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点儿设法甩开了女伴们,独自绕回来。回来得再巧不过了,那军人正集合人马,准备出发。他在喊口令时嗓音显得很怪,冒了调似的,小点儿想。马也会“立正稍息向右看齐”。他开始训话,不断打着手势,样子有几分粗鲁。他脸被烟熏得很脏,军装灼出许多洞眼。然后他发令部队开拔。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她,他未动声色,随队伍走了。
小点儿坐在马上,原地不动。她知道自己不该打搅他,他是营长,不能当着全体部下对她有什么表示。再说她指望他表示什么呢?他们连最初级的默契也没有。
骑兵们很快消失在缓坡后面,他也要消失了。他坐骑的腿已消失了,接下去他将整个沉没下去。但他却在这时勒住马,掉转马头,忽然往回跑,跑到坡的最高处。黑色的长腿顿河马与骑马人峻拔的身影衬在无垠的蓝紫色天幕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他顶天立地。他举起胸前的望远镜。他调整焦距,一直把她摄入自己胸怀。这是他对她唯一一次放肆的举动。
她不知道,他正用这方式将她拥抱了。
他从高倍数的镜头中,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含泪的眼。然后他不得不放下望远镜,走了。因为他不能脱离他的队伍太远。
小点儿不愿看他消失,在他回身后猛地转过脸。她的泪水滴下来,一串串连缀如珠。
你现在看见她流泪的模样了。这脸怎么啦?痛楚与绝望把她变得宛如别人。我突然发现她变老了,几乎成了个黄脸婆。她两腮深陷,这使我预先看到她死后的概貌;但我被这副骤然变糟了的容颜深深感动了。这上面没有半丝轻佻。她想,够了,他那样看我,看了我那样长久,就是死了也甘心了。这就算他和我真正相识了,别再靠近我。我已经知道你没忘我,不过还是忘了的好。我不值得你怀念啊,营长……
小点儿回到班里时,帐篷里乱哄哄的。门口聚了一帮杀气腾腾的男知青,一看就知道又是牧工和知青打架。近来本地人和外来户的冲突越发多了。有时甚至会真刀真枪地干,场部不得不求助于骑兵团,让他们调几十名骑兵在两方人马之间来次冲锋。这一回闹起来的缘由是一笔交易:知青拿香烟换牛肉,结果双方都发现上了当。香烟是白纸包换装到“大前门”的盒里,牛肉是带丹毒的。知青这次破天荒没被打惨,反过来一名牧工被打得基本上死了。万一他真死对他们是不利的,因此他们准备抬他到场部医院去抢救,半路眼看要咽气,就塞进了女子牧马班的帐篷。小点儿一回来,便用牲畜使用的注射器给他打了破伤风针。知青们一哄而退:“兽医说了,这牲口没事!”
知青中也有负伤者,大腿挨了一刀。所有同伙都到那伤口上去接血,抹得满脸满头,纷纷上马,说:“走!到场部去示威,要求回城去!让场里头头们看,本地佬把我们个个都打得头破血流。这地方欠了我们血债!”他们真的像负了重伤一样在马背上东倒西歪。呐喊与血糊糊的人影渐渐远去。
一星期内,天天都有人跑来打探那个伤者死没死,有无死的希望。双方的人都要及时掌握他的健康状况,因为他的死活关系着事态发展。十来天后,他一声不响地从铺上站起,康复了。他走后,毛娅惊呼她丢了一只白色回力鞋。
毛娅砍刺巴回来,一口咬定布布藏了她心爱的白回力。因为布布常闷声闷气地藏东西,藏梳子,藏肥皂盒,藏一切他看得上的东西。布布藏的东西连金眼和憨巴都嗅不出来。但他藏一阵就自己拿出来,悄悄放回原处,那是因为他又对新的物件发生了兴趣。他这本领在一岁就无师自通:那次大红气球带来的空投物资始终无暇上交,一堆花里胡哨的小裤衩小背心突然不见了。大家静坐三天,基本上人人都承认了自己对那些小衣物的确迷恋,但并不想偷它藏它。小点儿翻来覆去地想:是否是我干的?难道我无意之中,毫无知觉地又犯了次老毛病?静坐的三天里,她仔仔细细地反省,这才发现自己的确很久没偷过东西了。
沈红霞对两个隔世的女伴使了个心灰的眼色,意思是:瞧啊,这样丢人的事会发生在我们的集体里。她看见她俩也露出惊讶:原来到了你们的年代也不是人人都高尚的啊。
沈红霞用低哑柔和的声音说:“我相信每一个人。”
所有人一听这话都默默站起来,因为她实质上是说:每个人都可能干这种事。所以她们不吭声地打开自己的行李、被子和褥子。最后在布布那个废弃的、磨光了毛的羊皮襁褓里发现了赃物。
从此他再藏东西就高明多了,任何搜查都无效。有次藏了柯丹的老皮鞭,怎么拧他的肉他都不动,眼珠东张西望到处转。因此毛娅就骂他:“喝狗奶长大的杂种!”布布一丝不挂的黑身体常拱在姆姆身边,与金眼、憨巴滚成一团。毛娅骂他杂种,他眯着眼,若有所思地拨弄着姆姆老丑得不像样的奶头。
柯丹从马鞍上卸下刺巴,瞪了毛娅一眼,想发作却忍住了。第二天,毛娅出牧出了半截跑回来哭,说枪丢了。柯丹不动声色,手里正用牛骨头线拐子捻毛线。她把用碎羊毛捻的毛线全都染成鲜红,将来给布布织衣织裤织帽儿。她看也不看毛娅,说:“丢了?找哇!”
