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鸦的智慧
在乡下,当鸦的书店走上了正轨,有了营业额时,鸦的心智一下子就变得成熟了。有时闲下来,她坐在花园里回忆,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从前的那些事真是她做的吗?那时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现在有了几个新朋友:英俊的猎人(现在又成了教师)阿迅,阿迅的父亲(睿智博学的老人),资深读者、女作家晚仪,还有小朋友小勤。啊,这一年多里头她在乡下过得真快乐!阿迅每个星期都来书店,鸦同他已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阿迅的爹爹则一个月来一次,参加鸦组织的读书会。现在鸦的读书会的固定成员已经有二十三位了,还有一些不太固定的。他们大都住得比较远,年纪比较轻。他们在乡村小路上骑着摩托车,直奔鸦的书店。这些男男女女,有的是单骑,有的是与情侣或同伴共骑一辆车。他们当中有几位年纪大些的,就会在鸦给他们准备的客房里留宿,因为讨论会常常要从下午持续到深夜。鸦和母亲又腾出了一间大瓦房来做读书会的会议室,布置得十分舒适又雅致。他们用一把大茶炊煮茶,喝的都是采集的香草和花儿煮的茶。年轻人半夜回家时,总是在小路上慢慢悠悠地骑,大声地辩论,他们的出现使得这比较寂寞的地方成了世外桃源。谁也说不清这些顾客和书友是怎么找到鸦这里来的。鸦听到有些人说是她的魅力将他们吸引过来的,她的美貌在这方圆几百里都很有名。但鸦自己并不认为是这个原因,她始终记得阿迅在她创业初期时所说的那句话:有关心灵的事同人口密度没关系。这句话如今不是应验了吗?阿迅该是多么聪明的男子啊!鸦以前一直住在城里,从未结识过像阿迅这种类型的人。但从一开始,她就觉得他像自己家里的人,一位任何时候都可以依赖的哥哥。她已经去过阿迅建在半山上的石屋,去过好几次了。有天下午坐在他客厅里的沙发上,鸦忽然觉得自己爱上阿迅了。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幻觉。鸦对自己说,她最爱的,还是洪鸣老师。但她又真切地感到,如果自己早一些认识这位美妙的猎人,她就不会犯那么大的错误了。她仍然不敢仔细地回忆她所犯的到底是什么性质的错误。这对她来说还比较困难。她开玩笑地对阿迅说:“如果我没有洪鸣老师,我就嫁给阿迅。”当时阿迅正在找书,听了她这句话那只手就颤抖起来,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他做出没听见她的话的样子。
洪鸣老师同阿迅也成了很好的朋友。阿迅起先在洪鸣老师面前有点紧张,总是找出借口不待很长时间,而且还时不时地脸红。但洪鸣老师是那么热情又真诚的人,阿迅很快就打消了顾虑,将他看作自己的知心朋友和老师了。在教学方面,阿迅觉得自己有很多事要向洪鸣老师学习,因为他是这方面的专家。而洪鸣老师呢,也对狩猎这门职业很好奇。他甚至跟他进山,看他打了两只野鸡,当时在场的还有阿迅的两个学生。进山狩猎之后,阿迅在心里暗暗发誓:永远做鸦和洪鸣老师的密友,决不打破友谊的界限。但阿迅拿不准鸦对她和自己的关系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觉得鸦的态度有些——怎么说呢,有些朦胧。她有爱人,这位爱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既潇洒,又才华横溢,而且那么爱鸦,可鸦就是不能回到城里他身边去,好像是一回去就要发病。这是多么不合情理的事啊,而且发生在他阿迅最亲密的朋友身上!当然,他没有资格去询问鸦,他可不愿侵犯鸦的隐私。他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保持同他们夫妇的友谊,在不伤害友谊的前提之下暗暗地帮助鸦。他凭直觉感到鸦最需要的就是他的帮助。比如在读书会里,有不少书友就是他去做工作吸引过来的,因为他博览群书,那些年轻人都很相信他的推荐。鸦并不知道他做的这些事,这给他带来隐秘的欢乐!他也感到,洪鸣老师并不是完全没有觉察到他对鸦的倾慕,因为他毫无疑问很敏感,可他心地无比善良,所以绝不忍心怪罪阿迅。这就是阿迅的判断。比如说,对于阿迅每个星期往鸦的书店跑这件事,洪鸣老师从未显露出丝毫不悦,反而将阿迅当自己家里的兄弟一样看待。阿迅认为,一切都很正常,一切他都有一定的把握,只除了鸦。鸦对于他和她的关系到底是如何看的?一想到这个黑暗的问题,阿迅就会有忧郁涌上心头。他在最近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那就是要减少来鸦这里的次数,将每星期来改成一个月来一次,像他父亲一样。
“阿迅,我今天去读书会了。鸦这姑娘啊,很像我年轻时的梦中情人。”
“您年轻时的梦中情人难道不是妈妈吗?”阿迅笑着问爹爹。
“不止一个呢。不过说真的,她魅力非凡。对我来说,主要不是因为她的外貌。”
“是因为什么呢?”阿迅故意问。
“你当然知道的,儿子。”
爹爹朝阿迅眨了眨眼,神秘地一笑。
爹爹离开了好久,阿迅还在想他应不应该疏远鸦这件事。难道爹爹是特地来提醒他,说他在做傻事?鸦应该如何生活,完全只能由她自己来决定。她是成年人,又绝顶聪明,根本犯不着他阿迅来替她担忧。这样一想,阿迅就觉察到了自己的做法有多么幼稚。完全是自寻烦恼!
