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这消息着实惊人!在几万民众衣食无着,走投无路的时候,陈荣君这老狗竟敢贪匿赈银!这还了得,清浦洪门大香主阮大成觉着,这多少年来枕戈以待的时机终于盼到了。

阮大成决意举旗造反。

七月十一日夜间,阮大成会同齐明达齐老爷、杜天醒杜师爷,在新市集齐府共商举义大计。

会商之前,三位洪门首领并跪于青烟缭绕的香案之前,拜了皇天佛祖,求了签问了卦,又依着六十四卦的推背图细细推算了几回,算定“道光灭,大明兴”的天言必应于今天。于是大喜,连夜设宴,先喝了一个昏天黑地,尔后,借着几分酒性,各自倒出了满腹汤水。

阮大成率先道:“我等弟兄平了高老三势力之后,已逾三年!三年之中,以清浦为中心,香堂林立,洪姓弟兄已遍及津口县境内外,可以说是无处不洪了,若是今朝借赈银为缘由而举事,四方必会呼应,定能形成大势。当年秦王暴政,陈涉、吴广在大泽乡揭起义旗,也无我等这般根底,这般势力哩!”

杜天醒杜师爷正在剔牙,接着说道:“正是!那陈老狗也是送上门来了,天意如此,不可违逆,机不可失,时不我待。”

齐明达齐老爷热烈击掌:“二位说得不错,我等替天行道,志在必成,光复大汉江山,志在必得。不知二位贤弟听说了没有?前几日南洋方面传来消息,说是台湾已经再度举事,为首者唤做二神仙,这二神仙原系广东人氏,举义细节尚不得知,只听说闹得挺凶。我想那二神仙此时举义,许是得了什么天机也未可知矣!因而,我等不能再顾盼迟疑,须得借着潮灾之机,早早动作才好!不然,等着那二神仙拿下了台湾,进逼福建、两广,形成大势,众望所归,我等这几年的工夫便白费了!”

阮大成闻听此言,不禁大喜,从太师椅上站立起来,叫道:“齐哥哥所言极是!既然那台湾已干了起来,我等就不可迟疑了!断不能让那什么二神仙夺去首功!”

齐老爷胸有成竹,他在阮大成说话时频频点头,待等大成说完,马上将话题引入了正途:“举义乃伟丈夫之大业也,须得有个体面大度的领头之人,同时,也得有个起事的缘由。方才二位已经讲了,那昏庸无道的陈县主贪匿赈银,这起事缘由便有了,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吗!只是这领头之人吗——”

大成道:“齐哥哥不必问了,这领头之人除了齐哥哥,还会是谁呢!齐哥哥仗义疏财,学养渊深,又熟读兵书,懂得用兵之道,哥哥就挂起帅旗,做个承天启运的大元帅吧!”

齐老爷慌忙立起,一副受用不了的惶恐之态:“不敢!不敢!哥哥耳目闭塞,才疏学浅,又无兄弟你的威望名声,何以服众!我看,还是大成兄弟来做这个大元帅吧!”

杜天醒早已看出齐老爷的用心,却故作糊涂地道:“齐哥哥说得不错!我看大成兄弟做这承天启运的大元帅倒是合适。一来大成兄弟深得民心——道光四年,我地旱灾,大成兄弟广设粥场,仗义赈灾,及至县境内外人人皆知清浦有个仁义好施的阮大爷。二来,大成兄弟武艺过人,胸有韬略,洪姓弟兄无人不服,若是阮大香主出首为帅,底下弟兄便不敢违悖。三来,大成兄弟早年在南洋地面参加过举事,对内中门道颇为精熟,今朝正可大派用场。四来……”

杜天醒滔滔不绝,直说得齐老爷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紫。

“是的!是的!天醒兄说的话,也正是哥哥我要说的话。大成兄弟,自今日始,你就举旗为帅,哥哥甘愿为你牵马坠镫!”

齐老爷这话说得违心,可表面上却也坦然自若。

阮大成坐在椅上,心中一阵波涌潮涨,恍惚飘浮在一个奇妙的梦中。

他心下认为他既当得起这大元帅的称号,也当得起这份职责,他阮大成自道光二年来到清浦创立洪门香堂之后,所作所为的一切都证实了这一点。他孤身一人来到清浦,半年之中平掉了高老三香堂,建起了自己的势力。随后,又在三年里从清浦到津口县城,发展了三千余名洪姓弟兄前来会盟。他干得这么迅猛,却没露出什么蛛丝马迹,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绝大的成功!尤其成功的是,道光四年闹旱灾时,他发动洪姓弟兄集捐银两,舍粥施米,接济灾民,赢得了极大的名声,若是他举起义旗,那么,那些得到过他好处的百姓自会随之而动的。

道光四年,他是准备反的,可却没有反成,求签问卦均不吉利,因而他才忍了,才在杜天醒的建议下,做起了普度众生的大善人。这杜天醒端的厉害,委实是个旷世奇才,他要他做善人,却也正是为了今天。