远处布布在和三条畜生嬉闹。一岁时他头一次强行去吮老姆姆的奶子,险些将姆姆掐死,若不是金眼及时咬了他一口的话。
毛娅说:“班长,你别开这种玩笑!”
柯丹笑嘻嘻道:“老子没得闲,跟你开什么玩笑。”
毛娅声音尖起来:“就是你藏了我的枪!我把枪放在草窠上,睡了一会会儿觉,就没了!”
“好意思,钻到帐篷里睡觉!怪道头越睡越扁。”
毛娅突然破涕为笑:“就是你拿的!要不你咋晓得我钻帐篷里睡觉?”她冒着两个大鼻涕泡撒娇,“班长,枪还我算了,指导员规定过,哪个丢枪就关哪个禁闭!班长……”
这一来柯丹更嬉皮笑脸了:“指导员不会关你禁闭,你跟他不是‘海内存知己’过吗?”
毛娅僵了。柯丹又说:“找枪去啊。”
“就是你!”毛娅跳开一步,指着柯丹。一般她们准备顶撞班长时,都预先跳到她一拳打不着的地方。“哼!你你,就是你。”
自从毛娅给叔叔的情书在全班公开,人们发现柯丹与毛娅的关系变得很怪,说不清是形影不离还是纠缠不清。过去砍刺巴这种重活是柯丹独揽的,现在她回回都拉上毛娅,直到毛娅的手扎破,化脓,变得像她一样粗糙,她才会露出称心如意的安详。
柯丹对毛娅的哭笑哀求一律不搭理。一直闹到晚上,叔叔来了,柯丹一下子跳起来,对他飞快地说:“报告指导员,出事故了!有人丢了枪,咋办?”叔叔不摸情况,手一挥说:“关禁闭。”
柯丹大获全胜扭头去看哭稀了的毛娅。
“指导员的话你听见没得?”她洋洋得意地问。
毛娅用熟桃子般的眼盯着叔叔。叔叔不敢看她。你看见了吧:我受虐待其实是为你,我跟你脱了干系她还不放过我。你就留点情,好歹我给过你我的初恋。
全体牧马班的姑娘都被集合了一般,整齐肃穆地站在柯丹背后。被孤立的毛娅显得羸弱不堪,叔叔看出她的孤立的必然和由来已久。大家都在等着分晓。
“关禁闭。”叔叔重复道,声音极硬,极干爽。他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铁面无私赢得了她们空前的敬重与倾慕。
毛娅被关了一天禁闭,出来后不言不语又主动捧了厚厚的红色语录本读。这天人们发现她的语录本比任何人的都红。大家悄悄交换眼色,因为毛娅那呆板平直的诵读谁也听不懂。又过些天,她收到一位牧羊少年偷偷摸摸捎给她的包裹。打开层层封闭的包裹布,里面是一只白色的回力鞋。没人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毛娅却心窍顿开似的,高高兴兴地在班务会上宣布:她打算认真实现自己的诺言,立刻找个牧工结合。没人把她的话当真,以为她蹲禁闭憋的,憋出胡话来了。
许多年后,一个头发眉毛焦黄的老女人在省城街上走,背着抱着牵着许多孩子,像个母猴子身上爬满小猴子。仔细看看,她并不那么老,一双大眼睛虽黯淡却天真。她敲开一户公寓的门,第二天主人对她说,脏一点倒没关系,就是小孩子哭得烦人。她就用被子把孩子从头到尾捂住,离开的时候,主人数了数发现她的孩子不够数。她说最小的被无意当中闷死了。主人还是想不起她是谁,依稀记得曾当知青的生活中,有个扁脸蛋大眼睛的姑娘。
刚从讲用会回班里的毛娅又白又嫩,捂了一冬的缘故。伸出手来跟大家握,每个人都认为她的手比脸更白更嫩。原来她有一双会翘兰花指的手呢。后来她用这双手给叔叔写情书,后来又用它把情书当着集体的面撕掉了。再后来指导员叔叔从自治州回来,大家团团围坐,煮了只熏马鸡喝酒,毛娅站着,因为她们封严了每个缺口,她挤不进去入座。再后来,有次在放牧点的帐篷里,毛娅对叔叔说:“我爱你,我真的想嫁给你。你什么时候娶我呀?”马灯没点,帐篷里漆黑。毛娅叽里咕噜讲了许多有关爱情的话,就像在烈士陵园革命圣地念的誓词一样,像任何活人对死人的宣誓一样。叔叔没说话,但帐篷角落却发出一声窃笑,原来帐篷里还有另一个人。当全班轻蔑她、高度一致地疏远她时,她突然想起那一声窃笑,似乎不止一个人,全班姑娘似乎都埋伏在黑暗的帐篷里,窃听她傻里傻气的爱情誓言。
“八一”节开军马场与骑兵团的大型联欢会。当地人和外来户怒目相视,中间隔开很宽的一条沟壑。毛娅从中间通过,走到场领导身边,把自己的愿望讲给他们听。他们先是诧异,后是痛心,最终握紧她的手,说:“好姑娘!”
