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春节的气氛越来越浓,山西煤老板过节的方式也很特别。

像郭天亮这样的,纠集了张国军等几个最知心的朋友,飞到了法国,在巴黎的唐人街过春节,那里既不缺少中国人的年味,也不必忍受中国人繁文缛节的拜年方式,更不用担心超市里人满为患地排队结账……

赵国忠把亲朋好友十几口人,包括段天生、肖助理等等集合到海南三亚,包了一个豪华五星级酒店十多个房间,白天畅游湛蓝的海水,赤身享受温暖的阳光;晚上一边吃海鲜,一边在月光下观赏春节联欢晚会。更让他们惊奇的是,在这个豪华五星级酒店过年的,很多都是山西人,有大同口音,有临汾口音,还有吕梁口音……

在这里过年,就和在山西一样,到处都是亲切的乡音,只不过这里没有山西的那份污染和嘈杂。

过年,最辛苦的煤老板,就是像大黑这样的人。他是这么计划的: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二,在老家过年,陪老婆孩子垒旺火、放鞭炮,给村里的老人拜年,顺便接待下来慰问的各级领导;正月初三到正月初十到北京和雪梅在一起,顺便看看他心爱的藏獒;正月初十到正月十五,他飞到上海,和玉兰在一起生活几天,那里还有他心爱的青花瓷……

女人在大黑的心里,就像鲜花一样,过一段时间就得亲自浇点水、给点营养。不然,要不枯萎,要不被人偷走了。过年,尤其如此。

只有心事重重的女煤老板杨娟,要呆在煤城过年,理由很简单,春节期间,下属们,包括大大小小的老板们都要来给张巨海拜年,每个人都不会空手而来,这个合法捞钱的时机,不容错过。另外,杨娟有好多生意上的事,需要过年进行处理。

台港饭店贵宾楼的事情,就需要这几天结账。台港饭店,是一家福建人投资的高档海鲜楼,总共六层,在张巨海管辖范围内。因为是区委书记的相好,杨娟出面,很容易就承包到了其中最豪华的第五层,承包费自然很低。五层,虽然有将近两千平方米的营业面积,杨娟只装修了四个豪华大套房,每个都有视线和风景很好的大餐厅,一左一右,分别是棋牌厅和休息室,这四个豪华包间,极少对外营业,真正的主顾,其实就一个人,那就是区委书记张巨海。

不过,他在这里吃饭,不是自己买单,而是那些排队请客的人来买单。

张巨海官不大,但他所在的区,却是煤城经济实力最强的地方,这个区,东边是一片开阔地,从南到北高楼林立,学校、商场、公司、机关一个挨着一个;西边是一片连绵不断的山脉,里面分布着大大小小上百个煤矿。区里每年上缴省市财政二十多个亿,自有资金也有三十多个亿。

在这么个肥得流油的地方担任一把手,每天想请客吃饭的人,都得排队。有的请书记解决煤矿问题,有的想解决安全问题,有的想解决治安问题,有的想解决资源纠纷问题,有的是接待上面检查,如果书记不出现在酒席上,必然落个工作不重视的骂名……还有的,眼前根本没事,只是手里有钱,想请书记吃顿饭,先认识一下,方便以后办事。

过去,请客的人安排到哪里,张书记就到哪里吃饭。不过,几乎天天遇到尴尬的事情,每顿饭,几乎都有好几拨人要请客,其中哪一个关系都很重要,书记都不想让人家落空,最后只能自己一顿饭来回跑好几个地方,饭吃完了,人也累得筋疲力尽,什么事情也干不成了,书记常常为此苦恼不已……

要不说小女人杨娟聪明呢,她一个小小的点子,就起到了一石多鸟的作用。

杨娟出面承包下来台港饭店五层的贵宾楼,一共装修了四个豪华套间,但凡请书记吃饭的人,每顿最多安排四拨,同时到这里来请客,张巨海再用不着为了应付饭局四处奔波,只要每天一到吃饭时间,直接来到台港饭店五层贵宾楼就可以了,第一拨他可以到最重要的关系那里支持开酒仪式,随后转身出来,分别到另外三个相对不重要的关系那里转一圈,根据关系远近决定喝酒多少,最后再转回主桌上来,跟最重要的朋友一直喝到宴会结束……

