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煤永老师的烦恼
最近一段时间,农身上的活力完全喷发出来了,煤永老师当然看出来了。他为她高兴,但与此同时又有点惶惑。他预感到他的生活中也许要发生变故了。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农是不善于掩饰的人,她的性格中的两面性也不明显,所以她往往将读书会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煤永老师——关于洪鸣老师,关于沙门,关于云伯,关于文老师等等。农的叙述是很生动的,煤永老师沉浸在她的声音里就如同身临其境一般。末了他总是说:“我本来就主张你一个人去读书会嘛,你瞧,你一个人去就等于我们俩都去了一样!”农听了他这句话往往扑哧一笑,满脸容光焕发。
一个人的时候,煤永老师就会回味农的那些话,并不知不觉地设想那些场景。他对于洪鸣老师微微有些醋意,他认为他比自己年轻,才能也在自己之上,必定会吸引着农这样的女性——尽管他是有爱人的。他的小爱人是多么漂亮!洪鸣老师同农之间的书友关系会不会发展成情人关系呢?煤永老师每当想到这里,就开始责备自己,就不再往深处想了。农如今变得如此舒畅开朗,这不正是他所期盼的吗?她对她的学生着了迷,自从学校搬到城里之后,她常带着学生去远郊游览。她最近又搞出了一个全盘创新的园林设计,连煤永老师看了都忍不住赞叹不已。他感到妻子像一座喷发的火山。那个设计很快就被一家大公司买走了。农现在常常提起一个海湾,煤永老师知道那是虚构的,也知道她的思路,因为他自己从前也读过很多小说诗歌。他引诱农说下去,农就变得激情高涨了。“这种海湾会不会在现实中出现?”她天真地问。煤永老师就回答说,这要看当事人,也就是想象者的意愿有多强烈。煤永老师这样一说农就冷静下来了,她说她可不是一个空想者,她是实干家。
小蔓很少回来。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她回答说还早得很。煤永老师担心她这次又会一场空,甚至某个夜里因为担心导致了失眠。
除了这些家里的烦恼之外,煤永老师最近还遭遇了一个大烦恼。
这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那时小蔓还是个婴儿。那是暗无天日的生活。煤永老师回忆起苦难开头的那些日子时,脑子里面就只有一些影影绰绰的片断和涌动的浓烟,那里头响起刺耳的婴儿的哭声。然而却来了名叫茴依的女子,是同事介绍来帮他的。她刚生了孩子,奶水多得孩子吃不完,她的双颊像苹果一样红。煤永老师的辛劳立刻减少了一大半。这是第四个月了,从这时起,婴儿才得到了她所需要的营养。她用小手牢牢地紧捉住女人的乳房,像在哭泣一般地吸吮着。有时候,茴依为了让这可怜的女婴吃饱,故意让自己的儿子少吃一些。
“我真爱这个孩子,她就像我自己生的一样。”茴依噙着泪对煤永老师说。
煤永老师真想大哭一场。当然他没哭,他的脸变得像雕像一样没有表情。
不知从哪一天起,煤永老师的心绪变化了。他开始从麻木中苏醒过来,感觉到周围的事物。每天上午和下午,他都盼望着茴依的轻巧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奇怪的是婴儿也同他一样敏感,也能分辨女人的脚步声。
茴依告诉煤永老师,她家里生活富裕,她并不是为了赚钱才出来做奶妈的,她喜欢孩子,自己已经有了三个,还嫌不够。煤永老师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望着女人,他一改平时沉默的性格,开始向她唠叨一些家务上的事。
“奶糕总是过期的,要在商店当着营业员的面撕开包装检查。”他说。
“对了,这种事我也听朋友说过,的确要检查。”她认真地点头,两眼亮晶晶的。
“茴依,同你们女人比起来,我是不是像个废物啊?”
“怎么会呢,我觉得你非常能干。你是老师,却能把小孩照顾得这么好,干干净净的。我真佩服你。”
每次女人离开后,房里就充满了她的气息。煤永老师感到自己也变成了婴儿似的,他小声念叨着:“茴依。”婴儿严肃地看着父亲,突然笑了。
随着小蔓一天天变得健壮,煤永老师的创伤也渐渐在痊愈。这种痊愈是违背他的意志的,因为他还常沉浸在伤痛之中,不愿遗忘。但他感到了这个痊愈的力量,这是另一种意志,甚至比他所意识到的意志更强大。而在这个有点陌生的意志的中心,出现了这位生命力充盈的奶妈。渐渐地,他完全摆脱了麻木,既心疼又欣喜地注视着女儿一天天长大。
终于有一天,煤永老师在忙碌过后的空闲时闭上眼对自己说:“这个茴依是多么美啊!”他的声音很小,却吓了自己一大跳。
茴依住在城边的小街上,她丈夫家里是做皮货生意的,很有钱的商人家庭。这位丈夫在商行里做会计,是位老实巴交的男人,他来过煤永老师家,煤永老师看得出他很爱自己的妻子。
茴依的奶妈的工作一共持续了十个月。事情发生在第九个月的末尾,煤永老师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屋外的地上落满了黄叶。她本来要去开门离开了,可是她忽然放下手袋,回过身来抱住了煤永老师。煤永老师似乎想推开她,可是自己却把她抱得更紧了。他明白了,他爱这个女人。
“我真舍不得小蔓啊!”女人临走时哭诉道,“她是我的心肝宝贝。我自己有孩子,可我对她的爱超过了他们,这是怎么回事?啊?”
小蔓正在酣睡,煤永老师脸色苍白地坐在她的小床边。茴依眼泪巴巴地问煤永老师今后她还能不能再来看小蔓,煤永老师说不出话来,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女人绝望了。
她遵守诺言,没有再来过他家里。但煤永老师知道,至少有两次,在小蔓六岁和七岁的时候,她在大街上拦住和同学一块回家的小蔓,要拥抱她,却被小蔓挣脱了。小蔓在家里问爹爹:“她是谁?”“不知道。阿姨可能是喜欢小蔓吧。”
煤永老师没有同茴依藕断丝连,他不是那种人。但是后来,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婚。也许并不完全是为了把全部的爱给予小蔓,而是没有碰见像茴依那么打动他的女子。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教学工作和照顾小蔓这两件事上,人们说他“像疯子一样工作”。
在漫长难熬的单身年代里,也曾有过女人进入煤永老师的生活,但持续的时间都很短。甚至小蔓都没来得及同她们熟悉,她们就离开了。小蔓虽然多思,却并不狭隘,她对爹爹的私事有点冷眼旁观,大概早熟的女孩都这样吧。
有一天,从大学里回到家中的小蔓对煤永老师说:
“爹爹,今天有个人无意中提起说她认识我小时候请的那位奶妈。”
“是吗?”
