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红的假日
十分钟之前飞机和太阳还都在天上,转眼飞机和太阳就一同落地了。林红走出机舱的时候侧过脸去看了一眼太阳,夕阳又大又红,依偎在地面,一副姣好而又无力的样子。机场的跑道两侧长满了狗尾巴草,毛茸茸的,大片大片浸淫在夕阳的彤光之中,像一种没有物质的燃烧,寂静安宁,却又如火如荼。林红看到了太阳的苦痛种种。这种过于绚烂的挣扎给人以倾尽全力的印象,隐藏了不甘或别的致命感受。
林红闻到了大海的气味。机场远离大海,然而大海的气味在海边的城市里无所不在。海的气味闻上去又清醒又混沌,有极好的背景感与空阔感。林红深吸了两口,她的身体一下就进入假期了。林红的这次远行差不多是隐秘的,她选择了这个北方的沿海城市。林红喜欢这个城市,绿色山坡上的绛红色建筑至今保留了相当浓郁的殖民地气息。殖民地气息有益于人们忘却故土,至少在心理上产生身处异地的恍惚印象。
处理完青果的事林红便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了。青果是文艺部的记者,一个又漂亮又能干的丫头,林红对她的印象一直都是不错的。公安人员深夜一点钟扫黄,居然把她和那个香港“著名歌星”扫出来了。香港“著名歌星”下午才到南京,从认识到上床你说能有几个小时?青果不声不响就是把这么大的动静全做掉了。到香港“著名歌星”的客房里扫黄本来只是一个误会,闭上一只眼完全可以混过去的,可是香港“著名歌星”的脾气就是太大,他用糟糕的国语反复高喊:“基(知)不基(知)道我系(是)谁?”公安人员下不了台,只好“不基(知)道”,便“带回去看看”。这一来青果的事便捅开来了。
林红是总编,又是女人,出了这样的事只好亲自把青果叫过来。青果的生活不够严谨,林红听说过一些的。林红就弄不懂,怎么男人到了她的面前不是聪明过度就是五迷三道的,是得好好问问,好好叫过来谈上一次。当然,这样的事总是好做不好说,青果不开口,林红也不会太过分,虚应几句,教育几句也就过去了。青果进门的时候披着长头发,一副美好如常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出深夜一点钟的巨大打击,一点都看不出羞愧、悔恨方面的积极心情,林红只看了一眼脸便沉下去了,挂上了脸色。她这种样子不给点颜色是不行的。青果的手上捏了一支鹅黄色圆珠笔,笔尾咬在嘴里,说:“林总你找我?”她的口气也太朝气蓬勃了。林红端详了半天,确认了青果的样子不像装出来的。林红便不开口,用右手示意她坐。青果坐下来。林红注意到青果“坐”得实在是漂亮,双腿并在一处,下蹲的时候腰和屁股那一把有非常微妙的韵律,真是美不胜收。这个小女人就是能把最日常的动态弄出无限风情来。这是练不出来的,只能与生俱来。林红看着她,保持了一以贯之的严厉做派,这是整个报社都明了的林总风格,不苟言笑,不怒而威。林总的行腔、走姿、手势、发型、衣着乃至眼神,一直都是严谨的、逻辑的、政策的、纪律的,同时也是几年如一日的。所以林总有魄力。林总从头到脚、一言一行都印证了这句话:简洁就是力量。
还是青果先开口了。青果说:“林总有事情吧?”林红说:“是你有事情。”青果又咬圆珠笔,把眼珠子插到楼板上去,侧着头反问说:“是我和那个香港人睡觉的事吧?”林红便语塞,料不到青果把“睡觉”说得这样镇定,说得这样一丝不挂。林红不喜欢青果用这种新闻语体说“睡觉”的事,脸色越发沉重了,便走到门口,给青果倒了一杯水,顺手把门关严。青果接过杯子,莞尔笑过了,抿了一小口,倾着上身把杯子放到桌面上去,还原的时候顺势把胸前的一缕头发甩到后肩。这个动作做得比“坐”来得更见风情。这个小女人从哪儿弄来的这么一身女儿态?林红看在眼里,脸上却静如止水。坐进椅子过后林红说:“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容易上男人的当?”青果抿了嘴笑,用鹅黄色的圆珠笔不住地捋头发,脸上是追忆往事的样子。青果说:“是我提出来和他的,怎么是上当?这种事谁会上谁的当?”林红听到这话胸口无缘无故地一阵乱跳,林红的儿子都上小学了,居然在总编室里听一个未婚女孩给她讲“这种事”。林红的方寸无缘无故就是一阵乱,方寸一乱嘴里竟跟着乱了,随口说:“你为什么要和他做这种事?”这话一出口林红就后悔了,看见青果冲着她无声地微笑,还无声无息地摇头。青果摇过头,挑着眉梢说:“林总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这话不上路数了,简直是挑衅了。林红站起身,面色微红。今天真是见鬼了,今天怎么也不该找这个丫头来谈这种事情的。林红大声说:“我什么也不想听,我不想听这些乌七八糟的事!”青果侧着的脑袋点了两下,接下来眨了一回眼睛,眨得很慢,一慢就有了更复杂的意味。林红说:“这件事我是非常重视的。”青果说:“林总你也是,我睡都睡了,你怎么还这么挂在心上。”口气里全是四两拨千斤。林红急于完成话题,总结说:“你还年轻,应当把主要精力花在学习上、工作上,而不应当像现在这样。”青果接过话说:“放在床上,对不对?”林红被这句话呛住了,半天没有开口。青果抱着两只胳膊,突然把话锋岔开了,笑着说:“林总你其实很漂亮,也很年轻。”青果把这话撂给林红,林红一点也弄不清这句话是奉承还是挖苦。林红脱口说:“还可以和男人厮混,是不是?”林红一定是心情太坏了,这话由一个总编说出来怎么说也太轻薄了。林红意识到不妥,立即语重心长起来,说:“你还小,你那样生活累不累?”这一回轮到青果不开口了,青果把林总从头到脚打量过一遍,慢声细气地说:“林总,你这样活着累不累?”这是什么话!你听听这是什么话?林红在这张桌边和上千人次谈过话了,从来没有遇上这样被动的对话局面,都是别人成了“工作”,让她来“做”,绝对不会让别人去“做”她的“工作”的。林红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是引而不发,是真的说不出什么了。林红就差说“你给我出去了”。幸好那部橘红色的电话响了。林红立即拿起耳机,听了一回,捂了话筒转声对青果说:“你先回去。”林红在拿起耳机之后还过了神来,严肃地说:“希望你再想想。”这件事到此为止。林红这辈子都不想和这个小女人说这件事了。林红对着耳机说:“哎喂——”
林红感觉到累。整个组版会林红都有些恍惚。用青果常用的话说,怎么好好的就“没劲”了。这种累很真实,成了肌体的某种组织。其实林红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被日复一日的事务遮掩住罢了。那些事务没有一件不是“重要的”,“意义重大的”,上级指示,下级汇报,人事调配,内部改革,君子陈言,小人告状,食堂管理,设备更新,纸张涨价,人民来信,还有老干部去世,女记者生产,工会拔河比赛,年终双向选择,老高要调房,小吴要职称,刘东想入党,陈峰谋发展,都是大事,她都得过问,“重视”。一大框子的事情每天等着去“领导”与“被领导”。样样事情都“重要”,“意义重大”,更要紧的是,她必须让她的上级与下级与她一样,以一种“重要”和“意义重大”的心态去参与这些工作,完成这些工作。这样一来她的上级与下级又成了工作,她得去做。反复与耐心地做这个工作“做”通了,“做”好了,那个工作才能做实,做稳。所以林红不能累,只有“打起精神”走华山这条道。小丫头说得不错:“你这样活着累不累?”小丫头明白,其实谁都明白,只有林红她自己瞒着自己,满面春风,沿着电梯上蹿下跳,随着车轮东奔西跑。林红像一场梦,在梦中行走,然而每一步都是身不由己的。不是她指挥着梦,而是被梦牵着走。剩下来的,那才是林红她自己,仅仅是一个睡着的自己。这么一想林红就越发累了,对自己,对组版会上的每一张脸都产生了敌意。
然而林红不能不这样。她不这样就不能在自己的梦里行走,而成为别人梦中的一只牧羊狗。再虚妄的梦也是自己的好。
如果年轻十岁,二十岁,你是做林红还是做青果?林红这么问自己。林红在组版会上走神了。她的表情是严峻的,像头版的头条。林红看到了黑体的横排标题:做别人还是做自己?
林红不知道。
林红把手伸进了口袋。她摸到了一块硬币。
而组版会正在讨论头条。社会新闻部坚持只有上状元街派出所的那篇报道。社会新闻部说,济南有交警,上海有徐虎,我们不能落后。我们要有我们的英雄与英雄群体,状元街派出所应当宣传。经济部说,经济报道历来是我们报纸的特色,重中之重,7208厂有那么多下岗工人,经过内部挖潜,有“相当”一部分女工又回岗了,这样的报道对稳定与发展都是有导向意义的。
林红对自己说,国徽是自己,字是青果。林红在口袋里晃了晃,摸出来,是自己。林红说,三盘两胜。又晃,还是自己。这是命。然而林红不甘,决定五盘三胜。就赌这一回。
夜班部的坐在林红的对面,笑着说:“我们不要争了,抛硬币。”
众人一起笑。林红抬起头,看了看左右,左右没人,不会有人看到她的动静。林红放下硬币,双臂搁到椭圆形桌面,板起了面孔。林红说:“这样严肃的事,怎么能当儿戏?”