至于鸦本人,不管阿迅疏远她也好,不疏远她也好,她在他面前总是高高兴兴、情意绵绵的,就好像她完全理解阿迅的顾虑一样。
阿迅得到了爹爹的提醒之后,又同鸦恢复了从前的亲密。就是在这期间,鸦曾向洪鸣老师暗示自己有了新的追求者,但她还没打定主意。洪鸣老师的反应是“痛不欲生”,后来他俩又和好了。鸦和洪鸣老师之间的这段插曲阿迅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一对爱人在一起的时间多了一些。但毕竟还是分居两地啊,他俩该多么寂寞!尤其是鸦。因为鸦是女人,并且是特殊的女人。白天里,阿迅只要一闲下来,脑子里就回响着这个名字:鸦,鸦……怎么能不爱鸦?即使是没有出路的爱,他阿迅也得爱下去。世上的爱并不都是有出路的。阿迅明白了爹爹心里的想法,爹爹是老猎人,猎人的心是相通的。于是阿迅改变了念头,他决心将自己这无望的爱进行下去,但他并不想对鸦有任何要求。人生苦短,如果他连爱都不敢去爱,他还是一名猎人吗?
“阿迅,你在想什么呢?”爹爹在电话里问他。
“我正在想鸦。”他勇敢地回答。
“好孩子,你做得对。给她她需要的那些。”
“谢谢爹爹。我爱爹爹。”
鸦早已感到某件事正在暗中聚焦,她耐心地等待着。现在,阅读了这么多文学书籍之后,她的确不再是从前那个鸦了。她有力量,所以没必要焦虑。
除了两位年纪大一点的妇女,读书会的书友们都回去了。鸦站在院子里,看着夜空中美丽的云彩,一点都不感到累。有人在暗处说话,吓了她一跳。
“鸦,你今晚同晚仪的讨论真精彩。我留下来想问你几句话。”
“那么你,阿迅,你有没有读过《还乡记》这本书?”鸦问他。
月光下,他俩手挽着手往外面的小路上走去。
“还没有。我刚刚买到这本书。不过听了你俩的讨论,我心里大致有了个结构。我想,这本书里描写的还乡其实不是还乡,是去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你说呢?”
“当然是。小说总是这样的吧。所以才要写小说吧。我常想,当一名读者是多么幸福啊,可以随时去那些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去那种地方给你什么感觉呢?”阿迅有点焦急地等她回答。
“当然是振奋!你瞧我现在多振奋,因为我也在还乡……”
“啊……啊……”
“怎么啦,阿迅?”
