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螺
1
整个一个下午,小六顺就这么悄然无声地坐在土坡上的楝树下。此时,已是初夏天气,楝树上开出一片淡蓝如烟的小花。
六顺总能看见那片田野,也总能看见在田野上拾田螺的何九。
田野很简单,尽是水田。水田间是水渠,水田里盛着蓝晶晶的、阴凉且又毫无动静的水。水面上有一些从田埂上垂挂下来的无言的草茎。田里的秧苗尚未发棵壮大,田野就绿得很单薄,很没有力气。还未被秧叶遮住的田水,泛着清静的水光。田野几乎是无声的,静止不动的。偶尔有一棵楝树在地头的田埂上孤立地长着,顶着几片轻柔的云彩,却更衬出田野的空疏和寂寞。
此刻,何九独自拥有着这片田野。他戴一顶破斗笠,背一只柳篓,在聚精会神地寻觅着田螺。
这地方的水里,生长着一种特殊品种的田螺:个很大,最大的比拳头还大;螺壳呈扁圆形,很坚硬,颜色与水牛角相似,色泽鲜亮,油光光的,仔细看,还有一些好看的金黄色暗纹;壳内螺肉饱满,并且特别鲜嫩。螺壳的漂亮,使许多城里人动心,弄一两颗放在玻璃柜中,权当一件小小的艺术品欣赏。
何九似乎每拾一颗这样的田螺,都有一丝欣喜。他微驼着背,在田埂上走,目光来回于田埂这边的田和田埂那边的渠。田里的田螺,有些他一眼就直接看到了,有些他先看到的只是它们从泥土上滑动过后留下的细辙。每逢这时,他的目光就随着那清晰而优美的细辙耐心而愉悦地追过去,有时要追出去丈把远,目光才能触摸到它们。这个时间里,他的眼睛总睁得很大。然后他用眼睛盯住它们,小心翼翼地把脚插到秧行里,一步一步走过去。将它们拾起后,他会顺手在清水里轻轻涮涮,再将它们丢进篓里。渠里的田螺总吸附在渠边水下的草茎上。细细的长长的草茎上,却硬有几只大大的田螺吸附着,颤颤悠悠,半隐半显,那形象煞是动人。每逢这时,他格外的耐心。他先在田埂上跪下,然后俯下身子,将手轻轻伸入水中,像捉一条游动的小鱼一样小心。他知道,若稍微一碰草茎,或使水受到震动,受惊的田螺就会立即收起身子,与草茎脱落开来,向水的深处急急沉去。
何九就这样在空寂的田野上不停地转悠着,如同一个飘来荡去的孤魂。
六顺望着何九的身影,总会想起十天前的情景来——
村头围了一堆人。何九被围在中间。前天,他借了大伙出钱买的那条合用的大木船,说去芦荡割些芦苇盖间房子。而今天早晨,他却突然报告村里人,说那条大木船拴在河边上不见了,四处都找遍了,也找不着。人们或互相交换着眼色,或低声嘀咕,但朝何九斜瞥或直射的目光里,总含着怀疑。有些目光里甚至含着鄙视。
“你很会用船,该知道怎么拴住它。拴船的又是根铁索,是不能被风吹走的。”村里摆肉案的把手在油乎乎的围裙上搓擦着说。
何九说:“是不能被风吹走的。”
“那这船飞上天啦?”说话的人是放鸭的阿宝。他一个冷笑,歪过脸去。
何九无言以对。过了好一阵,才说出另一种可能来:“莫非被人偷了?”
“偷了?谁偷?这村里还有谁会偷?”孟二家的媳妇把奶头准确地塞到怀中孩子的嘴里,眼睛往一旁看着说。
何九立即低下头去。
何九的名声很坏,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有个何九。从前,他走到哪儿,哪儿的人都会突然地警觉起来。等他离去后,总要仔细清点一下东西。半年前,他才从牢里释放出来。
“打我记事,这村里就没有丢过船。”老木匠把话说完,一使劲,把烟斗里的烟灰全都“噗”了出来。
“船倒是没丢过,可丢过一条牛。”不知是谁接过一句话,立即转身挤到人群外边去了。
谁都知道,那牛是何九偷了到远地方卖掉了。
“我真不知道船到哪儿去了!”何九大声说。
人们依然冷言冷语地说着。
“你们是说我把船偷出去卖了?”何九转着圈问着人们。
“我们可没有说你偷。”
这人群一直聚集着。
何九几乎是喊叫着:“你们让人把我再抓起来吧!”
