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唐二春独来慰知己 王大狗二次济苦人

车站楼上挂的钟,它不会为人稍等片刻,时针指到十一点半的时候,火车的汽笛声,呜的一声叫起来了。这叫声送到候车室的时候,把陆影由痴迷中惊醒过来,本来对怎么处置这两张车票,并没有理会。现在可想起来了,立刻把车票退了,打个折头,还可以剩下十几块钱。及至这一声汽笛响过去了,告诉了他已不能退票,这就淡笑了一声道:“总算没有白来,还得着两张头等火车票呢!”

他情不自禁的这样自言自语了一声,本不碍于这事情的秘密。可是随了这一句话,玻璃窗子外面,有人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这玻璃窗子门,是半掩着的,他想着:“莫非是露斯和自己开玩笑的。立刻奔到窗口,推开窗门向外面看去,窗子外是一片敞地,这时空荡荡的,哪里有个女人的影子?再向左右两边看去,却有一个穿短衣服的人,歪戴了一顶盆式呢帽子,在后脑勺子上面,可是他也出了铁栏栅,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也分不出来了。”

那女茶房在屋里叫道:“先生,你要是赶到站长屋子里签个字,你也可以坐十二点十分的平沪通车走。”

陆影回转头来道:“我不走了,请站长签个字,这票子也可以退吗?”

女茶房笑道:“开车以后,不能退票,你先生还不晓得吗?”

陆影将手心里握着的两张头等车票,托起来看了一看,笑道:“留着做个纪念罢,我退掉作什么?”

说毕,又打了一个哈哈,走出火车站来。进城的公共汽车,已经停开,要雇着人力车进城去吧,时候不早了,非一块钱不能拉到鼓桥,陆影憋住一口气,就直着腿走了回去。当他顺着中山北路向南走的时候,看到一辆辆的汽车由面前迎上前来,或是由身后赶上前去,回想到刚才出城来,也是坐着这样一辆汽车,在路上飞跑,街上走路的人,在眼睛里看来,觉得是比自己要差上几倍的滋味;可是一小时之内,自己又回到被别个汽车里的人所藐视的地位了!慢慢的移着两条腿走回家去,也就到了大半夜,很不容易的叫开了寄宿舍内开门的老王,却对他道:“陆先生,你才回来,有个姓徐的来找你呢?”

陆影道:“姓徐的吗?带了信来没有?”

老王道:“他没说带信,只问陆先生到上海去没有?”

陆影听了这话,更是添着一件心事,也没多作声,悄悄的上楼去睡了。这一夜是又愧又恨,又痛又悔,哪里睡得着,及至睡着,天也就快亮了。次日到下午两点钟才起床,也不敢出门,只缩在家里看书,混了两天。这日早上,还没有起床,同事在楼下叫上楼来道:“老陆,老陆,小春家里出了事故了?”

陆影听到这话,心房不免扑扑乱跳,可是他还沉住了气,坐在楼板的地铺上笑道:“瞎造人家的谣言。”

那人道:“我为什么造谣,报上登着呢,这话还假得了吗?”

说时,把一张日报,递到他手上来,看时,报叠得整齐,将社会新闻,托在浮面,一眼便看到新闻中间有一行题目:“唐小春夜失钻指环。”

原来是这么一件事,心里倒反而安定了许多。再看那新闻载道:

“秦淮名歌女唐小春,家颇富有,服饰豪华,前晚因小有不适,请假未曾登台,惟曾佩带最心爱之钻石戒指,赴应酬两三处,回家后约十一时,倦极恩睡,草草更衣登床。其手佩之钻戒,则用绸手绢包裹,塞在枕底,并有手皮包一只,亦塞在枕下。次日起床,见窗户洞开,卧室门闩拔去,门只半掩,心知有异,即唤起家人,检点全室,而家中女佣,亦发现屋后河厅窗户大开,家人知悉,更为惊异,但检查一遍,并未曾遗失何物。最后,小春忽忆及钻戒未收入箱,掀枕查视,已不翼飞去,在枕畔之手皮包,亦同时不见;除皮包中有钞票数十元外,此项钻戒,约值价七八百元,损失颇大。咸认此贼,决非生人,不然,何能知小春此晚佩有钻戒?又何以知其在枕下?现已呈报警局,开始侦缉云。”