组版会静下来了。人们把身体靠向了椅背。夜班部的脸上有些挂不住,说:“总得解决吧。”
林红意识到刚才的语气重了,说:“人人说你是小诸葛,这么小的事情就把你难住了。郭部长常说,党报党报,物质文明精神文明都重要。明天一篇,后天一篇嘛。”
大伙又笑,“小诸葛”当然也笑。经济部的掏出红塔山,撒了一圈,笑着说:“两个文明重要,我们自己也重要。抽一根。”
林红把手撤回去,摸出硬币。是字。
林红回到办公室,在青果坐过的椅子上坐下去了。累。眼眶里头也干,像欠了几天的觉似的。她把自己的总编办公室打量了一遍,目光却在洗手架边上的那块香皂上停住了。办公室里的一切都是公物,包括她自己,而那块香皂却是她掏钱买的。香港演员杨采妮女士曾为它做过广告,杨采妮的声音沙哑中带了一股娇媚,她都那个岁数了还能那么嗲,也看不出什么不妥当。“女人就该对自己好一点,不是吗?”
林红弄不懂自己怎么就买了这么一块香皂了。女人就该对自己好一点,不是吗?
这么一追忆林红就更累了,甚至都有点难受了。林红渴望一块香皂,它不是用于清洁,不是用于洗心革面。林红渴望一种滋润,一种成堆的泡沫。它们蓬勃、轻柔却又纷繁地裹满整个裸身,不顾及他人,不顾及审视,是自己与自己的一场游戏,一次过家家。它们的气泡因为阳光的直射而剔透,而五彩纷呈。林红可以张开双臂,拥住自己,所有滑腻的感受全是自己,别无他物。林红就是想对自己好一回,就是的。
林红无处下手。所有的累与难受全在这儿。
司机从内线打来电话。林红拿过内线话机,说:“你先回去。”天天是司机接,司机送,走到哪里身边都少不了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中国人当了屁大的官就开始抢车,实在是一件可怜的事。最终抢来的不是车,而是司机。司机们一个个耳聪目明,专门替别人侦破你的生活。总有一天司机会成为前轮,而你只能是后轮,除了出一场车祸,否则后轮就会不停地跟着前轮飞跑。
这么多年来林红第一回用自己的双脚往回走。林红绕到街心广场,正是华灯初上。这是城市的经典时刻。城市总是在这个时刻展示出它的迷人侧影。路灯们静然不动,而车灯则悄然流淌。人群像鱼,在灯光里明灭,在斑斓里或隐或现。林红走在人群里,居然产生了“进城了”这个古怪念头。林红在大街上居然记不起这些年自己生活在什么地方了。生活在这里,这句话被生活弄成了这个意义:生活在别处。我们到底生活在哪里,已经成了一个问题。
走在林红前面的是一个漂亮姑娘。她的裙子与其说裹住了身体,不好说展现了身体、丰富了身体。一本书上说,爱看女人的不是男人,恰恰是女人自己。林红想起了这句话。女人看女人比男人看女人往往存有更为幽眇的心理纵深,更加难以言说。漂亮的姑娘们长得都像青果,都会坐,会走,静有静姿,动有动态。林红记起了自己的“姑娘”时代,她的“姑娘”时代永远留在乡村了,那时候林红是知青里头著名的美人呢。林红用对付植物的办法处置了自己的天生丽质,让它悄然自生,而后悄然自灭。对付植物不这样又能怎样呢?林红望着满街的漂亮女孩们,眼神和步履都带上了缅怀、无奈和酸楚的复杂成分。林红对“姑娘”时代的追忆是以自慰开始的,却无可挽回地以怅然结束了。林红的日子是一张又一张日报,可以公开发行的。没有隐秘,没有私生活。林红用内心的一声长叹打发了自己。华灯初上,美丽得像林红胸中的一块心病。
林红一直是一个好姑娘。好小学生,好中学生,好知青,好大学生,好记者,好妻子,好总编。人人都这样说。“好”是什么?林红感觉到“好”只是回过头去的恍若梦寐,或者是掉过头来的空洞如风。一句话,是人的植物部分。林红握住了那只硬币。如果再年轻十岁、二十岁,林红会不会选择放肆,然后再浪子回头?再“好”?天上地下地放任一回,实在是有些迷人的。这样一想林红就觉得自己白活了。“白活了”这个印象太让人难过。林红的眼泪沁出来,泪水一下子就使大街缤纷了,变得通体透明。林红就想找个地方放肆一回,就想做一天“坏”女人,要死要活地放肆那么一回。
林红取出硬币。是字。
接车的是张国劲。作为兄弟报社之间的交流记者,张国劲在春节过后就飞到海滨来了。张国劲在前天接到南京的电话,大哥大里头居然是林总。林总说,她要到这边住“一些”日子。张国劲对着大哥大的底部大声说,你林总有什么话,尽管说,没有我办不了的事。林总说,还是我“亲自过来”妥当些,听上去事态重大。林总再三关照,不要惊动兄弟报社的领导,你替我安排一下,就行了。张国劲提着嗓门对南京说,林总你放心。
林红在出口刚一露面张国劲就迎上去了。张国劲很恭敬地叫一声“林总”,伸过手去抢林红的行李。张国劲开来了一辆崭新锃亮的小车,车体上全是马路两侧的广告倒影。张国劲替林总打开汽车的后排门,林红却绕到汽车的对面去,自己打开前门钻进来了。张国劲注意到林总的心情不错,一点都不像在南京那样生硬威严。张国劲高出林红一个头,可是多少有些怕她,她的心情好了张国劲的心情也就跟着水涨船高。张国劲上车后习惯性地戴上墨镜,拍拍车喇叭,很开心地说:“韩国货,还在走合期呢。”林红摁下车门的玻璃,右臂的肘部支到车体的外面去,左手指指空调键,说:“兜兜风。”张国劲关掉空调,悄悄把车子的速度踩上去了,透过墨镜看到林总的头发是披着的,蓝花花地正在脑后颠跳纷飞。张国劲想起来了,难怪林总看上去有些异样,是她把头发解放出来了。林总的头发一直都是盘在颈子的正上方的,从来没有这样放任过。林总的心情真的不错。张国劲说:“林总,晚上到哪家尝海鲜?”林红正眯着眼睛望着车外,没有回头,说:“你忙你的,把我安顿下来就可以了。”
窗户正对着大海。一打开窗子海风就在窗帘上撩动了。窗帘上印满了热带雨林的植物叶片,又茂密又舒张,在海风的卷送下有一种致命的苦痛。林红冲完澡,换上雅黛娜内衣。这件内衣是林红在出门之前选购的,广告词做得好,像一句陌生的耳语。广告词用黑颜色写在毛玻璃上,被背面的日光灯照得又醒目又迷蒙:“Adela藏不住魅力的自由奔放雅黛娜”。林红冲过澡之后身上只穿了这句广告词,来回走了几圈,有些怪怪的。海风吹在她的身上,有点像抚弄,林红都数得出风的五只指头了,胸口里头一下子涌上了许多温柔,一点来头都没有,就是往上涌。林红走到镜子面前坐下来,点上烟。林红抽烟从来都是隐秘的,只有丈夫和儿子才能看得到。林红的烟不上瘾,只是某种心情,或者说,依靠香烟辅助自己体验某种临在心情。林红隔着烟仔细详尽地打量过自己,揿掉烟,决定动手。决定把自己拾掇一遍,决定把自己往丰姿绰约那边靠近一些。林红在家的日子里偶尔也化化妆的,手艺并不生,丈夫见了也总是说好。可是林红就是跨不出门。林红在出门之前总是诚惶诚恐地洗掉,再三再四地问丈夫:“还看得出来么?”林红在怅然若失之余总是忘不了补充一句:“还是本色庄重的好。”
林红的这次化妆称得上“恶狠狠”的,夹杂了自我修复、自我抚慰、自我报复乃至自我伤残的诸多念头。林红把自己弄得很艳俗,好像不这样就不足以说明任何问题。香水和口红都过分了,近乎浪荡。林红带了一股险恶的愉悦审视自己,好像镜子的深处才是自己,而自己只是青果。这个古怪的念头很顽固地占据了林红,林红用了相当漫长的内心独白才解开了这个缠人的结扣。林红取出短裤和背心,那样的颜色和款式林红在南京从来都不敢上身的,属于被批判的范畴。可是林红现在就是想朝着自己想批判的那个方向上活。林红套上它们,在镜子里转动腰肢,左盼右顾了一回,是那个意思了。林红关上门,出去。宾馆的过道很长,那种透视效果容易使人义无反顾。林红踩在烟灰色地毯上,步履轻盈得像风在枝头。在陌生的地方一个人瞎逛,自由自在,无法无天,把手包甩在肩后,用食指勾住,另一只手握住冷狗,丢掉总编,做两天快活女人再说。再见了林总,林红我来也。
但一下楼林红就在大厅里和张国劲遇上了。林红的双脚分立在两个梯子上,好心情像脚下的楼梯,一层一层落到了地上,说沮丧就沮丧了。张国劲的食指上正转着汽车的钥匙扣,看见一个俏丽的女人正往楼下走,长得有点像林总,张国劲认出来了,真的就是林总。林红和张国劲都愣了一秒钟,很客气地走近了,心里头都堵着一大堆事,想解释,却不知道怎么说。林红说:“请我吃海鲜,怎么也不穿得漂亮些?”张国劲重新打量过林红,有些尴尬地赔上笑,说:“林总要是有事,就改日吧?”林红故作不解地说:“我有什么事?还没有吃你呢,海龟的头就缩进去了?”林红对自己的这句话极不满意,“海龟的头就缩进去了”,怎么听怎么别扭,真是慌不择言了,竟说出这种粗俗的话来。
张国劲认准了林总是和某一个男人廊桥遗梦来了。越想越像,也就越想越不对劲。汽车拐弯的时候好几次都差点刮到自行车了。张国劲想侧过头看看林总的脸色,又不太敢,只好拿出磁带插到录音机里去。一个女孩在唱,死去活来的,被爱情闹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一句便格外伤心了,“别让我一个人在晚风里等候”。张国劲这么一听真的觉得有人在晚风里等候了,完全是自己才把事情弄到了这个地步,便对自己说,我他妈这是做了什么事?