小点儿望眼欲穿地在绿色阵营里寻找那个长腿高个的身影。他坐在队伍最后,身边坐了位穿军装的姑娘,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凭感觉就知道她属于那种体面人家的本分女儿。
他这个年龄自然是该有未婚妻的,小点儿心想。他看见她了,却又像前几次那样,完全把她当成一个平常的陌生人。小点儿从他身边走过时,手里拿着一枝多头向日葵,她从花盘里抠出完全空瘪的葵花子来嗑。她随随便便,浪里浪气,干脆就别再给他留什么好印象吧!
营长没再看她,和未婚妻一齐看着空白的银幕。她又从他身边走回,营长却转脸跟身边的女军人认真谈着什么。
该结婚了,营长在昏暗光线里看着未婚妻平平常常的脸,就像素日对自己说:该出操了,该开会了,那样平常和平静。平静平常的关系一向是最稳固牢靠的联姻。不是吗?谁的感情世界里不藏有终生不息的隐痛呢?
空白的银幕开始亮了。几千牧工、知青、军人都骑在马上,银幕正面反面全是人和马。小点儿突然发现营长借着银幕的光在看她,趁她不备已痴痴地看了她很久。
营长和他的未婚妻来拜访我,是我不曾料到的。未婚妻的面容我看不清,那个年代的女军人在我印象里都长得一模一样,都有明显的优越感和营养充足的大脸蛋。我认为他们很和谐,没什么必要拆开他们。但我发现营长的眼睛有一刹那的散神,因为他看见我屋里还有另一个客人。一个娇小美丽手拿一枝多头葵花的女孩。她见他们进来,就向我做了个告别的暗示,走了。她与营长擦肩而过。
这一错过,就是一辈子了,营长想。
他难过了?难过就好,我要的就是让这男子汉揪心、心碎。我要让所有的幸运儿在一帆风顺中总有那么点不如意。不然这世界还有个写头吗?
她在电影开始时离开了联欢会场,却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赌咒般低声对她说:“你要倒霉了,居然在这么多人的地方抛头露面。”
她含混地叫了声:“姑父。”
“我会倾家荡产贿赂有关的人,让你堂堂正正地当上一名正式兽医助手,我帮你重新伪造一份履历。你高兴多大岁数就多大岁数。”
“伪造?用不着你。我不给你当助手。”
“你行过凶,作过恶。即使不算在逃犯也算盲流。只要一有人摸到你的底细,你就完。”
“我不会给你当什么狗屁助手。”
“你别忙走。不靠我行贿救你,你靠谁去?你以为你跟着她们到处放马就能躲过一辈子?”
“我不会给你当那个不要脸下贱婊子都不如的助手!”
“你冷静点。别人在看我俩了。这样拉扯算什么?再听我最后一句话,结婚。老子豁出去了,一个混账男人要扒心扒肝爱一个小贱货有什么办法呢?跟这小贱货结婚还不行吗?”
小点儿呆住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望着他,充满绝望的感动。她对自己说,怕是只有这一条生路了。不过我舍不得牧马班。真的,她不晓得她怎么会这样丢不下它,那些人,那些马,那些日子……
联欢会结束后,她们唱着电影插曲回牧马班。忽然之间,她们唱歌的嗓门大起来,变成了狂喊乱叫。一群骑马的姑娘就这样在空旷的大草地上扯破喉咙地唱。因为她们同时都看见了那只驴,但每个人都不想提示这点。
驴又伤感又阴险地看着她们每个人。
在这之前,有次她们在白河里擦身,驴来了。大家都停止了动作和嬉笑,老杜向它端起了枪。那次没把它打死,事后人们取笑老杜:驴又不是狼,拿枪打它做什么?