陆影把这段新闻看过了两遍,心里也有点奇怪:贼混进了她屋子里,什么也不偷,就径直会到枕头下面去偷这两样东西,莫非她把这两样东西自己隐藏起来了,预备到上海去追我。自己为着表示到上海去了,又不便这时候在夫子庙霹面,自己很犹豫了半天,不能决定主意。不过越想到这钻石戒指失落得奇怪,越觉得小春必另有作用。犹豫到了下午五点多钟,实在不能忍耐了,就跑到夫子庙里去找徐亦进。他虽然还坐在书摊子边照常作生意,不过他的脸色却很不好看,坐在一张矮凳子上,两只手抱了自己的膝盖,把眼光向摊子上的书注意着。陆影走到摊子边,低声叫道:“徐老板,听说前天晚上,你找我去了。”

亦进偶然抬头,倒显着有点吃惊的样子问:“陆先生回来了?”

陆影道:“我听说小春家里失了窃了,赶回来打听消息。”

亦进叹了一口气道:“唉!不要提这事了,就为了我常常和陆先生送信,惹着很大的嫌疑。”

陆影道:“有什么嫌疑?哪个家里也有穷朋友来往。”

亦进站了起来,将脚在地下顿了两顿,皱了眉苦笑道:“可是陆先生要知道,为了替你们两下里传带信的关系,那行动总是秘密的,唐家妈对于我这种行为,很不以为然,大概她认为我那样鬼鬼祟祟,是打听路线去了。”

陆影道:“你来来去去,唐家妈是不知道的呀!”

亦进道:“什么事都有个凑巧,我在送你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来对小春说过,这件事我不能干了,实在对你老兄说,我还劝过她,这件瞒了唐家妈的事,不能向下做。”

陆影红了脸道:“那晚上,你为什么又去找我呢?”

徐亦进道:“我也是想劝劝你老兄,假如没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就不必再向小春要钱了。我是知道,那天晚上,小春曾交一笔款子给你的。”

陆影道:“你这是什么话,来不过因手头周转不过来,向她借用几个钱罢了,迟早我会还她的。你那意思,以为我骗她的钱吗?”

徐亦进淡笑道:“当然不是,不过你老兄有办法,何必又偷偷摸摸的去和一个歌女借钱?”

陆影板着脸道:“准和你你哥我弟的?”

亦进倒不生气,微笑道:“你阁下虽然是个大艺术家,可是我摆书摊子,自食其力的,也不算什么下流,有什么攀交不上?再说,你们这种头脑崭新的人物,根本就不应当有什么阶级思想?现在你不用我传书带信了,你就是大爷了,哼!”

陆影呆站了一会子,低着头就走开了。亦进坐在书摊子边,只把两手抱在怀里,呆了两眼,望着行人路上的人来往。再过去一小时,天色已是十分的昏黑,庙里各种摊子,都在收拾着,他还是摆成那个形式呆坐着。忽然耳边下轻轻有人低哦了一声徐老板!抬头看时,却见唐二春手里提了几个纸包,仿佛是上街买东西来了,便啊哟了一声,站起来笑道:“二小姐有工夫到庙里来走走。”

二春将身上穿的一件深蓝竹布长衫,轻轻扯了两下衣襟,笑道:“特意来和徐老板说两句话。今天早上,赵胖子请你到六朝居吃茶的吗?”

亦进笑道:“是的。赵老板的意思,好像三小姐丢了东西,我有点关系在内。”

二春道:“我正为这件事来的,徐老板千万不要多心。”

亦进道:“这是我不好,三小姐叫我做的事,二小姐大概知道吧?”

二春道:“据她说,你代陆影向她送过几回信。”

亦进笑道:“二小姐,你是聪明人,我怎么会认得陆影?我又怎样敢大着胆子把信递到三小姐手上?”

二春道:“自然是小春这孩子托你送信给陆影。”

亦进笑着,没有作声。二春道:“徐老板,你何不把实情告诉我们,是不是小春,让陆影逼得没有法,把戒指送给他了呢?”

