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清浦衙署设在陆府大门斜对过的街面上,原先耸立在那街面上的房屋、铺面全拆掉了,周围许多住户也被勒令迁居。整个衙署是按津口县衙的布局设计的,五月初动工,九月底落成,总计不到五个月的时间。陆府的孝廉老爷赞叹说:这般规模的官府衙署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建成,实乃天斧神工造出的奇迹。

孝廉老爷亲眼见着衙署地基破土,亲眼见着衙署厅堂落成,亲眼见着一座气派威严的门楼一点点从地面上冒将出来。老爷兴奋不已。

匪乱平息,邪教铲除,南寺坡上的奸商被拘拿,伪号被查封,桩桩件件都合乎孝廉老爷的脾胃,在孝廉老爷看来,这匡正世风,根除乱源的事体早就该做了,根本不应该拖到今日的!就是从这一点上看,那陈荣君陈老父母,也是不如柏钦若柏大人的!老父母在津口主政经年,贪婪昏庸,及至酿发大乱,实在是死有余辜。柏钦若不简单!柏钦若真正是天朝的奇才!柏钦若以候补知县的名分敢斩在任知县,敢赤手空拳投身乱潮,而竟能将乱潮平了,这着实令人惊叹!

如今,柏钦若通过抚台大人奏准朝廷,在清浦设县治,无疑又为清浦绅耆百姓做了一桩绝大的好事,柏钦若此一举必将留名千古,后人们只要提到清浦县,谁能不想到柏钦若柏大人呢?

清浦县是假柏钦若柏大人的手制造的。

孝廉老爷亲眼目睹了这制造的过程。

孝廉老爷因此而兴奋,因此而觉着自己也和柏钦若一样不同凡响了。细细回味一下,老爷确也不凡哩!柏钦若敢于赤手空拳投身匪潮,不是受了老爷崇高品格的感召么,那当儿,老爷不是向他讲过自己嘉庆十八年舍身跪拦抚台大人坐骑之事吗?柏钦若赶往津口城,老爷不也派了陆家五六十口人丁一同前往吗?如若没有老爷品格的感召,如若没有老爷支遣去的人丁,柏钦若或许不会千得这般漂亮哩!

自然,老爷也有惭愧的地方。老爷最初见到柏钦若的时候,没看出他的不凡和超人的聪慧,态度轻慢了些。老爷为这片刻的轻慢十分后悔,一直后悔到今天。

今天,孝廉老爷要用十倍的热情替代那片刻的轻慢,老爷要出首露面,在柏钦若迁入新建衙署之时,邀集镇中绅耆父老,万民百姓,为柏钦若,也为刚刚出现在天朝版图上的清浦县,隆重热烈地庆贺一番。

前前后后准备了半个月,集了不少银两,筹办了不少彩缎、匾额、炮仗,又翻遍五经四书、正史、野史,搜罗了一堆堆歌功颂德之词,孝廉老爷扳着指头在等待那个必将载入清浦历史的庄严时日了。

这庄严的时日定在十月二十日正午。

这日,天气晴好,秋阳高悬,清浦镇上空湛蓝一片,高远的天上连一丝云儿都没有,整个镇子沐浴在一派灿烂的阳光中。也没有风,镇中家家户户炉火烟囱里冒出的烟俱是直直的,南寺坡下的海涛声比往日轻慢了许多。

清浦第一任知县柏钦若柏大人,坐着蓝呢大轿,率着一干公人,由南寺坡临时衙署前往新建衙署。沿街万民跪迎,锣鼓喧天,柏大人行经哪里,哪里便炮仗齐燃,礼乐齐奏。“噼噼啪啪”的炮仗,“呜里哇啦”的号乐,震耳欲聋的锣鼓,造出了一片红火喧闹的热烈气氛,也显示了清浦县黎民百姓对柏大人由衷地敬佩和爱戴。

柏大人没料到事情会闹到这般隆重热烈的地步,没料到孝廉老爷竟有这般神奇的能量。柏大人被孝廉老爷,被镇上的绅耆父老,也被一片片跪立于路旁的百姓们感动了,出了南寺坡临时衙署不到一百步,便弃轿步行,一路上频频向治下的百姓抱拳行礼。

“柏老爷长生不老!”