菜很丰盛,连皮带壳红红绿绿地铺了一桌子。林红和张国劲都很努力,脸上都带了笑。张国劲端着很大的啤酒杯,说:“这儿的啤酒好,我敬林总一杯。”林红笑笑说:“又不是在报社,就叫名字吧。”林红的话一脱口又觉得有些不妥当,这样说就好像有什么把柄抓在他手里了。人一尴尬了说出的话都不能细想,一想就吃苍蝇。
这么说着话张国劲的大哥大竟响了。张国劲三言两语把电话打发了,林红伸手把大哥大要过去,却不会用。张国劲替她把电话拨通了,是林红的家。张国劲觉得林总这样做有些故意。林红侧着脑袋,向那边关照说,把505神功袋带上。张国劲听出来了,那头是她的丈夫。林红又关照说,在空调房间里少抽些烟。随后林红的嗓子变掉了,是在和儿子说话。林红听了一句,就说:“妈妈给你买。”林红又听了一句,又说:“妈妈给你买。”林红就这么把这句话重复了四五遍。林红合上大哥大的时候张国劲觉得林总她贤妻良母的样子做得有些过了,她都忘了自己这一身的打扮了。
张国劲只想着早点结束这顿饭,但是又不好太早了。太早收场就好像他什么都明白似的。撑到九点,张国劲说:“林总,你今天累了,送你回去早些休息吧。”林红知道他的意思,然而回去得太早她反而说不清了。林红说:“难得像这样喝酒,我还没喝够呢。”林红又要了两瓶啤酒,桌子上全是空瓶子,稍稍一晃动桌面上的瓶口就有晃动,像呕干净的醉汉。张国劲知道自己把林总的事搅了,猜得出林总正伤心。张国劲只想把自己灌醉,撂倒在马路上什么事就都拉倒了。但是林红把酒的速度控制得很慢,开始询问兄弟报社的一些情况了,诸如三项制度改革,诸如头版的经济报道与二版社会新闻的调配,诸如日报与晚报的关系。张国劲一一回答。借助于酒的力量张国劲在某些地方还作了发挥。话题到了报社事务方面林红又是总编了,而张国劲又回到交流记者了。张国劲不停地说,林红则不住地点头。她的点头是精力集中的,深入问题的,沉着的,充分体现总编的气度与身份的。他们的对话很快进入了工作交谈了。林红偶尔插一两句话,谈及报社的远景规划和近期设想,他们就这样悄声说话,夜一点一点深下去,远处的涛声一阵比一阵清晰起来。林红听着涛声,走神了。她想像起海浪的样子,它们扑向沙滩,像液化的黄金,在沙滩上毫无保留地铺展开来,无微不至,竭尽全力,然后又十分无奈地退回去,百般依恋而又难舍难分,仿佛海滩给扒了皮,给人以无尽的痛感。林红弄不明白怎么会对海浪产生这种印象的,就好像她又十八岁了,就好像她多情得不行了,都温柔出毛病来了。
然而林红开始盘算明天了。她是休假来的,没有任何大惊小怪的内容,她必须用一天的时间做给张国劲看,否则今天晚上的所有努力也就白费了。明天过去,一切就会安好如初的。林红看过时间,站起来,说:“我们回去吧,反正你明天要陪我游泳呢。”
说起来林红的游泳还有些来头。还在托儿所里林红就学会游泳了。林红游泳是科班出身,很正规地学习了蝶、仰、蛙、自,一招一式都看得见人体的对称关系。林红一直游到小学三年级。后来一位男同学说,他看见教练员在器材仓库里的垫子上游泳了。大伙就笑他,说他吹牛,没有水再好的教练也游不出来。这位男同学急了,他大声说,你们去问五年级的刘爱英,她和教练一起游的,刘爱英在下面,游仰泳,教练在上头,游的是蛙泳。这件事传得飞快,第二天上午林红她们做完了体检,游泳队就地解散了。这件事使林红对游泳产生了极其隐晦的认识。不久刘爱英和别的三个女生都转学了,而教练员居然给枪毙了。林红的游泳生涯告一段落。
林红在插队的日子里迎来了第二个游泳季节。这是苏北的水乡,每年夏天都要纪念毛泽东主席在武汉江面上的那场壮举,高音喇叭说,我们要走进大风大浪,所有下水的人都要先饮一杯水,上岸之后再吃一口鱼,毛主席就是这样的。在这个游泳大军中林红一枝独秀,只有林红在水中真正做到了闲庭信步,别的都不行,都令人联想起某种相应的家畜与家禽,林红因此当上了村小学里的代课教师。林红当上教师之后立即成立了一支游泳队。林红这样做主要是为了破除学生对鬼的畏惧。在苏北水乡,“鬼”历来是一种水下怪物,通身长满了手臂,那些手臂又绵软又修长,像水一样四处流淌。然而手臂的末端必然是手,这是乡村想像力的局限,也是乡村想像力自我恫吓的关键地方。在苏北的传说中,“鬼”的躯体一直相当模糊,而手是现实的,就是人手的样子。那些手在苏北的河汊里无所不在,防范的结果是防不胜防。人们说,那些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水下抓上来,即使你走在桥上也不能幸免。你像一根针,不是轰隆一声,而是悄然无息地就从桥上拽进水中了。这个过程只需一个眨眼。鬼魅给人们降临灾难通常就是在眨眼这一个瞬间。村子里每年都有小孩淹死,也就是让水鬼拖过去。所以林红大声说:“同学们,跟我下水。会游泳了鬼就会怕你们的。”
但是,就是林红自己把鬼招来了。林红在辅导她的学生的时候陈月芳从码头上走下来了。陈月芳说:“林红,也教教我吧。”陈月芳是一位扬州知青,有很好的面容和很好的皮肤,是一个典型的扬州美人。陈月芳到了水下一切动作都变得笨拙起来,张大了嘴巴一脸又兴奋又恐慌的样子。林红把她拖到自己的身边,利用水的浮力把陈月芳托在自己的手臂上。林红望着水面上的陈月芳,心里说,真是个扬州美人哟。林红一点都没有料到这个美人的面容已经走到美的尽头了,已经渗透了鬼的内容。这个致命的时刻令林红在未来的日子里想起来一次就后怕一次。
游完泳林红和陈月芳一起上岸。陈月芳的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和白色短裤都贴在了身上,夹杂了雪白的肉的颜色。林红这才想起来陈月芳是不该穿这样的衣物下水的。这时候围上来好几个农民,他们的目光一起对准陈月芳。农民的目光是滞钝的,因而格外执著。陈月芳低下头,吃惊地发现自己的乳房差不多全裸了,不仅造型,就是色质也是一览无遗的。陈月芳慌忙用手捂住,好看的双腮涨得通红,近乎透明。林红都看在眼里。这阵美丽其实是陈月芳的回光返照。但是陈月芳的脸色即刻便灰掉了,她低下头,看到短裤也贴在肉上,相应的部位黑了好大的一块。陈月芳找不出第三只手来捂自己了。而农民的目光依旧不肯转移,还是那样。目光无声无息。现场也无声无息。危险都是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滋生的。这样的无声无息持续了很长时间。人们默然地散去,林红默然地回校。直到第二天早上一切都还是静悄悄的。后来终于有动静了,一有动静就惊天动地。有人大声尖叫,鬼!鬼!鬼在乡村学校的女厕所里,悬挂在半空。陈月芳穿上了冬天的棉衣,十分整洁地挂在厕所的悬梁上。她现在不是陈月芳了。她现在什么也不是了。她的眼睛睁着,但是没有目光。没有目光的眼睛是可怕的,美人陈月芳的目光就是让别的目光无声无息地杀掉的。这样一来有目光的眼睛也就格外可怕了。林红望着陈月芳遗留下来的身体,看到了“目光”峭厉、肃杀的一面,看到了“被看”的凶险一面,看到了“无声无息”的危险性。林红通体冰凉,牙根打起了冷颤。林红的游泳再一次中止了。游泳不仅隐晦,而且可怕。游泳生涯给了林红这样一条真理,人的一生只不过是活给人看。活得成功,完全取决于别人看得顺眼。有了这样的理论基础,林红的未来才风静浪止。
海滨浴场上全是人。花花绿绿密密匝匝。人这东西就这样,多到一定的程度反而就没有人了,在这儿放肆反而比独处更为隐蔽。林红走在人缝里,如入无人之境。人怕人,这句话推到极致也有这样的意思,人拿人不当人。林红穿了泳衣行走在人群之中,感觉好极了。光脚踩在沙滩就像在飞。这么多年来林红第一次穿上了泳衣,内心充满了暴露之后的温存刺激。要不是张国劲喊她“林总”,林红真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把自己弄丢了是一件极幸福的事,女人一旦把自己弄丢了,就会有少女的感觉,满世界要风就有风,要雨就有雨。所以林红再一次关照张国劲:“叫名字,这是在哪儿?”张国劲租了两只救生圈,左右的肩上各套了一只,十分慌乱地跟在林红身后。稍不留神林红就消失在人群里了,人夹在人缝里就这样,近在咫尺有时候也会无影无踪。
