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人民理发店
那一阵子,慧仙天天到人民理发店去。
人民理发店是油坊镇的时尚中心,俊男靓女都去那里,自以为是俊男靓女的,也要去那里。这一批人以理发师老崔为中心形成一个小圈子,理发店的店堂便成了一个公共小沙龙,每天都有人来,不一定来理发,主要来交流服饰发型方面的最新情报,偶尔也要讨论一下文学、电影和戏曲。这个地方的人见多识广,不以成败论英雄,反而有点以貌取人。他们是接受慧仙的,也是欢迎慧仙的。慧仙喜欢理发店的热闹,理发师老崔他们欣赏她的名气和美貌,他们在一起志趣相投——她坐到人民理发店去,像一条鱼回到了水里;理发店接纳她,也像一条河收留一条孤单的鱼,正好是两全其美。
她总算获得了安宁。理发店里镜子多,四处反射出她的倩影,她百无聊赖,一边在镜子里打量自己,一边看理发师给时髦女人们做头发。也许是从别人的发型里发现了自由之光,突然有一天,她决定让自己的头发投奔自由。她坐在椅子上把头上的发卡一个一个地摘掉,拆掉了高髻,对镜端详了半天,最后抓着自己的长辫子走到理发师老崔面前,老崔,把我的辫子剪了,我烦了,再也不想要这根辫子了。
老崔哪里敢剪这条辫子?他不肯剪,慧仙自己去抓剪子,对着镜子要动手,老崔大叫道,别动,李铁梅的辫子呀,那么好的辫子怎么舍得剪?剪子下去,你就不是李铁梅啦。慧仙尖利地嚷嚷着,我烦死了这根辫子,我烦死李铁梅了!她怒目圆睁跟老崔抢一把剪子,那眼神和动作都是破坏性的,老崔有点害怕,他说小铁梅你的辫子是公共财产呢,要剪,一定要请示赵春堂。慧仙跺脚道,不准再叫我小铁梅,我不是小铁梅,是江慧仙!我的辫子归我管,爱剪就剪,你去请示赵春堂,我就自己剪!
最终还是老崔屈服了。辫子要剪,剪什么也是个大问题。他和慧仙探讨了一番大地方流行的几种发型,决定开风气之先,为慧仙做一个《杜鹃山》里女英雄柯湘的发型,也就是时尚圈子里谈论的“柯湘头”。也许是出于压力,剪辫子的时候老崔的剪刀抖得厉害,自己不敢下手,让小陈过来干这粗活。小陈年轻,有点没心没肺的,嘴里一声咔嚓,抓过辫子就是一剪刀,那条粗黑的长辫子坠落在地上,竟然发出了闷闷的回响,慧仙尖叫了一声。老崔以为小陈剪到了她耳朵,问她怎么回事,慧仙白着脸摇头,没怎么,就是头上突然轻了,空空的不习惯。老崔看她用眼睛瞟着地上那条辫子,提醒她说,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你自己不听劝,辫子剪了接不回去的。慧仙说,谁后悔?老崔你门缝里看人呢,我做事从来不后悔。她侧脸盯着地上的那条长辫子,看上去嘴角是笑着的,眼睛里却闪出了一丝泪光,她说,你们看,这辫子还会爬呢,像不像一条蛇?理发店里鸦雀无声,大家瞪着地上的辫子,没有人发现那辫子有爬行的功能,也没有人认为那辫子像一条蛇,只有一个女顾客想到了辫子与钱的关系,慧仙,你快把辫子收起来,可以卖给收购站的,这么好一条辫子,起码七八两重,值很多钱呀。
谁稀罕,卖给收购站的东西,能值钱吗?她冷笑一声转过头去,义无反顾地看着镜子,对老崔说,还磨蹭什么,来,来做“柯湘头”呀!
