那是地震废墟的黑洞,尽管清尸工作基本结束了,可是那一个个令人恐怖的东西还没有清除。海光害怕孩子们乱跑,会掉进深不见底的黑洞里,急忙说:“文秀,你和大妈回简易房,我和二猛把孩子们找回来,快,不然你们会被淋病的!”他说话时咬肌一闪一闪的。文秀感激地看了看海光,心里仍不放心,扭头对何大妈说:“大妈,您先回去,我和海光他们找孩子!”何大妈爽快地说:“走吧,我这把老骨头地震都没砸着,还怕风怕雨不成?”何大妈拉着文秀,跟随海光朝黑色的雨夜扑去。

“小妹,小妹!”远处传来黑子的呼喊声。

海光、文秀和何大妈都喊着孩子们的名字。这些没爹没娘的孩儿啊,你们往哪里跑呢?黑子伸出大掌撸了撸脸上的雨水,看见小妹的身影了。因为小妹看不见东西,脚下磕磕绊绊的,反复跌到,身上都是泥,跌破的胳膊肘淌着血。小妹是光着上身跑出来的,起初被一个孩子拖拽着,可是天黑如墨,地上水滑,跑着跑着就被甩丢了。小妹哭泣着,喊着文秀阿姨的名字,东摸摸,西蹭蹭,根本不知道自己脚下就是黑洞。小妹抖抖地抓着一块水泥板,脚下的流沙慢慢陷落,黑子大喊一声小妹别动,就猛地扑了过去,紧紧拽着小妹的胳膊,把自己头顶的塑料蒙在小妹的头上,一把将孩子搂进自己的怀里:“别怕,小妹,我是你的二猛叔叔!”小妹第一次想跟黑子说话:“二猛叔,这是地震吗?”

黑子抱紧起了她,安慰她说不是地震。小妹踏实了一些,依偎在黑子的怀里,躲避着雷雨闪电。黑子淋在风雨中,看到人间的黑暗,看到阴险,看到孤独。于是悔恨就像这沉重的夜色一样压来,先是压在头顶,然后慢慢浸透皮肤、血液和每一根神经。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一团烈火,小妹是他唯一的寄托,唯一的奔头,唯一的曙光。每当他面对美好的时候就要与心中的魔鬼较量一次。他没有去找别的孩子,更不关心别的孩子!

海光和文秀把别的孩子都找回来的时候,天快亮了。

天亮的时候,暴风雨停了。孩子们安稳下来,黑子爬上简易房房顶,把被风掀开的油毡又铺了铺,加固了压在油毡上的砖头。干完所有的活,他才默默地走了。黑子走了很远,文秀追出去喊了一声:“二猛,你住哪儿啊?”

黑子继续走着,没有回头。

“二猛,有空儿来玩儿啊?”

黑子心里一烫,眼睛湿了,回头朝文秀挥了挥手。

孩子们受到了惊吓,一个个都蔫头搭脑的。为了让孩子们高兴,海光取来了相机,给孩子们拍照,照了好多相,他想回报社洗出来,看见简易房里只剩下了文秀,就想跟文秀多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张嘴,何大妈急切地走进来,大声大嗓地嚷着:“文秀,海光,民政局的干部又要收孩子啦!”

孩子们慌慌地望着文秀。

“我不答应!我不给他们!”文秀倔倔地说。

何大妈为难地说:“文秀,怕是你顶不住啊!”

海光看了看文秀,劝着说:“文秀,你的身体不好,还是把孩子们送走吧。要是再发生昨天夜里的事情,你收拾得了吗?”

文秀想了想,问:“大妈,政府要把孩子们送哪儿?”

何大妈说:“政府在石家庄成立了育红学校。”

文秀眼睛红了:“我舍不得她们。”

何大妈说:“别任性了,你有这个心,没这个力啊。”

文秀目光向一边移开:“还是不行。”

海光忽然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想起了什么事情说:“对了,今天我还有任务呢,市里送往省城的第一批孤儿启程!我得赶紧去火车站!”

“姐夫,那你走吧!别耽误了工作!”文秀说。

海光刚要走,何大妈提议:“文秀,我们带孩子们看看吧!”

文秀迟疑了一下说:“那他们把孩子抢走怎么办?”

海光说:“不会的,人家讲政策!”

