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 第十节

回来先听汇报,看到干部科的科长进来,宋运辉忍不住先关心一句:“老赵有没有走?”

干部科长道:“幸好没走,厂长没批他的手续单,我不给他办手续。大家都劝他留下,他难得听劝,终于答应去生技科报到。”

宋运辉愕然,他没批手续单?听干部科长如此肯定地一说,他都有些怀疑自己当时有没有签字了。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道:“对,那天我也慰留,希望他留下继续为二期做贡献。其他几位的处理落实下去没有?”

干部科长继续汇报,基本上,出了这等骇人听闻又无可争议的丑事,没谁有魄力大吵大闹,即便是老赵都只敢辞职而不便多说什么。一簇波澜兴亦忽焉,退亦悄焉。

一直忙碌到傍晚,才有时间处理秘书给他的来电记录上的私人电话。秘书顺便问一句,“厂长,市里放出一百个大哥大,问我们厂要不要留几个。听说机子很俏,有些人抢都抢不到。不过我打听着,东海这边没信号,厂长家里倒是有信号。”

宋运辉想起小拉每天扛着的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心说这东西方便是真方便,人到哪儿一找就灵。“多少一只?”

“听说买只大哥大要两三万,入网费要三千。紧俏的是大哥大,邮电手里都没几只,算是给我们面子才给我们保留几只。”

宋运辉想了想,道:“算了,这笔支出不合算。你下班吧。”

宋运辉心说,即便是东海有信号他也不买。本来就已经因为二期批准上马,每天被各方势力找得无处遁形,这要配个大哥大,白天黑夜都让找得到,他还不给折腾死,这下找不到人的借口都没了。他看到私人电话记录里有雷东宝的电话,就先挑出来,打过去雷家,不想雷母接电话说是雷东宝去了韦春红那儿。宋运辉想想,心有抵触,就没问韦春红那儿的电话是多少。再看杨巡的电话,却是留着个不熟悉的90开头的号码。宋运辉愣了一下,不由笑了,杨巡这小子,倒是那么快就用上移动电话了。

但他没给杨巡电话,而是先打到寻建祥家里。寻建祥告诉宋运辉,杨巡在食品市场宣称以六折租价提前优惠出租新电器建材市场的铺位,一个月后将提高到七折,再一个月后还得提高,越早租下越有折扣优惠。寻建祥说,“我打算租下一个摊位以后卖瓷砖,我做这个有进货渠道。不过我打算再多租下一个,等开业后转手给别人。你有没有意向,如果你手头有些余钱,这倒是不错的投资。”

宋运辉笑道:“我哪有余钱,刚给猫猫买了一架钢琴,才把问我父母借的钱还清。你要有余钱,这倒是不错投资,尤其是你可进可退,万一开业后租价好,你就直接将摊位转租出去,租价不好就自己摆瓷砖摊儿做生意。我不行,我才多少工资啊。呵呵。”

寻建祥道:“小宋,这事儿我就直说了吧,我自己一个摊位,另一个就算是给你租的,算是我借钱给你租,租价要没升,算我自己开店。赚了归你。我跟你通声气儿,你要是反对不是哥们儿。看你出手紧巴巴的我难受。”

宋运辉一听便明白寻建祥的意思,笑道:“你这是干什么,我要真想要钱,扫扫门缝就有不少,拿你这么些的算什么。你也别替我难受,这事很简单,以后出门咱们自己吃饭,你付钱。春节见面,让你太太给我家猫猫织件小毛衣,我家开颜那臭水平真是没法提。”

寻建祥这才无话,知道宋运辉是说什么都不肯收的。“当老大感觉爽吧?”