“真奇怪,她怎么从来不到我们家里来?她应该是我的半个妈妈。爹爹,你觉得我长得像她吗?”她调皮地朝煤永老师眨眼。
“胡说,怎么可能呢?”他紧皱眉头。
“怎么不可能?我吃了她的奶,完全可能长得像她嘛。”
那时煤永老师已在同农恋爱,小蔓的话令他紧张。幸亏小蔓说过了就忘记了,以后再也没提这事。
煤永老师同农几乎是一拍即合,农的热情令他难以招架,他立刻投降了。这投降投得畅快,他几乎是顺着自己的感觉在走。在很长的时间里,他认为是农帮他恢复了爱的能力。这位才华很高的女子充满了魅力,而且这么爱他这个平平凡凡的小老头,他还能希求什么呢?而且小蔓也爱农。他俩之间的关系虽有过曲折,后来还是顺利地结合了。茴依的又一次出现发生在农参加读书会大半年之际。
那个下午煤永老师独自在家备课,有人轻轻地敲门。不知为什么,煤永老师觉得有可能是张丹织女士,于是心跳加速了。他打开门后大吃了一惊。随后他马上镇定下来,请茴依到沙发上坐。他觉得茴依的变化不大,稍微老了一点。
“我知道你结婚了。我是小蔓的奶妈,过来看看没问题吧?”她低下头说。
“当然没问题。欢迎你来。小蔓问起过你,因为她听别人说了。”
“真的吗?”她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但马上又暗淡了。
煤永老师问起她的家人,她回答说老伴去年已因病去世了,三个孩子各有各的事业,不太回家。她在家没事时就打理她的小花园。
“没想到一晃三十年了。我们怎么从来没在街上相遇?”煤永老师脱口而出。
“可能是因为我很少出门吧。我老害怕。”
“害怕?怕什么?”煤永老师看着她的眼睛说。
“不知道。我上你家来没问题吧?你夫人快回来了吗?”
“她今天去读书会了。茴依,你不要紧张,你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
茴依摇了摇头说什么事也没出,她就是想来看看。
煤永老师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他为她倒了一杯茶,拿出点心摆在她面前。当他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情感的真相:他不再爱这个女人了。她虽已过了五十岁,但风韵犹存,仍然十分迷人。但他们之间隔着三十年的时间,这是可怕的。现在他对她满怀着一种姊妹的情感。
煤永老师同茴依谈起小蔓,推心置腹地谈,比起他和农谈这类事时更为推心置腹。就好像他们从未分手,一直同小蔓生活在一起一样。女人脸上泛起红光,她不时地插嘴,使得谈话继续下去。在她心底,她愿意一直坐在他旁边,直到地老天荒。
煤永老师留茴依吃晚饭,她大大方方地答应了,并卷起袖子到厨房里去帮忙。
当两人坐在桌旁吃饭时,煤永老师心里隐隐地升起忧虑。
“你不要担心,”她说,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我不会常来。我打算去收养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她长得有点像小蔓。”
茴依的这句话令煤永老师差点掉下了眼泪。为了掩饰自己,他赶紧去厨房。
他拿了汤匙出来,女人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我今生知足了,煤永老师。”她轻轻地说。
“为什么不常来?常来吧,你是小蔓的半个母亲啊。”
“好,那我就每周来一次,你可别紧张!”她开玩笑地说。
茴依离开了好久,煤永老师还坐在沙发上发呆。满屋子都是她身上的好闻的气息,他的脑袋变得晕晕乎乎的。从前的那一幕又出现了,还有撕心裂肺的别离……尽管如此,煤永老师发现从前的爱还是没有回来。他爱她,就像是爱一个失而复得的妹妹。人心是一个多么奇怪的东西啊!为了她,他曾经拒绝了好几个女人。煤永老师不能理解自己的变化。那么,要是没有农,他会不会恢复对茴依的爱?煤永老师不知道。此刻,他感到自己的心里特别空,他觉得自己在精神上像个残疾人一样。他是多么盼望小蔓回到家里啊!可是小蔓已经有爱人了,不管她的私生活的前景如何,她也不再是从前的小女孩了,所以她回家也改变不了他的心境。
在他的抽屉里头,有一张茴依和小蔓的黑白照片,那时的照相机质量很差,他的照相技术也不行,但茴依和小蔓两人都很美,笑得也很甜。这张老照片他给农看过,不知道她是如何想的,他记得她当时的表情有点冷淡。唉,人心叵测啊,尤其是女人的心。但他自己不也是吗?煤永老师叹着气收好照片。
农今天夜里不会回来,她说读书会将讨论到很晚,她要在沙门女士那里休息。煤永老师心神不定地收拾好房间,洗了个澡,打算一直工作到深夜。他刚刚在书桌旁边坐好,就听到客厅那头的窗玻璃发出一声响,好像是有人扔了一块小石头。他奔过去朝外看,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他想,糟了,又没心思工作了。他干脆下楼去散散步。
他刚下到一楼就看见了张丹织。张丹织穿着宽松运动服站在那棵樟树下,她显得很瘦,脸尖尖的,像个无助的小女孩。她是在等他吗?
“丹织!”他兴奋地唤她,“你这个小鬼,怎么不上楼来?”
“可是——可是我想,我们还是一块去操场走一走吧。”她悄声说道。
为了避闲话,他俩一前一后往操场走去。
操场上已经黑下来了,可是他俩都穿着浅色衣服,所以很显眼。
“我今天晚上决定给自己放假。农去了读书会,小蔓也不在家。”
煤永老师说这话时,感到自己的情绪已经多云转晴了。他突然觉察到,张丹织是知道农今天要去读书会的,所以她才选了这个时刻来等他吗?煤永老师感到了危机,他想停下来,邀她去家里喝杯茶,然后大大方方地送她回去。他同她在这黑地里散步算怎么回事呢?可是张丹织开口了。
“煤老师,我问您,如果农老师另有所爱,您能爱我吗?”
“啊,你这小鬼!你的问题有意思,我还从来没考虑过呢。”
“丹织,你是不是上我家去坐一坐?在这黑地里走多难为情。”他又说。
“不,今天不去了。你考虑我的问题吧,再见。”
她走了,煤永老师想,自己怎么突然就改口称她为“丹织”了呢?
煤永老师有点慌乱,他在操场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他今天经历了多少大事啊!他万万没有料到他的个人生活变成了这个样子。“就像一切都错乱了一样。”他在心里说道。他大概是不会再爱茴依了。那么农呢?他还爱她,可她同小鬼丹织是怎样一种关系?丹织为什么要爱他?反过来说,丹织又为什么不能爱他?他有妻子,可是丹织说了那个“如果”。如果事情真像丹织说的那样呢?如果“如果”变成了现实呢?他会放弃农来爱丹织吗?他很少想起这位年轻的姑娘,但显然,他并没有忘记他们两人之间发生的那些微妙的事。为什么他没有忘记呢?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将他往这位姑娘的身边推。想起她,便会想起地中海的那些植物。这种事虽然太奇特,煤永老师还是愿意沉浸于其中。她是一位多么热烈而爽快的女子啊!茴依比她含蓄多了。她要求他考虑她的问题,他该如何考虑?他,一个小老头,活了大半辈子了,却像从来没活得透彻过一样。他有妻子,这位妻子却似乎有打算离开他的迹象,而问题肯定在他这方面;他有过爱得死去活来的情人,当情人终于有机会回到他身边时,他对她的爱却又消失了;而这里,又来了一位年龄可以做他女儿的爱慕者。煤永老师忽然醒悟了:他之所以为丹织打动,正是因为她的爽快,她的行动和气魄啊!她身上有种女性中少有的、英勇的气魄,她完全没有他这一代人常有的那种被动,正是这一点深深地吸引着他。此外,这位女孩对事业的热爱也令他肃然起敬。
有个人“砰”的一声在煤永老师的身旁坐下了,是校长。校长正是他此刻最想见的人,他心里腾起了一股热浪。
“你真有雅兴啊。”校长说,“能谈谈吗?”
“不能。”煤永老师干脆地说。
“太复杂了吧?”