再往前,布布刚会骑山羊骑老狗那会儿,有次骑回个东西,天黑了好不容易才看清他把驴骑回来了。
再往前是前年刚迁过白河那阵,牧点上的马群似乎在围攻谁。几个姑娘分开一层又一层的马,发现正中央站着孤苦伶仃的驴。
沈红霞被两个人请到场部。场部有了座小楼,一个星期前开联欢会时还没有它。两个人是军人,对她说:“你就从这楼前跑一次,骑着你的红马。”她跑了一次。两位军人向小楼看一眼,又对她说:“再跑一次。”
连跑几次,她渐渐看见小楼的玻璃窗里有个模糊而庞大的身影。她顿时明白发指令的不是两个军人。“现在你不要骑马了。”
她尽量利索地跨下马,老寒腿闪了一下,摔倒了,两个军人上来扶她,但半途又改变主意,看她艰难地一点点从地上爬起。按照指令,她在小楼下走来走去,拄着木杖,走得一头汗。她知道高处有个看不见的检阅者。
多日后她收到父亲的信,还是那种句式:说你非常顽强,说你是个比女红军不差的好女子,你的腿残了,走路靠拐杖,但不要紧,骑马还是照样飞快嘛。
沈红霞很难得回到大本营来,她一回来,大家都给她让路;她每走一步路,那个痛苦劲就使每个人担忧,连布布看见她,舌头衔在齿缝里,欲跑又未敢跑,等她走过去了才动弹。小点儿老远就看见沈红霞温和的红脸。
小点儿打了桶水淘菜。因为沈红霞在屋里,原先屋里的几个姑娘一个接一个都出去了。她们相互使眼色:你看她,简直要累垮了,千万别打扰她。小点儿在门口留心听着,等沈红霞发现开水壶里的两只鸡蛋。这回是她用集体的伙食费从老职工家买的鸡蛋,炒了一顿菜后私藏了两只。
她对沈红霞“嘘”了一声,然后走上去悄声说:“单给你煮的……”
沈红霞本能地反感了,将它们连同水壶往地上不轻不重地一搁。
“特为给你一个人……”小点儿还想把话说得更明白些,但沈红霞埋头读起报来。那是刚送到的新报,上面登载着半年前的新闻、社论。小点儿这招施到最后一个人却头回失灵。她没趣地将两只鸡蛋掏出来,又烫手,忙装进衣袋,无意中发现沈红霞的目光在追踪自己。
这时小布布跑进来,盯着她两只鼓鼓的衣袋研究。
不满一岁的布布霍地一下从铺上站起来,紧接着是走,跑,骑各类牲畜,爬树。从他一下地就显示出这一生一世的健壮与力量,他头回骑老狗姆姆险些掐死它,若不是金眼及时咬他一口的话。后来他跟姆姆,以及金眼憨巴都相处和睦了。老狗姆姆松垮的奶子竟被布布吮得鼓胀了,听见布布喉咙里的声响,就知道那乳汁充盈到什么程度。人们发现,老姆姆只要一哺乳,眼看着就会年轻丰满、溜光水滑。有次布布被叔叔带到牧点去夜里未回大本营,姆姆所有乳房胀得要炸一样,邦硬,脸顿时干缩显出又丑又老的本来面目。柯丹见它慌里慌张到处跑,就捺住它,替它挤空了全部乳房。它感激地舔舔她的手,她完全能体验它此刻的舒适。柯丹将一大碗雪白雪白的狗乳搁在帐篷外,第二天早晨布布回来,她一看那碗里的东西,立刻把它泼掉了,从此再也不准布布去吮姆姆的奶。好在不断有母马死驹,只要把布布往母马腹下一塞就行了。
两岁的布布可以在一棵矮树上自如上下。有次一架梯子靠在屋顶上,他便攀它上了屋顶。那梯子不过是原木两侧砍出些次第的凹棱,专为加盖屋顶用的。屋顶无论盖多少层草与柳枝,下雨稍久仍是往下滴黄稠稠的掺了马粪的泥汤。现在站在屋顶的是近三岁的布布。
他喜欢上屋顶,因为上来后他感到天近了些、大了些,而那些高大于他的人都小了些、矮了些。他还能看到草丛深处的地拱子一蹿一蹿地打洞,兔子诈尸般直立起来,成群的黄蜂云雾样移动,蝙蝠把花蝴蝶的翅膀咬得稀烂,还有狗们羊们,很远很远,有只驴闷闷不乐地在草丛里卧着。
总之,布布认为自己看见了全世界,看见了人们看不见的东西。他其乐无穷地叉开腿朝屋下撒了泡尿。
尿热乎乎地浇在小点儿头上。她一股毒火上来,脱口就要骂;但她忍住了,微笑着退到远处,看布布雄赳赳地把一泡老长老长的尿撒完。
她把布布招呼下来,说小布布你尿得真够水平,准准尿到头顶上哩。来,奖你个好东西。她忍着头发上臊烘烘的气味,笑着摸出一只熟鸡蛋。布布伸手抓过就用嘴啃。她又耐心保持着微笑,让他张开嘴,在他坚硬的乳牙上磕碎蛋壳。好吃不好吃,我没啦,就一个。于是布布明白,这么好滋味的吃食是他一泡出色的尿撒出来的。他吃完又爬上屋顶。沈红霞走出屋时他使劲挤肚子,可惜没挤出尿来。晚上,大家都回来了。布布赶紧登上屋顶,在老地方用老姿势立稳,一泡尿憋牢,专等人进屋对准了撒。
毛娅刚洗了头,“嗷”地一声叫起来,布布一瞧,这回比上回干得还出色。所以毛娅一声喊“下来”,他立刻小狗撒欢般跑到她面前,寻思会讨到更好的东西吃。不料还没等他跑近,毛娅上前一把揪住他,劈头盖脸一顿毒打。“叫你尿叫你尿!尿我一头一身……”布布来不及分析为何两泡尿招致两种不同的后果,柯丹已闻声赶到。
布布的哭声好像牛犊子叫。柯丹的眼立刻鼓起来。因为布布长到现今,除了她敢毒打他,谁也未敢碰过他一根毫毛,现在居然有人这么大打出手,反而令她一时发了怔。布布挨了好多下她才反应过来,一下把毛娅放倒。老杜在旁边一看毛娅处境危急,便来拉,并作证说是布布那小杂种不好,往人家毛娅头上尿。柯丹反过来又将老杜放倒:“你说他是啥?”