宋运辉笑,看看已经黑暗一片的办公室外面,感觉大约是没人,才道:“不错。而且相对而言更进一层,看到的全局更加全面。有些水书记的感觉了。”

寻建祥犹豫了下,道:“水书记后来做事都没人性了。我们这些小青工在他眼里跟只蚂蚁一样。”

宋运辉听了,不由“呃”了一声,脸上变色,对着话筒说不出话。寻建祥在另一头意识到什么,忙道:“你没有,别瞎操心。这么晚还没回家?出差那么多天,早点回去吧。”

宋运辉答应,放下电话,拿起抽屉里的两只饭碗,有意识地拐去宿舍区的食堂。食堂里灯火通亮,可吃饭的稀稀拉拉没几个人。卖饭窗口内外的人看到他出现,都很是惊讶,按说,宋运辉即使出现在食堂,也应该是出现在厂区里面的食堂,而不会到这个。饭窗里面的小头头看见了连忙迎岀来,要炒热菜给宋运辉,宋运辉没答应,买了一条已经半冷的红烧鲳鱼和四两饭,端着饭碗坐到两个青工旁边。那两个青工也没比他年轻几岁。

见两个青工讪讪的,他就微笑着主动搭话:“做长白班的?这么晚才吃饭?”

“没,倒班的,今天轮到白班。厂长才一个菜,喝我们的汤。”

“好。我才两只碗,想打个汤都不成。”他当真伸勺子取汤,一点没客气。“我以前倒班时候,白班一下班就等着吃饭,四点半食堂开饭,我来不及地就冲进去,呵呵,顺便带着两只热水瓶。从没像你们这么晚吃饭。”

大概是看宋运辉说得随意,两个青工也随便起来,“吃那么早干吗啊,吃完新闻联播都还没放,干等着看动画片儿,旁边农村又没啥可逛的。”

宋运辉“噢”了一声,想到他以前的宿舍时代,尤其是寻建祥荒唐的那段过往。他如今还真是向水书记无限靠拢,把自己过去经历过的不解和誓言都忘了。“工厂才刚起步,女工招用得少,也是个问题。看来以后化试、水处理等车间招工得有侧重。”

大家都笑,这还真是一个大问题,没住过宿舍的不会了解。一笑拉近距离,两个青工终于肯开金口痛说生活的不便。万变不离其宗,与八九年前宋运辉自己住宿舍时候没差多少。唯一明显的区别是,现在人对精神生活的要求更高。

饭后宋运辉回家去,想来想去,想不出措施怎么改善单身青工们的精神文化生活。只在工作便条上记下一条,“余热蒸气并不少,供应时间也没设限,为什么不能想法为饭菜保温,体贴食堂就餐职工冷暖。”其他的,当年他没想出来,因为他自己业余生活忙得恨不得不睡觉,他无法理解别人为什么可以无所事事,因此当年水书记布置他想办法,他想不出,现在自然也没什么招。看来,得布置给团委好好研究。什么时候也问问寻建祥的意见。

想到寻建祥,不由想到寻建祥要送他白赚钱的主意,不由好笑。亏他怎么想出来的,还是朋友吗。

但更想到,杨巡这家伙真正精明。打个六折先期出租摊位,不仅把摊位租赁工作做在前头,先套住那么多摊主,保证自己新市场开业不至空空荡荡。更是拿先得的租金解决杨巡的资金缺口问题。六折,这个折扣确实大,可考虑减去一年期贷款利率的数量,和争取贷款不容易所需花费的隐性支出,到头来,杨巡真正给予先期租赁户的好处也是有限。可就是因为这么漂亮的六折,先声夺人,生生吸引众人的目光,引发众人的极大兴趣。杨巡想得岀这主意,也黑得下心拿出这么漂亮折扣,这个人,宋运辉想,真是个算计到极致的人才。

想当年才那么小的时候,卖几个馒头,杨巡都能鸡蛋粮票馒头地不厌其烦地捣腾着,倒腾出比别人多的收入,何况现在,跌打滚爬那么几年,更应炉火纯青。

因此宋运辉想到自己,想到刚才想出来的丰富职工业余生活的招数,心想与其花巨资在生活区建设金州那样的工人文化宫,电影院,还有什么公园娱乐设施,并养上一大帮碎嘴子的老娘们一辈子,还不如把这钱花长远点,干脆把单身宿舍造到市区或者县城去,让社会提供多样化多选择的社会娱乐生活。这一想,豁然开朗。这思路,竟然还是杨巡间接点明。

杨巡没想到宋运辉这么晚还会给他电话,他捂住大哥大周围挡住噪音,才能清晰听岀是谁打来电话,一听是宋运辉,忙赶着朝清静地方走去。“宋厂长,哈哈,这是我大哥大,以后你想到我小杨了,打这个,你就是在天涯海角,我也立马飞到你身边绕着你转。”

宋运辉笑道:“正要问你,在市里用这个信号好不好?我听北京他们说,电梯内不能用,有些室内信号差,我们这儿呢?”