“嗯。”
“那就谈我的事吧。我又回了一次老家,问题还是没解决。我感到我的机会越来越小了。我不像你那么受到妇女们的欢迎。”
煤永老师冷笑了一声,在心里想,他都快被妻子抛弃了,校长却说他受欢迎。其实就是茴依和丹织,到头来也会抛弃他的。他心里太乱,此刻他对自己完全失去信心了。他打算下次再碰见丹织的话,就要将事情的原委问出来,不再像今天这样打哑谜。丹织小小年纪,在这种事上反而比他老练。
校长忽然站起来走掉了。他居然没有向他提忠告就走了,这是很反常的。也许校长已经看出来,无论什么忠告对于煤永老师来说都不起作用了?煤永老师自问:“我会陷入深渊吗?”一股冷风吹来,他坐不住了,连忙回家。
他一进屋就走向那扇窗。前方一片漆黑,比他的内心还要黑。他终于猜到了:以前树上的灯笼是丹织挂的。她才三十岁,居然有这么执着的感情,和他煤永完全不相同。可她心里到底是怎么判断自己的呢?为什么她会认为一个小老头是她最合适的伴侣?煤永老师从连小火那件事判断出,丹织是要找一个能同她一直过下去的伴侣,而不是情人。这个判断给他心里带来一片冰凉。“丹织啊丹织,你找错人了。”他差点将这句话说出声来了。尽管对自己差不多丧失了信心,煤永老师还是忍不住回忆起他同丹织相处过的那些片断。当他回忆之际,他抚摸着女孩的肩头,就仿佛在抚摸一株年轻美丽的树。
直到农打来电话,他才回到现实。
“我爱你。”农在那头真诚地说,“我留宿在外不回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也爱你。”他说,“小蔓的奶妈来过了,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有三十年没见面了吧?”
“奇怪,你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我没有同你谈起过她,因为我觉得没必要。可你一下就猜出来她三十年没来过了。你大概……”
“煤永,我是真心爱你,可我又看不清你。我要睡了,晚安。”
放下电话后,煤永老师懊丧极了。他用拳头用力捶了自己的脑袋两下。现在他是没法入睡了,他也没法工作。农的电话里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永远没法猜透,他以前没能,现在也还是没能理解她。他在黑地里坐着不动,脑袋像一台老式电扇一样嗡嗡地响。终于,他又一次下楼了。
夜已深,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些夜鸟在发出响声。
围着校园绕了两个圈后,他发现自己到了以前丹织挂灯笼的树林边。他到处看了一看,却没有发现有灯笼。他站在那里犹豫着,他现在不能像从前那样随便去古平老师家了,因为他有了妻子;他也不愿去找校长,因为校长刚才已经同他分手了,这个时候再去找他会影响他明天的工作。冷风吹在他脸上,他感到无比的孤独。
“煤老师,您考虑过我的问题了吗?”
居然又是丹织!煤永老师的血涌到了头上。
“我现在还不能,那是,那是对你不负责任……你同我所认识的任何女子(他本想说“姑娘”)都不同,你太特别了。再说还有农,还有,还有你想不到的事……”
他语无伦次,但他心里被激流冲击着。
“啊!”张丹织的声音传了过来,她站在路的那一边。
“为什么我要你来负责任呢?”她又说。
“我不知道,我只是说出我一时的想法。我不是个好人。”
“我也不是。难道只有好人才能找爱人?”她声音里面有了嘲弄。
“我又说了蠢话。我刚才说了还有农,还有你想不到的事。”
“我明白了。”她说,“我要等你,我不怕等的时间漫长。你记住这个。”
她的身影一闪就消失在树林里。煤永老师想,刚才真的是丹织吗?他心里又涌出一股热流,他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感到孤独了。但这只是一瞬间,随之而来的是乱纷纷的思绪,像一团乱麻。他反复念叨:“煤永,煤永,你活该!”
有人从树林那头走过来了,煤永老师赶紧斜插到另一条路上。他听到一个男孩的声音,男孩在同张丹织谈论球队的事。
他又回家了。他不愿意开灯,要是开了灯,屋里的空荡会给他巨大的压迫。
已经是下半夜,他脱衣上床,盖好被子,心里想,丹织也应该回家了吧?那男孩是多么崇拜他的老师啊,居然在这样的深夜同她在外面讨论问题,他们之间的关系大概类似于他同谢密密的关系吧。光是这件小事就可以看出丹织非同一般。还有她同连小火的关系……这位姑娘是一团火,将烧掉他心中长年沉积的阴湿之气。可是他这样想就好像这姑娘会属于他一样,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不应该这样想。待农回来后,他要好好地、开诚布公地同她谈一谈茴依的事。可是如果她不愿意听呢?这种陈年旧事已经算不了什么大事了,说不定她那边也发生了新的故事呢。农是出类拔萃的女子,很多男人都会看到这一点,尤其是洪鸣老师那种优秀男人。他隐隐地听到鸡叫,大约是古平老师家的鸡,莫非要天亮了?
他在黎明前昏睡了一会儿,他实在太累了。
“爹爹,农姨掉进读书会的爱河里了吗?”小蔓说。
“别瞎说,管好你自己的事。”煤永老师沉着脸听外面的声音。
“我喜欢农姨,她有见识。我可不想你们分手,你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尤其是您。爹爹,我是来告诉您的,我同茴姨见过面了。我很少看见过像她那么热情的女人,可能我实际上是像她的个性?爹爹,您不高兴吗?”
“我很高兴,小蔓。”煤永老师的眉头舒展开来了,“你和她多见面吧,她差不多等于你的妈妈一样。”
“可为什么她过了快三十年才来?啊,爹爹,我不追问了。现在她来了,我太高兴了,我爱她,真的,非常爱。我就是像她。”她噙着泪说。
“我的女儿同我真贴心啊!”煤永老师叹道。
煤永老师暗想,就在昨天,他还认为小蔓不会理解自己呢,他真是小看了自己的女儿啊。她是一颗珍珠,无论到哪里都闪闪发光,光是有这一件事,他这一辈子也应该知足了。也许他对茴依的爱已传到小蔓身上去了,在这世上,爱就是这样传来传去的。生活毕竟是美好的。
小蔓离开一会儿,走廊里就响起了农的脚步声。
“煤永,对不起。”她说。
“为了什么呢?”煤永老师困惑地问她。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太任性了。”
“啊,农,你不要责备自己。如果说有什么对不起的话,应该是我对不起你。”
煤永老师把话说出来之后,就感到自己心里舒畅多了。他的确从心里觉得自己对不起农,可是他还是不知道要如何改善同她的关系。他看得出来,农也有些困惑,他拿不准她在新的诱惑产生后将他摆在什么位置。但他心底已确定了一件事:他只能等待,让农来作决定,这样才不至于伤害她。说到他自己,煤永认为自己无论怎样也是过得下去的。他有心爱的工作,有贴心的女儿,从前那么长的时间里,他不是一直是单身吗?这样一想,煤永老师的情绪就变得很温和了。
过了一天,农就对煤永老师谈起她读的新书《阿崎的海湾》第二卷。她说第二卷里面的风景特别惨烈,但这种惨烈并不恐吓读者,反而吸引着读者跃跃欲试。她问煤永老师,像她这样一个刚入文学之门不久的读者,就对一本小说如此着迷,会不会走火入魔呢?煤永老师说,根据他自己的经验,文学是不会伤害人的。如果她感到走火入魔,就让自己走火入魔好了。也许她性格的某些方面受到了压抑,文学应该可以帮助她释放。
“山里的守林人不知还在不在?”他提醒农说。
“那人铭刻在我心底。有时候,他会出现在我阅读的这本新书里面。洪鸣老师说他也见过守林人,他这样一说我就越发觉得这本新书是他写的。”
农若有所思地点头,仿佛在自己同自己辩论。
“洪鸣老师天赋极高,很可能那书就是他写的。”煤永老师说。
“永,我以前一直不知道世上还有沙门和云伯这样的人。读书会里的氛围——我真是说不上来,我只能感到那是激情。我还想说说这本奇书,那个海湾,那是什么样的海湾?海水撕扯你,但并没淹死人。”
“那种着了魔的海湾,应该是位于读者的心底。”煤永老师说。
他也看过那本书。因为见农每天翻阅,他就也挤时间看了一遍。他觉得那本书果然不同凡响。农以前很少读文学书,这一次能如此快地上路,还得归功于沙门和云伯的读书会,那两个人太有魅力了,特别善于营造灵魂的氛围。煤永老师从心里对农的进步感到欣慰。即使这进步会导致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他也不后悔当初支持她去读书会,农不应该因为同自己结合而压抑她的个性。
“你这样一说我就理解得更透彻了。”
农看着煤永老师,但又没有看着他,她的眼里尽是遐想连着遐想。当她睡在沙门女士楼上的客房里时,有各式各样的男子来敲她的门。她穿着睡衣打开门,男子站在走廊上的黑暗里,并不进来。五六分钟之后他们就离开了,每个人都如此。那到底是不是欲望呢?农自己一点把握都没有,她想,也许要沙门女士才看得清吧?但她没有对沙门提过这些怪事,她感到难为情。那种情况有点像赤身裸体,可是她一点也不想赤身裸体啊。敲门是试探她吗?还是阿崎的海湾派来的使者?她已经有了煤永老师,当初她经历了那么大的痛苦才同他结为伴侣,为什么她还会希望有另外的刺激?