下水之后他们躺在救生圈上,屁股埋在圈子的中央。这样一来林红和张国劲就不能算是游泳了。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从浅水的人群里游出去,一直漂到防鲨网的附近。现在,林红自由了。天蓝蓝,水也蓝蓝,眼里的世界有了一种单调之美、纯粹之美和孤寂之美。林红闭上眼睛,身体在波动。林红一闭上眼对身体的这种规律性波动反而格外敏感了。林红滚到水中去,扶着救生圈,想和张国劲说些什么。可是不说也很好,于是就不说。天的颜色和海的颜色都适合于休闲,林红躺在水面上,看水下的四肢,有些变形。林红发现人体到了海里多多少少都有点类似于藻类,一举一动都有了舒张的动态,有了惹是生非东撩西拨的娇媚腰肢,甚至于,有了一点性感。人类生命的确是从大海中诞生的,人在陆地上分成张三李四王五,一到了海里就变了,回到了生命的起源,有了抽象感,有了还原感。人一抽象了精神就会随之阔大,就会像蓝天那样晴朗起来,纯明起来,滋润熨帖起来,有了无穷无尽和无休无止的延伸欲望。林红追忆起自己在办公室里的样子,衣冠楚楚,终日不苟言笑,真是亏了林红了。林红就应该走上“T”形展示台的,迈着时装步一件又一件地换着婚纱;林红就应该被镁光灯包围的,身上的料子随身体的曲线而忽闪忽闪;林红就应该有好几个情人的,肆无忌惮,最后却总是被众星捧月。林红就这么天马行空。这么想想不也很好吗?这么对自己悄悄地放肆一回不也很好吗?林红闭了眼睛,在蓝天碧水之间一脸的含英咀华。这样想想真的很放肆。
张国劲一个人仰了好半天,却有些犯烟瘾了。张国劲吸下一口气,潜到水下去,憋几下或许就会好的。张国劲在水下睁开眼睛,深水区的海底颜色有一种特别异样的变幻。四周空无一物,只有颜色与浮力。再深处可能有一些海藻,墨黑墨黑的波动,有些阴森。张国劲浮上来,对林红说:“下面很漂亮。”林红的心情不错,吸下一口气倒着身子就扎下去了。她的水性好,心里有底。林红扎下去好几米才睁开了眼睛,身体是倒着的,一下子就看到海的底部了。那些墨黑墨黑的波动像数不尽的手,随时都有可能向林红抓过来。林红在这个瞬间里头突然就记起陈月芳了,止都没能止得住。林红立即转过身来往上游,浮力的速度都来不及了。林红在上浮的过程觉得自己就像悬挂着的陈月芳,这一想越发慌了,水下到处响起了她的心跳声。林红想喊,却呛了一口水。林红的那一口气快到极限的时候才浮出了水面。她张大了嘴巴想换气,刚好赶上一个浪,又呛了一口。林红的脸部因高度缺氧变得煞白,林红恐惧已极,她用近乎疯狂的动作扑向了张国劲,一把就抓住了,不放手,随即搂住了他的脖子。两条腿往上收,箍住张国劲的腰部,像海藻,像海蛇,越缠越紧了。张国劲幸亏扶在救生圈上,要不然真的会一起沉下去的。张国劲以为林红遇上鲨鱼了,心里一阵紧。但林红在一阵剧烈的挣扎后即刻就静止了,又不像,于是冷静下来。一静下来手脚又没地方放了。林红一阵干呕,随后便哭了,却没有声音。张国劲的身体感觉到林红腹部的猛烈收缩和她胸部的狂跳,猜想她在水下受了惊吓。张国劲挪出一只胳膊,搂住林红的腰,说:“没事了,好了,没事了。”这么一说林红却哭出声音来了。但是林红只哭了一个开头,却止住了,好像想起了什么,手脚一起从张国劲的身上脱离开来,说:“你放开。”张国劲只好放开。这场慌乱的举动就这么没头没脑地开始,又没头没脑地终止了。林红一个人游到自己的救生圈旁,扒在上头哭得更伤心了。这两天的委屈和尴尬一起袭上了心头。张国劲游过来,扒在林红的对面,小声说:“到底怎么了?”林红的左手捂在了脸上,只有嘴巴留在外头。林红说:“不要管我。我不用你管。”
水下的这场意外事故给了林红以极大的打击。回到房间的好几个小时内林红都没有能够从慌乱之中整理出来。但是,她一遍又一遍追忆的却不是陈月芳,而是张国劲,是自己搂紧张国劲的样子,箍住张国劲的样子。张国劲的身体贮满了浮力,沿着林红的想像力向上漂浮,就像在海水里展示出来的那样,一遍又一遍地向上漂浮。林红生了自己很大的气。林红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某种欲望正在抬头,那种欲望像一棵树,它在长,岔开了数不尽的枝枝杈杈。林红无法料定哪一个枝头或叶片才是这棵树的尽头。林红为此而神伤。但林红又是愉快的,内心的欢愉真的像一瓶啤酒,被启封了,无缘无故地、自发地或者说不可遏止地喷出了白色泡沫。这些泡沫本来就隐匿在啤酒的内部,在压力之下它们安之若素,呈现出极度虚假和极度自慰的真实。然而,林红听到了启封的声音。许多乳白色的颗粒正在向上升腾,它们争先恐后。林红注意到身体内部的化学反应,有些陌生。在某一个瞬间林红以为自己就是青果了,林红特地在镜子里把自己打量了一回,终于否定了这个荒谬念头。林红猜想这样的化学反应或许就是“女人”的自我感受。林红想起来了,自己天生其实就是一个女人,只是被自己弄忘了。林红的生活是容易使她忘却人的性征的。谁是我们的男人,谁是我们的女人,这个问题是生存的基本问题。可是林红的生活没有男人和女人,只有人。性征早就被上司、部下、同事和职工这样的职业称谓阉割了。林红记起来了,丈夫应当算是男人的,然而也不明晰。即使在做爱的短暂时光里也没有十分锐利的认识。这位税务所长的做爱总是有计划的,按步骤的,是工作的一个部分。丈夫怕林红。这个世袭的官员之后同样有很好的名声,就一个字:稳。他什么都不会,就会“稳”。整个大院都知道,他和金属保险柜一样稳重可靠。在和林红做爱的时候他也是稳重的,一举一动都有政策性,不搞冒进,不搞人来疯,不搞玩的就是心跳,从头到尾都照既定方针办。
林红冲了一个热水澡。冲澡的时候肩部和背部的皮肤疼得厉害。林红侧过身,扭动颈部看自己的后肩,密密麻麻排了数不尽的小水泡,像刚出炉的烤面点,分外瘆人。林红只看了一眼就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而皮肤表层也就格外灼痛了。林红知道是在海水里头晒伤了,把水调得凉些,给自己打香皂。林红在给自己打香皂的时候又走神了,香皂在身上滚动,对林红“好”了一遍又一遍,浑身上下弄得全是泡沫。借助于肥皂的滑腻,林红的手指慢慢变得活跃起来,在肌肤上面毫无目的地游动。林红后来醒了,醒来的时候双眼是迷蒙的,双唇也张开了,两只手有些惊恐地放在了两乳之间。林红停下动作,可是身体有些不依,对十只指头说,给我,我要。两只奶头也硬硬地挺了出来,被胸脯弄得有了起伏。林红慌乱地拧大了水龙头,细碎的水柱十分有力,均匀而有效地散射在她的身上。林红草草冲完自己,点上了香烟。香烟会安慰人,也会体恤人,林红在这根香烟的劝导之下马上平静了。林红对自己说,不可以这样的。林红对自己说完了这句话却闻到了身上过浓的香皂气味。林红说,你不可以这样的。
林红取出了那件无袖的紫色真丝旗袍。这是林红最为喜爱的一件夏令装。因为喜爱,林红在南京一次都没敢穿过。林红喜爱购衣。她的收入不低,又没有什么去处,工资收入的相当一部分就用于购买这些无用服装了。林红一眼就看中的服装十有八九是不敢上身的,但是林红时常会把它买下来。作为对自己的一种安慰,林红往往会重新挑选另一种适合自己的大路货。就像林红在丈夫面前所说的那样:“衣服本来就是穿给别人看的。只有最终适合于别人的,才是真正适合于自己的。”林红在这次假日里一定要把那些“不合适”的衣服统统上一回身,好好在大街上走一遭,让那些衣服扬一回眉,吐一回气。
林红和张国劲约好了,晚饭吃自助餐。这样显得宽松一些,休闲一些。张国劲在定好的时间内来接林红。与昨天晚上一样,今天的林红让张国劲又陌生了一回。女人一旦从职业里头分离开来,还原成女人,你就无法肯定她到底是谁。无袖紫色旗袍使林红的两条胳膊越发醒目了,十分修长、十分姣好地垂挂在肩部的两侧。这样醒目的胳膊使张国劲一下子就想起了海里的事。张国劲有些不自在,不知道喊“林总”还是“林红”,只道了一声“你好”。林红没有任何表情,远不如昨天晚上神采飞扬,跟上来也说了一句你好。道过好两人竟生分了,有些不自在像战争国之间的外交使节,一切礼貌仿佛都成了潜在的敌意。这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这顿晚餐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晚餐只吃了一半,事态就变得糟糕起来了。自助餐大厅装潢得很富丽,光彩照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流光溢彩。不过林红的胃口并不好,只拿了几片水果在那里磨牙。张国劲一直想说些什么,想了想,又想不出,也就罢了。林红吃完了水果便把两只胳膊支到桌面上,十只指头叉到一处,静悄悄地走神。张国劲后来说:“去拿点草莓吧。”林红一直没有注意到草莓,有了一些兴致。草莓的颜色很诱人,林红端着盘子,脸上浮上了些许笑容。林红把盘子伸到前面对张国劲说:“多来点。”张国劲差不多给林红装了半盘子。林红有些不好意思,抿了嘴不停地向四处打量。张国劲回过头,刚好看到了林红的窘相。这种表情与“林总”的表情如隔天壤,有特别的动人处。张国劲轻声喊了一声“林红”。张国劲自己也没有弄明白干吗要喊这一声“林红”的,真是他妈的情不自禁了。林红侧过脸,望着别处,“嗯”了一声,却是等张国劲说话的样子。林红的耳朵就在张国劲的嘴边,张国劲望着林红的精致耳廓,实在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张国劲把嘴巴就过去,小声说:“你真的很漂亮。”张国劲的脑子里并没有这句话,可是脱口就这么说了,说出口便有些惶恐。林红怔在原处,听得明明白白。这么多年,还没有一个男人敢这么说过她,心口里头咕咚就是一下,手里头竟滑了。盘子脱手了,跌在大理石地面上。十分灾难地咣当一声,碎得一地,草莓鲜鲜红红地四处窜动。张国劲蹲下去,毫无意义地捡一些碎片。林红站着没动,脸上的颜色早就走样了,两条胳膊发出醒目的白光。许多人正看着这边。张国劲慌忙说:“你先坐,我重给你装。”林红一个人便往门口去,她的走路模样表明了她糟糕透顶的复杂心情。张国劲捏着两块瓷片,心里头骂自己,你他妈的也太轻薄了。张国劲扔下瓷片,无力地招呼小姐,说:“买单。”