“我说那小杂种是要管教管教!沟子还是青的就晓得撒野……”老杜没讲完柯丹拳脚齐下。老杜也不示弱,两脚得空就往柯丹身上踢,两手偷闲就往柯丹头上抓。
“你再骂一句,今天就把你打死!”
老杜已捞住柯丹一根粗辫子,整个身体荡秋千般吊住它。
“你凭什么护那狗杂种!他是你生的,是你养的?”
“就是我生的,就是我养的!”柯丹大声喊道。
小点儿在一旁暗惊:这蛮女人疯了,本来藏得那么牢实的秘密这一下就失守了。其他人看见柯丹脸色像干牛血,以为她是气头上的胡话,谁也不当真。
老杜越打越上瘾,过去她很不经打,现在不同了,跟柯丹较量多次,够柯丹打一阵的了。她瘦条条的身上,长出若干块肌肉,那都得归功柯丹。所有人都把她们这套把戏摸透了,反正打不出仇来。她们不了解这次交锋的性质,竟还一边看,一边嘻嘻笑,免得气氛太严肃太紧张。在一次次肉体冲撞中,老杜不自觉地越来越离不开柯丹,隔一段时间不跟柯丹干一架,不受她虐待一番,老杜反而不充实不舒服。她常常梦见柯丹跟她搏斗时敞开怀,胸脯又宽又厚,平坦坦地长着黑毛。
大家却渐渐看出苗头不对了,柯丹下手比往日狠得多,老杜很有可能被打死。毛娅第一个冲上去拉,但被反弹回来。小点儿说:“行啦行啦,打打解个闷就行了,紧打还有啥意思。”她示意众人:动手拉吧,不然真要打出死活来了。但怎么也拉不开,两人像有千丝万缕的牵绊。
柯丹咬牙切齿,边打边想:布布虽喝过多种不同的乳汁,但绝对不是杂种。他种气多么纯,只有她明白。
她看他一下从铺上站立起来,走出门。几天后他和姆姆亲热了,姆姆躺着任他吮乳。她挤下的那碗狗乳完全像她自己的乳汁一样雪白醇厚,经了一夜露与霜,它却变成了血。柯丹在第二天清晨看见自己端的明明是一碗血。她惊异地将它泼掉了,这时老狗姆姆从草丛中抖着毛站起,看见她,不动了。太阳从它肚皮下射出第一道光,它的影子也是红色的。
沈红霞的腿差不多成了瘫子,只能骑马不能走路,万不得已才下马走几步。这时她高高坐在红马背上,灰尘蒙蒙中,她只见一大群灰蒙蒙的人影一会儿轰轰地倒向这边,一会儿轰轰地倒向那边,像一台时进时退两头忙的大机器。
“你们在干啥?”她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其实她的声音哑到了近乎无声。奇怪的是,黏成一团的人马上散开,剩下的两个还搂着,但僵在那儿不动了。众人趁机把她们掰开,远远地分成两下里。
“你们在干啥?”她用更低更哑的嗓音重复道。她骑马踱到人群中间,目光平和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到底在干啥呢?”大家听懂她的话实际上是不带问号的:原来你们是这样愚蠢无聊啊!