杨巡笑道:“看地方啦,有些信号强,有些信号差。我们食品市场办公室那儿,好笑得很,我得拿个篮子把大哥大挂天窗上才有信号,放桌上根本不行。你们东海那里更不行,一格信号都没有。全市好多地方我都试啦,你们家那儿有三格,还算行了。我这工地上吧,白天信号差,晚上信号强,跟冷热病似的。不过好用,谁找我都方便得很。宋厂长也要买一个吗?”

宋运辉笑道:“不买,太贵了,用不起。你前两天找我什么事?”

杨巡当然知道宋运辉在说笑,笑道:“没什么,正好有朋友给我送来两箩贡桔,我问问你在哪里。听说你出差,就直接送你府上了。呃,还有……宋厂长,给我个梁小姐的地址行吗?我电话里问她,她说了半天英语我记不下。”

“你……去美国?护照做了?”

“呵呵,不是,听说国外过圣诞过元旦的,我给梁小姐寄些小玩意儿过去,谢谢她帮我找岀建材市场的主意。”

宋运辉听出杨巡醉翁之意,便道:“小梁的生活很不错,要求也高档,我们这儿的东西她可能看不上眼。我以前寄去的也只是一些书什么的,其他在美国应有尽有。”

杨巡道:“我不求她喜欢吧,我得把感激表达出来,做人总得有来有往。”

宋运辉心说,呸,你杨巡又不是寻建祥,才没那么有良心。不过他还是答应,“明天我到厂里给你发传真,电话里还真是说不清楚。我给你提个醒,小梁喜欢什么和田玉啊珊瑚翡翠啊还有檀香沉香什么的东西。”

宋运辉虽然提点了杨巡,杨巡也囫囵记下了,可等放下电话把囫囵记下的东西拿出来反刍,却不清楚是哪几个字,只有檀香好像有些印象,还在北方时候,戴娇凤有一阵子喜欢买喷香的上海产檀香皂。可那么高档的梁思申不会看上一块钱还不到的檀香皂吧。杨巡都不知道问谁去才好,但总纠缠着宋运辉问到底,却是不大敢的。

杨巡当晚就在工地上到处打听,终于从一个师傅级的木匠那儿打听到一种叫紫檀的名贵木头。老师傅亮岀他的木工刨子说,他刨子上的木头是老红木,是拆了以前木器店收来的老家具腿做的,老红木做出来的刨子不开裂耐磨损,全市都找不出第二把,可这老红木比起紫檀来,还是差了几个档次。老师傅说,他听他以前的师傅说起,解放前,那是要做大官做大老板的人家才用得起紫檀做的家具。杨巡一听,心说就是它了,肯定就是紫檀。梁思申那样的人物,这种做刨子的老红木怎么看得上眼,肯定只看得上当年大官大老板用的东西。在木匠老师傅的指点下,杨巡打算全市寻找紫檀。

杨巡想不到,从小见惯的木头竟然有如此广阔的天地。杨巡纯粹是因为交易中不上当受骗的本能而钻研了几招,卖得一只漂亮的紫檀梳妆匣。他照着师傅的传授给紫檀上光打蜡,可对比着宝光流动的紫檀,看那修点斑斑的旧玻璃镜子,实在是如美人脸上落下一个苍蝇屎,出奇的难看。他赶紧找来一块全新镜子玻璃,叫人精心镶嵌了,这才让梳妆匣完美如新,他衬垫妥当将此物航空邮寄了出去。连邮局检验的也都以为是新货。

宋运辉到第二天上班稍微空闲时候,才打电话给雷东宝。雷东宝接起电话就说,“你最近哪那么忙,早上才给你一个电话,你秘书总算不说出差说开会,不是避着我吧,啊?”

