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四月十三日

魏征叔叔的话:

人一有了钱,钱就很扯淡了,钱其实很扯淡。钱是一种声音,钱是用来买声音的。说来说去,人要的也就是一种声音。人要是活出响儿来,也就算是大活了。我知道你不信,你别不信。是呀,有时候,一定的时候,用钱也买不来声音,到了那种时候,无论用多少钱都买不来声音,这我知道,但是,我告诉你,响过没响过是不一样的。大响儿过的人毕竟大响过,这时候还有一种东西是可以保持的,可以终生保持。什么都没有了,你还可以靠它活着。这就是回忆。我告诉你,大响过的人到了一定的时候,可以拥有回忆。回忆就是声音。即使是一个人,只要拥有回忆,就可以制造出满屋子声音。要是你根本就没响过,你靠什么回忆?连回忆都没有声音,这不太可怜了么?说说蛆变苍蝇?好吧,就再给你说说蛆变苍蝇。

我上次说过,在大同路那个图书市场上,我一笔挣了五十四万,这是实打实的。我在那个图书市上整整转了半个月。我白天转悠,晚上看书,那一段;我看了多少书啊!你知道我这个人,不干是不干,要干就真干。你也知道我的文化水平,不吹牛地说,在这一点上,咱不吹牛,起码比那些人高出两个档次。这不是笑话吧?这不应该是笑话。在那里我发现两个人的书卖得最快,一是金庸,一是古龙。听说过这两个人吧?在那个时候,这两个人的书卖得最快。人疯的时候,是心先疯的,活得憋屈的人都喜欢品味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这就是让心先疯一疯。真赚钱哪!一发就是几十万、上百万,一套一套的,一套就是十几元,进钱流水一样。但这个图书市场上的书贩赚钱并不多,在这里干的全是二道贩子、三道贩子,甚至四道五道……大钱都让外边的人挣了。首发啊,关键是首发!你知道首发的含义么?你知道全国最大的图书市场在哪里么?告诉你吧,我告诉你,四个地方:一个是武汉;一个是湖南的长沙;一个是广州;一个哈尔滨。这四个地方就是全国最大的图书集聚散地,挣大钱的都在这里呢。他们在这里把整个中国像切西瓜一样切割了,一人一牙子,就那么吃了。在这些地方谈图书生意你知道是怎么谈的?告诉你,狗日的是摊着地图谈的,那才叫气魄哪!地图往桌上一摊,东、西、南、北,你的,我的,他的……狗日的就这么瓜分了。你知道什么是“垄断”?这就是垄断发行。这就是首发。各种各样的书就是从这些地方批发出来,而后流向全国各地的。你说那些二道贩子、三道贩子冤不冤?冤死!

我告诉你,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图书市场,屁大的一条街,要想插进去,哪怕放一只脚,也是很不容易的,很不容易。首先得有五证:一是图书市场管理办公室的“准许证”;二是得有工商局的“营业执照”;三是税务局的“税务证”;四是公安局“扫黄办公室”的“准许证”;五是卫生部门的“清洁证”。有了这些证还不行,有了这些证还不能搞图书批发业务,这些只能证明你是个体书贩。个体书贩只能摆摊零售。你看,哪儿都分级,搞图书发行也是分级的。一级,是全民企业,可以批发;二级,说是集体企业,也可以搞批发;三级,就不行了,三级就是个体书贩,只能搞零售。可是,在这个图书市场上千的全是个体,说白了,那些所谓的“全民”、“集体”都是“喂”出来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所以,要想搞图书批发必须得挂靠一个单位。“挂靠”你懂吗?“又谝”,我不是谝。我只是告诉你,苍蝇变蛆也是不容易的,得有环境。没有环境,你变一只试试?你别说,我就在这条街上,转着转着转着,转出了一个机会。我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从湖北宋的,他来推销一本书。我给你说,这是一个极其精明的人,可以说非常精明。当时,他推销的算是一本新书,还没人知道的书。我告诉你吧,就是那本《丑陋的中国人》。当然,现在谁都知道了。就是这本书,我一笔挣了五十四万。