人群慢慢散开,但依然没有离去。
村里最老的一位长者走到何九跟前,看了他半天,说出一句话来:“你是改不了了!”他朝众人挥挥手,“走吧,走吧。”
人们这才散去。
村头只剩下何九。他呆呆地坐在树根上,眼睛睁得很大,却无一点神采。不一会儿,天下起雨来了。他居然没有感觉到,仍坐在树根上。大雨倾倒下来,将他浑身淋透,几丝已经灰白的头发被雨水冲到脸上,遮挡着他那一双困惑、悲哀,又有几分茫然的眼睛。
这一切,六顺看得十分真切,因为当时,他也一直站在不远处的雨地里。他记得当时自己浑身打着颤儿,几次想走到何九身边,几次想对他说些什么。然而,他终于没有能那样做,只是用牙死死咬住手指,更加厉害地在雨里颤抖着。
这些天,每当六顺想起那番情景,还会禁不住微微颤抖。
天空下,忽然飞来一只鹰和一只黑鸽。那鹰在追捕着黑鸽。这追捕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黑鸽大概看到了它的下方有两个人,不再一路飞逃下去,而是在六顺和何九的头顶上与鹰盘旋着。这景象牵住了六顺和何九的目光。他们仰起头来,关切地注视着天空。
这场较量在力量上是极不平等的。那鹰单体积就比黑鸽大出三倍。它在空中飞翔,简直像叶帆。它只把双翅展开,并不拍击,借着高空的气流,在黑鸽上方阴险地滑翔。离死亡就剩一步之差,黑鸽仓皇地躲闪着。鹰并不俯冲下来,仿佛要等黑鸽飞得精疲力竭了再来捕获它。黑鸽的飞翔变得越来越沉重,挣扎着在天空很勉强地飞着。
大概何九觉得黑鸽很可怜,挥着双臂,朝空中的鹰“嗷嗷”叫着,驱赶它离去。
鹰并不在乎。
六顺抓起两块土疙瘩,从坡上冲下来,帮何九一起吓唬着鹰。
鹰却不想再拖延这场追逐,突然将身子倾斜,像一张加速的铁皮,对着黑鸽,从半空里直削下来。
黑鸽被打中了,掉在了地上。就当鹰要伸出利爪去抓黑鸽时,何九以出人意料的速度扑过去,赶走了鹰。他从地上捡起了黑鸽。当他看到黑鸽的一只翅膀被打断,正流着鲜血时,他的眼睛里满是怜悯。
那只黑鸽的羽毛漆黑如夜,两腿却是鲜亮的红色。它在何九手里“咕咕”叫着,颤抖着受伤的翅膀。
“你想要它吗?”何九问六顺。
“你不要吗?”
“我想要。”
“那就给你吧。”
“我住在村后,四面不靠人家,很冷清,听它叫几声也好。”何九说。
六顺望着何九,忽然叫了一声:“九叔。”
何九说:“你怎么总坐在坡上?地上潮,凉,别在那儿坐了。”
“嗯。”六顺答应道。
“你今年十三了吧?”
“十四啦。”
“真快呀,说话都十四了。”
“你拾田螺干吗?”六顺问。
“卖钱,下给城里的小酒店,这几年,城里人嘴馋。”
“卖钱干吗?”
何九不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地给黑鸽擦着翅上的血迹。好半天,才回答六顺:“买船,买条大船。”
六顺看到,何九的眼睛有点潮,有点红。
2
几天后,六顺编了一只柳篓,也拾田螺来了。
何九问:“你拾田螺干吗?”
六顺说:“卖钱。”
何九问:“你小孩家要钱干吗?”