亦进道:“这一层我实在不知道。我和三小姐做事,没有对唐家妈说,我早就料着有一天事发了,会招怪的,但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三小姐在唐家妈面前,究竟是怎样说的?”

二春道:“她也不能那样不懂事,还说徐老板什么坏话,是赵胖子告诉我娘,说是常看到你在我家大门口溜来溜去,又不走进大门,其中一定有原故。我娘就问我和小春晓不晓得?小春瞒不了,才说你和陆影送过两封信;而且你也声明过,在她失落戒指的那一天,是最后一次送信了。”

亦进笑道:“真是有这话的,这好像我知道这天晚上会出事的,以后不敢去了。”

二春道:“徐老板这样轻财重义的人,我们还能不识好歹,说出徐老板什么坏话。我们只疑心徐老板是个老实人,小春和陆影同你说上几句好话,那就要求你什么,你都会和他们办。”

亦进笑着摇摇头道:“我也不至于那样不懂事!有道是疏不间亲,我也不便多说,反正传信这件事,我是不当做的。”

说完了,他又苦笑了一笑。二春道:“赵胖子今天早上来请徐老板吃茶的事,事前我们娘儿俩并不知道,我倒很说了赵胖子一顿,务请徐老板不要介意。”

亦进点着头道:“那很多谢唐家妈和二小姐的好意!”

二春笑道:“我到这里来,我娘是不知道的。下次徐老板见着我娘,请不要提起。”

她说着这话,可把头低了下去。亦进道:“那更要多谢二小姐了!只有二小姐知道我不是一个坏人!”

二春望了他噗嗤的一笑,接着又把头低了下去。亦进不能说什么,只是痴立着,她一般的痴立着,却是把头低了。旁边有个人插嘴问道:“徐老板,还不收拾收拾吗?”

亦进回头看时,一个摆零碎摊子的,挑着两只大箩,站在面前笑道:“徐老板,今天下午,你只管出神,好像有什么心事?”

亦进道:“岂但是今天下午,每日都有心事,我们哪一天发财呢?”

那人道:“是呵,发了财,也好早日讨一房家小。”

说着打个哈哈走了。二春等那人去远了,因向亦进道:“徐老板,改天见罢!”

说毕,点个头走开去。可是不到多远,她又回转身来了,笑着低声道:“刚才这个说话的人,他认得我吗?”

亦进道:“这个人外号万笑话,一天到晚,都是和人家说笑话的,没得关系。”

这没得关系四个字,虽是南京人的口头禅,可是京外人说着总透着有点滑稽的意味。二春听着也格格的笑了起来。唯其是这一阵笑,倒让她更难为情。不好意思再在这里站住,低了头径直的走了,亦进站着向她后影子看了很久,自己也嗤嗤的笑起来,发了两天的闷气,经二春这么一来,把一腔忿怒,全不知消化到哪里去了。很高兴的收拾着书摊子,整理好了箩担。正待挑着,却听到有人又轻轻叫了一声徐二哥!他以为二春又有什么要叮嘱了,没抬头,先就带了三分笑容。看时,却是一位穿西服的朋友,斜斜的站着,头上戴了一顶鸭舌帽子,低低的向前把鸭舌子拉下来,把脸挡了大半截。情不自禁的,一腔怒火直透顶心,沉着了声音道:“陆先生,你还来哉我吗?这件事,我为你背了很大一个包,你还有什么意见?你说!”

那人把两手插在西服裤袋里,并不答复。徐亦进向他望着,见他个儿粗矮,那西服套在身上,软软摊摊的,并不挺括,不是陆影那种胸脯子挺着,便沉吟着道:“这……这……这是哪一位?”

那个人噗嗤一声笑出来道:“我不是六先生,我是五先生。”

亦进道:“你看,大狗,几天不见,换上一套西装了。”

大狗把帽子取了下来,在手里晃了两晃笑道:“你瞧我不起,我阔不了吗?我这还是上海买来的呢!”

