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永恒的“红楼”
小保安和博物馆的女孩一块躺在图书馆的地上。他俩在那地毯上滚来滚去的滚了好久了。博物馆的女孩要从他这里探听关于“红楼”的内幕。她用两腿夹住他瘦瘦的腰身,拼命挤压他。
“我只不过是一个做保安工作的,所有的事情都瞒着我们这些下级工作人员啊……有一些漂亮的女孩子,但她们都和我无关,她们名花有主,我对于她们来说不存在……你问吕芳诗?那是陈年旧事了,谁还记得她?”小保安在逼供之下说出了这番话。
“我记得她。你说说她吧。”
“她?她是一朵假花,没有香味,在每个人眼前招展。那些嫖客都被她害苦了。见鬼。”
“不许你诽谤吕芳诗小姐!她是我的偶像!”她突然抽了他一个耳光。
小保安惊跳起来,捂着脸十分委屈地问:
“你为什么打我?”
“为什么打你?我告诉你吧,我爱的不是你哥哥,是吕芳诗!我尝试接近你哥哥,就是为了弄清吕芳诗小姐这个人。”
“那么,你要成为吕芳诗小姐这样的人?”
“你算是说对了!”
她扑上来在小保安脸上亲了一口。
“博物馆的夜晚是一些恐怖的夜晚。要不是有你哥哥告诉我的那些关于吕芳诗小姐的故事伴随着我,我恐怕都已经神经错乱了。现在你哥哥已经魂归西天了,我老觉得是我杀了他。要是我当时不从他口里掏出那些原始资料,他也就不会因为空虚而要去西北旅行了。”
她紧紧地皱着眉头,满眼哀伤。
“我老是缠着你哥哥问:‘她为什么出走?’啊,那种夜晚!啊,京城的寂寞!我能够理解吕芳诗小姐的渴望。”
他俩躺在地上,看见整个图书馆都在旋转。女孩举起一只颤抖的手做成鸟的头部,口中发出乌鸦的惨叫。小保安感到世界正在消失。
“你是一个多么刚烈的女孩啊!”小保安后来感叹道。
“我叫她来她就来。”
“谁?”
“吕芳诗小姐啊。她的体内有一团冷火。”
小保安握着女孩的手,那手汗津津的。
“那么,刚才她又来了吗?”他问。
“是啊。她惦念着‘红楼’的那位妈妈呢。”
两人一块来到楼上的博物馆,从陈列柜里取出两把军刀,开始了比武。小保安躲躲闪闪,女孩却是十分勇猛。她甚至希望小保安刺中自己。后来她挥刀砍过来,小保安吓得扔了刀跑到外面走廊上去了。
他从消防梯往下跑,女孩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喊:
“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他终于在第八层楼那里摆脱了她,拐进了电梯,下了楼来到大街上。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敞着前胸,像个二流子。他害怕遇见警察,连忙躲进公共厕所。
公共厕所里居然已经住了两个真正的二流子。他们已经在洗手间开了一个铺。那里面塞满了他们的用具,还有炉灶。
“滚!”那个三角眼盯着小保安说。
“这里是公厕,我要上厕所啊!”
“滚!”两人异口同声。
他们上前来推他,一把扯下他的睡衣,让他裸体站在那里。
小保安哀求他们让自己呆一会儿。
“呆多久?”三角眼问,“会有人来给你送衣服吗?我看你是个盗贼!”
“你的衣服在哪里?”另一个问。
“在旁边这栋楼的17层,门没关,你们去帮忙取一下吧。”
“好啊!”两人大叫着飞跑出去了。
小保安穿好衣服,也跟在那两人后面跑。可是那两个人并没有跑往他住的那栋楼,而是跑到酒店里去了。
博物馆的那女孩站在他的那栋楼的门口向他招手,女孩已经换了衣服,穿着色彩鲜艳的裙衫,手里拿着一束玫瑰花。她迎上来亲吻小保安,用空着的那只手搂住他往电梯里走。在电梯里,她激动地喘着气,凑近小保安的脸说:
“你就是吕芳诗小姐派来的那个人啊!命运让我逐渐地走到了你的身边……”
有一天半夜,曾老六在马路上游荡,他看见他的父母同琼一块走过来了。他心中一惊,想要躲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老六老六,我和你母亲对你放心不下啊!”父亲叫叫嚷嚷的。
曾老六站在那里,很难堪。他说:
“这个时分了,你们怎么还外面?”
“你不是也在外面吗?”父亲嘲弄地反问他。
“曾经理啊,我在和你父母谈论吕芳诗小姐的事呢。”琼姐说,“你瞧,吕芳诗属于我们大家。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还是这样!”