李铁梅变柯湘,变的是发型,这事在油坊镇上并没有引起轰动。慧仙长大了,失去轰动效应了。她留着“柯湘头”在理发店一坐坐了大半年。早晨离开综合大楼,晚上回到大楼里的宿舍。就像上下班一样,赵春堂不管她,她也主动割断了与综合大楼纠缠不清的关系。理发店里的人都说她把综合大楼当了旅馆。但是那旅馆终究也出了问题,有一天冷秋云私自换了宿舍的门锁,她回去开不了门,就把门砸开,跟冷秋云大吵了一场。第二天再回宿舍,门锁又换了,纠纷也升级了,慧仙看见她的箱子铺盖被扔到走廊上,那盏铁皮做的红灯放在箱子盖上。她在走廊上大叫大嚷起来,冷秋云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高挂免战牌,旁边宿舍的人出来劝她不要冲动,说冷秋云也有难处,她丈夫要来探亲了,你住里面,他们夫妻不方便的。慧仙说,她不方便,我还不方便呢,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宿舍,一人一半,我不同意,她丈夫就不能住进来!人家说你不同意有什么用,这是集体宿舍,书记同意了,你就得让宿舍,冷秋云问过赵春堂了,让你住到三楼小会议室去呢。慧仙惊叫起来,把我当什么了?桌子椅子才住会议室,我不是桌子,也不是椅子,我不住会议室!
慧仙气白了脸,一件件查看走廊上的东西,越看越气,一跺脚嘴里便骂起了脏话,冷秋云,你这个茄子货,敲,敲死你,看我敲不死你个茄子货!旁边的干部知道“茄子货”的意思,更知道“敲”的意思,那都是向阳船队骂人的脏话。他们先是目瞪口呆,很快反应过来,群情激愤地对她进行了围剿,小铁梅你该死呀,组织上白教育你了,白培养你了?怎么一下子就堕落成这个样子?同志之间有矛盾,再怎么也不能像船上的泼妇那样满嘴脏话呀!慧仙意识到自己犯了众怒,你们为什么都帮她说话?她活该挨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毛主席说的!她竟然引用毛主席语录为自己辩解,旁边的干部们都又好气又好笑,有个女干部尖刻地说,你们听听,谁说她不爱学习?她也学的,都学到歪门邪道上去了。
她提着那盏红灯去四楼找赵春堂。赵春堂一向知道她和冷秋云的纠纷——以前有纠纷,大多是慧仙的错,他袒护慧仙,站在慧仙一边,这次明明是冷秋云扔她的东西,赵春堂却怪罪了慧仙。她人还没进赵春堂的办公室,就听见赵春堂先发制人的声音,你是什么资产阶级的娇小姐?啊?你还有脸来告状?人家夫妻团聚,你怎么就不能在会议室将就几天?
慧仙提着红灯站在门口,不识时务地嚷嚷,你偏心,我好欺负呀?凭什么我要住会议室,为什么他们不去住会议室?
他们一个是军人,一个是军属,组织规定要优先照顾,你是什么?我照顾你照顾得还不够?赵春堂斜睨着慧仙手里的红灯,掩饰不住鄙夷的口气,你还提着那盏红灯干什么?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有资格举红灯吗?自己去拿个镜子照一照,你身上现在还有没有一点李铁梅的影子!
慧仙提起手里的红灯看了看,放下来,拿红灯轻轻撞着自己的腿,我为什么非要像李铁梅?我不是李铁梅,难道就不能住宿舍了吗?
赵春堂说,你不是李铁梅,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就给我靠边站一下,请你照顾一下军属,住会议室去。
靠边站就靠边站,靠边站也不照顾她!她今天扔我的箱子,我明天去扔她的被子!
你敢去扔她的被子,我就把你人扔了,扔回向阳船队去,你信不信?赵春堂拍拍桌子,嫌厌地逼视着慧仙,向阳船队去不去?啊?不愿意回船上去了?不愿意,就听我的安排,住到会议室去。
为什么非要让我住会议室?还有三间女宿舍呢,我都愿意住的。
你愿意,人家不愿意!赵春堂说,你以为自己群众关系很好吗?你早不是当年的小铁梅了,现在谁还喜欢你?一共四间女宿舍,我都问过了,没一间欢迎你!
她们不欢迎我,我还不待见她们呢。慧仙悻悻地说,反正我不住会议室,我一个女孩子家,住那儿不安全,也不方便。
什么叫不安全?什么叫不方便?你是娇气,任性,麻烦多!赵春堂不耐烦了,他转头朝窗外的街道扫了一眼,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道决绝的寒光,别跟我闹了,你干脆从综合大楼搬出去,住人民理发店去,你不是天天泡在理发店吗?你不是最喜欢研究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吗?干脆住那儿,那儿对你最安全,也最方便!