亦进道:“以后你这样荒唐,我就不问你老娘的事了。你怎么两天不回家,也不向我们邻居打个招砰?”

大狗道:“我实在来不及打招呼了,为了对不住你二哥,所以我特意到这里来陪罪,你说愿意到哪家馆子去吃都可以,兄弟作个小东。”

说着,在腰包上拍了一下。亦进本已把箩担挑在肩上,开着步子走了几步,却又把箩担放了下来,站住了脚,向大狗望着道:“你实说,又在哪里作了……”

大狗抢上前一步,伸手捂住了亦进的嘴,轻声道:“这是什么地方?二哥你乱说。”

亦进道:“我知道你拿的是什么钱,吃你的。老实说,你再要不好好的作生意,我要和你绝交了。”

说着,一阵风似的挑着担子走了。大狗倒不怪他,望了他的去路,笑着摇了两摇头道:“我这位徐二哥,倒是一位老道学。”

说毕,戴上帽子,缓步走出了夫子庙。忽听到身后有人笑道:“嗬!这个卖草药的郎中,也穿上西服了。”

大狗回头看时,是两个女孩子站在电灯杆下,向自己指手划脚。大狗笑道:“我是卖草药的郎中吗?”

一个女孩子道:“怎么不认得你,你到阿金家里去诊过病的,你诊得好病,把人都诊死了!”

大狗道:“什么?阿金的娘死了,是我去的那一天死的吗?”

女孩子道:“是今天早上死的,还没有收尸呢!”

大大狗道:“为什么还没有收尸呢?”

女孩子道:“没得钱买棺材。”

大狗听到这里,也不用更听第二句,便放开了脚步,直奔阿金家来。走到她所住的那进屋子里,还看不到这里有丧事的样子。心里想着,小孩子信口胡说的话,也不可全信,得先向屋子里打个招呼。于是在天井里就站住了脚,向屋子里问道:“阿金姐在家吗?”

只听到一声硬咽着的嗓音,由窗子里透出,哪……哪……一个?大狗道:“我姓王,来看看老太来了。”

说着话向那屋子门边走,这就嗅到一阵纸钱灰的烟烧味,隔了门帘子,仿佛看到竹床头边,放了一盏油灯,正在心里打着主意,门帘子一掀,阿金出来了,她说了声是恩人又来了,便硬咽着道:“恩人!你来得正好,再救我……”

说时,对着大狗磕下头去。大狗搀扶她时,见她头上扎了一块白包头,心知小孩子的话是对了。便道:“老太太怎么了?”

阿金靠了门站定,哇的一声哭着。哽咽道:“老人家过……过去了,怎怎……怎么办呢?”

说着,又向大狗磕下头去。大狗道:“有话你只管从从容容的说,我也是听到一点消息,特意赶了来的,我又怕消息靠不住,不敢一进门就问。”

阿金站起来,把堂屋里的方凳子摊过来,请大狗坐下。一面道:“老人家是早上就过去了的,也有几位热心的邻居,看到我可怜,计议了一次,替我想法子,要筹几十块钱来买衣衾棺木,一直到现在,还没有着落。”

说话时,也有几位邻居围了拢来,看到大狗穿了一身西服,且不问他样子好歹,料着是阿金的恩客,都说看在阿金分上,多多帮点忙吧。大狗道:“但不知还差多少钱?”

阿金坐在房门槛上,掀了一片衣襟,擦着眼泪道:“差多少钱呢?一个钱也没有预备好呀!”

大狗偏着头想了一想,站起来向大家拱拱手道:“各位在当面,我也不是什么有钱的人,阿金姐也知道,不过我要不打算出点力,我也不会赶着来。”

大家齐说了一声是啊!大狗道:“总算这过去的老太,还有点福气。我在前两天,作了一笔生意,挣了一笔钱。阿金姐,我也不管你要花多少钱,差多少钱,我帮你一百块钱罢!”

他说这话时,围着的邻居,哄然一声相应着,有个年老点的邻居,便道:“阿金姐,你还不快点儿磕头,那太好了!”