宋运辉本来还想着雷东宝要怎么跟他说话,他又得怎么跟雷东宝说话,一听这个开场白,心说糙有糙的好,一颗担心全放下了。“呵呵,昨晚才出差回来,给你电话你没在家。最近好不好?”

“好,完成一大心事,总算背一屁股债又活过来了。可这几天睡不安宁。”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你又不是第一天背债,一百万和一千万有什么区别,再说负债的是小雷家,再还不出,银行也不至于拿块橡皮把你们小雷家从地图上抹了,你更没事。愁什么?”

“我……做了件事,我问了其他人,可这问题不好乱说,其他人我也不信。我对这事吃不透,晚上就睡不好。我得找你商量。”

宋运辉看看手表,他紧接着还有个会,只得不由分说地道:“你来一趟吧,电话里没法说清楚。买好车票,给我个电话,我派车去接你。”

雷东宝放下电话,心里感觉怪怪的,好像电话那端的宋运辉非常陌生,不是那个他看着长齐胡须的熟人。但雷东宝并没太在意,承认肯定是自己难得的小心眼,对着宋家心虚。回头拎起随身小包,取了些钱就投奔火车站去。他也没给宋运辉打电话通知是哪个班点,他又不是嫩秧子,出差多了,还需什么人接送?

但到了东海厂,雷东宝终于动怒了。先是在大门口被拦住,然后出来个自称秘书的人,把他送到厂外东海招待所入住,然后他等,等得不耐烦睡上一觉,醒来还没见宋运辉。却见桌上添了一些水果点心。宋运辉一直没露面,也没打算送他去宋家。

从下午一点一直等到五点钟,终于外面走廊一阵喧哗,雷东宝所在的门被敲响。雷东宝没动,坐沙发上抱手臂看着。但没一会儿,门被钥匙从外打开,毫无疑问,这是宋运辉的地盘。宋运辉料到雷东宝生气,见此情形只得陪笑道:“大哥,开一下午的会,让你久等。走,我们去吃饭。”

宋运辉一开口,雷东宝便无法再生气,人家嗓子都哑了,可见是真忙,他还怎么说。他起身,问一句:“你家还是饭店?”

宋运辉略带尴尬:“都错,招待所。我已经跟家里电话,晚上不回去了,陪你说话。”

“好,开始拿我当外人了。”

“这话说的,该不会是跑那么远路,专门寻上门来找我茬吧?要真拿你当外人,刚才开会间隙说什么也拿上厕所做借口出来跟你照个面。大哥,这边。”宋运辉伸手拉了一把,将雷东宝拦向餐厅,“我爸妈那儿,年纪大的人顽固,你就别计较了。等下开颜会来,我让她早一步下班,应该快到了。”

雷东宝到底是有些遗憾,运萍父母拒绝他。“你到底什么会,这么忙?”

宋运辉笑笑,等餐厅负责头目欢迎如仪完毕,两人坐下,他才道:“销售工作总结检讨会。说白了,骂人,废人。有些人过惯计划经济日子,对于我的走出去找上门战略贯彻不力,几个老的照样过着等客上门的清闲日子,还真给他们等到不少客,可是价格不行。我今天跟他们落实新考核制度,他们急了,急有什么用,做不到就下。”

雷东宝奇道:“你们国营还有下来的?”

宋运辉笑道:“下还真有点难,体制问题,只能折中一下,级别还挂着,工作不让负责。这几天已经有两个副处级的让我发落去做普通科员。我们厂新,包袱比较小,历史负累也少,我已经申请上头,试点灵活管理机制。我想农村包围城市,改造工作一个部门一个部门的推开,方便我亲自插手。销售部门的试点,还请教了杨巡这个专门做倒爷的,还真收获不少宝贵经验。大哥,来这儿吃点海鲜,我让他们给你准备的。”

“都照着你说的做?你们厂长不说话?”