中午一顿,晚上一顿,每顿四桌,张书记转得轻松,客人也觉得面面俱到。不过,每桌都由请客的人付账,付账的时候,经常有人傻眼,那都是天文数字,从来没有一桌饭低于两万块钱的……可每个人即使再不高兴,也要装出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因为张书记跟你吃饭,已经给你天大的面子,如果你连这么个单都买不起或者不想买,今后,张书记就再不跟你吃饭,当然再不会给你办事,不会和你继续来往了。

这些吃饭的规矩,这些吃饭的行情,几乎每个煤老板都知道,几乎机关上每个干部心中都清楚。和书记见面机会越多的人,在贵宾楼也是花钱越多的。最后,大浪淘沙,那几个长年请客的人,就成了书记最铁的哥们儿,成了杨娟心目中最受欢迎的人。

马上就到年关了,杨娟今天亲自来对账,算盘、电脑,噼里啪啦忙了大半天,结果出来了,毛收入两千五百万,除了上缴投资人一千二百万的承包费以外,张巨海为了给大家面子,光吃喝一项就给杨娟带来一千三百万元的额外收入。

小女人杨娟为自己的创意收入惊喜不已。

如果你认为,杨娟很会敛财,不懂人情世故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每到大年二十九,也就是除夕前夜,杨娟都要把一年中在贵宾楼消费百万元以上的大客户,大概有将近二十多人,其中很多是煤老板,专门回请一次,一共三桌,不需要其中任何一个人买单。这次,她和张巨海隆重出席,每人都要亲自敬一杯酒,送一个过年的小红包……

这么做,为张巨海大吃二喝的行为,赢回一个讲义气、重朋友的好口碑,也为贵宾楼来年的发展奠定了一个好基础。

在大老板和公务员们心目中分量很重、影响很大的贵宾楼,在老百姓心目中,却有另外一个十分不雅的名字:杀猪楼!

外地客人到煤城来办事,如果打听台港饭店贵宾楼,不见得每个人都知道,可你要问杀猪楼,可以说妇孺皆知。大家还知道杀猪楼楼主,就是年过四十、面相二十的女煤老板杨娟。

“杀猪楼主”春节前后需要亲自办的第二件大事,就是处理礼卡和礼品。

从腊月二十到正月十五,前后将近一个月,每天下午只要五点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情没有处理完,她都得放下手中的工作,匆匆忙忙赶回家,接待登门拜年的人员。如果这个时候家里没人,社会上就认为张书记为人清高、不近人情、虚情假意,甚至善于伪装、人面兽心……

杨娟和每个到访的人员,都要寒暄几句,特别是要问清楚人家的姓名、单位以及和书记的特殊关系等等,等这些人前脚一走,后脚必须把他们的基本情况,主要是名字、单位、礼金、礼卡等等,一一做好详细的登记。

过去,杨娟很懒,接待完客人,自己就上床睡觉了,结果惹来不少麻烦。首先,第一个问题,不知谁来过,也忘了人家送过什么;因为自己的疏忽,就带来第二个问题,张书记上班以后茫然一片,见到大家,不知道哪些人该热情一些,哪些人该疏远一些,让同志们很不舒服。

最可气的是,这些年人心都坏了,有些狡猾的家伙早就预料到领导和领导相好忙不过来,就乘机做了手脚,比如送来假冒伪劣礼品、送来质次档低的东西,过年以后变现都变不了,家里堆满了“礼品垃圾”。还有让人气得发晕的事,有些家伙送礼卡,摸透了接受者礼多卡多、忙不过来的心理,搞起了恶作剧:明明银行卡里只有三百块钱,却在卡上写着三万的大数,让人当场高兴,事后气疯……

为了从芸芸众生中把坏人和搞恶作剧的人揪出来,提醒张书记永远不要和这些人继续打交道,杨娟只好采取最笨的办法:人前了解底细,人后记账处理……而且,她的账目处理得很清楚:送卡的是一个系列;送礼品的是一个系列;送现金的是一个系列;送两份以上的又是一个系列。

晚上,张巨海回来一看,一目了然。

不要小看接受礼品和礼卡,这是一门学问。张巨海就是从这些人中,来年挑选干部、挑选朋友、挑选远近亲疏关系的。杨娟记账,为他做了最基础的工作,为领导以后的决策,提供了非常可靠的人脉关系。