阿金果然趴在地上,大狗不等她磕下头去,两手用力扯住阿金的手,因道:“阿金姐,你应当知道一点我为人,我并不是家藏百万的大财主,作什么好事,我也不是为你……”

阿金已是被他扯起来了,他也不再说为了阿金什么,就伸手到怀里去掏出几个小报纸包来,包上写着有歪倒不成样子的字,或写着一百元,或写着五十元,或写着十元二十元,挑了一个写一百元的纸包,放到阿金手上,其余的依然揣起来,因道:“你点点数目,看是对也不对?”

阿金还不曾答复,邻居们都觉着大狗的行为奇怪,都说:“就当着这位先生的面,大家见见数目罢,人家有肉,不能放在饭碗底下吃。”

阿金随着将报纸包儿透开,大家眼睁睁地望着,正是五元一张的中国银行钞票,共二十张,大家又哄然一声,那个年老的邻居,还只管说:“难得难得,这年月哪里去找这样雪里送炭的人。”

大狗且不理众人,向阿金道:“我也不进屋子去了,就在房门外头,给老太送行罢!”

说着,隔了门帘子磕下头一去,他穿了那不大称身的西服,两只手全伸出袖口外来得长,叉着十指,按住地面,将头一下一下的向前钻。邻居们看着,都觉这个穿西服的慈善家,太有点不登品。阿金在一边回礼,倒没理会邻居在互相丢眼色。大狗磕了头,站起身来,又同邻居们拱拱拳头道:“这位阿金姐,虽然是个生意人,可怜她只因为娘老了,手里穷,不得不走那条路,倒底是个孝女!她人手少,还望大家和她出一点力,我还有点私事要办,不能帮忙。”

说着,就向天井里走,阿金跟着送出来,叫道:“王大哥,你慢走,你府上住在哪里?改天,我也好登门叩谢你的大恩?”

大狗道:“府上,我哪里有什么府上?叩谢的话,你根本不要提。”

越说越向前走,阿金站在天井里,手里捏了钱,倒站着有点发呆。手里把握着的钞票,又紧紧地捏了两下。心里想着,这不要在作梦。邻居们也都围上来,那个老邻居道:“好了,现在你有钱了,可以去办事了,还发什么呆?”

阿金将手上握着的钞票,又托着看了一看,因道:“不瞒你说,我却疑心这是作梦!”

老邻居道:“照说,在客人里头,找这样好的人,自然难得,但也不是简直没有。我想他有点儿转你的念头吧?”

阿金道:“我也不怕害羞的话,我这样摆路摊子作零碎买卖的人,哪里还去找恩客,而且这位王老板,连笑话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声,他转我什么念头?是一天下雨的晚上,他在路上看到我,问我为什么这样夜深还淋着雨找人?我说娘病了,没得钱吃药。他问明了我住在哪里,说给我荐一位医生来。第二天医生来了,就是他自己。并不是看病,暗下送了我三十块钱。我也是这样想着,他不能白给我钱,约他晚上在旅馆里会,他倒重重的说了我几句。今天是第三次会面罢了。”

老邻居两手一拍道:“这怪了,他为什么要一次二次的帮你忙?”

阿金道:“据说,他自己也是个卖本事养娘的人,他最赞成人家孝顺父母。”

阿金在天井里一说,被王大狗这一件豪举所惊动了的邻居,站了一天井的人,都更加诧异。其间一位八字胡须的,只是手摸了嘴巴,带一点微笑,有人便道:“是呵,请我们这位赛诸葛先生,看看他的相罢,他是一种什么人呢?”

赛诸葛笑道:“我虽没有仔细看到他的相貌,可是就单看他的举止动静,我也看出来了,他自己没有什么大前程,不过在交通或财政部当一名小公务员,但是他的祖辈积过大德,挣下几十万家财,谁要得了他的欢心,慢说百十块钱,就是一万八千,他都可以帮忙的。”

又有人接嘴了,那也不见得。赛诸葛道:“我摆了二十年的命相摊子,总可说一声经验丰富;若是不灵,请下了我的招牌。”

大家听着,又围拢了要问所以然?赛诸葛笑道:“诸位若把他找来,让我细细和他看看,我再给各位报告,现在我要去作生意了。”