海光、文秀与何大妈带着孩子们去了火车站。在路上,海光被市委办公室苏主任给叫住了,说市委向书记叫他先去一趟。海光跟文秀和孩子们分了手,独自去了市委抗震指挥部的的简易房。向书记满头白发十分醒目,自从儿子唐生和妻子震亡以后,向书记的满头黑发立时变白了,银白色的头发十分凌乱。海光走进来的时候,向书记正在布置运送孤儿的车辆。他跟海光摆了摆手,算是打了招呼。一个干部进来报告说,第一批三千多孤儿不能马上运走,省城的育红学校不能马上安置这么多人入住,还请向书记批示,看先把哪部分孩子撤下来?向书记久久没有说话,脸色有些灰暗,眼睛红红的。过了一会儿,向书记激动万分地喊着:“手心手背都是肉,争取全部送走,我们唐山乱啊,教育系统损失很大,没有力量管这么多的孩子,又怕有瘟疫!这些没爹没妈的孩子啊!要是没有这该死的地震,他们还在妈妈怀里撒娇啊!注意,再苦不能苦了孩子,一个也不能饿死,一个也不能冻死!”那个干部为难地站着。向书记有吼着:“你看着我干啥?赶紧安排啊!过半个钟头我亲自去车站,送送孩子们!”干部迟疑了一下:“向书记,您就别去了,医生说您的身体不能太激动!”向书记不耐烦地挥舞着胳膊:“别管我,你走吧,走吧!”那个干部一走,向书记身体晃了一下,肿着的眼袋在微微颤索。海光看了看向书记:“向书记,您找我有事儿?”向书记想了想问:“海光,我找你来,是让你给唐山抗震留下全面的摄影资料,等我们恢复建设新家园的时候,我想建一座大型纪念馆,你的照片将是多么重要?”海光点着头:“向书记有眼光,我知道,我会保存好所有的摄影资料!”向书记眼睛闪出欣慰的神情,额头上淌着汗水。海光看着向书记的精神过于疲惫,劝他多休息休息!过了一会儿,向书记又说:“海光啊,文秀怎么样啊?”海光说她很任性,自己还带着那几个孩子,特别是女警察素云的孩子小妹,目前双目失明,她不想让她们去石家庄育红学校!向书记眼睛湿润了,他猛然明白了,文秀守护着那群孩子是需要付出巨大的牺牲的,说明她还爱着唐生,似乎是想终身不嫁了,她想用孩子抵挡婚姻方面的遗憾。向书记哽咽着说:“这个孩子啊,我曾经派人收敛她那几个孩子,都被局委会主任何大妈和文秀回绝了!你再劝劝她,啊?她是那么出色的舞蹈演员啊,以后还要重返舞台的!”海光沮丧地说:“我看她是铁了心的,下一步她要干什么,我也拿不准啊!”他说着想起一本书里的话,都说女人是活在情感里的,女人永远都不会忘记初恋的情人,男人就不如女人。他怀念着文燕是真诚的,但绝对不敢设想自己为死去的文燕终身不娶。

“海光,你要多照顾她啊!就算是我替唐生求你了!”向书记抓住海光的手恳求着说。

海光被向书记的话语弄得措手不及,不知怎么回答他。

向书记忽然胸口一阵疼痛,忽然感觉自己身体往下陷落,陷落。

“向书记,您怎么了?”海光急忙把向书记搀扶在一张军床上,让他慢慢躺平。向书记紧紧闭着眼睛,额头淌着虚汗。海光给向书记端来一杯水,送到向书记的嘴边,向书记张了张嘴,嘴巴并没有力气张开,水顺着脸和脖子慢慢流淌下来。

海光急忙喊来了医生。

医生给向书记吃了药并注射了一针。他的体力慢慢好转,睁眼就说:“海光,你快去车站吧,把资料留下来!我随后就去,啊?”

海光说:“您别去了,我会干好的!”

海光急急地走了。他走后不久,向书记就捂着住胸口爬了起来,双手支着办公桌,用办公桌的一角顶住疼痛的腹部,支撑不住的时候,就软软地伏着办公桌上趴了一会儿。最后向书记坚强地站直了身子:“走,到火车站看看孩子们!”都知道他的脾气,没有人敢拦他,只好都跟着走了。

海光搭车来到火车站,看见两旁工人清理废墟的场面。各地的起重机、挖掘机都支援唐山来了。不时吊起一块块形状狰狞的楼板,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臭气。工人们戴着白色口罩工作。不时有人晕倒,小型喷药飞机像请听一样在上空飞翔。乳白色的药粉像云彩似的,摇来摇去的。医护人员用机动喷雾器喷着来苏水。海光嗅到了一股药物和尸臭混合的味道,觉得一阵阵恶心,当自己清楚地看见火车站广场那片孤儿,这种味道才冲淡了,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内心的绞痛,造成心情剧烈的起伏跌宕。

“嘟嘟嘟——”老师将哨子吹响了。

海光看见孩子们往广场中央聚拢。他爬到了高处的废墟上,抢先拍下一张全景照片,抬腿往下走的时候,看见唐山站三个字的“站”字,站字还很完好,而唐山两个字都被砸碎了。他转身把这张照片抢拍了下来。

广场的人越聚越多,有三千个孤儿等待出发。还有一些老师和孤儿的亲属。人们很安静,彼此都是默默的,爱哭的孩子也停止了啼哭。男孩们穿着蓝衬衫,懒汉鞋,女孩是花格上衣,白衬衫,蓝裤子,偏带儿布鞋,女孩儿还发了红头绳和小镜子。孩子们的胸前挂着白色布条,白色布条上写着姓名、年龄和籍贯。每个孤儿都背着鼓鼓的新书包,书包上印着“人定胜天”的字样。海光脖子上挂着相机,挤进孩子们中间,急切地穿梭着,他好像走进一个怪圈,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好像走走不出去。他摸摸这个人的头,双手在微微发颤,连举相机的力气都没有了。