张国劲一个人往报社步行。进了宿舍张国劲就躺下了。这两天什么都没做,可是累透了。张国劲开始后悔,后悔今晚的话,后悔今晚的自助餐。后悔到最后就后悔到根子上来了,根本就不该到这边来。呆在南京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这就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不来哪里会有这样的屁事。
到兄弟报社做交流记者不外乎两层意思:一,做联络。两家报社相互串串门,这也是常有的事,你来秋游,我去避暑,这样的走动不仅有益于身心健康,对自家账目的廉政建设也大有好处,在“兄弟”处放个人,事情就容易多了。第二层则是最要紧的,是组织建设的一个环节。整天都呆在一起,要有人事上的变动就有些不妥当,用一些记者的话说,叫做“凭什么他能上,我就不能”。出去一趟回来之后就顺畅多了,都“出去锻炼过了”,这就不一样了。锻炼过了,回来总会有所“考虑”的。张国劲能“被交流”多少有些意外。他的嘴不好,喜欢说一些说起来痛快,说完了又后悔的俏皮话,一句话,“不稳”。张国劲能“被交流”完全适应了渔翁得利这一条至理名言。由于“交流”关系重大,所以暗地里争得也就厉害。能争的都是能人,定夺就难了。难了就不能硬来,否则就伤了同志。但是两面都伤了又等于没伤着,所以渔翁不得利也不行。张国劲得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打八十分,一种由两副扑克组成的纸牌游戏。以副代正的部主任把他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很严肃地递给他一支三个五香烟,给他点上,说:“报社又要派人出去交流了,我推荐了你,总编批下来了。”张国劲一连输了三把,纸牌还合在掌心里头,他把牌捻开来,十分性急地说:“你看看,我的将牌里有姊妹对,副牌里还有三个A。”以副代正的部主任依旧十分严肃地说:“你先去。”张国劲叼着三个五香烟回到了牌桌上,突然想起来了,主任可是从来不给人递香烟的,更不用说给人点火了。这么一想张国劲突然就觉得事情真的有些严肃了,真的要“被交流”了,凭空有了时来运转的感觉。下班的时候事情传开来了,不少人十分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后来碰上了人事处的处长。处长和张国劲一同刹下自行车,用单脚支住车身,却又没说什么。处长伸出手拍一下张国劲的肩部,点着头笑了笑,又拍了一回,而后在拐角处分手了。这个无声的时刻使张国劲的浮想都联翩了。张国劲在车上想起了权力。张国劲以为自己一直很超然的,不惦记这些俗事,然而张国劲终于知道还是自己错了,权力很迷人,哪怕只是权力的影子。以前只是没有尝过它的好滋味罢了。权力对男人来说就像健美运动员身上的腱子肉,可以脱光了之后左右玩味的,可以产生强壮、有力的感觉的。张国劲笑笑,对自己说:“他妈的,这算什么事。”
张国劲在这头的工作不错,没有家累,干起活来有点不要命,第一个月就弄了五个头版头条,有两条还被多家报纸转载了。转载完了张国劲又到企业里头替报社拉了几笔广告。报社的上下都说得出张国劲的好。这边的同行都说:“你瞧人家。”“人家”就是张国劲。一个人被人家说“人家”,总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张国劲是外来的和尚,不用怕出头,所以该出的风头也就出了,越出也就越觉得风头正健了,理所当然是这么回事了。张国劲拿着大哥大对老婆感慨起来,说:“把中国人全变成客人,事情就好办了。真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大哥大是向报社借的。报社的汽车他也是能借出来开两天的。张国劲都想把自己调到这边来了,然后再“交流”到南京去。那该多好。生活在别处才是生活的正解。
然而寂寞。单身男人怕寂寞。已婚的单身男人怕得又更厉害。张国劲好几次想放松一下,又不太敢。在这边无论如何是不能弄出什么好歹来的,否则以副代正的部主任给自己点火的感觉就再也不会有了,否则人事处长拍自己的肩膀时产生的那种感觉也就不会再有了。寂寞了就打电话,张国劲有事没事都往家里打电话给老婆。说南京那边又来人了,是几个快退下去的副总编和老“老记”,不好安排。说有人喜欢“白酒啤酒腾细浪,生猛海鲜走泥丸”,可有人偏不,就喜欢“更喜小姐白如雪,三陪过后尽开颜”。不好安排。老婆就在南京笑。老婆在南京一笑张国劲的身体内部就起海浪,一浪一浪地往上涌,又一浪一浪地往下退。老婆说:“怕是你自己不好安排自己吧?”张国劲便十分难受地说了几句近乎浪荡的话,老婆被他说得也伤心,半天不语。张国劲只能“喂”一声,南京说:“别说了,我都潮了。”南京后来就抽泣,说:“实在不行你就去,只要别染上病,我不会怪你的。”张国劲听懂了老婆的话,“就去”后头还有一个字,被她省去了。有时候省去的部分会沿着你的想像力奔走,从而变得格外惊心动魄,真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张国劲厉声说:“你瞎说了什么?”为了使声音的严厉效果逼真、动人,张国劲真的把脸拉下来了。后来老婆便说:“我爱你。”张国劲也说:“我也爱你。”这么爱情过了,便放下电话,一宿无话。
晚餐几乎没吃,张国劲饿得厉害,却又不想再吃什么了。张国劲一个人躺在床上,内中的滋味别扭而又愁伤,有一种没有缘由的焦虑。张国劲把手机拿在手上,漫不经心地玩。摁一下就响一下,跳出红字。电话后来竟通了,响起了传呼音。张国劲刚想把电话关上,手机里却有人说话了,“喂”了一声,是个女人。又“喂”了一声,居然是张国劲的老婆。他一不留神居然把无聊和焦虑都玩到自己的家里去了。张国劲想不应,情急中又觉得不妥,慌忙说:“哎喂,我,是我。”那边说:“是你吗?”张国劲说:“是我。”那边静了一刻儿,声音平白无故地警觉起来,说:“你和谁在一起?”张国劲愣了一会儿,明白那边的意思,说:“没有哇,我一个人。”那边不说话了,好半天不说话,突然说:“不对吧。”张国劲想了想,说:“在和一个小兄弟下围棋呢,他在长考。家里都好吧?”那边说:“家里好。——你近来又熬夜了吧?你把电话给下棋的小兄弟,我让他不要太晚了。”张国劲傻了几秒钟,说:“别瞎来。”那边说:“我不会瞎来,你让他接电话。”张国劲笑笑说:“我这儿没人。除了我,就是电话里头的你。”那头说:“不对吧?”张国劲说:“真的没人,别瞎闹了。”那边又没声音了。张国劲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事态的严重程度了。事情之所以严重就因为没有事。事情再大都有边,而没有的事情大如天。那边突然就哭了。听得出伤心。张国劲“喂”了一声,那边居然是儿子了。儿子说:“妈妈都生病了,还送我上学。”儿子的声音像背功课。张国劲听到远处有人说:“发烧三十九度七。”儿子就在电话里头背诵:“发烧三十九度七,是妈妈。”远处又说:“还给奶奶送鸡蛋了。”儿子又背:“还给奶奶送鸡蛋了,是妈妈。五斤。送了两次。”张国劲拧起眉头,他差不多都看见老婆这刻儿的庸俗嘴脸了,用食指指自己,儿子就说“是妈妈”,张开巴掌,儿子就说“五斤”,再伸出两只指头又是“两次”。张国劲突然上来了一阵坏脾气,厉声说:“把电话给妈妈。”张国劲大声说:“你搞什么搞?”但是张国劲的严厉立即遭到了回击:“你搞什么搞?”张国劲说:“搅什么?真他妈恶心。”那边不哭了,摔下了电话。张国劲听到了摔电话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我找你们老总去!”张国劲听了几秒钟的电话忙音,把手机关了。关上手机之后那些红色数码全熄掉了,像死了一样。张国劲把手机扔到床上,说了两个字:“妈的。”想了想,又加了一个字:“他妈的。”