说毕,转身出了天井去了。阿金听了赛诸葛的话,虽觉得全不是那回事,可是自己急于料理母亲的丧事,也没有工夫去辩白这些话。一忙前后三天,把母亲的棺柩送了出去,第四天早上,自己呆坐在屋子里想着:现在没有老娘,不必去作那以前的事了;可是不作那事,自己又找一桩什么事情来安身度命呢?心里感到烦脑的时候,又流下泪来。门外边有人叫了一声阿金姐,来得很急促,似乎是有什么事要商量似的。便掀着门帘子迎出来,却看赛诸葛两手捧了旱烟袋,满脸带着奇怪的笑意。阿金还不曾开口问话,赛诸葛回头看了看身后,将旱烟袋嘴子指点看阿金道:“奇事怪事!我不能不来问你一声了!”

阿金扶了门框,呆望了他问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赛诸葛道:“那个助你款子的人,你究竟和他有交情没有?”

阿金道:“以前我对各位邻居说的都是实话,一向不认识他的,难道你先生听到什么不好的话吗?”

赛诸葛道:“并不是听到,我还亲眼得见呢!不信这个人,他竟一个字不识,今天上午,他到我算命摊子上去,要我代他写一封信。”

阿金道:“哦,他和你是朋友。”

赛诸葛道:“我摊子上,本来有代人写信一项,只要出两角钱,什么人也可找我写信,何必朋友。他到我摊子上来,并不认得我;但是他那天穿了西服磕头,那一副形相,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一见他就认出是助你款子那个人了。”

阿金道:“他要你写什么信?”

赛诸葛道:“信是我写的,我记得,我照了他的意思写着,我念给你听:‘小春三小姐慧鉴,客套不叙,启者:前日至府,借得钻石戒指一枚,皮包一只,谢谢!戒指在上海押得洋六百元,款已代作各项善举,今将当票奉还,请为查收,并候秋福!鄙人金不换顿首。’”阿金道:“这也没有什么奇怪呀!他有那个大情面,就可以和人借东西。”

赛诸葛笑着,连摇了两下头道:“不!这里大有文章呢:第一,他写信寄交的这个人,是鼎鼎大名的歌女唐小春,目前报上登着,她丢了一只钻石戒指;第二,你说那人姓王,信上却变了姓名叫金不换,显然有弊,第三,这当票为什么不自己亲手交还,要写信寄去昵?我看那人贼头贼脑,定不是个好东西。阿金!你可不要受了这一百块钱的累。”

阿金想到王大狗自己过去所说的话,有些藏头露尾,现在把赛诸葛的话仔细的想上一想,倒呆了很久,答不出所以然来。赛诸葛道:“我们既是邻居,我遇到了这事,不能不告诉你。”

阿金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不一定是帮助我的那个人,也许是你看锘了?”

赛诸葛道:“看错了,看错了就挖我的眼睛!”

阿金道:“不管怎么样罢,我的娘死了,尸首收不起来,不是人,家救我一把,到如今也许还没有收殓起来呢!慢说那位王先生不是坏人,就算是坏人,作错了事,我也愿意受这分赃的罪。我看你的话,就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你不说你摆了几十年的算命摊子,看出人家家财有几十万吗?又看出他是财政部交通部一个小公务员吗?你没有得着人家的钱,红口白牙齿乱咒人,说人家是个贼,贼也不要紧,我是个当野鸡的,交这么一个朋友,还玷辱了我吗?你无事生非,把这话来告诉老娘作什么?人家帮我娘的棺材钱,还剩下十块八块,我有我的用处,也不能白送给你,你把这些话来吓我作什么,想敲我的竹杠吗?”

她说了这一连串的话,可把脸子板起来了。赛诸葛被她这一阵说着,站着不是,走开也不是,呆了脸向阿金望着,总有两三分钟,才冷笑道:“好一张利口,我好意倒成了恶意。”

阿金道:“当婊子卖身的人,不会有什么好话,你想想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人。”

赛诸葛把脸皮气白了,拱拱手道:“领教,领教。”

说着,一扭身跑了,可是他这一扭身,可会平安无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