慧仙愣住了,她没有料到赵春堂会这么逼她。这种逼迫先是让她震惊,很快震惊转变成了愤怒,她的嘴唇颤抖起来,把红灯往地上一扔,去就去,我要写信告诉地区的领导,你是怎样培养我的!等什么时候柳部长问起我来,你别后悔!
赵春堂这时候冷笑起来,小姑娘也学会耍政治手段了,拿柳部长压我呢?过来,给你看一样东西。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报纸,打开了对准慧仙,来,来看看,你不看报不学习,什么都不知道,你的柳爷爷前几天心肌梗塞,去马克思那儿报到啦。
慧仙走过去便看见了报纸下端的讣告,一个熟悉的银发老人,以前在餐桌上慈祥地注视她,在舞台的后台慈祥地注视她,现在他变成一小块黑白照片,躲在报纸上看着她,目光里仍然充满了慈爱和温情。
柳爷爷你别死,别死!她大叫一声,人一下蹲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了。
那天傍晚她提着箱子和一盏红灯走进人民理发店,还是泪痕满面的,一进去,自作主张地把“停止营业”的牌子挂到了玻璃门上。幸亏临近打烊时间,理发店的顾客都已散去,没人看见慧仙狼狈的模样。老崔看看她的泪脸,看看她的行李,吓了一跳,摆手说搬不得搬不得,你跟干部怎么闹都行,我们不敢掺和,千万别往我们理发店搬家,你好好的一个小铁梅住在理发店,算怎么回事呢?
慧仙打了老崔一下,嘴里叫起来,不准你叫我小铁梅,你偏叫!现在我是江慧仙,是野狗,是野猫,就配住理发店了。
老崔说,慧仙你千万不能使性子,你把行李往哪儿搬都行,就是不能搬出综合大楼,你跟冷秋云处不来,就换一间宿舍好了,那么大一幢综合大楼,还怕腾不出一间宿舍?
谁稀罕住那综合大楼?我跟谁都处不来,那楼里一窝豺狼,没一个好人!慧仙看老崔和小陈态度消极,突然意识到什么,嘴里便嚷嚷起来,老崔,小陈,连你们也不欢迎我吗?我把你们当朋友,我在岸上就你们两个好朋友,难道我又瞎了眼睛?
不是我们不欢迎你,是不敢欢迎!老崔急了,一急说话就不顾情面了,江慧仙,你使性子也要看个天时地利,做人谁不受点气?你这么任性,这样破罐子破摔,自作孽不可饶啊,这样下去你的前途就毁了,前途,前途!前途你到底懂不懂?
老崔这一句话把慧仙问哭了,她抬脚踩住箱子,先是仰着脸哭,然后又闷着头哭,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朝老崔嚷嚷,前途,前途,前途个屁呀!柳部长死了,何爷爷调走了,赵春堂跟我翻脸了,我一个关系也没了,再也没有人培养我了,我还有什么前途!
理发师们最终拗不过慧仙,临时安排慧仙住在后面的小锅炉屋里,这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好在天气冷,靠着锅炉还可以取暖。老崔招呼小陈把两张顾客坐的长椅拼起来,做了一张床,朋友毕竟是朋友,两个理发师努力把锅炉间改造成慧仙的临时宿舍,一边忙碌一边耳语,反正是临时的,让她凑合几天,我们也凑合几天,她毕竟是赵春堂的一张牌,赵春堂不会不管她的。
他们在锅炉边整理床铺,慧仙从店堂里进来了,抱着几件白大褂,要把白大褂挂在窗子上。老崔叫道,你把白大褂做窗帘,我们明天穿什么剃头?慧仙回头不满地瞪着老崔,说,你的工作服重要还是我的名誉重要?睡觉不挂窗帘怎么行?你们不知道这镇上情况很复杂?有人表面上假正经,暗地里不干正经事,喜欢偷看我的!