柯丹与老杜各被两人扭住,刚才她们鏖战的地面上掉着发卡、头绳、纽扣和一层头发。柯丹说:“打是她找挨。”老杜说:“那个小杂种往毛娅头上屙尿,毛娅,是不是?”柯丹一下又挣脱了,上去就给她一脚:“你还敢叫他小杂种?!”老杜说:“他本来就是野娃娃,私娃儿,大家捡来的,凭啥你打得我骂不得,他又不是你的娃娃!”“他就是我的娃儿!告诉你们,布布就是我生的!”人们有点怔了。
长久以来潜在她们心底的疑窦一下显著了。过去那疑窦的存在连她们自己都无意识。
“好臊皮。”老杜说,“明明是别个从草洼里捡来的野娃儿……”
“是我的是我的!你们都听清楚点,布布是我十月怀胎跑到草洼里生出来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心想,好家伙天老爷我的妈呀!难怪这娃娃没病没灾,比小牲口还好养还耐活。
布布这时坐在屋顶上,两腿耷拉在屋檐下荡来荡去,捧着一只兔脑壳啃。他很小就会像成人一样啃各种动物的头,甚至极老练地用小指去挑脑髓吃。柯丹为证实孩子的所有权,正理直气壮地自招自供,把从孕育到分娩的全过程、全部细节都详述一遍。大家想,班长可真有你的,屙泡尿的工夫就在草洼里生出个娃儿。
小点儿想,我白白抠住一张底牌,结果让她自己打出去了。班长这下你完了。
很静。大家都不敢正视沈红霞。这桩丑闻使她内心痛苦到什么地步,谁都不敢去想。为了这个班的荣誉,人们眼看着她变瘦变高变老,两条腿已变成老而死去的肢体。
沈红霞跨下马,老人一样拄着棍走到柯丹面前。这位刹那间身败名裂的班长,使她感到整个集体的荣誉都腐败了。她目视前方,缓慢沉重地进了屋,人们跟着她,仿佛跟在一位先辈身后,不知不觉也把脚步变得很缓很沉。她扶着墙壁抚摸一面面奖旗。最后,她摔倒下去。有人来扶她时,她说:“我想数数它们一共是多少。”她实际上说的是:我想把它们统统摘下来。
沈红霞从摘下的一面面旗上,嗅出一股她早已觉察但未得到证实的变质的肉味。她对这气味感到吃惊,她问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俩摇摇头。
现在她俩对她越来越敬重,不再是她对她们一味崇拜景仰。她说:“意味着腐烂。人在死亡之前就开始腐烂,因为没有精神的生命不是真正的生命。”芳姐子点头,其实她没听懂她在说什么。陈黎明怔了一会儿,忽然说:“那么我呢——谁能证实我没有腐烂——实际上我并没有死……”
“我啊,我能证实。”沈红霞严肃地笑着说。
陈黎明忽然感到这个同龄但不同代的同伴变得不可亲近起来。
柯丹清晨便起身了,去河边一趟趟汲水。然后烧水。然后去砍刺巴。刺巴堆成一座黑蓬蓬的山,够烧三两月了,可她还是去砍。一个小雨蒙蒙的清晨,金黄色的向日葵里走出一个娇小的女孩,柯丹一看,是她。
仍是她。小点儿在许多地方都点种了葵花子,两年来它们有的已连成片。
“你对任何人也没说出他来吗?”
“谁?”柯丹问。
“布布的父亲。”她的表情让柯丹明白,她是了解一切的。虽然她在检讨中一个字都不肯暴露。不管是开会还是私下里,这些天所有人都不谈论别的。老有人重复同样的问题:那个男的是谁?沈红霞终于站起来,跨上她的红马,对大家说:“你们接着讨论吧。”但大家听出的是:你们无聊。
柯丹说:“我整死也不会说出他来。”自从沈红霞暗示了她们的无聊,再也没人吭气,甚至不提改选班长的事。
小点儿帮柯丹从驮架上卸下刺巴,柯丹推开她,说:“这路活你们别沾。”她脸上出现一种谦卑恭顺,通过这神态,小点儿一下看见了她谦卑恭顺的祖先。
小点儿不动了。
柯丹因她的静止也僵在那里。
两人中间是灰尘样的小雨——她们两人都因自身肉体的天赋享乐和吃苦,除这一点共同,她们再没有相似之处。而仅是这一点就够了。
接下去她向她谈起结婚。你三十多岁了何苦再过这种风雨飘摇的日子?她说她不结婚,婚结一次就够了。一男一女守在一块儿的日子咋能比得上我们班的生活?
小点儿说:“难道你听不出她们喊你班长时,音调里的恶意吗?”柯丹说:“根本不指望威信,就这么使劲干呗!”
我看见她在蒙蒙雨雾里奋力砍刺巴,头发凌乱,目光发直。草原清晨的空气,冰冷而带有青草气和牲口粪气就这样飘进我屋里。雨密得有点呛人。她默默地、力大无比地在遥远的年代砍着。为片刻的过失,片刻怒放的本性,而有了一个孩子。再为这孩子,她去遍尝役从的苦楚。
她已不是她,是那块草地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奴隶。
我赶紧拿起笔来写。
柯丹再回到集体生活中,就带着一种纯粹的奴隶式的表情和形态。一种厚颜的微笑,一种低声下气的顽强。
那时柯丹的秘密还没有暴露,那时毛娅还没打算偷偷离开集体,总之那是春天,她们从场部刚迁徙到白河对岸的泥屋里。
姆姆就这样僵直地撑着前肢坐在一地惨白的死羊之中。人们看不懂它赎罪的神色。人们只顾惋惜,只顾清点死羊的数目,因为羊若不死便是人取之不尽的口粮。没有谁留心呆坐的姆姆。管它呢!狼恶得不像话,把每只羊都咬得烂糟糟。有人说:“恐怕来了好大一群狼!”