张国劲没睡好,夜里做了好多古怪的梦,醒来之后一个也没能想得起来。但是有一个梦一直留在他身体的内部,相当重要,不想起总是牵牵挂挂,难以释怀。张国劲最终也没能想得起来,还没有下床就已经满腹怅然了。
张国劲编了一个上午的稿子,中午吃完盒饭就躺在沙发上午休了。同事们看他心事沉重,也不便和他多说什么。张国劲的脸色是杆秤,一看就知道心事的斤两。洗完脸过后张国劲坐在沙发上剃须,电动剃须刀就那么在下巴上爬来爬去。已经很干净了,还在那儿爬。这么一剃张国劲的腮部和下巴就有了铁青色,脸色越发不好惹了。
手机突然响了。张国劲有些慌张地拉开了手机盖,林红开始和他说话了。到了这个时候张国劲才想起来,自己一直都在等林红的电话的。张国劲抬头看一眼墙上的钟,都下午三点了。林红的口气一点都听不出昨天的尴尬,就像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昨天。林红说她逛了一天的街了,两点钟才回来,睡了一个小时才歇过来。林红说:“有空就过来坐坐,反正也累了。”张国劲忙说:“我就来。”掐掉电话张国劲并没有即刻动身,对自己说:“这个女人要不是我的总编有多好。”这么一想人又懒下去了,把刚才的这句话反过来想了一遍:“我是他的总编就更好了。”想到这一层张国劲愈加感觉到权力的可贵与可爱了。张国劲自己冷笑了一回,骂自己说:“你原来就是这么一个破玩意,欲望和权力一夹击,男人的丑陋就全出来了。”张国劲从抽屉里取出一件鲜红色的意大利T恤,还是上一次参加新闻发布会主办单位送的,一直没穿。张国劲走进卫生间把T恤换上,下了楼出门。太阳正艳。张国劲从落地玻璃门里看见了自己,红红的一大块,三点多钟的太阳刚好体现出人体的明暗关系,肯定了他的英武与帅气,他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脸上顿时就没了斤两。
张国劲敲门的时候内心充满了相见时难的感觉。林红打开门,笑容可掬。但张国劲一下子便愣住了。林红不见了,眼前居然是“林总”。林总站在面前,衣着是刚下飞机的样子,头发也重新盘上去了,一句话,林红洗尽铅华又回到林总那边去了。张国劲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林总”。声音也不对。张国劲甚至都听出奴性来了。林红说:“请进。”张国劲走向沙发的时候就想掴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林红说:“这两天把你拖累了吧?”张国劲笑笑,说:“出来锻炼,就该跟在领导后头吃苦嘛。”张国劲的本意是想说句笑话缓冲一下的,幽默一下的,可是这句屁话还幽他妈的什么默!张国劲咽了一下,咽下去一把苍蝇。林红却笑了,说:“委屈了是不是?”林红摆了摆手,说:“从现在起,我陪你。用你的话说,叫做跟在群众后头吃点苦。你想到哪里去?我陪你。”张国劲眨巴了几下眼睛,一时没有明白过来。然而本能告诉他“林总”还是喜欢和他在一起呆着,可是做得就是没有一点痕迹。这么一想张国劲记起了刁德一参谋长夸阿庆嫂时说过的话:“这个女人,不寻(哪)常。”这个女人不是善良到家就是狡诈到家。张国劲现在已经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谁了。她不停地换衣服,不停地转换角色。她的本质面目就那么在服装里头狡兔三窟,让你永远也逮不着。张国劲想了想,说:“我们去游泳。”
四点钟过后海边浴场再也不像蚁穴那样拥挤了。在色彩斑斓的泳衣之间,有了大片的空阔沙滩。这样的时刻海滩留下来的大半是情侣或露水夫妻。他们像某种禽类,成双成对地自成一块天地,互不打量,互不干涉,他们静静地私语,做一些碎动作,偶尔有一两声过分的呻吟,一定是有人的动静做大了,但随即就归于平静,不至放肆到身不由己的那一步。
大海就在林红和张国劲的面前。海是一片水。海是一片蓝颜色。海是那种无限涌动又归结于寂静的假想平面。海是平常岁月,是单调的日子。海是想像力的某个纵度。海是彼岸的漫长过程。海是局部的柔情与空旷的悲怆。海是虚妄中的美丽背景,是现实中的极限绝地。海是一种欲望,海还是一种语境。海是孤寂、无聊、飘零的载体,海又是空无的物质形骸。海是地球地貌上面惟一拒绝人类的庞大体系。海不像山,每一块石头都可能成为历史凭据,海是永恒的历史零度,没有上下五千年。没有唐宋元明清。海只有现在,此在,即时,瞬间。即时的快乐就是海的快乐,即时的忧伤就是海的忧伤。海不承载海以外的意义。海就是海,只是海。海在林红与张国劲的面前,它与沙滩有节奏地摩擦,发出高潮来临之前的娇喘和鼻息。
林红和张国劲躺在沙滩上,沙滩有很好的坡度,很好的粉尘与颗粒感受。这样的体贴容易使人伤怀,涌上过多的思绪和遐想。他们的脑袋都枕在交叉的掌心里,对着大海失神,对着身边的人做无限的缅怀。他们偶尔对视一回,毫无意义地微笑一回,随后又陷入刚才的情态。大海使他们临时忘却了生存背景,过去的心态、习惯,进入了生命本体的欢愉状态。张国劲坐起来,想起来了,他夜里做的就是这个梦,他梦见了一个很大的窟窿,他和林红想一同钻进去,然而,只能容得下一个。张国劲就不停地用手扒,扒得很累,却没有任何结果,令他十分丧气。张国劲愣了一会儿,开始完成他的梦了,他用巴掌十分用心地掏了一个人体巢穴,指了指,示意林红躺进去。林红咬住下唇,好奇而又幸福地挪进去,身体挺得笔直,做尸体状。张国劲随后跪在了她的身边,往林红的身上扒沙子。沙子覆盖在林红的身上,带了强烈的抚慰性重压。林红把双臂也张开来了,任凭张国劲把它们埋进沙里去。林红闭上眼,脑子里一片清晰,却又像睡着了,而海浪的声响却越发显著了。哗的一声,铺开来;再哗的一声,又铺开来。海浪的声音张开了手指,抚摸林红的梦,抚摸林红的自由呼吸。林红睁开眼,看见张国劲就睡在她的身旁,也把自己埋上了,就比自己多裸露一对胳膊。林红睁开眼来一眼就和张国劲对视上了。这不是林红与张国劲的对视,而是两个死去而又复活的人的一次对视。张国劲的目光不肯移开,林红也不。就像新婚后的第一个早晨。这次对视是一场赌博,和对方赌,和自己赌。两双近在咫尺的瞳孔终于拉开了一片大海,一片蓝颜色,一片无限寂静又归结于涌动的假想平面。林红的胸脯开始起伏了,林红想忍住,然而越忍越糟糕,越忍胸脯的起伏居然越大了。林红绝望地发现胸脯上的沙子开裂了,细腻而又固执地往两边流淌。林红看见张国劲身上的沙土同样慢慢地撑开了。沙粒的流淌给了林红以不可收拾的印象,以无力回天的印象。林红慌忙闭上眼。林红在闭眼之前看到了一道壮丽景观,张国劲身上的沙子飞扬起来,如彩虹一样腾空,如烟尘一样弥漫。张国劲扑上来了。林红被这阵猛烈的飞扑压疼了,一直疼到欲望的最深处。林红呻吟一声,无力地说:“别,现在别。”
他们在拦鲨网的附近停住了。他们一同钻进了救生圈内,抱住了。林红的双脚漂起来,箍在了张国劲的腰部。又“那样”了。他们的焦虑有了尽头,终于又“那样”了。海水在颠簸,他们在海水中上下浮动。林红身体的浮力全让海水弄丢了,往下沉。张国劲抱紧她,不让她滑掉。他们的吻热烈而又伤心,如同海鳗出水,在陆地上困厄而又鲜活地扭动。他们贴在一处,张国劲挪出一只手,伸进了林红的泳衣。林红的指头却犹豫了,如夏天的吊吊虫那样弓着背脊吃力地爬动,但它们突然冲出去了,脱兔那样,带着一股不许自己再犹豫的盲目性。林红捂住张国劲结实的臀部,它厚实而又有力。林红咬住张国劲的胸口,她想把牙齿连同自己一同埋进去。
张国劲开始颤抖。无助,热烈,而指头也就越发不安了。林红握住了他。身体随海浪一起在他的身上滑动。张国劲感觉到她的滑动与自己的身体出现了某种对应关系。张国劲让过去。林红在这个时候仰起了脸来。她的样子很怪,她在这个绵软的时刻脸上带上了一股质疑,或者像审视。它是她在报社处理公务时最常见的表情。张国劲醒来了,她是他的总编呢。张国劲身不由己地说:“林总。”林红说:“叫我名字。”张国劲在喊出“林总”的时候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委琐和卑怯。委琐和卑怯时常隐藏在生活的盲点上,它们和故作姿态一同构成了男性世界。张国劲想起了自己的下半身,它们如同水下的现在那样被这个女人握在手上呢。张国劲再一次让开身体。林红的身子僵住了,伤心地说:“是不是我很老,很丑?”张国劲抱紧林红,说:“不是。我是狗屁,我是狗屎。”
服务生说:“二位喝什么?”