“今年,‘庄稼’收成怎么样?”半夜,张巨海推门进来,一身酒气。

“和中国的大形势吻合,提高了十五个百分点。”杨娟点击计算器。

“我是说具体数目多少?”张巨海凑过身来。

“现金、礼卡外带礼品,总共价值一千三百多万吧。”杨娟只是粗略估计。

“真是巧合,咱们贵宾楼收入也是这个数字。”张巨海离不开杨娟,除了她年轻漂亮以外,善于理财是她最大的优点。

“肯定比贵宾楼多,离过年还有一天,再说年后也有人来。”杨娟把账本和计算器推过来,“你再核一核。”

“我才没那个精神呢!有你足够了。”张巨海非常信任自己的“理财专家”。

“别看我们收了两千六百多万,其实,全都提前预支出去了。”杨娟合起账本。

“你说什么?那么多钱就当过了一下手。”张巨海酒醒了大半。

“当然。你算算:你在海南三亚看好的那套别墅,连买房带装修一千万就没了;在那里需要买两部车,那么遥远的地方,我们总不能每次开车过去,只能飞过去,在那里生活总得放两部车子,又得两百万……

“你和前妻离婚协议约定,每年给人家三百万的生活费,到了付账的时候了;过了年,你想竞争市级领导的位子,总得拿出来五百万上下打点打点。另外,段书记如果帮忙拿到煤矿,谭小明那里的两百万要兑现;你儿子在国外读书,每年一百万的生活费;还剩三百万,我最起码得有两百万的生活费……你算算我们剩下多少?”

“人民币真是越来越不值钱了。”张巨海慨叹,“两千六百万呢,一眨眼,就从手里一过马上就溜走了,比泥鳅还滑溜!”

杨娟把窗帘拉住:“但愿我们能把矿争到手,只要到手,每年就有好几个亿的收入,用不着这么抠抠唆唆了。”

“我预感能行,毕竟那个矿在我的辖区。”张巨海对这件事非常关注。

“千万别太乐观,不到最后一刻,不要说这么盲目乐观的话。”杨娟一直提心吊胆,“要知道争矿的人,没有一个善茬子。”

“谁能比我这个父母官更有影响?!”张巨海倒了一杯茶,洋洋自得。

“我说你盲目自信,你还不承认!”杨娟恨不得扇他一巴掌,“你看看那几个明显的对手,虽然他们没有你官大,但他们背后的势力,根本不是你一个区委书记能对付得了的。郭天亮背后有老市长张国军,还有李立林的影子。赵国忠背后,一大帮曾经位重权倾的大干部,特别是还有市委书记段天生。……比起他们来,你这个小小的区委书记,算个毛,再难听的,算个!”

杨娟光顾自己说得痛快,根本不给张巨海面子,区委书记心里火了。

“你他妈女人家,净说脏话。”张巨海显然受了刺激。

“我不说脏话,点不醒你这个狂妄自负的家伙!”杨娟反唇相讥。

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突然又听到了敲门声。

张巨海意识到该休战了,杨娟看了他一眼,起身去开门……

进来的人,竟然是被免职的副区长王文献。

“快坐,快坐!小王。”张巨海把他拉到了自己身边。

“王区长最近忙什么呢?”杨娟拿起刀子给他削水果。

“快别叫我王区长,我早就不是区长了,现在是下岗人员。”王文献憋了一肚子气,“书记,你说说,水峪沟矿难这事,跟咱们屁的关系都没有,都是省里的责任,为什么要摘我的乌纱帽?”

“不摘你的,难道摘我的?总得有人承担责任吧。”张巨海笑嘻嘻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为了掩人耳目,不得已才把你免职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况且,免职不等于撤职,如果撤职就不能继续安排了,而免职呢,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再给你换个岗位。”

“可我一个忙惯了的人,实在坐不住。”王文献不好再发牢骚了。

“你是不是觉得帽子没了,过年就没人送东西了,心里不舒服啊?”杨娟故意开玩笑。

“那还用说,如果在台上,逢年过节来看你们,最起码不用动老本,煤老板们送的东西,就足够孝敬你们了。”王文献感觉到,一介平民有一介平民的好处,最起码当平民说起话来,没有过去那么多顾忌。

“要想以后不动老本,光看看我是没有用的,人家不点头,我干着急办不成事。”张巨海心目中,王文献向来是班子里的心腹。

“我按照你的意思,看了好几次段书记,可人家就是不让进家门,每次把我挡在门口,冷冰冰地答复,东西一概不要,有什么事办公室谈!”王文献自从被免职的第三天就开始往段天生家里跑,结果一次都没进去,“办公室能谈什么呀?每天排队想见他的人一大堆,比集市还热闹,关键的事一句都不能说。”

“老段不是那种人呀!”杨娟奇怪,“那家伙又贪财又好色,怎么变成个清官了呢,真会装!”