煤永老师实际上看见了农眼睛里的疑问——他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迟钝。
“你的快乐就会是我的快乐。”他轻轻地对她说。
“你真好,其实我一直就知道这一点,煤永。小蔓最近还好吧?”
“好。她同她奶妈茴依联系上了,两个人如胶似漆了。”
“她早该来联系小蔓了。茴依真伟大。”
“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煤永老师想要解释,但被农打断了。农说,既然她自己一点都不见怪,为什么要解释?这种解释多么庸俗!于是煤永老师什么都不说了。他暗想,也许她现在真的是不见怪了。煤永老师心里有点刺痛,不过并不严重,他抱着一种任其自然的态度渐渐地恢复了平静。后来,他还同农一块读了一段海湾的故事。
读完了故事,他们准备上床了。农突然说:
“我们该不该生一个孩子?”
“这该由你来决定,农。可是我们是不是失去机会了呢?我太老了。”
农翻着眼想了一想,果断地说:
“不,不生。”
煤永老师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羞愧,大概因为自己从未想过孩子的事。
农睡得很平静,煤永老师却未曾合眼。他一动也不敢动,怕吵着了农。因为一个姿势保持得太久,他的全身都感到酸痛。后来农终于翻身了,他自己也连忙翻身。
“我走了很远,那铃铛还是响个不停。”农抱怨说。
煤永老师没有回应她。他想,妻子是如此敏感,他们的关系会向什么方向发展?
农又睡着了。煤永老师知道妻子单纯直爽,完全不像自己诡计多端。比如在这样的夜里,他的思路居然在三个女人之间穿梭,有时校长还插进来凑热闹呢。穿梭归穿梭,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冷血,是不是因为某些事终究无法实施?他仍然认定自己是个不合格的丈夫,刚才农就已经证实了这一点。撇开年龄不谈,农怎么能同他这样的人生孩子?煤永老师想叹气,又怕农听见,就闷闷地忍住了。被他辜负的三个女人都是卓越的女人。无疑,她们都看错了人。也许农要开始觉醒了吧。煤永老师想,如果农离开了自己,他就再也不结婚了,也不找情人。他将这类事思来想去,后来终于坠入了昏暗之中。
煤永老师醒来时都快中午了,农早就上班去了。
有人敲门,居然是久违了的古平老师。
“你来得正好!”煤永老师高兴地说。
“有问题了吗?”古平老师做了个鬼脸。
“你怎么知道?”
“我瞎猜的。不过我猜谜十有九中。”
“的确,我和农之间有问题了,我觉得她再也不会相信我了。我真蠢,我们从一开始就有问题,问题在我身上。”
“你这样责备自己,是不是受虐狂啊?”
古平老师在沙发前走来走去的,走了好几个来回。两人都不说话。后来是古平老师忍不住了,他希望在好朋友的生活中看见一点亮点。
“怎么会弄成这种局面的,老朋友?她们都很爱你,是不是?”他严肃地说。
“她们?你指的谁?你知道些什么?”煤永老师吃惊了。
“你就别装了吧。我当然是指的张丹织!煤永啊煤永,你这种老派能不能改一改呢?要是当初……”
“不,你错了!”煤永老师果断地打断他,“我并没有脚踏两只船,我爱的一直就是农。你刚才说起丹织,可是丹织就像我的女儿一样,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像女儿一样!像女儿一样就不能爱?你能肯定?啊?”
煤永老师感到古平老师看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剑,他低下了头。
“也许我不知道……不过我一直就是这样区别的。你为什么要把丹织扯进来呢?我们是在谈我和农之间的问题……”
煤永老师周身燥热,他的思绪被古平老师搅得更加像一团乱麻了。可刚才他还以为他是救星呢。
“现在,你只好等待农觉醒过来,将你抛弃了。我看这未必是坏事。”
古平老师安慰似的拍了拍煤永老师的肩头,说他要去上课了,就离开了他家。
煤永老师心中对老朋友充满了感激,自己的心态也随之平静下来了。他很佩服这位朋友敏锐的目光。似乎是,从一开始古平老师就不太赞成他同农的恋爱,可见古平老师的直觉是很惊人的。不过他也不赞成古平老师对他和张丹织的关系言过其实。也许是当局者迷吧,煤永老师觉得对这种关系他并没有像他的朋友看得那么深入。他怎么会因为和妻子的关系遇到了困难,立刻就转向一位年轻的女孩子?这太不符合他的性情和做人的原则了。丹织的确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可那不是他能够尝试的事。现在他可说是对自己完全丧失信心了,怎么还能将女孩子拖进泥坑?农说她看不清他,这是因为他太迟钝,好像永远追不上她的思路。像他这种人……又回到这上头来了,像他这种又老派又迟钝的人最好永远打单身。
煤永老师感觉到,读书会那边的吸引力对于农来说加大了力度。农看上去比以前稍微消瘦了一点,她的精神特别亢奋。这些日子以来,他对整个事已经想通了,所以他的痛苦正在减轻。
“我看好沙门女士和云伯的关系,我认为那种关系里面什么都不缺少了。”
农的这句话在煤永老师听来就像是某种辩解一样。他暗想,农就像被追击的兔子,人为什么要活得这么辛苦?可是她要是不这么辛苦的话,又把洪鸣老师的小爱人鸦放在什么位置上呢?农直到如今才是真正成熟了,这不是他煤永的功劳,却是读书会的功劳。读书会果真神奇!洪鸣老师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应该比他还要痛苦吧。鸦的清丽脱俗的容貌给他的印象尤其深刻。
“你认为他们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吗?”他谨慎地问。
“应该差不多吧。这种精神恋爱特别有力量,而且稳定。”
农的眼神变得朦胧,她在捕捉一条游移不定的思路。
煤永老师盼望洪鸣老师找到出路,因为只有这样,一切关系才会明确起来。他不希望农和洪鸣老师的关系变成云伯和沙门女士的关系,他认为农同沙门和云伯完全不同,那种关系并不适合于她。现在农同那边的不明确的关系虽然有魅力,但农过于心神不定,有时会陷于低潮。如果农同一个人搞精神恋爱的话,她是不可能稳定的,她太执着,事业和情绪也结合得太紧密。煤永老师超然地想着这些问题,但他又并不能完全超然,毕竟眼前的女人同他每天都有亲密的接触。想着想着,他的思路又转到学生身上去了。他决心将自己生活中的这些体验写成教案,传达给学生们,让他们从小就学会熟悉周围事物,在事物中去确定自己的位置。如果在他自己年轻的岁月里就有人教给他这方面的知识的话,他一定成了一个比现在更好、对这世界更有益的人。
“永,我怎么老觉得你看得透我的心思?”