今天,杜天醒的意思十分明白,那就是,这大元帅非他阮大成做不可,齐明达齐老爷是做不了的!齐老爷就是想做,也做不得!除了杜天醒说的那些理由之外,还有一条理由杜天醒没说,那就是,他阮大成不但能够发动整个洪门弟兄起事,还能联络到海上的海贼三和尚一干强人!前年,三和尚曾派了一个喽罗到清浦来过,给阮大成送来了一些抢来的金银珠宝,并再次许诺,只要阮大成一朝举义,他们一定从海上驰来,一助声威。去年,三和尚手下的两个头目受了刀伤,潜入清浦,阮大成还命手下一干人等精心照料过。

这些事情,齐老爷一概不知。

齐老爷的底牌,阮大成很清楚。齐老爷野心勃勃,要为人君。灭了高老三,喝酒庆贺时,他已借着相家之口,将那野心摆到了脸面上,后来,他虽说再没提及此事,阮大成私下里还是防了一手。杜天醒更向他密授机宜,说是只要一朝事成,必得先灭了这个自封的皇上,然后再图大业。他当时莞尔一笑,未置可否,暗地里,却也起了几回歹心。不过此后转念一想,又觉着齐老爷的野心有些可笑,这老小子既无势力,又无地盘,能做什么鸟的皇上?反过来说,既然齐老爷鬼迷心窍,硬要做那皇上梦,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要他铁心要做皇上,那必得铁心造反不可!他阮大成日下担心的倒不是他要做皇上,而是怕他反心不铁!

此番举义,须得齐老爷鼎力相助。齐老爷不管咋说还是做过一县之主的,那政绩、声望都还说得过去,加之家道殷实,颇有些银钱底子,也能从财物上助洪门一臂之力。再说,为准备起义,打刀铸剑,集聚力量,也得齐老爷出面才好。

想到这里,阮大成道:“此番起义,非同小可,成则将相王侯,败则满门抄斩,干系重大,兄弟才识浅陋,扛不起这面帅旗,我意还是齐哥哥出首挂帅为妥,我这里也有一番道理……”

不料,话刚说到这里,正在抠脚丫子的杜天醒又急急插了上来:“做元帅指挥用兵的事,大成兄弟就不必推了!我这倒不是有意恭维大成兄弟,也不是要小瞧咱齐哥哥,这大元帅一职,非你阮大成他人莫属也!理由我就不重复了。我想,齐哥哥高瞻远瞩,学养深渊,倒是可以做个大盟主,统领一切的!”

齐明达齐老爷一听这话,脸上顿时生出些许光辉来,频频点动着脑袋,鼓励杜天醒说将下去。

天醒又道:“有齐哥哥齐大盟主统领一切,有在下追随左右,大成兄弟倒还有何事可虑呢?”

阮大成从杜天醒话里听出一层话来,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他不敢怠慢,当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上前两步,对着齐老爷拜跪道:“齐哥哥在上,且受不才大成一拜!日后,大成定随齐哥哥齐大盟主左右,听其驱使,为光复大明江山尽忠效力!”

齐老爷慌忙起身,将大成扶了起来,口中连连道:“不敢!不敢!这样可要折了哥哥的阳寿哩!哥哥即便勉为大盟主,举义成败大局也还在兄弟肩上!兄弟请起!请起!”

不料,未待阮大成立起,杜天醒却又极认真地拜将上来,慌得那齐老爷扶过大成,又去扶杜天醒。

齐老爷一番忙乱之后,这才觉着十分的受用了,心下暗想,这大盟主不管咋说,沾着一个主字,且是统领一切的,事成之后登基称帝,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大元帅要横刀立马,打创江山,凶险姑且不论,日后要越过盟主去做帝王也缺些情理,缺些名分哩。

齐老爷现在有了名分,益发积极了,遂又将话题向深处引了一步:“既然二位错爱,要哥哥做这盟主,哥哥也就不推了,若是再一味推辞,倒显得哥哥胆怯了!哥哥既敢做这大盟主,就敢将那朝廷翻它一个个!咱们时下倒是要好好议议那举事策略大计才是!”

杜天醒道:“大盟主所言极是!方才我等不是已经推算过了吗?八月十二日,乃起事大吉大利之日。八月十二日距今尚有一月,我等应在这一月之内,扎扎实实做些准备才好!首要的事情是聚集人马,打刀铸剑,可这事又不能惊动官府。陈老狗贪匿赈银的事也暂且不能声张,须得到了利箭上弦之际,方可公开,借此攻打县城!”

大成道:“这话颇有道理,陈老狗贪匿之事着实不能先行散布,这一点,我等可以做到,只是聚集人马,打刀铸剑,必得惊官动府。那陈老狗生性多疑,决不会容我等从容准备的。不知二位哥哥可有高见?”

齐老爷道:“此事我已想过,最好的办法是借口潮灾,民心浮动,由各地体面会人出首,以操办公益,保村卫寨为由,广办团练!”