“这有什么奇怪的?会吃的,吃一口;不会吃的,到处吃!”张巨海毫不避讳王文献。

“什么意思?”杨娟有些不解。

“这还不懂,段天生为了往上爬,只吃赵国忠一个人的。其余任何人都送不进去,即使强行送进去,也要被退回来。如果送礼人坚持不要,他还要假模假样把礼金送到纪检委。总而言之,他要把自己打扮成这个时代的最后一个清官。”最了解段天生的人,除了赵国忠,就是张巨海。

“伪君子,假道学!”杨娟说,“碰上这么个东西,苦了赵国忠,也苦了我们呀!”

“不提他了。文献,你找了段天生这么长时间,总得有个说法吧。”张巨海想了半天,“他知道你是我的人啊,不应该啊……”

“是不应该嘛,当替死鬼,也该有个说法吧。出了那么大的事,他们的官位照样坐得稳稳的,连给替死鬼买副棺材都想不起来,晾在那里没人管,时间长了会发臭的。”王文献说这句话,一多半埋怨段天生,一少半埋怨张巨海。

张巨海听出来他的牢骚,没有在乎:“老段不好接触,你可以接触接触他的秘书小孙。老段心里怎么想的,小孙最能琢磨出来。只要打听到他的真实心态,我就有办法。”

“这工作我想到了,也做了,今天就是来跟你汇报的。”王文献抬头看了杨娟一眼,面露难色。

“有什么避讳我的,不用你说,我也明白。小孙那家伙是个赤裸裸的变态狂,在领导面前装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处男,领导一走,见了好看女人就想强奸人家。”杨娟对那个小孙从来没有好印象,尤其是段天生和张巨海不在的时候,他的眼睛里立刻就冒出骚火来,处处想点着她。

“嫂子说得没错。我开始找他,小孙装得一本正经,和他吃了顿饭,尤其是洗了个澡,他就给我透露了一个绝密消息。”王文献专门把那次吃饭送钱的事,悄悄掩饰过去了。

“你是不是洗澡的时候,给小伙子‘下了药’?”张巨海明知故问。

“不是我主动‘下药’的。”王文献解释,“那晚,他一进桑拿,就点了两个漂亮小姐,跟他搞‘二凤戏珠’。”

“别跟我说那些无聊的事情了,说点正经的,他跟你透露了什么绝密消息?”张巨海觉得王文献口无遮拦说下去,自己也尴尬。

“他说……”王文献不知是犹豫,还是不相信,“奇怪!赵国忠一直在老段面前为我说话,想安排我到区法院当院长,可我和赵国忠没有任何交情啊,他凭什么替我说话呢?”

“法院院长确实到了退休年龄了。”张巨海想起来,“决定谁来接任,老段说了算。赵国忠有时背后帮人跑官,老段经常采纳他的意见。可赵国忠为什么推荐你呢?真是奇怪!”

“对啊,赵国忠插手这件事干什么?没有道理。难道想通过你办案?”杨娟也猜不出来。

“小孙还说了什么?”张巨海只有从小孙那里猜出谜底。

“其他的,小孙就不知道了。”王文献努力回忆半天,也猜不出来他们的真实用意,“如果他还透露出一点有用东西的话,就是听赵国忠悄悄跟书记唠叨过,让我去了法院给你办案!我奇怪:你一个堂堂区委书记,有什么案子自己还摆不平,还需要用得着我去办?莫名其妙。”

“我有什么案子要办?我根本没案子!”张巨海吃惊不小。

“是啊,老张怎么了?摊上什么官司了?”杨娟心里有些不安。

“我就是来问你们的呀!你们反倒问起我来了。”王文献下意识地感觉到,一张大大的无形的黑网,悄悄向自己张开了,说不定,这次又要当一个莫名其妙的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