“不,你错了,我看不透。”他这样回答似乎是为了让她放松,但他知道不是。
“有时我居然想要你来帮我在一些微妙的事情上出主意。哈,还是免了吧。我俩各有自己的问题,都需要自己去独立解决。你瞧,读文学书使我变聪明了一点。”
“你本来就很聪明,只是有些方面没有得到开发罢了。”
煤永老师想起他下午经过操场时看见丹织在和那男孩练球,她那训练有素的体态非常优美,他又一次差点看呆了。现在他坐在家里回忆起这事,觉得自己太不可思议了。农的体态是成熟女人的优美,可是张丹织给煤永老师带来的震动更大,那是他不太熟悉的、谜一般的震动。就是在那一瞬间,他觉察到了自己在古平老师面前的虚伪。他,虚伪?他为什么会虚伪?这种自我意识使得他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情绪又开始骚乱了。农离开家后,他整个下午都有点忐忑不安,走廊里一出现响动他就差点跳了起来,不知是害怕呢还是渴望。后来他沉浸于教案工作中去了。但工作一完毕,他马上又变得神经质起来。
他晚饭也不在家里吃,下楼出去散步。
谢密密家里亮着灯,只有那父亲和女儿在屋前的坪里忙碌着。煤永老师止住了脚步又往回走。后来他进了小饭馆。
“要不要来点酒?”老板问道。
“不。”他坚决地说。
他惬意地吃着家常的笋子炒腊肉,但仍然有点心神恍惚。
“今年的笋子很好,雨水适宜。”老板对他说。
“啊!”
老板的话让煤永老师吃了一惊,他想象着那些竹笋从落叶下面钻出来的景象。他不知为什么有点肉麻,他想,自己也许是变态了。
“古平老师找到您了吗?”老板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古平老师找我吗?”煤永老师反问道。
“是啊。他到处找您呢。”
煤永老师吃完就去古平老师家。
古平老师的妻子蓉探望女儿去了。他坐在房里没有开灯。
“注意别撞到茶几上了,绕到我这边来。”
煤永老师同他并排坐在沙发上。煤永老师问他坐在这黑地里想什么。
“思考教学上的事啊。坐在黑地里思路特别清晰。我现在定下的所有的计划都连接着未来,这就更需要我发挥想象力了。蓉在这方面比我强,我比较适合干实事,要是没有蓉,我们的学校还能办到今天吗?她教会了我如何去想象,那完全不是空想,就像,就像从前的农民种水稻,每一蔸秧插下去都牵动着自己的神经。不光动脑也动手。这种活动对于我来说比较陌生,它属于蓉的天赋。”
“我真羡慕你们啊,古平。为什么我的生活会一团糟?”
古平老师爽朗地笑了起来,然后说:
“并不是那么一团糟嘛。只是因为你比我复杂,所以你的个人生活中面临的问题就肯定比我多。我和蓉常常议论你,我们说,谁会不爱煤永老师?煤永老师被女人抢着爱是理所当然的。你请喝茶吧,这是刚买的龙井茶。”
“谢谢。可是啊,你别取笑我了,我真的很惶惑,差点要影响工作了。”
门外的竹林里有什么东西弄出很大的响声,煤永老师很紧张地倾听着,但他发觉古平老师岿然不动。
“外面好像是一个人?”煤永老师问。
“没有人。是风。煤永,我发觉你已经不适合一个人独居了。瞧你多么紧张!”
“你这样想?可我觉得自己还可以应付独居的生活。”
“那是因为你没有尝试。我们毕竟正在往老年走。”
“晚饭前你找我有什么事?”煤永老师想起这个问题。
“没事。只不过感到你会想同我聊一聊。”
“我在你这里坐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近来你太忙,我的事也多,各忙各的。想想年轻时的那会儿,我们几天就聚一次。好人有好报,你的问题解决得真好。”
“你也会解决的,只要多一点耐心。你和农都是最好的人。不过嘛,好人未必就适合做永久伴侣。”
“你真冷静,古平。我觉得你就像我的老师,好多事情你都是比我先看出来。我呢,一直蒙在鼓里。”煤永老师由衷地说。
他不放心,站起来走到门外,观察那黑黝黝的竹林。他仿佛看见一只巨熊朝他扑来,他后退了好几步,坐到地上去了。
“怎么了,煤永?”古平问。
“你这里有野物。”他喘着气说。
“不可能吧。我觉得是你自己在同你自己打架。说实话,农长得真美。”
“我觉得她应该有更好的选择。”
“你也一样。你就要走了吗?多么美的夜晚!只有在我这里,你才会遇见黑熊,因为你敞开了心扉!”
煤永老师走出了好远还在不住地回头,因为他担心还有野物追上来。但是却没有了。他遇见了十四岁的小姑娘黄梅,黄梅问他:
“我可以爱古平老师吗?我是说爱,不是纠缠。”
月光下,他看见她眼里有黑色的火焰。他想了想,说:
“当然可以,你是一位迷人的小姑娘。你知道自己迷人吗?”
“谢谢煤老师!煤老师真伟大!”
她像山羊一样跳着跑掉了。
一阵风刮来,有灰尘眯了他的眼,他的眼里流出了眼泪。是感激的眼泪,此刻他感到生活待他不薄。农在城里的校部休息,此刻她在干什么?他加快了脚步,他要回家给她打电话。
“我在教学生煮一种草药,很香的。”她满怀喜悦地说。
“啊,你也爱上了草药!是包治百病的那种吗?”
“是啊。你来看看吗?”
“过几天我再过去吧。”他说完后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牵挂她。
校长尽管很忙,还是关注着煤永老师。他在那条小路上将煤永老师叫住了,他邀他一道去坟山走一走,他心里认为坟山的氛围对煤永老师会有好处。
“茴依还是我让韦老师介绍给你的呢,你不知道吧?”
煤永老师“啊”了一声,并没脸红。因为在校长面前用不着脸红。
“她是我侄女。”校长又补充说。
“我的周围总有人在保护我,这都是由于您的人格魅力。”
校长显出吃惊的样子,似乎要反驳煤永老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
他们在石凳上坐了下来,看着那些沉默不语的坟,各想各的心事,都很惬意。自从乐明死后,煤永老师对于坟墓就有了一种亲切感。平时爬山见到那些野坟,他也会坐下来待一会,就好像在同墓主聊天一样。现在被这些墓包围着,煤永老师觉得特别有种宁静感——他认为死人都是安静的。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段时间,校长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你的事真有那么复杂吗?也许只不过是黎明前的黑暗呢?”
“啊,谢谢您!并不复杂,但我没法说明。我的生活并不黑暗,最近我常常觉得自己是幸运儿,可见只是看法问题。校长,您有这种感觉吗?”