这场祸几乎是姆姆亲手酿成的,它同样的乳汁养育善也养育恶,它这样呆坐,是只求人们懂得它,赐它一死。
人们看见金眼从很远的地方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漆黑的皮毛上有几处血。憨巴呢?唤唤看,唤不应,连敲狗食钵也唤不回它来。金眼浑身是伤,走到姆姆身边便倒下了。人们不会想到,金眼身上的齿痕是它同胞兄弟留给它的。老姆姆边舔它的伤边打量着它充满神秘色彩的黑色身形。它矫健勇猛,假如它是一只血统纯正的真正的狗族子孙该多好。那个浑身黝黑一丝不挂的小人儿为骑它、吮它乳而狠掐它脖子,若不是金眼两次咬住他拖开他,老狗姆姆早已被他掐死。人们却毒打金眼,用棍子和皮鞭,金眼不逃不躲,一口咬住支撑房屋的木桩,它的委屈和愤怒使木桩在它齿下颤抖。它被打的次数多了,木桩上便留下多处深而带血的齿痕。它从不因人误解它而向人反扑,也绝不因人的一点厚待去阿谀他们。姆姆越发爱金眼,是因为它使它看到本性彻底更换的希望;金眼在这一夜彻底背叛了它臭名昭著的亲族。
它永远背叛了狼,却永远不可能成为狗;它站在两个敌对阵营之间,承载着双方的敌视。它的勇敢和忠实只能招来双倍的仇恨与妒意。人们也不会对它完全信赖,它血统中的嫌疑将一直保留下去,直到它死。因此,它一双纯金的眼睛里的孤独感,只有姆姆懂得。它注定此生只有一个理解者,就是老姆姆。老姆姆边替它舔伤边想,由于憨巴的罪行,或许终会牵连到金眼。它那积累多年的母性经验不能使它弄懂天性究竟是什么:一母所生的两个同胞,一乳所哺的两条生命,怎么会发生如此绝对的分化?它俩同是狼给的胚、狗给的血肉,一夜之间就成了仇敌。当一只狼钻进羊圈时,憨巴突然在这恶兽身上看到了自己真实的身份,找到了与它一脉相承的属性;也是与此同时,它倒戈了。憨巴用一双觉悟的眼睛打量它过去的生活,打量姆姆:原来你不是我的生母。你的养育原来是一种收买、骗局,是潜移默化的招降纳叛。当姆姆去护羊羔并向人们报警时,它看见憨巴一向憨厚的脸顿时翻了。它向姆姆扑过来,甚至比那只外来的狼更凶狠。同时只见金眼如同一条黑蛇,身子一下蹿上去,咬住这个恩将仇报的胞兄。一条界限两个营垒就在这瞬间划出。那只狼趁机将羊羔拖走,金眼和姆姆斗败野狼赶回羊圈,憨巴已不再是曾经的憨巴,它满嘴血污,舔着鲜红的舌头,眼睛忽红忽绿,已成为一只最地道的良种狼。它得意洋洋地挺立在一片羊尸之上。它残忍至极,一只羊羔也没放过。但它不是因为饥饿,它甚至一口肉也未沾,此举仅为长久受压抑受挟制的本性得到舒张。
老姆姆痛心疾首,感到一生的精力在这时真正是耗尽了。
金眼被惨景震住。这场反叛、哗变却用一群无辜的羊来做牺牲。它怒得发狂了,憨巴头一次领教金眼的勇猛敏捷。它不敢恋战,便逃。远处那只外来的狼正候在那里,等它入伙。见憨巴且逃且战,它横冲上来。金眼独战两个对手,直到天亮,憨巴才随野狼逃走。
姆姆都看在眼里。姆姆生养过无数儿女,但在它终于活到头那天,最怀念的将是金眼;那时,它趋于停搏的心上,将轻轻走来一只纯黑的身影。
姆姆预感到金眼不会有好的结局。
人们却追认憨巴为英烈。他们唤它时用的是惋惜而心酸的语调,一连多日,他们总敲狗食钵。直到来年冬尽,又开展轰轰烈烈的打狼运动,人们捕到一只最凶猛粗壮的狼,才发现它就是被悼念的憨巴。因为它脖颈上套了只与金眼同一式样的皮项圈。
至于怎样诛灭它,还是以后的事。现在它还有相当长的时间为非作歹。
沈红霞远远看到几个姑娘围观什么,一声不响看得十分专心,她拄着棍好不容易走到跟前,只见一雌一雄两匹红色的马合为一体。
很久很久没来看绛杈了,它现在已经让你难以辨认。它虽不及红马那样健壮高大,但它的造型更趋完美。它浑身的毛色红得奇异,随着朝晖夕阴、阴晴雪雨,那红色变幻无穷,有时俏丽,有时庄重,时浓时淡,时而红得如同浴血,让你感到红色的凄厉,那红色像感情一样捉摸不定。绛杈其实就是有形有色的感情。此刻,它正四蹄踏云一样朝红马跑来。