“我现在是正职。”

雷东宝看着宋运辉,咂舌道:“坐卫星咧。到底还是你读书的,升得快。嚯,开颜,你好。你怎么越活越小了?一点不像厂长夫人。”

刚进来的程开颜听了只会做鬼脸,说雷东宝现在胖得跟猫猫玩的皮球一样圆,宋运辉一边儿大笑。他还想教雷东宝吃一种小小的螺,可惜雷东宝嫌烦,盘子转给程开颜,自己吃肉多的。宋运辉也没勉强,他骂了一下午的人,影响胃口,喝水多于吃菜。

雷东宝稍微填饱,就开始说他在小雷家推行的新政,以及推出新政的原因。宋运辉听着直皱眉头,连连摇头。雷东宝把事情讲完,问道:“你什么意思?我们县原书记……喏,老徐后面那个,他说行。”

“他说行,你为什么还睡不着?说明你心虚。”

“我为什么要心虚?小雷家天下哪样不是我挣出来的?我拿百分之十,小雷家谁敢说一声不?!”

“你不心虚你为什么睡不着?你吼大声说明你外强中干。”

“宋运辉!没人跟我这么说话。”

程开颜忙小声道:“你们小声点,又不是在家里,这儿都是小辉部下,吵起来多没面子。”

宋运辉拍拍程开颜的手,道:“不担心,面子不是靠维护出来的,面子是靠平日里一点一滴做出来的。”

“对。”雷东宝附议了一声,但随即领悟,宋运辉这话侧面嘲讽了他,他气道:“四只眼的贼阴险。你说我做错啥了?”

宋运辉道:“你这么做,明显是挖公家墙脚,经不起调查论证。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是交给人一个大大的把柄,万一有谁要抓你一下辫子,你麻烦很大。可你这个人,又不是杨巡那样千伶百俐能把方方面面都摆平的。你表面风调雨顺,可你心里最清楚,这事情麻烦不小。”

雷东宝不耐烦地道:“我哪天不是给人抓辫子,可都平平安安活到今天。”

“不错,我还参与过一次。可以前你都是为村民谋好生活,村民会扛起锄头跟你干,现在呢,谁会跟着你对抗上面组织检查?你要真是个黑得下心的,多拿就多拿了,小人坦荡荡,不会晚上睡不着觉,可惜你不是。”

程开颜听丈夫硬是把“君子坦荡荡”给改成“小人坦荡荡”,忍不住低头闷笑,挨了宋运辉桌下一脚。雷东宝却是沉默了,他心里其实一直清楚,可是不肯承认,这回终于被宋运辉点破,他无法蒙混下去。宋运辉看着雷东宝,让雷东宝考虑会儿,才道:“清楚你错在哪儿了吧?”

雷东宝大声道:“我没错,谁能否认我在小雷家的贡献?我拿这些个份子谁敢不服?我还拿少了。”

宋运辉冷静地道:“理是没错,可人心肉长的,肉长的怎么讲理。你自己都内疚得睡不着,你说村民了解真实内情后怎么想?别自欺欺人。拿出办法来,有错改错。”

“小辉,你销售会议还没开够,拿我当孙子训?”

“回避解决不了问题。我旁观者清,我看你前面两条道,一条道是你维持现状,睡不着没什么,几天过去熬疲了,照样睡好吃好。另一条道也不是要你学士根,而是让你的雷霆公司真正赚钱,而不是刮三个实体的钱肥雷霆公司,这样分来的钱你拿着心安理得。”

“就算我愿意,红伟他们不答应。你想过没?”

“那都是看你的态度,你看看我,我拿的有红伟他们多?不一样没日没夜的?机关那么多干部,谁不是拿一点点工资?”

“你少给我说大话,你是你,别人是别人。你开着公家车子,吃喝都是公家,你还要什么钱?”

宋运辉火大:“你这么说,我没法跟你说了。你当我什么人。但我再说一句,算是废话。作为一个集体经济的领头人物,如果你先贪财,如果你失去你的信念,如果你没有一点牺牲精神,你那个集体经济将很快缺乏向心力,很快土崩瓦解。”

雷东宝对于宋运辉的话领会一半,大声驳斥:“我哪里贪财?我问你,多劳多得对不对?”