“当然有!好极了,煤永!我们回去吧,你看那只鹰,它也要飞回去了。当你回到家里时,也许有一件好事在等着你呢。”
他回到家里时,果然有一件好事在等着他:云医到他家里来了。
小蔓和云医在厨房里忙碌着,煤永老师发现他俩配合得非常好,就好像他们一直是老搭档似的。煤永老师既诧异又感动,他马上退出来坐到客厅里去了。
云医话不多,问一句答一句。但他的食欲非常好,脸膛红红的,与先前比起来像是两个人了一样。煤永老师暗暗为小蔓感到欣喜。现在他想通了,他不再希望小蔓急着结婚,他只希望女儿快乐,希望她事业上不断展开。他有一种预感,这就是这个男孩会是小蔓的福星——她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他俩走了以后,煤永老师收拾完屋子就坐下来备课。他很快就顺利地将工作做完了。最近他总是这样,他为自己的创造力感到自豪。虽然同农的关系前景暗淡,煤永老师却认为这种关系进入了一个新阶段,这就是从妻子的角度去设想她的前途,暗暗地为她考虑种种问题,机警地帮她出主意。为什么不呢?她是他的亲人,他应该这样做。又因为他从前做得太不够了,他现在要加紧学习。这是他补偿妻子的唯一的机会了。想到这里,他又坚定了要将自己的这些体验写进教案的决心。学生们将来踏入社会后应该比他做得好,他这个老师才没有白当。
他走到窗口,看见外面黑黑的。丹织不再摆弄她的提灯了,她真的在沉默中等待吗?她怎么会这么固执的?能够欣赏到连小火的美的女孩子,该是什么样的非同凡响的女孩子啊!煤永老师离开窗户,阻止自己继续往下想。他对自己说,通往丹织的那条路是一条死路。虽然他同她在一块时有过昙花一现的瞬间,但那种幻想不应该继续下去。那么茴依呢?想起茴依,煤永老师就对小蔓充满了感激。他甚至觉得自己不配有这么了不起的女儿。他不再爱茴依,大概是因为他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到底哪些地方改变了,他也说不上来。幸亏小蔓填补了茴依心中的空白,这阴错阳差的生活才展现出它美好的一面来。当年是美丽的茴依救了他和小蔓,现在是小蔓回报茴依的时候了。煤永老师设想着茴依的晚景,心中感到深深的慰藉。校长说得不对,这不是黎明前的黑暗,这就是生活之光。茴依的爱,小蔓的爱,农的爱,丹织的爱,哪一种又不是动人心弦的爱?他,一个普通人,今生经历了这么多,难道还不知足吗?
“爹爹,您没事吧?”小蔓来电话了。
“我好得很嘛,怎么会有事?”
“我担心您看到我太幸福了,会伤感起来……”
“我家小蔓真懂事!你放心,爹爹的情绪很好。我正在想,我这个粗人,怎么会生下一个这么懂事的女儿。我真有福气。”
“爹爹别夸我了,我会要升上半天云里了。”
在这个静静的夜晚,煤永老师很快进入了惬意的睡乡。
时间又过了两个月,煤永老师觉察到农的情绪在这段时间里并不稳定。虽然整体上来说她还是比较乐观的,但她的确是有心事。然而她的教学工作和设计工作都很顺利,她在事业上迎来了自己少有的满意时期。煤永老师想,这就是读书会的神奇的力量啊。读书会给予每个人以精神上的支撑。
有一天,农对他说:
“我看见洪鸣老师的爱人了,她真是少有的美女!我觉得她又朴素,又实际,还很能干,对书籍也有莫大的兴趣。可是这样一位女郎,为什么不愿搬回洪鸣老师家来住?她现在病已经完全好了,看上去非常健康啊。从态度上看,她好像感到自己很对不起洪鸣老师……难道洪鸣老师有令她不能容忍的地方?”
“不可能。洪鸣老师是我见过的最有教养的谦谦君子。”煤永老师马上说。
“那她为什么要分开?洪鸣老师多可怜。”
“这种事应该是很复杂的。我最近学聪明了,凡事不急于判断。”
“这样一位女郎,不要说洪鸣老师,连我都会爱上她。可是这两个人弄得双方都痛苦寂寞。唉。”农陷入沉思。
煤永老师想,当初他和农不也是双方都痛苦寂寞吗?后来他们之间的隔阂也并没有打消,只不过是农让了步。看来洪鸣老师和鸦之间存在着不可解决的矛盾。不过他们双方也许正在寻找解决的办法?这种事只能等待。但愿不要像他和茴依之间一样,等上三十年,将爱完全消磨光了。
“你为什么苦笑?”农又问他。
“我想起了鸦的样子。这么绝顶聪明的女郎不会让问题解决不了的。”
“我也同你一样的想法。”农的脸上焕发出光彩,“我真想成为鸦的好朋友啊,但也许不可能?”
“说不定哪一天就可能了。”
“嗯,你说得对。顺其自然是最好的。”
农对煤永老师说的是心里话又不完全是心里话。她的心底有一个阴暗朦胧的角落,出于本能她很少去触动那个角落。她并不是害怕,只是不愿将幻想看得太重要而去过一种不安定的生活罢了。她认为自己还是很重现实的。那么现实是什么呢?现实就是她仍然爱煤永老师(尽管对他极为不满),但是她也有一点点爱上了洪鸣老师。不过这两种爱是有区别的,对洪鸣老师的爱属于读书会成员之间的爱,用不着同实际生活联系,有点天马行空的意味。但这种虚幻美妙的感情给人以生活的动力。并且,最重要的是,她对洪鸣老师的那份情意也不能像一般友谊一样完全公开。如能完全公开的话,就少了很多兴奋了。煤永老师应该是可以猜到她的心思的,不过她并不忌讳在他面前谈起洪鸣老师,因为并没有什么秘密嘛。入睡前她问过自己:我有秘密吗?没有。当然没有,因为洪鸣老师还有鸦呢,那么迷人的鸦!洪鸣老师多么爱她!这从他的眼神中就能看出。那么他对她又是什么眼神?那里头不是也有爱吗?天平不会突然倾斜吗?农不愿深入地思考这种问题。从前她认为没人爱自己,现在有两人爱自己,这还不够?不过她还是对煤永老师不满,因为他没有全心全意地爱她,他一直有保留,这一点她是不会弄错的。当然洪鸣老师更不会对她全心全意——他身边有鸦!世上有没有全心全意的爱?爱到地老天荒的那种?但地老天荒就真的那么好吗?
煤永老师知道农并没有睡着,他想,这就叫同床异梦啊。农比他容易入睡,一般在农还没有睡着时,他也就睡不着。但他也不愿在黑地里同她说话,他认为农有权利享受她自己的秘密的快乐。他在黑暗中看见了两人的道路在前方分岔的景象。回忆自己同她八年多的共同生活,煤永老师感到这场爱情的马拉松对他来说的确有点吃力了。是因为他正在渐渐老去,还是因为他的爱的能力不够?煤永老师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比如他就从来不能像洪鸣老师那样激情奔放,他甚至也不能像校长那样敢于冲动。当然,他也做不到像古平老师那样从一而终——这从他对茴依的爱就可以得出结论。他是一个心神不定的又有点窝囊的半老男人。想到这里他又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甚至做了一个鬼脸。
“你在笑我吗?”农在黑暗中发问。
“多么奇怪,难道你生了一双猫眼?我在笑我自己呢。”
“啊,我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可不可以将园林建在海湾边上,让海水同我的园林贯通?我的园林所向往的不就是这个吗?”