这是一本揭疮疤的书。单个人是不愿意揭疮疤的,谁也不愿意揭自己的疮疤,“护秃子”就是这个意思,秃子最怕人家看他的头。但整体的人又愿意揭疮疤,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心理,因为谁都愿意揭别人的疮疤……所以这本书应该是好销的。可是,开初的时候,这个从湖北来的家伙却没有把书推销出去。他踮着一双穷腿跑遍全国都没有推销出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你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推销不出去?我告诉你吧,这家伙精明是精明,可他档次太低,眼光不行,他仅是懵懵懂懂地觉得这本书能发,他闻出点味,可他说不出道理来。再一个是他选的时机不好,他早了半个月,那时候书市上正吃金庸、古龙呢,猛然把这本书拿出来,没人敢发。要是再晚半个月,就轮不到我了,你知道,机会只有一次。我是在烩面馆里碰上他的,不瞒你说,在进那个烩面馆之前,我跟了他三天,我看着他在一家一家的书摊前推销这本书,他越让人要越没人要。他很急,也很沮丧,一脸的晦气。等他进那家烩面馆的时候,人已失落到了极点。他正骂呢,骂人们不识货。我就是这时进去的,我也要了一碗烩面,跟他一个桌吃烩面。待一碗烩面吃完我已经跟他熟识了……吃完饭,我对他说:“老弟,你跟我来,你跟我来吧。”他问:“啥事儿?你说啥事吧!”我说:“你跟我来吧。我想帮帮你,我就想帮帮你。”他不信,他当然不信。他说他要走,他等着赶火车呢。我说:“就几句话,不耽误你,你只要觉得不像是帮你,你站起就走,我决不拦你。”就这样,我把他拉到隔壁一家稍干净一些的酒馆里,要了四个菜一瓶酒,而后我把兜里装的全国地图掏了出来,装模作样地摊在了桌上(你说我诈,的确是有点诈)。明眼人,我一掏地图他就明白了。他马上问:“你也是发书的?”我笑着说:“不错,我也是吃这碗饭的。”他马上就掏出那本书,说:“你看看这一本……”我哈哈一笑说:“你也不用叫我看了,我不看了,不就是这本(丑陋的中国人)么?不就是台湾柏杨写的么?我给你发怎么样?”说着,我用手在地图上给他比划了一下,我说:“中南五省,我包了。可有一条,必须是首发……”我这一比划就把他镇住了,一句就把他镇住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你真发呀?你真愿意发……”这时候,我拿了他一手,我说:“我已经把话说出来了,你要走就走吧。”他赶快给我掏烟,一边掏烟一边说:“老哥,老哥,我一看你就是个痛快人,终于碰上一个识货的,是个大弄家,有气魄!只要你老哥愿发,我就一杆子插到底了,人家都是三七开,我给你五五开,怎么样?”你知道,我什么都没有,这时候,我还什么都没有呢。我装着沉思了一会儿,说:“这有点冒险,是有点冒险。我再考虑考虑,你容我再考虑考虑……”他急了,说:“决不会赔,你相信我,决不会赔。”说着,他把所有的手续都拿出来,摊在我的面前:“你看看,你看看……”我说,我是文教局的。那时我就说我是文教局的。我屁局也不是,可我得这么说。我说局里刚办一个图书发行公司,让我伸头搞,我不能搞砸了,我得给领导上说一声……他很急,他当然很急。他说:“得多长时间,你说多长时间?”我说:“你知道机关里办事,研究来研究去的,你给我三天时间,你等我三天,怎么样?”他想了很长时间,终于说:“好吧,我等你三天,我只等你三天……”我知道得稳住他,我得先稳住他。临分手的时候,我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钱是不能多拿的,这时候钱不能多拿,多拿就假了),我说:“这本书我的确想发。为了表明诚意,这三百块钱作为这三天的旅差费,一点心意,你可以到一些地方转转看看,费用我们报销。”他很高兴,客气了几句就把钱收下了,他一收钱,我就放心了……

三天时间,他只给我了三天时间。你说三天时间能干什么?发书要五个证,我一个证也没有;我给他说,中南五省,我要发一百万册,可我只有两千块钱,连个小零头的小零头都不够。我知道三天时间不够,根本不够,可我就这么应承下来了……

想起来真冒险哪!那时候,是有点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