也不知道她在说谁,老崔他们没有心思多问。理发店接收慧仙,毕竟是权宜之计——这姑娘的离奇身世,油坊镇人人都听说过,她像一只神秘的包裹,不时地更换寄存处,现在不过是寄存到理发店来了,老崔他们认为一切都是临时的。过了好几天,只见慧仙出去,不见综合大楼来人,老崔才知道情况不妙。他差遣小陈去综合大楼打听情况,小陈去大楼里转了几个办公室,回来向老崔汇报说,打听不到什么消息,谁也没兴致谈慧仙的事嘛,那楼里,好像没人管她的事了。
大约是在四天以后,赵春堂来到了人民理发店。他一来,理发店里的人一下都站起来了,唯有慧仙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只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瞄赵春堂。老崔不知道他此行是来理发,还是来挽救慧仙的,看赵春堂往转椅上一坐,赶紧拿着梳子剪子过去,赵书记是来理发,还是来找慧仙的?赵春堂摆摆手说,什么都不是,你先帮我把头发修一修。老崔莫名地感到心惊,小心翼翼修着赵春堂的头发,侧脸对慧仙使眼色,要慧仙趁机过来搭讪几句。慧仙一扭头,装作没看见,拿了把指甲刀沙沙地锉她的手指甲。老崔放下梳子又去拿剃刀,赵书记要不要刮刮胡子?赵春堂没表态,这次慧仙胆大包天,竟然在那边说起怪话来了,嘁,赵书记又没胡子,刮什么胡子?老崔感觉到赵春堂的身体动了动,他慌了,差点去按住赵春堂,但赵春堂只是欠起身子朝店堂里的人看了看,群众能不能先暂时回避一下?老崔和慧仙留下,我们谈点工作,几分钟就好。
几个顾客不情愿,但最后都跟着理发师小陈出去了,他们头发剃得不三不四的,身上还围着罩布,站在门外探讨,那么三个人在一起,牛头不对马嘴的,他们会谈什么样的工作?也就过了几分钟,老崔来开门了,是给赵春堂开门,赵春堂带着一股凤凰牌润发油的香味走出理发店,表情有点轻松,又有点悲伤。顾客们目送赵春堂的背影离去,拥进了店堂,看见那慧仙涨红了脸高举着一把梳子和一把推剪,左手的梳子不停敲击右手的推剪,啪啪啪,啪啪啪。她嘴里一迭声地叫喊,谁要剃头,谁要我剃头?给点面子,我给你们来剃头!
他们听出慧仙的声音歇斯底里的,外面的人不知里面谈话的内容,也就不知道慧仙为什么一下如此冲动。老崔过来抢夺下慧仙手里的东西,把她推进锅炉间去,慧仙你冷静一点,注意影响!他大喊一声撞上门,把她反锁在里面了。店堂里的人都七嘴八舌地向老崔打听,你们开的什么会?慧仙到底出什么事了?老崔不愿意多嘴,只是一声声地嘟哝,这算什么任命?什么组织决定呀,理发店这堆事,也就是剪洗刮吹那一套,有什么好培养的?有什么好锻炼的?培养好了锻炼好了,能进中南海给中央领导剃头去?
老崔不肯把话说清楚。是慧仙自己在锅炉间里大喊大叫,老崔啊,小陈啊,从明天开始,我们三个人就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啦!理发师小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着老崔说,开玩笑?让她来我们店里了?她再怎么失宠,也不至于这么安排她吧!老崔说,你瞪着我干什么?这么大的事情,谁有心思开玩笑?赵春堂一亮底牌,我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呀,谁想得到这小铁梅风光一场,最后成了个女剃头的!
关于慧仙的消息总是跑得比马还快。第二天向阳船队的人都听说了,慧仙下放到人民理发店,做了个女剃头的!之前各家的船上都还在猜测慧仙的去向呢,猜什么地方的都有,县城地区甚至省城,猜什么职业的都有,广播站宣传队妇联团委甚至县委领导班子,船民们都往好地方猜,往高处猜,谁会猜到人民理发店去呢?慧仙,慧仙,向阳船队的骄傲,从此以后,她骄傲的身影将站在人民理发店的玻璃橱窗后面,继续接受大众的检阅;从此以后,她骄傲的双手将回报油坊镇人民,回报养育她的向阳船队。慧仙,慧仙,我秘密的向日葵,从此以后,她要为人民服务了,她要为大家刮胡剃须剪头发啦。
那一年,慧仙刚满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