六顺说:“家里要盖房子,缺钱。”
何九说:“你多多拾,我带你进城去,也下给小酒店,你有多少,他们要多少。”
六顺说:“好的。”
六顺的到来,使何九觉得田野不太寂寞了。他们虽然得分开来拾,但总能互相见到身影,不时地还能说上几句话。人不能不经常地见到别人,不能整天没有别人跟他说话。以前的那些天,何九形单影只地在这田野上转悠,整天沉默不语,觉得世界太空太大,叫人心里发虚。拾着拾着田螺,会无由地突然立直身子四下里张望,直到看到远处有人在走动,那颗空空落落的心才稍微放下一些。有时,他自己跟自己唠叨,跟抓在手里的田螺唠叨,跟这漫无边际的田野唠叨,但唠叨着唠叨着,心里便会生起一丝酸楚和悲哀,叹息一声,又归于沉默。现在,每当他抬起头来,见到不远处的六顺——特别是赶上六顺也正好抬起头来,向他投来一双清纯、温暖的孩子目光时,他感到了一种平静和踏实,心里对六顺充满了感激。
地头还有一颗黑色的小生命——那只受伤的黑鸽正安静地蹲在何九为它准备的草垫上。它至少现在不能再飞向它的天空了。不长时间的相处,它便对主人产生了一种依恋之情,每当何九走近时,它就会耷拉着翅膀,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并且“咕咕咕”地叫着。而此时的何九——一个中年汉子,感情就会变得很脆弱。他蹲下身子,将它捉住放在左手的手掌上,然后用右手轻轻地抚摸它的羽毛。
六顺一旁见到,心里很感动,对这只小东西也就倍加怜爱。
在地头,有时他们还一起坐下小憩。何九就会用草秸给六顺编个小笼子呀什么的。六顺会扯下一片草叶,吹出好听的鸟鸣来。
于是,田野变得很温馨,很有人情味儿。
他们把田螺拾回家中,先在大木盆里用清水养着,每隔两天,就用麻袋装了,用自行车驮到四十里地外的城里,下给城里的小酒店,然后得一笔挺不错的收入。何九对钱很在意,每逢挣得一笔钱,总会反复数那些票子。六顺是拾不过何九的。何九就把拾田螺的门道一一告诉六顺:“拾田螺要起大早,那时的田螺,全都爬到浅水处来了,水渠里的田螺能一直爬到露出水面的草茎上;要拾大田螺,须到深塘边上的芦苇丛里找,一只一只地都附在芦苇秆上,你小心别碰着芦苇秆就是了;雨天,田螺也喜欢出来,放水的缺口里都能拾个几斤;打谷场边的水沟里,烂草多,就是脏些,可田螺最多,有时能一手摸到几只……”
六顺多了一些拾田螺的经验之后,果然一天多拾好几斤。他对钱也很在意,一分一分地挣,挣了就藏在瓦罐里,一有空就拿出来数一数。晚上睡觉,要抱着瓦罐睡。
这天,六顺对何九说:“九叔,我们去人家荷塘里拾吧。”
何九说:“行。”可走了几步,却又踟蹰不前了,“还是不去荷塘拾吧。”
“荷塘里没有田螺吗?”
“有,很多,大个的,都附在荷叶茎上。”
“那为什么不去拾呢?”
“你去拾吧。我就在田里拾。”
六顺困惑着,独自去了荷塘。这里的人家,几乎家家门前有一个荷塘。六顺随便挑了个荷塘就下去了。荷塘里的田螺果然很多。荷叶茎上有,浮在水上的荷叶背面也有,有的田螺居然爬到荷叶上面来了,一张碧绿的荷叶托着一颗黑宝石似的田螺,也真好看。荷塘里的水又特别清澈,即使有些没有顺荷叶茎爬上来的田螺,都能看见。六顺禁不住一阵一阵地欣喜。他顾不得叶茎上的刺刺人,也顾不得卷一卷裤管,只顾去拾那些田螺。拾了半篓,他突然想到了何九,就爬上岸来,兴冲冲地往田野上跑,两只湿漉漉的裤管就“扑嗒扑嗒”地响。见了何九,他上气不接下气:“九叔,荷塘里……田……田……田螺……多……多……”
何九依然犹豫着。
“去荷塘里拾吧,有那么多荷塘呢。”六顺说。
“好吧。”何九说完,把那只黑鸽放到肩上。
两人一起下了一个人家的荷塘。
一个小女孩走过来,抿着小嘴,用一对特别大的眼睛看了何九好一阵,转身进家里去了。不一会儿,走出她的母亲来。她母亲装着收拾菜园的篱笆,不时地用眼睛瞟着她家的荷塘。那个小女孩把身子藏在草垛背后,却把脸探出半边,也用眼睛盯住荷塘。
六顺问何九:“她们在看什么?”