张国劲说:“一扎啤酒。”
林红说:“两扎。”
张国劲说:“算了,换一瓶王朝。”
林红说:“换白酒。”
服务生说:“到底喝什么?”
张国劲说:“孔府宴。”
林红说:“二锅头。”
包间里的这顿二锅头喝了近两个小时了。两个人不说话,用一种失神的目光望着自己的酒杯,只是喝。有一度林红的心情喝坏了,那些酒全长出了钩子,把林红心里的沉渣全翻出来了,林红的难受一点一点往上涌,可是林红实在也没有什么伤心的事,想来想去自己的一生都很顺,想倾诉都找不出话头。然而让林红堵心的也正是这一点,这就有了酸楚,胸中也就有了翻涌。林红只有依靠二锅头来阻止这种心情。可是越阻止越坏。林红望着酒,酒呈现出与世无争却又惹是生非的矛盾格局。林红就想豁出去,把自己豁出去。但豁出什么林红还没有想好,林红说:“这酒真好,越往后喝越绵,都不像酒了。”张国劲知道林红,快不对劲了,却不劝,只是更凶猛地往下灌。林红的大脑这一刻无比清晰,其实是大醉之前的回光返照。林红无缘无故地笑了,张国劲看看她,想不出她笑什么,也跟着笑。他们握住手,就这么傻笑了一阵子。林红说:“你傻笑什么?”张国劲说:“我没有,我看你笑了我才笑了。”林红说:“你瞎说,是你先笑了。”张国劲说:“我没有。”林红说:“这个假过得好,痛快。”张国劲说:“我也是,痛快。”林红取过张国劲的香烟,抽出一根。张国劲擦上打火机,把火送过去。林红吸了半天,点不着。其实火苗和烟头还岔了两寸多高呢。林红看看烟头,说:“你醉了,这哪里是火,你连火都认不出来了。”张国劲把手缩回来,重新点上,把右手的食指伸到火上去了。张国劲说:“这是火。是你醉了,我的手还疼呢。”张国劲就这么烧指头,林红都忘了用嘴吹了,却用半杯酒浇了上去。火苗轰的就一下,蹿得老高。出于本能,张国劲立即用毛巾捂上了。林红被吓得不轻。其实张国劲没有被酒烧着,火只是轰了一下,说过去就过去了。林红接过他的手,用嘴吹。林红说:“我们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觉得这两天我人不人鬼不鬼的。”张国劲说:“我长这么大了,天天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张国劲顺手取过卡拉OK的麦克风,说:“我们唱个歌。”林红已经醉得厉害了,抢过麦克风,说:“我唱,我还没唱过呢。”想了半天,却不知道唱什么。张国劲眯着眼说:“脑子里来什么,就唱什么。”林红起了很高的调门,用《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调子唱起了一首歌。“对虾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我的火锅,它象征着纯洁的荒唐而不是老婆。”张国劲站起身,打了一个趔趄,一开口就是俄罗斯愁伤的调子。“盘子打碎了红莓到处开,有一个女人她是我心爱,可是我怕她不能表白,一肚子二锅头吐又吐不出来。”这么一唱他们又对着麦克风弓着腰大笑。这种超越常规的笑声把服务生都招来了。张国劲给他塞过一张四个头,让他走人。林红突然就把笑收住了,她的目光里头有一种凛冽的青光,盯住张国劲。“我知道你怕我。”林红说,“知道我是谁?我是二锅头。”张国劲说:“我呢?”林红说:“你是狗屎。”
麦克风的声音一直传到外大厅,很响,近乎疯狂了。大厅里的食客们带着一脸的酒意,专心谛听那一对疯男女的现场直播。
手机的呼叫却从喇叭里响起来了,男人大声说:“我不在。”男人静了一会儿,说:“我是谁?我是狗屎。”随后就是关机的声音。人们听到女的问:“谁呀,你这么凶?”男的说:“丈母娘家的女儿。”女人说:“我出去,你们慢慢说。”男的说:“出去做什么?她正要找你呢。昨天就威胁我了,要找你。”女的说:“找我做什么?”男的说:“我知道找你,做什么。”
麦克风没声了。好半天之后有人站起来了,打碎了两只酒瓶。是那个女的。女的大声说:“我做,什么了?找我做什么?”
“我的确不知——道。”男人嘟哝说。
再后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晚会到此结束了。
林红被架进房间的时候已经近乎如泥了。他们是相拥着被出租汽车运送回来的。但是林红并没有不省人事。她清楚地记得张国劲的话,张国劲说,(我老婆)要找你呢!林红想问张国劲,问明白,她到底要做什么?她听说了什么了?然而林红的舌头被身体弄丢失了,不知道遗弃在身体的哪个角落。她只好用指头来表达这个内容,动了好多次,他张国劲就是不理睬。林红的身体漂浮在体内的酒精上,内心充满了担忧与难受,还有别扭。林红的泪水从眼角沁出来,全是二锅头。林红忘记了哭泣的方式,是泪水的自然流淌告诉了她,她在哭泣。
林红十分清楚张国劲正把她往床上放,放得很轻,轻到了令她感动的程度。而后床头灯打开来了。灯过于刺眼。林红皱了皱眉头,只皱了两下电灯便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了。林红的身子不能动,然而脑子却清楚。张国劲坐在她的身边,拿过她的右手,放在掌心里抚摸。他的指头全部叉进她的指缝了,进去又出来,那样动人地摩擦。林红听到了他的酒嗝。嘴唇感受到他的吻,乳房感受到他的舌尖。他的舌尖又温和又坚硬。后来他狂野了起来,有了粗重的喘息。林红渴望他的体重。身体也开了,盼着他进来。被体重覆盖容易使她产生真实和稳定的生命感受。然而他的体重一直没有降临,这让她痛心,让她无枝可依。她伤心地皱起了眉头,她一皱眉身体上的抚摸就全爬走了,一点都没有剩下来。林红对此无限绝望而又无能为力,只好又皱眉。这一次连灯都关上了。后来海浪涌了上来,把林红全淹没了。林红被一阵失望裹住,睡着了。入睡之前林红对自己说:“他还是没醉。”
一早醒来的时候林红的头疼得厉害。她支撑起上身,却发现上衣上的扣子都是解开的。林红吃了一惊,双手捂在了胸前。林红用力回忆,就记得她和张国劲喝酒了,别的再也想不起来了。林红慌忙掀开身上的毛巾被,紧张而又仔细地检阅了下身以及床上的相应部位。一切都完好如初。林红叹口气,如释重负。但是林红的叹息里头不只有如释重负,还有怅然若失。林红把脑袋埋进了膝盖,无声地啜泣了。哭完了,林红便想,夜里做了很多梦的。她梦见了张国劲的老婆,居然是青果。青果十分傲慢地对林红说:“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这么一想林红就记起来了,昨天晚上张国劲说,他的老婆要找自己的。这句话从任何一种逻辑关系上来看都有点不着边际,然而有一种潜在的和准确的杀伤力。林红反反复复地追记这句话的前后背景,想不起来。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好兆头。
林红走进卫生间开始冲澡,她闻到了身上的酒气。酒气笼罩了林红,使林红产生了一种渴望挣脱的欲望。可是又能挣脱什么呢?身上一丝不挂,一个裸了身子的女人又能挣脱什么呢?莲蓬头的水柱冲在林红的皮肤上,笔直而又凶猛,却使林红产生了纷乱如麻这个糟糕印象。林红仰起头,从头到脚都是疲惫。林红把头侧过来,想从镜子里头看一看自己,然而镜面让水汽盖住了,林红只看到一个大概,自己隐隐约约的,没有一样具体,充满了不确定性。林红跨出水池抹着镜面一把,自己的面部清晰起来,却有些错位,带上了擦痕。林红就这么对着镜子凝视。她的凝视只看见了自己的失神。
林红拿起马桶旁边的电话,拨过“0”,话机里响起了长长的脉冲拨号音。林红要过总台,无力地说:“给我订一张南京机票,越快越好。”
洗完澡身上便有些痒了。林红看到满身的水泡已经下去了,破了,留下了白色的枯头。林红在大臂上小心地抠了一下,却撕下了一块油皮,有指甲那么大。粉红色的新皮裸露出来了,像白癜风,说不出的难看。林红望着这块白斑,望着手上撕下来的皮,心里头冷笑一声,对自己说:“没白来,也算是脱胎换骨了。”