六岁的小哥哥搀着四岁的小弟弟。九岁的小姐姐扶着两个流着鼻涕的小弟弟。小弟弟要哭,姐姐从书包里掏出苹果给他。几个孩子抱书包里的牙刷、搪瓷杯反复掏出,又慢慢装回去。海光看见一些孩子的脖子上挂着缝纫机的机头,机头很沉,压得他们直咧嘴。可他们还想带着,海光想,这可能就是这个孩子的全部家当了。海光鼻子一酸,把这张照片拍完的时候,自己的眼泪都流下来了。

海光抬起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窝,他看见这些孤儿的时候,眼前好像蒙上了一层永远也擦不掉的阴影,永远都擦不掉。过了片刻,他扭头看见文秀、何大妈和那些孩子。他们围观着那些孤儿,勾起心中无限的伤感。一些孩子提着有父母照片的残破镜框。一个孩子抱着收音机。文秀和何大妈与围观的人群一样,伤心地抹着眼泪。文秀叹息的了一声:“多可怜的孩子啊!没爹没娘了啊!”何大妈说:“是啊,可你知道吗?咱唐山还有七千八百多户断门绝烟了啊!他们好歹还剩棵苗儿啊!”文秀不说话了,她看了海光一眼,海光也与文秀的目光对视了一下。文秀收回慌慌地收回目光,看见孩子们眼睛湿润了,她的双腿就像中了邪一样,不听使唤。

小妹的眼睛缠着药布,只能依偎着文秀听声音。

文秀带着的一个孩子看出蹊跷,原来他看见一个男孩很奇特。那个孩子瘦弱的小胳膊上戴着两只手表。小孩好奇地问文秀:“阿姨,你看他的胳膊,怎么戴两块手表啊?”文秀哽咽着说:“一块表是他妈的,另一块儿啊,是他爸爸的。”孩子瞪着眼睛问文秀,我的爸爸妈妈怎么没留给我手表啊?文秀心里格外难受,马上将自己手腕上的上海手表戴在孩子小手腕上。海光挤进孩子中间,给文秀和孩子们又拍了几张照片。这个时候,黑子从人群里朝小妹张望,文秀看见黑子了,朝他招了招手,拼命地挤过来。黑子抚摸着小妹的头。小妹感觉很灵敏,马上说是二猛叔的声音。黑子亲呢地抱起小妹笑了笑。黑子的笑容让海光感动了一下,因为他的笑容友善淳朴。

高潮到来的时候,谁也没有心理准备。海光更没有料到,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悲壮情景,他看见向书记的吉普车缓缓开过来了。孩子们闪开了一条道,汽车停在广场。虚弱的向书记从车里走下来,看见一片孤儿,双腿一软,险些跌到在地。秘书一把扶住他。向书记走过来的时候,海光抢着拍了一张照片。

一个干部向孩子们摆摆手:“孩子们,静一静!”

车站广场静了。

那个干部说:“下面由市委向书记讲话——”

向书记没有说话,眼睛红了,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掉下来。他走到孩子们中间,缓缓蹲下身,从一个小姑娘怀里抱起那个三岁的胖小子,亲了亲。他忽然看见孩子胸前的白布条没有写字。他扭头问干部:“这个小朋友是谁家的?”这个干部摇着头:“他家只活了他一个人,不知道他姓什么?更不知——”向书记沉重地叹息一声,亲了亲孩子的脸蛋儿,缓缓放下孩子。看见了向书记,文秀的心碎了。她眼前又晃动着靳唐生的影子,唐生长得很像他的父亲,特别是眉毛和脸型。

向书记慢慢抬起头,扬起颤抖的手,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地喊:“孩子们,你们是我们唐山的子孙,唐山父老永远想着没们。唐山永远是你们的家呀!眼下我们唐山条件差,没法照顾你们,等度过这个困难时期,我向国华亲自去省城接你们!你们一定要回家呀!我们唐山是震不垮的!”

老师和孩子们自发地鼓掌。

向书记猛烈晃了一下,脑子乱了,声音极其微弱:“家,回家啊!”

一口浓浓的鲜血从向书记喷涌出来。

向书记仰天倒地,黑颜色的血流出他的喉咙。

干部们猛扑过来。海光挤过来:“向书记——”

孤儿们哭喊着靳爷爷。

这个时候,火车哐当当地驶进车站。文秀心里充满惦念,想挤过去看看向书记,可是她挪不动步子。向书记被人抬向汽车,孩子们默默地注视着远去的汽车。一个干部挥了挥手,大声地喊:“鸣笛三分钟!”

火车庄严地拉响了汽笛。汽笛声悲壮悠长,撼人心魄。久违了的笛声在废墟中昂扬地颤响着。这声音从地下传来,又是从过去和未来滚来的。人们听不懂,又比任何时候都懂得它真正的含义。大人和孩子们都朝着唐山垂头默哀,脸上没有了悲伤和忧郁的痕迹,显得那么安静清醒。笛声一停,干部吹响了哨子,孤儿们拥挤着往站台上跑去。

广场上哭声大作。

海光急忙拍下这些场面,文秀就跑到他的跟前,让海光带她到向书记抢救的医院看看。海光与她是同样的心情,两个人赶到开滦医院急救室,看见干部和医生纷纷往外走,个个脸色都很阴郁。海光感到了不妙,抓着一个医生的胳膊问,向书记怎么样了?医生摇了摇头,说向书记已经去世了。海光惊呆了。

文秀懵了,闭上了眼睛,把哽噎中一次次涌上来的眼泪,又一次次地咽回肚里。她不明白,对这样丧子丧妻的老人,菩萨为什么还不开恩呢?她在心里默默地对唐生说,你不孤独了,你的爸爸找你去了!海光隔着玻璃窗看着被白布盖住的老人,泣不成声:“向书记,为什么会是这样?”医生红着眼睛说:“他浑身有多处内伤,特别是肺叶流血,已经挺了十九天了。本身就是个奇迹啦!”