何九似乎早看到了那两双眼睛,脸上的表情很难看。他告诉六顺:“她们在看我呢。怕我偷她们家的藕呢。”他的身体变得有点僵硬,不知该怎么动作了。
六顺不知道该不该再拾了,不知所措地站在荷塘里。
“六顺,你在这里慢慢拾,我先走了。”何九爬上岸去。
六顺心里很难过,也爬上了岸。
那两对目光随着何九而移动着。何九完全能够感觉到。走了几步,他停住了,从腰间取下柳篓,抓住篓底,“哗啦”一声,将篓中的田螺全都倾泻在荷塘里,然后又亮了亮篓底,弯腰抱起那只黑鸽,头也不回地走向田野。
六顺在心里狠狠地骂了那母女俩,并把恼怒的目光特别冲向那女孩,心里很得劲地骂了一句:“小女人!”照何九的样子,也把柳篓一倒,将田螺全都倾泻在荷塘里,亮亮篓底,转身追随何九而去……
3
六顺不再提去荷塘拾田螺了。他尽量靠近何九,找些话头儿与何九说说话,但何九少了许多言语。六顺便也把头低下去找田螺。沉默久了些,倒是何九又扯起话头儿来。好在有那只黑鸽在,把那沉默冲淡了不少。它居然能飞起来了,虽然折断了一根翅膀。它飞得极不平衡,一忽闪一忽闪,像一片黑纸片儿在风中刮,似乎全由不得自己。这时候,六顺和何九便都立直了身子站在那里,很担忧地观望着,生怕它栽倒在田里。但,它却尽在何九头上盘旋,仿佛要制造出一些生动的景象,把何九心中的死水搅出些微澜来。当它终于再无力飞翔、很笨拙地落到他肩上时,他得到了一种慰藉,于是朝六顺苦涩而又满足地笑着。
过了些时候,何九的心情才好了些。这使六顺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常不去拾田螺,在田埂上的草丛里抓一种叫“草草婆”的虫子玩。那虫子有两条能屈起的长腿,用手捏住它的长腿,它便一下一下地磕头。六顺在嘴中念念有词:“草草婆,你磕头,六顺打酒给你喝……”要不,就一边拾田螺,一边用了很不稳当的嗓音唱些野曲儿。
何九说:“六顺,你唱得不好听。”
“那九叔你唱。”六顺说。
何九唱不出,六顺就盯住他:“你唱呀,你唱呀。”
何九被六顺盯得没法子,就唱起来。压抑得太久太久了,那声音仿佛原是被岩石堵在山洞里的,现在岩石突然裂开了一道缝,便一下子钻了出来,很锐利,很新鲜,又有点怯怯的。
黑鸽从田埂上起飞了,在何九的声音里飞翔着。
三月三,九月九,
没娘的姑娘回到娘家大门口,
哥哥抬头瞅一瞅,嫂子出门身一扭。
不用哥瞅,不用嫂扭,
我当天回来当天走,
不吃你们的饭,
不喝你们的酒……
六顺听着听着,觉得何九的声音有点悲凉起来。大概是何九觉得那姑娘太苦了。可何九还是不停地把歌唱了下去,半是快乐,半是悲伤……
平静的光阴里,天地间换上盛夏的景色。七月的乡野,躺在了炎炎火烧的阳光下。晴朗的白天,整个天空里,都是令人目眩的金色。庄稼以及草木,乌绿乌绿地生长着,显出不可遏制的样子。放鸭的小船都歇在河边树荫下。水牛也都在水里浸泡着。只有不知炎热的孩子们,赤着身子在桑树上找天牛,或到草丛中抓蚂蚱。
六顺是孩子,但他不能玩。似乎有根鞭子悬在他的头上,他必须不停地拾田螺。
何九买了两块白纱,在池塘的凉水中浸湿,抖开,给了光脊梁的六顺一块:“披上,凉快。”
当微风吹起白纱时,从远处看,仿佛田野上飞了两只白色的大鸟。
这两只“大鸟”总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停留在田野上。炎热是不能把他们赶到荫凉处去的。他们要拾田螺、拾田螺……
这天早晨,六顺给何九带来一个消息——此后,六顺为自己带来这个消息而后悔了许多日子。他告诉何九,村里人正捐款盖学校;等学校盖起来了,还要立一块碑,凡捐了款的,都要将名字刻在碑上。
何九没有想将自己的名字刻在碑上,只是想:我也是村里人,该出这份钱。他洗了洗手,让六顺领着,来到房基地。那里的一棵大树下,放了一张桌子,从前的账房先生阿五受了大伙的委托,正在收钱。那时,村里人正为没船装运沙石木料而在焦愁,而在议论丢船的事。何九来时,只见人们一个个板着脸不说话,先有了几分尴尬。他赶紧把捏在手里的几张汗津津的钱递给阿五。阿五却当没有看见,先收下了排在他后面的人的钱。他只好硬着头皮站着。阿五又收了几份钱。这一会儿,已没有捐款的人了。他把钱往阿五跟前推了推:“这是我的。”
阿五说:“钱够了。”把钱又推了回去。
人们又开始议论船的事了。
阿五见何九僵着,说:“你的钱,就自己留着吧。”
何九的眼睛一下胀凸出来,手也禁不住颤抖起来。他一下抓住桌上的账簿,大声地问:“为什么不收我的钱?”