宋运辉闷在那儿,无法再说:雷东宝完全无法理解领导的艺术。程开颜见两人吵架一样,一直想劝他们冷静,这会儿才有机会插嘴,自然不便偏帮丈夫,打个圆场:“多劳多得当然对,国家说的。”

雷东宝却道:“我不是问你。”

宋运辉叹一声气,道:“理是没错,可人是讲理的吗?人要讲理,那管理就太简单了,跟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

雷东宝道:“好,既然没错,我就做到底。谁要跟我不讲理,我打也要打得他讲理。”

要是换了别人,宋运辉早就话不投机半句多,可对着雷东宝,他走又不能走,说又说不通,只能坐那儿生闷气。心说既然坚持自己没错,那还辛苦跑来这儿问什么。程开颜见气氛那么僵,只敢小声跟丈夫道:“我吃饱了,回去哄猫猫睡觉去。”

宋运辉看看雷东宝,叫服务员去叫来小车班值班的,把程开颜送走。

这边雷东宝一个人时候缓下劲来,等宋运辉回来,就道:“你说服我啊。”

宋运辉被这话惊得两眼滚圆,奇道:“我为什么要说服你?”

“你是我亲戚,你既然说我有错,你拿出理由说服我。”

要是换作别人说这种话,宋运辉一早拍案而起,这不是调戏他吗。对雷东宝他也想拍案,可终是忍住。也懒得说话,闷头吃菜。雷东宝却不想放过他,一叠声地要他说。宋运辉心里真疑问,当年姐姐是怎么对付雷东宝的。宋运辉也有耐心,不说就是不说。

两人吃饱回到房间,雷东宝坐下就道:“你刚才一直跟我拗劲,我知道你大领导不方便在手下面前服软。现在我们两个人,你说吧。”

宋运辉叹口气,疲倦地道:“你只要相信我是为你好,你就相信我的话。但我的话是不是有理,这件事上面我们两个站的立场不同,看出来的理由不一样,你不用一定要我说服你。就像以前我爸让人批斗,批斗的人心里认为他们占着理,他没错,可我们一家不那么想。理没有绝对。大哥,你有你的理,我不是你上司,没法让你服从我的理,我说再多的理你也不会认同,白说。你若是勉强因为我是谁而相信我的理,照着我的理做,你心里别扭着,你也做不好。你说呢?其实我该说的理前面都已经说了。我再讲一点我的经验,任何有关钱财分配办法的改动,都不能太激进,不要一步到位,否则一定会引起极大反弹……唔,就是那些没得到好处者的极大反对。你们小雷家分配方式这回的改变,步子跨太大了,是质变。”

雷东宝听宋运辉绕来绕去说了半天,道:“你到底什么理由?”

宋运辉愣了一下,道:“你不是一直睡不着地在愁吗?你愁的还不是集体资产让你们挖墙角,你担心名不正言不顺吗?就是这个理由:集体资产,不能擅自转为私有。”

雷东宝道:“你这里的集体资产都是国家一五一十投资的,当然不能私有。我们那儿不一样,我们都是靠自己搞起来的。我要是一开始就说我开砖厂我当个体户,你们给我干,我岀工资,现在这些钱不都一开始就是我的了吗?我哪里还用才拿10%?全都是我一句话的事。我已经够客气。”

宋运辉听了,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也有理。”

“那你说……”

“为自己,为家人,别做出头鸟。我的意见:雷霆公司这个形式好,第一年先别挖村集体的墙角,先依靠村集体的实力,向外发展贸易。不要给新公司太多唾手可得的好处,是逼他们自我发展的关键。第一年所赚分配后,看看村里大家意见,再看看社会环境变化,你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一步一步来。你以前那么激进,是因为小雷家本来就是穷到底的,折腾得起,可你也因为一次冒进让我姐早早离开我们。现在小雷家家大业大,你也已再婚,你凡事要考虑再三。”