海光呆傻地愣着,心里对向书记充满无限的敬意。

2

两个月过去了,海光一直在奔忙着。这时期里,海光脸上庸常、漠然,以及随遇而安,好像有一种曾经沧海的英雄慨叹。那天文秀跟海光提议,到“三角地”的大坟场给姐姐烧点纸钱。海光默默地跟着文秀去了。在那里他一句话都没说,更没掉眼泪。其实,海光自己早偷偷去了,他的脑海里文燕的影子一直没有消失,他好像不能忍受文燕的死亡。文燕总想自己还有时间实现梦想,她没有为死做任何准备,以为自己离那个世界还远着呢。可是她却走了,匆忙地走了。

海光怎么也不会想到,文燕的身上出现了奇迹。这个时候,文燕的伤慢慢好起来。

哈尔滨的天气渐渐地凉了。文燕和伤员们都穿上了秋衣。她给家里发了两封信,可是都没有回音。不知是没收到,还是文秀与海光都不在人世了?文燕的心惊悸不安,对于刚刚过去的灾难,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不是每个人都能经历这场刻骨铭心的恋情,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得了这场变故!

但是,文燕是坚强的。她向医生询问自己出院回家的时间?医生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还得观察一些日子。她从阳光里走回病房,拿出信纸铺开去,提笔继续给文秀和海光写信。她感觉他们应该活着,想到这些,激动起来,提笔的手颤索不止。她写下了:“亲爱的海光——”然后就写不下去了,泪水又洇湿了纸页。

站在“三角地”坟场,文秀和海光的悲伤心情是一样的,但是所怀念的对象和重点各不相同。文秀知道靳唐生也埋在了这里。在那个世界里,他唐生会跟姐姐碰面吗?他们如果见了面,和不会谈论她和海光呢?会不会谈论这个被灾难蹂躏的城市呢?坟场上栽上了一排排的小柏树,埋在表面的尸体被一些人挖走了。

“文秀,文秀!”海光喊了她两声。文秀的思绪从那个世界里走出来,认真地看着海光,让海光感到她的目光把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放到了自己的肩上。他的心里涌起爱护文秀的愿望。从“三角地”坟场回到小街简易房,海光看见水缸没水了,就默默拉着水车走了。文秀严厉更是有很多的活计,她给孩子们缝着衣服。这都是她过去不屑干的事情。

小妹眼睛的药线拆了。但她的眼睛依然看不见东西。别的孩子在外面玩儿,小妹看不见东西只能自己在房间里玩。她在一个箱子里摸出半张车票。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举着车票朝文秀喊:“阿姨,你看!”文秀看见一惊,夺过车票,慢慢放到胸前。小妹疑惑地乱抹着:“文秀阿姨,这是啥呀?”文秀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小妹,这是一张火车票。”小妹好奇地歪着脑袋:“火车票还能用吗?”文秀心里疼了一下,马上镇静下来说:“能用,阿姨要上车旅行。”小妹问她旅行到哪儿?文秀看见了车票上北戴河三个字,缓慢地说:“北戴河!”小妹天真地笑了:“我听妈妈说过,北戴河有大海!文秀阿姨,你旅行带上我好吗?”

文秀一把搂紧了小妹,搂住她,眼睛红了,哽噎着说:“带,阿姨带上小妹。”小妹幸福地依偎着文秀,文秀却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她脑海里奔涌着潮水,唐生微笑着从潮水中向她走来了。

海光拉水回来了,文秀急忙把半张火车票珍藏起来。

后来的几天,海光被报社领导派到省城采访育红学校的孤儿和老师们。除了拍摄一些照片还要写一篇通讯。海光走前去找了一趟黑子,黑子和眼镜没知到哪里去了,没能找到,他跟文秀说想找个报社的人给他们拉水。文秀说自己能干,就让海光放心地走了。几天过去,海光快回来了,可是就在那个雨天里,何大妈和文秀的水缸都没水了。文秀只有自己去拉水了,文秀吃力地拉着水车艰难地行进在通往荷花坑的小路上。忽然变天了,惊雷喀嚓嚓地响了一阵,闪电如万条金蛇乱窜。狂风搅动沙土垃圾,扑面而来。文秀拉着的水车被风水掀得七扭八歪。

雨来了,风挟着雨点子狂暴地抽打着大地。文秀把水车把儿紧紧地握住了。文秀拉不出渥住的水车,一松手,水车的车辕高高扬起。水车尾部放水的胶皮管开了,水汩汩地流出来。文秀跑过去攥住胶皮管,但是她再也弄不动那辆水车。