琼姐一说起吕芳诗来就显得神采奕奕。这时站在一旁的母亲开口了。
“老六啊,琼妈妈说得对,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吕芳诗小姐虽说已经去外地了,可是她对你的看法还是很致命的。”
曾老六听见母亲说出“很致命的”这几个字,先是觉得很刺耳,接着就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的?有什么好笑的?”母亲很生气。
“妈妈,爸爸!你们以前说过,你们对我最放心,还说我最有主见。现在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我陷入危险了吗?”
“你被自己的自负蒙在鼓里!你在毁掉自己的前程!”
父亲气急败坏地拖着母亲离开了。曾老六尴尬地对琼姐说:
“琼妈妈,您看我们家的人脾气有多么暴躁!”
“因为这是在谈论芳诗啊!你的父母真了不起,他俩见过世面。老六啊,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你,觉得你不是一般的顾客,看来我没看错人啊。我的夜总会不就是为你这样的人经营的吗?刚才我也对你父母说了这件事。他俩最怕的事就是哪一天你不耐烦了,放弃吕芳诗小姐,孤独地在这世上走完一生。”
琼姐走近他,拿起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温情的流露让曾老六大受感动。
“琼妈妈啊,我曾老六在这个世上孤零零地活了三十几岁,忽然就遇见了您,遇见了芳诗小姐,我的生活从此就改变了。我有了某种方向感,我不再孤独了。您看到我夜里在这马路上走来走去,这就是内心充实的证据!要是没有你们,要是没有‘红楼’,我的生活肯定是一团糟!就像一只空空的花生壳!可是我有了芳诗小姐,我午夜时分在马路上徘徊……琼妈妈,我明白我父母的一番苦心了。”
路灯忽然灭了,他俩被笼罩在黑暗中。四处响起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曾老六恍然回到了从前的那一夜。那个时候,他曾竭力想看清黑暗中的某种轮廓。现在那个轮廓已经浮出来了。鸟儿们一个劲地扑打着他的裤腿,他心里有点恐惧,又有点渴望。他听到琼姐在旁边轻轻地笑。
“琼妈妈,您在笑什么?”
“我为你感到高兴啊,老六!”
琼姐拉着曾老六的手示意他往前走。
“你看那边上空,那是从前的‘红楼’。在京城,任何东西都永远不会消失。那栋大楼,它的基础已经不见了,可它还好好地浮在那里。”
除了刚才辨认出来的那个图案的轮廓,曾老六什么也看不见。他想,也许这个由几条线条构成的图案就是琼妈妈所说的“红楼”?琼姐很兴奋,她说起“红楼”从前的那些事:说到她怎样从黑暗的、幻影重重的底层挣扎出来;怎样不顾一切地建立了这个海市蜃楼一般的夜总会;怎样获得那些志同道合的同事们和顾客们的支持;怎样陷落沉沦,又怎样出其不意地东山再起。当她说话的时候,周围的小鸟儿变得十分不安,绕着他俩飞来飞去,甚至停在曾老六的头上和肩膀上。
一股热流从曾老六头上往下流,流到颈窝那里。他闻到了浓烈的原始森林的气味,正如他到过的大兴安岭的森林的气息。那只停在他肩上的鸟儿轻轻地啄着他的脸颊,一下一下的,有点痛。
“琼妈妈,您的新楼里上演的是一出什么戏?”
曾老六故意做出玩世不恭的样子,但刚说完又后悔了。
“我不知道,老六。且演且看吧。你不也是这样吗?”
“嗯。真美啊,我真荣幸。我看见了。”
“你还会来吗?老六?”
“当然,当然。我会总往您那里跑,有时一天会跑两次。”
“现在我要去工作了。祝你好运。老六!”
“也祝您好运,琼妈妈!”
她消失在黑暗中。有四只鸟儿落在曾老六的头上,肩膀上。它们轻轻地叫了几声,然后就开始排泄了。他被原始森林的气息包围着,惊异而又感动。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用力回忆,他想记起他刚才看见过的那个图案。可是无论他如何用力,那个图案也不再出现了。风儿轻轻地吹着他的脸,那些鸟的排泄物使他脸上感到了凉意。
路边有个苍老的声音问他:“您在找她吗?我是从那边来的。”
这个老头弹起了冬不拉。
他正打算往家里走时天就亮了。他看见父亲搀着母亲从街头那边走过来了。他俩在外面游了一夜,显得疲惫不堪。
“老六!老六!琼妈妈全都告诉我们了!你不愧为我们的儿子!”
父亲虚张声势地挥着胳膊,同母亲拐进另外一条街。
京城“轰”地一声恢复了活力,满街车流不息。
曾老六看见总管王强夹着公文包,昂着头在快步行走。他长发飞扬,令他想起古代的勇士。他脸上浮起欣慰的笑容。他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西装,诧异地发现衣服上一尘不染。
2010年9月15日 于北京金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