宋运辉提到宋运萍的死,雷东宝立刻跟挨了针刺的气球一样,立刻缩了进去。一下子几乎什么理由都不需要,就顺利接受了宋运辉的建议。他没再跟前面似的大声,而是叹气道:“挖集体墙脚这种事,我没当回事。其实我是不想对不起村里那些人对我的死忠。”

宋运辉听着“死忠”两个字,心下骇然,自觉把它们改换成“死心塌地的信任”。而雷东宝对他姐姐的旧情,让他心中好过不少。

回去,雷东宝依然召开五人会议,把雷霆公司分阶段走的想法说了。红伟、正明、忠富三个人面面相觑,不肯吱声。雷东宝再三问三个人意见,只问岀红伟一句话,红伟说,那样的话,雷霆公司的总经理太难做了,他顾得了建材厂顾不了公司,为了别两头都落空,他还是专心顾住建材厂为好。雷东宝生气光屁股朋友不帮忙,一口应承下来,这个贸易公司他自己来。

三个人忽然都想到,这么一来,他们三个不都成了只管生产的车间主任?但是,雷霆公司已经在他们的支持下成立,雷东宝坐在那儿一张脸跟雷公一样黑,他们暂时都没法再有言语。

雷东宝说干就干,第一件事是把三个实体所有供销人员全部抽调出来,腾出村办会议室给他们办公。又把三个实体其他电话都拉来村办,只给每家留下一个号码。他出手,谁敢拦他,谁又敢有半句异议。红伟、正明、忠富三个人脸都黑了。红伟更是后悔不迭。

而抽调出来的供销员们,却看到另一片天地,相信属于他们的机会来了。

雷东宝自己近来没做具体销售,他只能缠着宋运辉给他岀主意,宋运辉给他岀主意,让他分成铜材、钢材、建材、电器、食品等五个部门,让各部门独立核算,自负盈亏。

于是,雷东宝成了总经理,下面添了五个经理。小雷家的财权在雷东宝一声令下,全部集中到雷霆公司。一群人摸着石头过河。即使有五个经理原先的熟悉门路,可到底雷霆公司的模式还有待磨合,一行走得风风雨雨。

梁思申圣诞前一天收到来自国内的包裹,打开一看,却是来自杨巡,很是惊讶。她识货,扒开碎纸条看清紫檀花开富贵妆奁盒,爱不释手,一看就感觉这玩意儿逃不出清三代。但看到明晃晃亮晶晶突兀不搭调的新镜子,再看杨巡写的字迹漂亮的信中说他怎么新镜换旧镜,她真是欲哭无泪,对着崭新的镜子做了一个苦瓜脸,足足维持了十秒钟。

杨巡心中虽然没说什么,可梁思申还能不清楚为什么,她不愿欠杨巡的情,照着这紫檀妆奁盒的价,给杨巡买了一只名牌钢笔打火机套装盒,与送给宋运辉的礼物包裹在一起,邮寄给宋运辉,请Mr.宋帮忙转交。

这一回的圣诞和新年长假,她没有回国。而她的同学们和同事们却都各回各家,过他们家自己的圣诞。包括这半年一直跟她走得亲密的老同学。她对圣诞节没什么感觉,就抱着提琴去她做义工的老人院,给那里的圣诞做伴奏。

夜深人静回来,一个人驾车“唰唰”地趟过无人的公路,从黑暗走向另一处黑暗,似乎总也走不出浓浓黑暗的包围,她忽然感觉非常寂寞,非常孤独。周围静得像真空,她迫切需要声音填补真空。停车翻出磁带,却是猫王经典。一会儿,熟悉的旋律在车厢弥撒开来,“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Do you miss me tonight……”

声声问,问得梁思申越发孤独,一个人靠着椅背垂泪。远近黑暗中虽有喜庆灯火,可那些都是冷得,冷得跟路边的雪一样,与她无关。

回到一个人住的小窝,录音电话有绿灯闪烁。打开,却是老同学的声音。老同学说,在新年钟声敲响的这一刻,他要大声说,我爱你!

梁思申握着脸流着泪,喃喃重复,“我恨你。”她这才明白,她的这个圣诞,为什么如此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