文秀在绝望的风雨中哭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海光会这么及时地赶来。文秀看着海光心里终于有了依靠,她用湿湿的脚踢着水车:“海光,它……它不听使唤。它欺负人……”海光说那你就欺负欺负它呗!文秀哭着哭着就笑了。海光急忙把管子攥住,扳下了车辕子,又转到车后,把胶皮管扎好,然后双手架起来拉起水车:“走吧!”文秀在后面推着水车。海光脸上水涝涝的,他甩了甩头喊:“文秀,你不用推,你赶快回家,别浇病了。”文秀任性地瞪了他一眼:“就不!”她继续使劲推着水车。这个时候,她感觉身边没个男人是不行的。难道让海光永远陪伴着自己吗?这个年头一闪,她马上又掐灭了,她不能永远拖累这个姐夫,那样的话,姐姐在九泉之下也会责怪她的!

回到简易房的时候,文秀发现小妹失踪了。

海光把水车停在门前,马上搀扶着文秀进入简易房。海光与文秀走进简易房,身上还不断地滴水。文秀看见孩子们簇成一团,挤在床铺的角落里。唯独没有小妹,文秀急切地一问,才知道懂事儿的小妹给文秀送雨伞去了。文秀惊讶地看了看海光:“坏了,咱在道上没有碰见哪!”文秀额头急出了汗,要去找小妹,说着就打开门。外面还下着雨,海光看见文秀的身子极为虚弱,就让她好好在家照看着孩子,他推起一辆自行车扑进风雨中。文秀还是不放心,看着海光的背影追过去,跑入茫茫大雨之中。

天完全黑了下来。也许是阴雨的缘故,小街上行人渐渐稀少。文秀跌跌撞撞地跑着,海光扭头看见文秀追来了,急得说不出话来。何大妈打着雨伞走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惊讶地问:“这么大雨,你们咋还往外跑?”文秀抹着脸上的雨水说:“大妈,小妹不见了。你干啥呢?”何大妈长叹了一囗气说:“唉,这屋漏偏遭连阴雨啊,我检查一下咱这片儿简易房有没有漏雨的。咋着,小妹丢了?这孩子,瞎着眼还不让人省心!”文秀大声地说:“大妈,不怪小妹,她给我送雨伞哪!您帮我去照看一下孩子,给她们做口饭吃。我去找小妹。”何大妈点点头说:“好吧,你快去,哎,把雨伞给你。”海光找了一辆自行车追了过来。何大妈递给文秀一把伞。海光让文秀坐上来,自行车在泥泞中颠簸着前进。文秀灵活地跳上自行车后衣架,撑开的雨伞在风雨中摇晃着,一会儿遮在海光头上,一会儿遮在文秀头上。

一阵狂风,把雨伞猛地吹走。文秀急着喊:“伞!伞!伞跑了。”海光停住自行车,他看雨伞在地面上被风吹,滚向远处。海光摇了摇头说:“算了,由它去吧,反正也浇湿了。”

海光又骑上自行车。文秀跳了上去。他们找到小妹的时候,天慢慢变暗了。小妹给文秀送伞,没有见到文秀和海光,却在一片广大的废墟间迷了路。小妹走到了坟场,坟场上的虚土被雨水冲走了,时而露出死者的胳膊或腿。小妹拄着一根棍子,在恐怖迷茫的废墟间摸索着走,绊倒了再爬起来,整个一个泥人了。实在走不动的时候,小小妹趴在泥泞里绝望地哭了:“文秀阿姨,你在哪儿呀?”她的声音显得极为微弱,是海光最先看见小妹的。海光骑着的自行车忽然刹住:“你听!好像是小妹在喊!”文秀兴奋地说是小妹。文秀跳下自行车四下查看着,终于看见了小妹,她趴在水沟里哭呢。海光和文秀循着小妹的声音急跑过去,看见小妹手里的雨伞没有打开,伞面上都是泥。文秀紧紧地抱起了她,眼泪夺眶而出。

海光用自行车驮着小妹回家了。海光推着自行车跟小妹说话,文秀扶着小妹泥拉巴叽的身子走着。

简易房昏暗的灯光里,何大妈把其他孩子带出去,哄着睡觉。文秀给小妹擦洗着身子。海光蹲在锅台旁给她们烧水。何大妈看见了小妹就亲热地喊:“哎哟!我的宝贝儿,你跑到哪儿去了?可把大妈给急坏了!”小妹说她给文秀阿姨送雨伞。何大妈极麻溜地扒掉小妹的衣服,放进一只大盆里,大盆里是海光早就预备好的洗澡水。何大妈笑着问:“凉不凉啊?”

她的手里拿着一只暖壶往里面蓄水。小妹摇着头说:“热了,热了。”

文秀笑着看了看何大妈说:“大妈,您回去吧。”

何大妈不放心地盯住文秀说:“好吧,孩子们都吃饭了,那个大茶缸子里是糖姜水,一会儿你们喝了它,饭我在锅里焐着呢,先洗澡再吃饭。”

海光朝何大妈摆了摆手:“哎,大妈。你可真是位大家长啊!”

何大妈说:“啥家长呦,这片儿的事情啊,我不管了!”