阿五走上来,一把从何九手中抢下记账簿,然后扔到抽屉里,说:“这读书的,都是一些干干净净的孩子!”
何九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起来,额上渗出许多汗珠,两眼失神,身子好像矬下一截似的。
人们各自散开忙事去了。
来了一阵风,把桌上的钱全都刮到了地上。
何九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身体,朝田野走去。
黑鸽飞过来,立在他似乎一下子又瘦削了许多的肩胛上。
六顺低头跟着。
有人喊:“六顺!”
六顺却头也不回,坚定地跟着。但不知为什么,他的样子很像个罪犯。
打这以后,何九更加拼死拼活地拾田螺。常常是六顺还未赶到田野上,他就已先拾了一篓了。天黑了,他还不回去。看不见田螺了,他就用手在水渠里、沟塘里摸。一天深夜,六顺出去撒尿,只见田野上有一星亮光在动,心里觉得很奇怪,便跑过去看,只见是何九提着方罩灯,在水渠里找田螺。苍黄的灯光,把他的身体衬得像个晃动的黑影子。其实,何九夜里拾田螺,已有好几天了。那微暗的灯火,在田野上游动,像无家可归的魂灵。村里人说:“是鬼火。”
过了几天,这“鬼火”又多出一个,一高一矮,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一会儿在田里,一会儿在渠边游动,有时碰到一起,一阵停住不动之后,又分离开去,分离开去……离开老远,然后又慢慢地靠拢……
4
六顺的心不知被什么折磨着,眼睛里总留着梦魇的痕迹,身子一日一日地瘦弱下去,像一匹肚皮瘪瘪、到处找食的狗。
像何九一样,他尽可能地去拾田螺,村里人说:“六顺的魂丢在田里了。”
这两天,他们拾了不少田螺,下午一人蹬了一辆破车,傍晚时,把田螺驮到了城里。
城里人确实很馋,天一晚,街两旁的小酒店,就纷纷摆出桌子,把炒好的田螺一碗一碗、一盘一盘地摆出来,于是就有人在矮凳上坐下喊:“来一碗。”田螺分去尾的和不去尾的。将田螺去了尾,再放上清水养几天,田螺把泥全都吐了出来,自然要卫生一些,并且进味。不去尾的田螺要用竹签往外挑螺肉,而去了尾的田螺,只需猛地一吸,肉便入了口中。去了尾的田螺自然也就贵些。小酒店的老板们知道人们不在乎多几个钱,一般都把田螺去了尾。这个小城里的人,吸田螺又都很有功夫,一吸一颗,并把声音吸得很脆,于是一街的“簌簌”声。
六顺觉得他们很可笑。
何九让六顺先把田螺下给了一个小酒店,又到另一家小酒店去下他自己的。这家小酒店的老板是个地痞。他先是对何九的田螺大大地贬了一通,接着使劲压价,当何九说“不卖了”准备要走时,他却横着胳膊挡住:“好,照你的价,我全要了。”他让何九与六顺把一麻袋田螺弄到磅秤上,随手抓了一只砣一磅,报道:“八十斤!”何九正疑惑着,已有两个伙计过来拖走麻袋,把里面的田螺“哗”地倒在了还剩些田螺的大木盆里。
“不对!”何九说,“不止八十斤!”