大成做出一副迷津之中得了点拨的神情,击节赞道:“甚好!甚好!齐哥哥齐大盟主果然高明!”

杜天醒叹了口气道:“可这操办团练也得有个借口,仅以潮灾为由,怕是不够充分,若是时下有人先小打小闹一番,搅出些实在的动静,官府方不会见疑!”

大成怔了一下,做恍然大悟状:“有了!有了!天醒兄说到小打小闹,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来,这人二位哥哥或许听说过,他正可带人来打闹一番,为咱们操办团练送些口实!”

“此为何人?”

大成道:“此人便是经年啸聚海上的海贼三和尚!”

齐老爷大惊:“大成兄弟何缘识得此人?这三和尚自嘉庆年始,便是朝廷钦犯,气焰熏天,多次缉拿,均未成功哩!”

杜天醒也装出一副方知方醒的模样:“大成兄弟自打进了清浦,从未下海,如何识得三和尚的!”

大成遂将道光二年海上相逢,赌肉拼勇,而后拜盟结义一节细说了一遍,接下,又道:“若是大盟主认为可行,我即日即可派人下海与三和尚透个信息,让他率众匪贼夜里上岸,大抢一番,如何!我等打刀铸剑,也需不少银两哩!”

齐老爷连连点头道:“甚好!甚好!这么一来,咱们操办团练便名正言顺了!”

齐老爷呷了口茶,又道:“还有一事,我等也得认真议上一议。陈老狗贪匿赈银一事,值得大做一番文章,我意起事之初不宜提出洪门反清复明这层意思,只在那潮灾和官逼民反上造舆论。如此,有两个好处,一来顺我者众,民以食为天,民无所食,自然要铤而走险的,这顺乎天理人心,且那陈老狗贪匿赈银,也犯下了欺君贪财之罪,自是不敢大肆声张。二来,我等也还得为自己留下一条退路,古语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天意有变,举事失败,我等也好有个逃匿之词,不知二位以为如何?”

阮大成一听这话,马上又想到齐老爷要做皇帝的野心。他认定齐老爷讲出这番话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不想打出洪门旗号,与其说是要留后路,不如说是另有所图。于是,接着说道:“大盟主所言确有道理。不过,小弟倒也另有所思。举旗造反,不管是反自洪门还是反自官逼,朝廷和官府都会等同治罪的!因而,一旦举事,后路是断然没有的。而若是打出洪门旗号,将那官逼民反和洪门顺天启运的文章一并齐做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时下,我洪门弟兄已有三千之众,近期内若再招纳一批,可望达到四千。义旗一举,三四千洪姓弟兄聚之旗下将是何等威风!依附者必众!有道是,举大义者必得有大名分,我等举出光复大明的旗号,实乃大名分也,当初陈涉起义,覆灭暴秦,不也打了公子扶苏的旗号吗?”

齐老爷摇头道:“兄弟此言差矣!当年陈涉打出公子扶苏的旗号,是因那公子扶苏也是始皇之子,外表看来,并无灭秦之意,而我等打出大明旗号,则是将反清的文章做到了脸上!”

大成接上来道:“文章做到脸上,又有何不可?大明者,汉人之天朝也,清廷者,满人之天下也,举国民众何以不要大明的天朝,偏要那满人的天下呢?成大事者,必得有大气魄!”

这时,杜天醒说话了。

杜天醒这一回明确地站在齐老爷一边,他皱着眉头道:“二位所言都有道理。不过,我倒认为齐大盟主的话更切实一些,起事之初,我等确要施些烟幕,不可举起反清旗号。饥民造反,铲除贪官,不会被朝廷注意。而若是一开头就打出反清旗号,则必会召来官府的大兵。我意在没有形成大势之前,还是不提反清复明这层意思为宜。待到占了众多府县,拿下了半壁江山,举国为之呼应,再申明举义初衷不迟!”

大成见杜天醒这样说了,也不便再争下去,只得沮丧地道:“也好,既然二位哥哥都是这般主意,那我也就不说了,明儿个回了清浦,我只把县境内各处香主召来,要他们按照二位哥哥的意思,暗地里加紧准备就是!”

齐老爷又插了一句:“起事吉日,暂且不要告诉众香主,以免有人走漏风声,坏了大计!”

大成点头应诺。

嗣后,三人又就如何编办团练,如何打刀造剑的事商议了一番,及至窗色微明,晨曦初露,才告终场。阮大成、杜天醒不顾一夜疲惫,匆匆吃了些早点,各自赶回住所。临别时,齐老爷又一番语重心长地谆谆告诫:“二位贤弟多多保重,好自为之!切不可由着浮躁心性,一味乱来!自今日始,天下大义担在我等肩上了,我等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荣损生死全在八月十二日一举上,二位贤弟切记!切记!”

大成、天醒异口同声道:“盟主哥哥放心,我们句句在心,全记牢了,八月十二举义之日,必是大明天下光复之始!”

说罢,长揖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