海光笑了笑问:“退了?”

何大妈笑了笑说:“你说这人吧,可真怪,刚地震那会儿,好得呀,一个人似的,啥也不分你的我的。慢慢的有了吃的,有了喝的,有了穿的,就过不到一块儿了。说声散伙就散伙,我这家长也就退休了!”

海光也有一番感慨:“这很正常,咱们又重演了一遍社会发展史,由原始共产主义到私有制了。”

何大妈说:“你说的那个我也不懂,我知道人啊,不能得好,得好他就变了。”

文秀瞪着眼睛问:“你是说,还要人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何大妈撇了撇嘴说:“死丫头,胡说吧你,我走了。”说着就颤颤地走出门去。走到了门口,何大妈回头看了看文秀和海光,忽然有了一个什么想法出来,轻轻地笑了笑。

文秀为小妹洗完澡,海光给小妹盛了一碗米饭。文秀把一块布帘子使劲一拉说:“海光,你也洗一洗吧。”

“不了,一会儿我得回去,还得赶稿子!”海光说。

文秀心疼地看着他:“总得吃了饭啊!”

海光说:“是得吃饭,我刚下火车,还没吃饭呢!”

文秀给海光递过来饭菜。海光狼吞虎咽地吃着。

文秀用床单隔出一个角落,找出一身男人的衣服递给海光:“吃完了,换换衣服。”

海光一愣:“这是谁的?”

文秀平静地说:“家里的。”

“家里的?”海光更加迷惑。

文秀眼圈红了:“唐生的东西,战士们扒出来,都给我送来了。”

海光愣着,马上放下碗筷,什么也吃不进去了。

两个人闷了好长时间,文秀才开始吃饭。她轻轻地叹了一声,眼睛失去了神采,嘴角也不再俏丽,有股说不出来的隐痛。二十三岁的文秀,正值浪漫多情的年华,可是眼下被灾难折磨得像垂暮的老妇了。海光没吃什么就饱了,他走到黑暗处去洗澡了。海光在角落里脱衬衫,衬衫兜里有一用塑料薄膜包着的小包落在床铺上,他没有看到。温水冲在他健美的身体上,才渐渐感觉到了活着的愉快。他洗澡的时候,文秀侧着身子看见灯影将海光的身体投印在墙上,她看了许久,仿佛是唐生就在她的身边洗澡,震前那个闷热的傍晚,唐生洗澡时的情景不就是眼前的事么?她不敢往下看了,紧紧闭上了眼睛。

海光洗完澡把水端出来,看见文秀的脸色十分苍白,额头出了一片虚汗。海光担心地看着她问:“文秀,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没事儿!”文秀喉咙干哑,看她那无助的模样很是让人怜惜。其实文秀的心情不再是痛苦,她与唐生真情地爱过了,而且唐生为她而死了,她不虚此生。

3

经过了几天的忙碌,文秀终于把孩子们上学的事情办好了。附近的小学校就要恢复,文秀和何大妈给孩子们缝置了书包,买了笔和本。只有小妹没法上学,在文秀替小妹着急的时候,黑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说要把小妹接到盲人区去,文秀没有答应黑子,不是盲人居住区不好,而是文秀总是觉得小妹不应该离开她的身边。

“你不能把小妹的前途耽误了啊!”黑子用很冷硬的口气说。文秀知道二猛是为了小妹好,可是她不允许他这样跟她说话。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放屁!我觉得小妹不会成为盲人,等各方面的条件好了,我就带着小妹去北京治眼睛,你懂吗?”

“你!”黑子被噎住了,其实他何曾不想让小妹的眼睛亮起来呢?这些天,黑子和眼镜捡破烂挣钱,为的是给小妹治眼睛。他还替小妹准备了一条后路,眼睛实在不行了,就让小妹跟着鼓书艺人白绍良学艺。白绍良是盲人艺人,家住铁路旁的东风小区,那是市里的螺丝厂,震前有很多盲人艺人把民政局安置在这里,一边生产一边搞文艺演出。黑子为了巴结白绍良,给白绍良一家搭了简易棚,还送水送面。

“亏你想得出来,把小妹送到盲人区!”文秀气愤地吼着,“你要是再说一句,就马上给我滚出去!”

黑子不敢看文秀的眼睛,双手抱着脑门儿蹲下了,讷讷地说:“我也是盼着小妹的眼睛好起来,可是我怕万一,将来小妹也好有个饭碗儿!自己能活命啊!”

文秀心里忽然一热,知道自己冤枉了他,想了想说:“二猛,我错怪你了,你是好心,好心啊!”

黑子抬脸看了看文秀,没再说什么。文秀和唐生埋在废墟里的时候,黑子还是凶恶的灵魂,他被扒出来以后就变了。他曾经看见鼓书艺人白绍良领着盲人演唱队,拿着从废墟里把扒出来的胡琴、三弦和锣鼓,走街串巷搞宣传,给人们鼓劲。黑子很爱听乐亭大鼓,白绍良和他的女徒弟边说边唱,把动物园震散的老虎、猴子都引过来了。黑子惊奇的是老虎竟然都被阵蔫了,没有伤人。回收老虎的时候,黑子自愿参加了,他把老虎引到临时笼子,让很多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黑子说:“文秀,白绍良可是鼓书名人啊,你这个舞蹈演员一点都不知道?”