“这真是个天才的创意!农,我真佩服你!”煤永老师激动地说。
农咯咯地笑了两声,翻了个身,又睡去了。煤永老师不再分析自己的个性了,他为农的这种振奋感到高兴。他想,至少她目前是充满了活力的。他就在这种欣慰感中入梦了。梦里有一架秋千,煤永老师像小时候一样用力荡,但无论他怎么努力,也达不到理想中的高度。不过有个声音在旁边安慰他说:“这样也不错,这不是很好的吗?对了,很好啊……”
第二天早上煤永老师一睁开眼脑子里就出现这个念头,这就是他和农都在等待鸦采取行动。也许会有行动,也许什么行动都没有。那他们这种等待有没有意义?不知道。能够知道的就是他俩并没有陷入颓废。农并不是容易颓废的人,这正是煤永老师最喜欢她的地方。她对自己的生活要求很高,但她也一直竭尽全力地生活。
消息是星期天来的。农去了读书会,但她比往常早回来了。她对煤永老师说鸦另有所爱,洪鸣老师痛不欲生,说自己“总算被她杀死了”,好像是鸦自己打电话告诉洪鸣老师的。洪鸣老师两眼发直,农觉得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必须马上离开他。幸亏有沙门女士在,沙门女士就邀洪鸣老师去外面散步,他俩一同离开了。
煤永老师观察到农虽然有点泄气的样子,但还是很亢奋。那么,农到底是将要同洪鸣老师分手了呢,还是迎来了接受他的机会?他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洪鸣老师将从创伤中恢复,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现在他身边有农这样了不起的女子,他怎么会看不见?他会消沉一个时期,但终究,生命的曲线会再次上升。煤永老师作为过来人预见到了这一点。他有点悲伤,毕竟同农在一块这么多年了。但同时,他估计自己已经能够承受这种打击了。
洪鸣老师那边风云莫测。因为农过了没有多久就接到了沙门女士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责备农为什么没有去读书会,还说洪鸣老师找过她。“也许他和鸦是和好了。”农高兴地对煤永老师说。读书会现在发展了,人数增加了两倍,这是因为沙门和云伯改变了经营方式。他们让书友按兴趣组成几个小组,每星期都有聚会。如果书友愿意的话,他或她每星期的周末都可以去沙门的书店。所以农在接到沙门的电话后的第二天就去了书店,因为洪鸣老师在那里。
煤永老师想,洪鸣老师的爱情真神秘!到了夜里,煤永老师就接到了农的电话,她说读书会已经散了,她正打算在沙门女士家睡觉了。
“他俩真的和好了,洪鸣老师兴高采烈!”
“是吗?这可是一件好事。”
“洪鸣老师去了一趟乡下,也许鸦那边是有点问题,不过远没到要分手的地步!他们甚至达成了约定:鸦每个月回洪鸣老师这里住一天,洪鸣老师每个月回乡下两次。这对可怜的人。你怎么看,永?”
“我不作判断。”
煤永老师觉得,农之所以在电话里听起来很亢奋,应该是她和洪鸣老师之间有某种激情在高涨,当然,这激情又同鸦连在一起。世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多么奇妙啊!如果洪鸣老师总不同鸦分开,农与他之间就总有这种激情吗?如果按农阅读的这本关于海湾的小说来看,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应该是这样的。那么,关于海湾的这本小说究竟是不是洪鸣老师写的呢?他正想到这里,就有人敲门了。居然是丹织!
“我想,我还不如大大方方地来拜访您。”
她说了这句话就轻轻地坐在沙发上了。煤永老师再次为她的轻盈和训练有素的动作所倾倒。他揉了一下眼,似乎有些不相信这真的是她。
“我们早就该大大方方地来往了。”他诚恳地看着她。
“好。我只是想问问您,您刚才在干什么?备课吗?”
“是啊,备课。备完课就接到了农老师的电话。”
张丹织扑哧一笑,示意煤永老师别倒茶了。因为时间不早,她要走了。
她关上了门。煤永老师抑制着自己,想将这个插曲忘记。但是丹织的身影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子里回放。她刚才真的是坐在这里,空气里头还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新的香味,那是年轻的女孩子所特有的。当时他自己甚至在微微地颤抖,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经下了决心不让这事发展了吗?
煤永老师的思路像野马一样奔腾起来。他在房里踱步,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到此为止,到此为止……一些同丹织有关的片断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转。那是半夜在连小火家,黑暗中听到年轻女子的嗓音……后来,那本地中海的植物书……雨天里共撑一把伞……在黑咕隆咚的操场上,她让他感到的逼迫感……树林边的提灯释放的信号……就在刚才,她的贸然到来……
煤永老师在这股情感激流中甚至立刻就想到了古平老师对这件事的判断。他凭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丹织究竟是什么类型的女子?从前他认为自己对乐明,对农都缺乏理解,所以留下了极大的遗憾。可是现在,面对这位年轻女子,煤永老师感到她完全是个谜,他对她连起码的了解都谈不上。不过是不是越是这样的关系,反而越对人有吸引力?是不是他对茴依太了解了,即使三十年不见,但只要一见面,马上就像从未分开过一样,就为这个他不再爱她了?他是多么冷酷啊!像他这样的人,绝对不应同丹织这样的女孩交往,那会毁了一位教育界的天才型教师。
在昏头昏脑中挣扎了两个小时后,煤永老师洗了个冷水澡,这才渐渐平静了一些。应该说,丹织是完全不了解他,所以才对他抱有幻想。他做出了这个结论后就上床,熄灯。可是过了几分钟,他马上又推翻了自己的结论。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结论是小看了丹织,丹织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她不是拯救过连小火吗?她好像随意就能搭救别人,多么了不起啊!她完全不是那种生活在幻想中的年轻女子,而是脚踏实地的成熟女人了。那么因为这,他就可以同她交往了吗?不,不行。古平这次一定是犯错误了,他对他煤永的劣根性体会得太少太少。男性朋友之间总是这样。像他这样的人,最应该打单身,农现在不是渐渐觉悟到这一点了吗?
黑暗中电话铃又响了,他以为是农,不由得紧张起来。还好,不是农,是小蔓。
“有什么事吗?”他的声音居然又颤抖了。
“没有事,爹爹。就是想念爹爹了。”
“专为这个打电话?这可是稀奇事!”
“自从结识了茴姨,我就同她一样老惦记爹爹了。您一定要让自己过得开心!”
“我真的过得很好。你要是认为爹爹过得不好,那是因为你不了解爹爹。”
“晚安,爹爹,睡个好觉!”
煤永老师想,他对小蔓的爱终于结果了。多么好的女儿!她将使他以后的单身生活变得多么丰富!他的计划是,万一农同他的婚姻结束了,他就将全部精力放到教学上面去,把浪费的那些时间都夺回来!女儿的电话改变了他的情绪,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有个女儿真好!她穿针引线,正在给他阴沉的生活带来亮点。煤永老师在床上伸直了腿,一阵欣慰之情掠过他的身体,他打了个哈欠,忽然变得睡意沉沉。他听到有人站在门口对他说:“这屋里啊,有好些人走来走去。”说话的人是老从,煤永老师在黑暗中笑了笑,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课堂上,有个学生向煤永老师提了个问题。
“如果我早上要迟到了,但是皮鞋还没擦,妈妈又催我快走,还骂我太懒,我该怎么办?不擦皮鞋,穿了它们去上学再说吗?”
他的提问引起了哄堂大笑。煤永老师严肃地对他说:
“当然是擦好皮鞋穿上,再去上学。到教室后向老师说明情况,保证今后不再迟到。你其实是这样做过了,对吗?”
学生点了点头,惊奇地反问他:
“您是怎么知道我是这样做的?”
“我从你的样子看出来的。你妈妈还没发现你的进步。”
“煤老师万岁!”