红马望着它。红马自从逃脱盗马贼,回归马群,回归主人,便对绛杈悄悄关注起来。以后,它又被盗走几回,但总在第二天,至迟第三天便跑回来。有回盗马人将它浑身涂成黑色,它跑回来时,整个马群都嘘它吼它,把它当成一匹外来马。只有绛杈一眼就认出它来。绛杈在红马眼里不再是个难缠的小东西,那次,整个马群排斥它时,绛杈一下从马群里闪身而出,与此同时,红马就认准了这美丽的小母马是为它所生。红马不再以从前那种既宽容又无奈的长者姿态来对待绛杈,它只是焦急地等待它成长,这种焦急心情连绛杈也感觉到了。
因此它跑到不远处突然迟疑了。它认为自己这样表现倾慕不够含蓄,在红马这样骄傲的雄性面前,越是爱越是要拿拿架子。它站住了,纤细的蹄胫摆出一个优美如舞蹈的步态。绛杈其实只是无知无觉地舞蹈,是舞蹈本身而不是舞蹈者。
红马只好向它跑过去,它对绛杈的忸怩作态感到可笑。它对它除了渐渐滋生起来的缱绻,仍保存那么一点长者的怜爱。它是看着它出世,看着它一点点长大,却是在一刹那间看见了它的青春。
绛杈轻轻摆动着长尾。纯红略呈金色的鬃毛被人修剪后显得更稚气,齐齐垂在额上,有些俏皮又有些发傻。红马想,原来你这样兴高采烈地朝我跑过来,就是让我看你新修饰的傻样吗?绛杈见红马的长鬃披挂在脖子上,神气十足又带几分野相,它是不准任何人随意修饰它的原本面目的。绛杈傻里傻气凑上去,伸出嫩粉色的舌头,舔舔红马的鼻子。红马躲开了,它却紧盯着不放。红马哼哼地吓唬它两声,心想:谁让你不快些长大,我要等不及了。绛杈对红马的回避不太理解,见它突然闪身跑开,它委屈地叫起来。你别闹了,你这小家伙。它娇滴滴地拧着脖子,使红马对它看入了迷。
绛杈赶紧迎着红马迷蒙的目光跑上去,做着各种亲昵动作。忽儿用胸脯蹭蹭它宽阔发达的前胸,忽儿又去触触它一泻坠地的长尾。红马想:你还不懂事,不然你就会为你这些动作害臊的。
红马眼里的绛杈要比人眼里的美丽百倍。
人看绛杈不过是匹良种小母马,明年就会产驹,会让她们为完成指标添一分把握。她们说:明年给绛杈搞人工授精,就能生一匹纯种伊犁马。伊犁马比河曲马售价高,这对扭亏为盈有利。关于绛杈的美,人们是大大忽略了。美是无价值的,美有什么实惠。红马倘若知道人对马的美如此迟钝,对马的价值观如此功利,它会对人伤心或怨恨。但它不了解人这种最实际最理智的动物。它以为人养它们只为了偶尔骑一骑,它不懂它们貌似自然地存活着,实际上是与定额、盈利,以及荣誉等一系列非自然的东西相关联的。
红马开始由衷地爱人们。因为它不懂得人将为它填写的那张应征表格就是它身不由己的契约。
沈红霞得到消息,明年军马场又有一批应征马的指标。这些天,她一听见红马的叫声就惊悸,她觉得这叫声在她与红马分离后也会被她的心录制下来,永久永久地陪伴她折磨她。谈到这点时,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头一次看见她的眼泪。
芳姐子说:“就留它下来嘛。红军里头的马也通人性得很,前些日子过草地,实在没吃的了马就卧下装死,它晓得人不忍下手杀它,它装死,让你吃。”
沈红霞摇摇头。她可以默默地度完牧马人的一生,而她的马绝不应默默无闻。
傍晚,新到班里的姑娘慌慌张张跑来报告沈红霞,说绛杈病了。
远处一雌一雄两匹红色骏马活蹦乱跳,沈红霞一指:“是说绛杈吗?”
“它在拉稀!屁股上黏糊糊的……”
沈红霞“嘘”了一声打断她。绛杈发育成熟了,这使她猛然悟到,它已三岁了。她从这匹自出世到成熟的母马身上才体味到貌似一瞬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