文秀说:“知道,我听过他的大鼓书!”

黑子说:“那你还怕啥?你要是不放心,我带你到白老师那里看看!”

“二猛,你未免太急了点,我得跟海光和何大妈商量商量!”文秀说。

黑子叹息了一声说:“人家白老师要收徒了,不会总等着的!”

“我记着呢!”文秀说。

“我先走了!”黑子从兜里摸出一把红头绳和雪花膏,迟疑了一下说,“这是我给小妹和你买的!”

“你哪儿来的钱啊?”

“你别管,反正不是偷的抢的!”

“谢谢你二猛!”

黑子憨厚地朝文秀笑了笑,好像还有话要说。

文秀说:“二猛,你还有事儿吗?”

黑子吞吞吐吐地说:“我,我盼望你还能跳舞!”他的面部表情好像突然活过来了,本来很丑陋的地方也俊气了。

文秀感到很惊讶:“你,你原先看过我跳舞?”

“嗯!”黑子点点头。

文秀心里震了一下。震后的日子里,文秀还从没听过谁说出这样的话,好像舞蹈跟她再也没有关系似的。失去唐生的日子里,她总觉得走到了艺术舞台的最后一幕了。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会从“二猛”嘴里说出这种话来呢?而且这话使她冰冷的心沸腾起来?埋在废墟里的时候,唐生提过给她设计的舞蹈,这张设计方案她还保存着。只是为了怀念唐生,阻止其他的男人走进自己的内心,他才将几个孤儿收养起来麻醉自己。是的,她的舞蹈生涯虽说没有太大的成功,可它留下的印痕很美。竟然是黑子这样一个粗俗的人点醒了她,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啊!为了唐生也要做啊!

“二猛,谢谢你的提醒,真的谢谢你!”文秀眼睛湿润了。

黑子憨憨一笑,露出那颗黄牙,转身要走。

文秀说等海光回来一起吃晚饭,黑子好像害怕海光,说他还有个哥们儿等着他就走了,走到门口的时候,脚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走了。

送走了黑子,文秀感到从没有过的孤独。屋里没有人,小妹跟着何大妈玩去了,其他的孩子上学去了。她找出了那张染着唐生血迹的舞蹈设计图,图纸上的血迹变成了黑色。她看图纸的时候,全然没有了看车票时的伤感。她找出了那双红舞鞋,红色在她的眼前洇开了。她慢慢穿上红舞鞋,脑子里好像回荡着歌剧《白毛女》的舞曲。她演过喜儿,喜儿盼望大春归来那场戏就走到眼前来了。“大春儿——”她在内心里呼喊着,麻利地舞动着身子。最初的一个旋转是那么地轻盈。尖尖的脚尖轻轻地划着地面,好像落叶滚过她的裙边,发出充满个人激情的悄声吟唱。她白皙的双臂摆动得是那么自由灵活。她的眼睛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澈,像一双美丽的鹿眼。她知道自己丢失了一段生命,她在追寻,她在拼命地追寻。她兴奋地喊着:“唐生,你看见了吗?我还能跳,我还能跳舞哩!”房间里没有人答话,更没有唐生的影子。过去文秀是个很傲气的女孩,在歌舞团里她也是最漂亮的演员,她从想过去追求哪个男人,她自恃天生丽质,老是等着别人来怜香惜玉,这个时候唐生主动闯进了她的生活。

舞着跳着,文秀忽然一阵头晕,天旋地转,呼吸紧促,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没有人到来,文秀失去了知觉。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海光回来了。海光提着一兜苹果走进来,忽然看见昏倒在地的文秀,浑身颤动,眼里的光都给吓散了。他抱起软软的文秀喊着:“文秀,文秀,你怎么了?”

文秀没有睁眼,脸色苍白。

海光继续摇着她的肩膀喊了两句,文秀还是没有睁眼。他看见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染着血迹的纸,脚上穿着红舞鞋,就什么都明白了。

海光喊上何大妈把文秀送进了开滦煤矿简易医院。

星星出来了,文秀才被抢救过来。其实昏迷状态的文秀比平时更加静美。文秀缓缓睁开眼睛,满眼都是白色。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这里?海光微笑着看着她,她的苏醒使海光长出了一囗气,悬着的心稳当了一些。文秀扭动着憔悴而惶惑的脸问:“海光,我这是怎么了?”海光嗔怨地说:“你还来问我,我到要问你呢!”文秀竭力回忆着,回忆自己跌到时的情景。

“文秀,你会回到舞台上去的!”海光安慰说,“不过,医生说你现在的身体挺不住!真的挺不住!听话,啊?”

文秀伤感地说:“我几乎都忘记舞蹈!是二猛提醒了我!”

“二猛是在害你!”海光很愤怒。

“不,他是好意!”文秀说。

海光沉吟着没回话。

“姐夫,你看我还能返回舞台吗?”

“行,怎么不行?”

“我完了,我真的完了!”

“别悲观!你会战胜自己的!”

文秀猛地一把抓住海光的手,十分可怜地乞求着:“你跟我说真话,我伤在哪里?我又得了什么病?”