煤永老师回想起这事,心里便很畅快。他的学生多么灵透!就连他自己,也得好好向他们学。从今天起他不准自己再慌里慌张了。他不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吗?简直莫名其妙!说起来,他连人家年轻女子都不如,人家上他家来时那么镇定,来之前就想好了要如何结束这次会见,他自己却像个木偶——怎么搞的,又想起丹织这档事了,打住。
“永,我终于弄清楚了,洪鸣老师不是书的作者。可是他的阅读那么深入,让人觉得他比作者还更像作者。他说有人比他的阅读还要深入,你猜是谁?”
“当然是鸦。”煤永老师说。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从鸦的脸上看出来的嘛。她的文学天赋应该很高。”
“永,你太了不起了!我怎么就学不会欣赏你?”
“因为我反应迟钝。还因为我具有的才能你都具有了。”
煤永老师口里开着玩笑,其实他在等待,看看农会不会将心里想说的说出来。但农显得犹豫不决,最后什么也没说。
“刚才你没有回来时,有人在对面的树林里向我们这边打信号。当时天刚黑不久。也许那是给我的信号?为什么?”农说出来的是这样一句话。
他俩在厨房里吃了简单的晚餐。农一边吃饭一边告诉他说,她现在给学生们讲地中海地区的植物了,她在一家旧书店买到了这本书,不,一共是五本同样的,她把另外四本发给学生们了。这本书的彩印真美。
煤永老师听了就痴想起来。难道书还可以繁殖?一家旧书店,一下子就生出了五本?丹织会做何感想?
“你干吗拍自己的脑袋?”农问道。
“好像不太清醒的样子。”
“你太累了,今天早点睡吧。”
“我打算工作到下半夜呢。”
最近他的工作进展得比什么时候都好。虽然关于丹织的念头不时地给他带来烦恼,但他的工作和他的创造性却因此而受益了——灵感就像插上了翅膀一样。为此煤永老师又在心里对张丹织充满了感激。会不会是青年女子的灵感通过她对他的渴望传到了他身上?这真是不可思议啊。不过还是别自作多情了,丹织对他会有什么渴望?她完全是一种误判,要么就是听信了古平老师,其实古平对他也是误判。
就这样,他脑子里一边闪现着连小火家的镜头一边工作,思路变得无比流畅了。现在就好像他个人的隐秘情绪全都找到了出口,正源源不断地流进他的工作中去一样。在这个意义上,丹织是不是提高了他的境界?
当他做完了预定的工作时,看见农还在那边书桌上冥思遐想呢!他心里一阵兴奋,但马上又清醒过来,开始责备自己。现在的尴尬局面难道不是他自己造成的吗?如果他一开始就更多地为农着想,农怎么会一直对他不满?
“你的精力真好。”农将目光转向他,佩服地说,“我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垮掉。”
“那么你自己呢?”
“我,我对自己远不如你对自己那么有把握。”
她自嘲地笑了,情绪很好的样子。
“张丹织老师为什么不去读书会了呢?”煤永老师冲口而出。
“我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误认为丹织同洪鸣老师是一对情侣呢。后来洪鸣老师才告诉我他有爱人。不过从表面看去,他俩真般配,对吗?”
“你说得有道理。你现在读的这本小说是关于哪方面的主题?”
“主题?我从来没想过这种问题。我一共读了四本小说,好像都是同一个主题。我还以为世界上的小说全是关于同一个主题的呢!”
“你进步真快,了不起,了不起!我无话可说了。可见读书会确实是使人突飞猛进的地方。沙门,云伯,洪鸣老师,文老师……他们都是一流天才。我完全感觉得到他们的影响。”
熄灯后,在黑暗中,农终于向煤永老师谈起了洪鸣老师。她说近些日子里,洪鸣老师和鸦的关系正经历着大起大落。不,并没有明显的第三者插足,但决定权似乎在鸦手中。洪鸣老师失魂落魄,每天等待死刑的审判。洪鸣老师并不完全是被动的,他也在努力思考,他说如果这么多年里头他并没有给鸦带来幸福,而他又不撒手,那他不就等于是在伤害鸦吗?可是真要分手的话,那感觉就和割掉自己的胳膊差不多。鸦可不是一位能让人轻易忘记的女子,他俩的关系曾经经历了多么可怕的困难,但仍然携手挺了过来。到了今天,他已经差不多无法忍受他的生活中没有鸦了。可是难道因为他自己无法忍受,他就要继续伤害鸦吗?也许他应该彻底撒手,让鸦重新选择?事实已经证明,尽管他努力过,却并没有给鸦带来幸福,这也是他的最大心病。他是男人,应独自忍受切割之痛。可是鸦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农就这样将自己设想为洪鸣老师,不断地为他考虑着他同鸦之间的棘手的关系,翻过来覆过去地将他面临的可怕选择说了又说。煤永老师呢,也在一旁替他们思考。虽然他说他不表态,但他也感到了洪鸣老师如履薄冰的处境,从心里很同情他。从很久以前他听说了洪鸣老师和鸦的爱情故事后,就一直认为洪鸣老师很了不起,比他自己好多了,难怪农会为他所吸引!他暗想,目前的这种形势大概要根据鸦的情况来定。如果鸦的病彻底好了,如果她已坚强到可以忍受分手的打击,让她再做一次选择当然是最好的出路。鸦是那么美丽的女子,不会没有人追求。可是如果她老拿不定主意的话,事情就麻烦了。毕竟她同洪鸣老师之间的感情非常深,这是可以看得出来的。煤永老师一边听着农的那些分析,一边还暗地里思考着自己同农的关系。现在他心里只有感恩了。他的命运中有这么一位好妻子,他要感谢上苍。并非所有的爱都要白头到老,他拥有过了,就该知足了。他拥有过的不都是最好的吗?他在心里祝愿洪鸣老师和鸦找到迷宫的出口,他想,农大概也在心里祝愿同样的事吧。鸦就是美,美应该受到保护,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就好像他同农已达成了默契似的,两人都不说话了,过了几分钟,他俩就同时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农一醒来就问煤永老师:
“一种无限期的等待会不会磨损掉爱人之间的激情?”
煤永老师想了想,回答说:
“那要根据园林的分界线是否清晰来判断。有的人越等越有激情;还有的人,等待会导致他身上的激情转向。”
农去城里上课时,煤永老师从窗口望下去,看见她的背影有点落寞的味道。想起她昨夜说的那些话,煤永老师想,现在洪鸣老师已经对她无话不说了。他没法不为农感到忧虑,可他也知道自己的忧虑对她没有帮助。
他目送着妻子走远了。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他的窗下说话。
“我保证每个月给你们这一片送二十斤茉莉花茶来。”
煤永老师叫出了声,原来是连小火!
过了一会儿连小火就进屋了。煤永老师发现他瘦了一些,穿着合体的休闲服,显得十分年轻、健康。
“我要结婚了。她是我的雇员,一位美丽的村姑。”
“啊,小火,我一定要去参加你的婚礼!你是我终身的好朋友嘛。”
煤永老师说这话时看着连小火的眼睛。
“当然,当然!您和丹织一块来吧。”他想了想又说,“还有农老师,她也一块来吧。您告诉我,丹织是怎么回事?”
连小火最后这句话是凑近煤永老师放低了声音说的。煤永老师红了脸。
“我不知道。你指的什么?”
“有些事我想不清,但我觉得,她不应该打单身,也许她是昏了头。唉。”
煤永老师愣了一下,挤出一句话:
“可是她的工作干得非常出色。”
“啊,那是肯定的,她这样的……”
连小火满脸阴云,将一大包茶叶送给煤永老师,就匆匆地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