“柏大人青天大老爷!”

“柏……”

柏大人眼圈湿润了。

柏大人眼眶中聚满了泪水。

多好的百姓,多好的绅耆父老啊,为官的给他们一丁点儿好处,他们都念念不忘,都恨不得倾其热诚,以死相报!这样的百姓,这样的绅耆父老,除了天朝疆域,你到哪儿去寻啊!他们实乃天朝的根基,有他们则有天朝!柏大人深情地想:就冲着这炮仗、锣鼓、彩缎、礼乐,就冲着这热情的绅耆,跪迎的百姓,他这清浦第一任知县也得当好!他决不能再让会匪滋扰民众,决不能再让邪教四处传播,决不能使清浦的世风在他治下沦丧!

柏大人突然感到自己的肩头沉重起来。

柏大人心中升起了庄严的使命感和神圣的责任感。

行至新建衙署门前时,孝廉老爷率着十数个体面绅耆迎将上来。

孝廉老爷身着簇新的紫缎长袍,头戴嵌有玉片的便帽,精神气色格外好。老爷的面容上遍布红光,两只深陷在眼眶中的眼睛明亮有神,步履轻捷而又持重,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岁。

孝廉老爷迎到柏大人面前,未及驻足行礼,柏大人却已先行一步,抖袖抱拳,举至额上,极郑重地垂首弓腰,对着孝廉老爷深深作了一个长揖:“孝廉老爷如此盛情,晚生实是诚惶诚恐,受之有愧……”

孝廉老爷不敢怠慢,未等柏大人将话说完,宽大的袖子一抖,双手一拱,对着柏大人施了一礼。身边众绅耆也纷纷效法,争先恐后地向柏大人表示敬意。

这时,锣鼓、炮仗又响了起来,炸碎的纸屑伴着阵阵硝烟,雪花似的在众人头上飘。喇叭号子也吹响了,吉庆的声乐淹没了官民双方的寒暄问候之语。

待那锣声号乐停下,炮仗放毕,孝廉老爷才代表着清浦绅耆父老、万民百姓说话了。老爷毫不谦逊地将自己满腹经纶,一肚皮学养抛将出来,不住地引经据典,借以论证柏大人的雄才大略、伟大非凡。老爷断定:柏大人必将给清浦县带来繁荣昌盛,五谷丰登;在柏大人治下,清浦地面必将世风日上,路不拾遗。老爷甚至认为,经过柏大人三五年的调教,清浦还会成为州县的楷模哩!

接下来,柏大人向孝廉老爷和立在面前的绅耆父老们致谢词。

柏大人道:

“卑职才疏学浅,并无建树,今日受我地父老百姓如此礼遇,实是愧不敢当的!根除匪患,匡正世风,非我柏某一人之功。我地逢大乱而不乱,逢大凶而呈祥,一来托佑于天朝神威,二来仰仗于众位父老鼎力相助,我柏某只是尽了点本分,实不该如此张扬。日后,卑职主政清浦,依然要仰仗众位父老兄弟,卑职若有不清不正之处,不明不白之时,还望孝廉老爷和众位老爷耳提面命,多多赐教!”

“柏老爷过谦了!”

“柏大人客气了!”

“真的哩,像柏大人这般青天父母如何会不清不正哩!”

……

众绅耆又感叹议论了一番。

在众绅耆感叹议论之时,礼乐锣鼓再一次响了起来,在礼乐锣鼓声中,一块块披着红色绸缎的饰金匾额,经过孝廉老爷和众绅耆的手,递到了柏大人手上,又从柏大人的手上转到了衙役公差们的手上。

孝廉老爷代表陆氏家族敬献的一块匾额最大,上书四个金字“为民父母”。陆家两个族人当场将那大匾挂到了衙署大门的门楼上。

是夜,柏大人在新建衙署欢宴孝廉老爷和众绅耆,隆重庆贺这一令人难忘的美好时日。柏大人、孝廉老爷和众绅耆,为天朝版图上新出现的清浦县,干了一杯又一杯,后来,孝廉老爷醉了。

孝廉老爷在朦胧的醉眼中看到了过去的好时光,看到了南寺坡上耸着的“居民过限者,枭示”的显赫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