老板一指磅说:“我还没动,你可看清了!”
这里何九去看量度,老板顺手换了一只轻砣。
何九与六顺都使惯了杆秤,一见到磅秤就发毛,怎么也算不过账来,看了半天,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多少。何九就到外面请了几个吃田螺的帮他看,都说是八十斤。可何九坚持说不止八十斤。老板给他钱,他不要。老板便骂了一声:“去他妈的!不要拉倒!”把钱扔回柜台里。
“我不卖了!”何九说着,抓起麻袋,和六顺一起奔往大木盆。
“呼啦”一下,从里面出来四个汉子,拦在了何九的面前。
老板说:“我家大木盆里原先就有大半桶田螺!”
何九和六顺往前去,那四个汉子就将他们往外搡。
六顺急了,一头扎在其中两人之间的缝隙里要往里钻,却被那两人紧紧夹住,使他进不去出不来,呼吸困难,一会儿憋紫了脸。
何九一见,便与他们打起来。何九的身体很虚弱,几拳就被人家打倒在地。他叫着“我要我的田螺”,扶着桌腿爬起来,脸上又挨了一拳,重又跌在地上。
六顺过去扶何九,被其中一个使了一个绊儿,扑倒在地上,抬起头时,嘴角流下一缕鲜血。他疯了,操起一张凳子砸进柜台里,只听见“哗啦”一声,酒柜的玻璃粉碎了,十几只酒瓶子也被砸得稀里哗啦,各种颜色的酒流了一地。那几个人便扑过去,六顺一跳,跳进了大木盆,抓起田螺猛撒猛砸,田螺掉在桌上、柜台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老板叫道:“把他们揍出去!”
于是那帮人就一边叫着“乡下佬”,一边拳脚相加,将他们揍出了小酒店。何九与六顺挣扎起来,就又被打翻在地。何九用嘶哑的声音不停地叫着:“我要我的田螺!”六顺终于又挣扎起来了,他吃力地将何九从地上拉起后,转眼瞥见了酒店外面那些矮桌,冲上前去,双手用力将它们一张一张掀翻了,炒熟了的田螺撒了一地。几个吃田螺的一边抹着酱油汤,一边叫着:“我的田螺!我的田螺!”
老板一指六顺:“去揍这小杂种!”
何九摇晃着过来护着六顺,被他们踹开了。这时吃田螺的人都站了出来,一脸正气,拦住了小酒店的人。
何九还在叫着:“我要我的田螺……”
吃田螺的人赶紧劝何九和六顺:“还不赶快走!”
老板叫道:“把他们的自行车扣下!”
吃田螺的人便“一”字排开挡住,又有几个人赶紧把何九和六顺的车推到马路上,拉了何九和六顺说:“快走,快走……”
何九和六顺得了掩护,推着车,钻进一条黑巷里,消失在夜色中。
他们默默地走了很久,才走出那条深巷,来到一条僻静的马路上。
此时正是深秋时节,凉飕飕的夜风使这两个衣衫单薄且又空肚饥肠的“乡下佬”禁不住直打寒噤。他们没有力气再蹬车往回返了,找了一个避风处坐了下来。
两辆破车立在暗淡的路灯下。在何九的车把上,那只几乎被何九和六顺忘了的黑鸽,用一对受惊的、棕色的眼睛,温柔地望着主人。何九忽然发现了它,想站起来,却没有能够站得起来,只是向黑鸽伸着手。还是六顺爬起来,把它抱住,送到了他手上。他把它放在怀里,用那双被泥水沤坏了的手,对它爱抚不止,嘴里却在不住地唠叨:“我要我的田螺……”
秋风正紧……
5
两年过去了。
两年里,田野上总有他们两人拾田螺。他们几乎将方圆十里地内的每一条水渠、每一块水田、每一口池塘都走到了。他们拾的田螺加在一块儿,可以堆成山了。
他们像两个远行人,踏着似乎迢迢无尽的路,各怀一种愿望,百折不挠地朝前走去。
六顺大了,何九老了。何九的背在这两年里日甚一日地弯曲下来,脚步显得有点蹒跚,眼神也苍老了许多。风雨和太阳,使他与六顺的皮肤都变成了黑色,尤其是他自己,浑身上下,黑如锅底。
他们却更加辛苦地去拾田螺——越是接近愿望实现的日子,就越是如此。