“你感冒了!”

“不,你骗我!”

海光叹息了一声:“真的,大夫说你是重感冒引发急性肺炎!过几天就回好的。”

文秀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几近全裸的身体,就知道是海光全都看见了。她有点害羞地地问:“姐夫,是你一直陪着我的?”海光说:“不仅是我陪着你,还是我发现你昏了过去,把你背到医院来的!”她想说得潇洒些,但声音还是在发抖。因为文秀昏迷时的样子真让他害怕。海光看着文秀,文秀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塑。当时背文秀的时候,她的裙子带子开了,露出了白皙的裸体,这样娇好的体态使海光一震。比文燕的裸体还要美丽。只是他根本没时间去看甚至是没有心情去看暴露着她的裸体。如果是在震前,她的下意识动作也会促使她把带子重新系好,即使只有她和海光两个人,姐夫必定是姐夫。“小姨子是姐夫的半个。”这种说法是文秀所鄙夷的。记得当时,在海光的呼喊下,文秀似乎醒了一下,她感到羞怯的神经麻痹了,根本不知道怎样遮蔽自己。

文秀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海光,神情还是恍恍惚惚。过了一会儿,文秀四处寻找什么。海光问她找什么?文秀问那张舞蹈图纸呢?海光耐心地告诉她,图纸一直在她的手里攥着,攥得那么紧。直到医生给她抢救的时候,海光才慢慢从她的手里抽出来,珍藏在自己的衣兜里。

文秀满足的眼光一闪,那长睫毛就盖住了黑黑的眼睛:“你早就应该给我。”

海光慢慢将文秀扶起来。文秀拿着图纸,脊背上忽然穿过一阵寒意。唐生这个冤家啊,你为什么在告别这个世界的之后还要给我留下这张图纸?文秀注定会为舞蹈付出代价的。她把对唐生的思念转幻成激情。满腔压抑的激情,如火般烧灼着。她把图纸慢慢放低胸前,自言自语地说:“唐生,我会演出来给你看!给你看!”海光分明感觉到她那激情中隐匿了一些什么危险的东西。他不无伤感地想:都怪我啊,如果我不让文燕去找向书记,他们就会坐上火车走了。如果我不把文燕带到煤矿,唐生也许会躲过这一场劫难。文秀就能跟唐生美满地生活了!尽管文秀没有再提这个事情,可他却深深自责着。这将是他永远背负的良心债啊!

文秀举着图纸,晃到海光的眼前说:“姐夫,震前他专门给我设计的,也是他送给我的结婚礼物。”

海光难过地摆摆手:“文秀,别活在梦里了,你先把图纸藏起来,睡一会儿吧,我不说了,你也别说话。”

文秀看见海光的眼睛都熬红了,喃喃地说:“好,我睡,我睡,你也睡吧。”

海光摇了摇头:“不,今儿,我是护士。”

文秀床边还有一张床,海光没有睡意。文秀慢慢闭上眼睛,两颗硕大的泪珠一滴滴滚落脸颊。

海光看着睡去的文秀,心里不是个滋味。陡河电厂一号机组已经恢复发电,废墟上的供电了。海光把电灯炮拧得暗一些,灰暗的窗帘静悄悄地掩着,使病房里的光线格外柔和。文秀的脸庞渐渐在他眼前清晰起来,文秀长得多像她的姐姐文燕啊?他梦中的岁月再也不会回来了吗?他与文燕在春天的城西凤凰湖边散步。湖边的风带着凉意,那份宁静和深深的绿意却是醉人的。他们彼此注视着不是一句话,爱真是突如其来,在女人还来不及塑造心中幸福,它就闯进来了。海光感到爱的最美境界,是两心的默许,而未着一字的时候。

他深深地低下头,双手支着下颏沉思着。

“唐生,唐生,你看见我跳舞了吗?”文秀忽然嚷了起来。

海光的心不禁一跳。知道是文秀在睡梦中说的胡话。他不知所措地俯身看她。文秀突然一下子挺直了身子,一把抓住海光的手,紧紧攥着。

“文秀,你躺下睡吧!”海光扶惊悸中的文秀躺下。

文秀缓缓地躺下了,可是嘴里还在自语着:“唐生,唐生……追吧,追吧,那张纸飞了,飞得多高啊!”

海光将秀的眼神沉浸在一层梦幻之中,劝说:“文秀,快睡吧!”

文秀跑下了床,被海光紧紧抱住,使劲把她拉到病床上。

文秀躺下嘴里又咕哝了一阵,喉咙暗哑了,脸色像月光一样苍白。海光看着她重新睡了,也不敢马上抽出自己的手。文秀的睡姿像一只无声的小猫,轻轻地煽动着鼻孔。他用另一只手去摸文秀的额头,她马上想起自己也曾这样抚摸过文燕的额头。文秀睡着的文秀很安详、很美。海光眼睛又恍惚了,文燕静静地躺在土地上。她的身上裹着绿色的军毯,军毯上扎着三条洁白的缎带,缎带上落满了新鲜的泥土。

“你这是怎么了?”海光的整个脑袋像要炸裂般地痛楚起来,不断地埋怨着自己。别去想文燕了,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