门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林红听出来了,是张国劲,林红披了大浴巾打开门,张国劲站在门口,一脸失魂的样子。下眼睑青在那儿,呈现出疲态。张国劲一进门就把林红拥入怀中了,十分孟浪,林红一点准备都没有。但是张国劲不吻,也不说。张国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抚摸林红。张国劲看到林红的身上开始褪皮了,他用指头很小心地撕。他的手指在这个美妙的过程中出格地轻柔,撕得很慢,很长。林红闭上眼,尽量详细地体验那种脱胎的即时感,那种无痛的、动人的、感人至深的切肤感受,那种皮肤离开皮肤的陌生印象。她的嘴张开了,身子的深处有了流动的感觉。林红睁开眼,眼里头全是烟雨。张国劲的指头就在这个时候粗枝大叶起来的,他猛地抱起林红,一起卧上了席梦思。他吻住了林红。林红准确无误地接住,然后四张嘴唇便搅在了一处,拼命地吮吸。但林红伸出手,突然把张国劲的嘴巴反捂住了。张国劲近乎粗暴地让开她的手,说:“我们从现在开始。”这么一说林红竟不动了,泪水往外流。林红说:“不。”张国劲听到这话却把手插到林红的下腹去了。林红一手又捂住,伤心地说:“你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我也是。可是我们都没有什么需要证明。荒唐够了。”张国劲扯她的手,但林红没有让步的意思。她闭上眼,一闭眼就是两颗大泪珠。林红说:“收收心吧,你老婆来了。现在正在路上。”张国劲不解地说:“你瞎说什么?”林红说:“我不瞎说。”张国劲说:“你怎么知道?”林红说:“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她现在正在火车上。”张国劲听了这话便愣在了那里,脸上是追忆的样子,将信将疑的样子,身体的硬度也一同退下来了,失去了刚才的冲击力。张国劲滚到一边,林红利用这个机会坐起来整理好自己,说:“我已经订了明天的机票了。”林红用那把米黄色的塑料梳子不停地梳头发,十分缓慢、十分机械地重复那个动作,都重复了几十回了。林红后来停下来,两只手一起交叉在腹部,自语说:“我想中午再到郊外的仙霞观去一趟,几千里路走过来,想看看。”张国劲坐起来,不住地吮自己的下唇,而后似听非听地点了几下头,说:“我送你去。”林红套上那件长袖的总编服,转到镜子面前扣纽扣去了。张国劲从身后抱住她的腰,低下头吻住了林红的颈部。林红没有呼应这个举动,只是拽了拽下摆,小声说:“衣服弄皱了。”张国劲的双唇和舌尖正贴在那块新换的皮肤上,却不敢动了,小心放开了林红。
夏天的这场暴雨几乎没有过渡,一上来就进入了高潮。没有走完走合期的韩国小汽车刚开到中途暴雨便从天而降了。几分钟之前,天还是碧蓝的,晴朗得一望无际。汽车行驶在半山腰,整个晴朗的海面刚好全在林红的眼底。林红宁愿承受热浪也要把茶色窗玻摁下来。海水干净得不可思议,波浪的背脊上是数不尽的太阳光点,那种无边的浩瀚与无边的闪烁一点都不体恤林红的心态,把林红的郁闷弄得无边无际、千闪万烁,愈加热烈而又锐利了。林红望着湛蓝的海面好几次都涌上哭泣的愿望。大海再巨大,永远也挣不脱岸的概念。正如人,再挣扎,你只能是自己。
而乌云就翻滚了,仿佛是从海底冒出来的,而狂风就飞沙了,大雨就滂沱了。张国劲把汽车依着山坡停下来,关上了车窗的玻璃。大雨淋在驾驶室的玻璃上,腾起了烟,整辆汽车成了一只音响,四处都是雨的脚步声。车前的雨刮器毫无意义地劳碌,在玻璃上留下片刻的清晰。林红倾过上身把雨刮器摁停了,看见张国劲点上了一根烟。林红也拿了一根,很熟稔地点上。张国劲看了林红一眼,不语,就那么静坐在方向盘的后面,吸烟。那个女歌手又在磁带里死去活来了,“别让我一个人在夜风里等候”。张国劲吐出一口烟。没有人。没有人在夜风里。没有人在夜风里等候。
大雨如注,而车子里的烟雾却在缭绕。车子里的烟仿佛潮湿的草木给点着了,只见烟霭不见火苗。这不是燃烧,而是烧烤。张国劲和林红感到了隐藏在深处的猩红色火烬,感到了疼痛。然而这种疼痛不是让肆虐的火舌给绞割的那种,一上来就疼到头、一上来就撕心的那种,而是缓慢的、由表及里的、越来越疼的、即使钻心还有点不愿撒手的那种熏烤。自戕的心情笼罩了他们。
大雨下了二三十分钟。与说来就来一样,大雨说走就走。窗外的空气一下子凉下来了,因沁人心脾而越发感人至深。张国劲发动起汽车,往下踩速度。几秒钟的工夫林红的头发全乱掉了。那一头纷乱的长发构成了林红的假日形象。
仙霞观在一场大雨过后越发显现出世外的意味了。滋润使空气加倍地宁静。那些古柏沉默了千万年,一枝一叶都有些飘飘欲仙。四周空无一人,停车的大草坪上只有一辆中型巴士,司机正在座位上睡觉,一副睡死掉了的样子。林红走下汽车,弄不懂这么幽静的去处怎么就没有人的。
仙霞观就在山腰的险要处,一道很长的廊桥依山而建,一曲一折地蜿蜒上去。
但是林红听到了尖叫声,在远处的树林子里头。声音刚好能够听得见。那种尖叫狂放而又夸张,有男有女,一大群,快活得近乎发疯了。没有语言,只有声音,好像在进行一场球赛。林红听了一会儿,十分好奇地往后面的树林里去。张国劲在后面说:“先到仙霞观去嘛。”林红听不见,只是往后面去。树林里头果然有一块空草地,十几个外国佬正挤在一个泥坑里,抢一只皮球。泥坑里的水只有半条小腿那么深,其实那已经不是水了,全是泥浆。这群老外的外衣全扔在一起,他们浑身是泥,看不出人种。他们像一群泥鳅在泥浆里滑动。他们抢那只球,又执著又卖力,女人的那种尖叫完全是本能的声响。林红和张国劲傻站在一边,看他们打。这时候一个男人爬到岸边喘气来了,他看见了林红。他的脸上只有眼珠与牙齿是干净的,其余的地方全让泥巴盖住了,像一个活灵活现的鬼。他对这边打了个快活的手势,脸上产生了某种表情。林红用了很大的努力才看清楚了,那一对眼珠子正看着自己,那一嘴的白牙正在笑。他在招手。林红彻底弄明白了,他在向林红招手。林红疑疑惑惑地走过去,站在了池边。男人站起身,对林红张开了粗壮的泥胳膊。林红穿得很整齐,脚上还踩了一双坡跟皮鞋。但林红在某一个致命的瞬间里鬼魂附身了。她扑向了泥池,她扑向了那张泥塑一样的怀抱。张国劲冲上去,可是晚了。几秒钟的工夫林红就面目全非了。林红参与到争抢之中了。林红的身肢在泥池里头分外鲜活,分外生猛,淋漓而又狂野。她发出母兽一样的尖吼声。她的手指在空中乱抓乱舞,像火苗一样摇曳,火苗一样哗啦作响。她扑得极凶,抢到那只球了。林红发出了令人生畏的那种叫声,就好像她抢这只球都抢了一辈子。林红没有把玩,把球扔向了空中,随后,那只被她亲手抛弃的东西又成了她的目标了。再后来林红便消失了,张国劲找不到林红了。张国劲只是打了一个愣就再也找不到林红了。她在一群泥人里头再也无法分辨了。林红的身体肯定就在面前,然而,她消失了,十分具象的无影无踪。张国劲点上一根烟,倚到一棵树上。树叶上抖落下来的雨珠打了他一个激灵。张国劲长叹一口气,开始想像林红的长相,居然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林红是从泥池里头爬出来的。她的样子很怕人,像一个会动的塑像,正向张国劲这边蠕动。她的鞋和衣裤全没有了,就剩下了内衣。她举着手,向她的朋友们一一告别。这些朋友真的是未谋一面。那个男人把林红的衣服和皮鞋全捞出来,放在了岸边。林红躺在草地上,脸上只有一双眼,脸上只有一口牙,而一头长发也结成块了,比泥塑的头发更不像头发。她的胸脯起伏得厉害,平息不下来。林红的身子空掉了,脑子也空掉了,一股说不出的难受突然就把她的身躯贮满了。沉重消失了,一身的“轻”反而让她一下子无所适从。就像一本书的名字,是一种不能承受之轻。这本书林红没读过,可是见到过,青果曾经夹在腋下的。林红望着雨后的天,记起青果夹着这本书走路的样子了。那时候青果正侧着头,长头发挂挂的,盖住了一只眼睛。林红看不惯青果的这种忧伤做派,看不惯她身上的这种悲剧效果,就把她叫住了。林红记得叫住青果之后又无话可说的样子,只好问她,夹了什么书。青果不开口,却把书递了过来。书的名字有些怪,就是林红现在的这种感觉。林红坐起身子,心里头说:“轻的感觉你就是不能承受,林红你真他妈的是个贱货。”这么一想林红越发伤心了,自己把自己的心堵住了,两行泪也就沁了出来,往下淌,在眼袋下面冲出了干净的痕迹。张国劲看出了林红的伤心种种,心里的滋味也很坏。张国劲说:“林红你这是干什么?这又何苦?”林红从地上弹起身子,握着两只拳头尖声叫道:“我就是喜欢这样,我就是想弄得一身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