六顺的钱罐已快满了。宁静的深夜,他会突然醒来,把那钱罐放到胸前。久久沉默之后,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泪珠从眼角滚落了下来。
这是一个六顺永志不忘、烙在了他一生记忆中的黄昏——
他突然发现背着半袋田螺走在他前头的何九不见了!他放下自己肩上的麻袋,飞快地跑上前去。黑鸽歪歪斜斜地在前面低空盘旋着。
何九气力不支,双腿一软,跌倒,滚翻到河堤下去了。那半袋田螺重重地压在他肋前。他用眼睛望着上方的天空,在低声呻吟着。六顺跳下缺口,用了全身的力气,将麻袋拖开,将何九先拉了坐起来,继而,将他搀到堤上。
“不要紧的。”何九惨白着脸笑笑。
六顺把何九扶到路边一棵大树下,让他倚着树干坐下。一阵折腾之后,六顺也一点力气没有了,只好瘫坐在地上。
何九老了,疲倦了。他许久没有理发了,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下巴颏瘦尖瘦尖的,两只胳膊无力地垂挂着,布衫从左肩头滑落下来,露出了尖尖的肩胛。
六顺说:“九叔,明天就别拾田螺了。”
何九摇摇头。他望着六顺,眼中露出希望和快乐的亮光:“再拾一年,就够九叔买一条船啦。”
“还差多少钱?”
“六百块。”
“六百块?六百块就够了?”六顺两只眼闪闪发亮,跳起身来,冲着何九:“够啦!够买船啦!”他转身飞跑。路上,他摔了一个跟头,直摔得头昏眼花,爬起来接着跑。片刻工夫,他把那只钱罐抱到了大树下。
那是一个少有的秋日的黄昏。田野上皆是金黄的稻子,在金辉中散发着成熟的气息。清澈见底的秋水,安静如睡。大堤上,两行白杨,直伸到无限的苍茫之中。万物皆在一片祥和与宁静的气氛里。
六顺把钱罐里的钱,倒在何九的面前:“九叔,够买船啦!”
何九笑了:“怎么能要你小孩家的钱呢?”
“收下吧!”六顺说。
何九坚决地摇了摇头。
这时,六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随即大哭起来。
何九摇着他的肩:“六顺,六顺,你怎么哭啦?”
六顺把头低下:“九叔……船……船是我弄丢的……”
何九一怔,说:“你别瞎说!”
六顺依然低着头:“那天晚上,一个人也没有,我解了铁索,到河心岛的芦苇丛里抓萤火虫,后来起风了,芦苇响得怕人,我就往水边跑,一看船没有了……我是把船拴在一棵小树上的。河心风大,船把小树拔了去了……天黑极了,我怎么也看不见船……刮的是北风,船准是往那片白水荡漂去了……我游过河,跑回了家……九叔,你没有偷船,你没有偷船!……”
何九的眼中一下汪满了泪水。
“九叔,把钱收下吧,收下吧!”六顺望着何九,然后把额头垂向地面。
何九扶住六顺道:“不准你瞎说!”
六顺摇着头:“不,不……”
何九望着六顺:“听九叔话。你还小,九叔已老啦!……”
两人久久地含泪相望,全不知夜色已笼上了田野……
6
几天后,一条大木船拴在村前的河边上,也是铁索拴的。
那条木船是用上好的桐油油的,金光灿灿,仿佛是条金船。船样子也漂亮,两头翘起,船舱深深。手工也好,不细看船头板,都看不出木板间的缝隙来,船帮上的锔子钉得很均匀,很扎实。木料也是上等的。真是条好船。
但,何九却不见了。有人说,他烧了房子(他本来也没有房子,只有一个草棚),肩上扛个铺盖卷走了,一只黑鸽立在铺盖卷上。那时天地还在朦胧的曙色中。
六顺没有哭,只是呆呆地坐着,望望那船,又望望那留下自己和何九斑斑足迹的田野。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六顺总是在默默地思念着他。
一九九〇年二月十八日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