“我太幸福了。我还是回去吧,太晚了。”
他发动摩托车,一会儿就消失在路的尽头。鸦站在桃树下,脸上有笑容。
有人在院门那里站着,是苇嫂。鸦记得苇嫂的丈夫去世一年多了。
“多么英俊的小伙子!”苇嫂赞叹道。
“我可以爱他吗?”鸦开玩笑地说。
“当然可以!连我都想爱他。开会时我就坐在他旁边,我几乎忘记自己已经六十岁了……你可别笑话我。”
“我不会,因为这并不可笑。您真了不起,苇嫂。”
她俩又在院里的木椅上坐了一会儿。其间苇嫂说到生活的美好,说自己还没活够,一定要设法锻炼身体,延长寿命。而鸦听了她的这番表白竟然大动感情,连声音都变得哽咽了。
苇嫂回房去睡觉了。鸦在房里待了一会儿,听见那只黑猫老在外面叫,就又走出去。她在木椅上坐下,黑猫跳到她的膝头上,它立刻安静了。莫非它认为今夜太美了,现在就睡觉可惜了?猫啊猫,你可是什么都知道啊!鸦确实没有睡意,她心潮起伏。很久(三个月?四个月?)以来,她就感到自己对洪鸣老师有“变心”的迹象,但是她对自己的这种倾向还不能十分确定。要知道,从前她是多么崇拜他,对他是怎样的一片深情啊。乡下的一切都是生气勃勃,符合她的性情的,何况这里还有令她心动的新的爱慕者。就像她不再理解自己从前的幼稚一样,现在她也不那么依赖洪鸣老师了。有时,在同人的心灵打交道的工作中,她竟然会忽然发现她的爱情已悄悄地褪色了。她想,如果洪鸣老师离开她,她应该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死去活来”了。世事的变化该有多么难以预料,你以为事情会这样,结果却是另一个样子。她酷爱她的工作,而这份工作,当初是阿迅怂恿她做起来的。为什么是阿迅第一个想到这个工作呢?在后来的日子里,鸦渐渐感到了,阿迅是最能帮助她,并使她变得有力量的那个人。而洪鸣老师就不是这样,他爱得太深,却总是怜惜她、迁就她,其结果是她自己越来越软弱,病入膏肓了。这两位同样爱她的男子是多么的不同!鸦慢慢地悟出来自己适合什么样的人了。可是洪鸣老师怎么办?难道她想要他的命?鸦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要采取行动。她凭直觉感到此事宜早不宜迟。洪鸣老师应该可以重新开始,现在他身边不是有了一位美丽的女教师吗?
后来发生的事看似偶然,其实是遵循着鸦的计划在发展。她要慢慢促使他反思他的爱情,慢慢地脱离她……
有一回,鸦的母亲慌慌张张地走来对鸦说:
“洪鸣老师走的时候不太高兴的样子,大概因为你没去送他。鸦,你不爱他了吗?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呢?说不爱就不爱了?我工作太忙,您也看见了。”
“你说得有道理。但我还是感到有点蹊跷啊。”母亲显得很忧虑。
“妈妈,这一回您就让我处理自己的事吧。您不觉得我在改变吗?”
“我感觉到了。我可能是在瞎操心。”
鸦看着云彩变花样,想起母亲,居然微笑起来。的确,在这样一个崭新的夜晚,她一点都不忧郁。她正在蜕变,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模模糊糊的、丰满的影子。她正走在还乡的路上,难道不是吗?多么神奇的小说!那里!那里长着凤尾草,还有七叶一枝花!她一点都不犹疑,她脚步轻快!有一个声音在前面呼唤:“鸦,鸦……”
她仍然爱洪鸣老师,但她多么希望慢慢离开他!有一种坚强的事物正在从她里面生出来,塑造着她的性格——她原先是没有个性的。她以前常听别人说失恋的人会伤感,可她一点都不伤感。她还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耐心和把握。
有什么动物在青蒿地那边弄出响声,黑猫跳下地往那边狂跑,也许是去会它的情人去了。鸦站起来回房间去。
不知为什么,她将卧房里的灯关了又开,开了又关,重复了好多次。她在给远方的洪鸣老师打信号吗?还是给阿迅某种暗示?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是如此的乐意进入黑乎乎的睡乡。失眠的疾病就像水从沙地上漏掉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鸦所在的飞县既像平原又像丘陵。此地人口稀少,而且缺少产业,只是隔得远远的有一座一座的小石头山,据说以前靠开采石头为生的人比较多。站在平地上,人的视线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大地就像一个摇篮。”鸦说。说完这句她就睁不开眼了。
一大早鸦就被叫醒了。站在门外的是苇嫂、进嫂,还有和鸦年纪相仿的书友晚仪。她们三位都穿着远足的服装。
“我们是来告别的,鸦。”进嫂笑嘻嘻地说,“我们商量好了到人间去猎奇,这一分开就是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再见!”
“你们是还乡去吗?”鸦问道。
“是啊,我们找男人去,交朋友去。我们闲不住。读书会里全是年轻人,没有同我们配得上的。再见了,鸦!”晚仪说。
她们三人热烈地交谈着,消失在小路那头。这突如其来的事情给鸦带来巨大的幸福感。她想,飞县这地方真美,书籍真伟大!
晚仪是散文家,写得一手晦涩难懂但含义隽永的散文,销量虽不大,在国内还是有一些粉丝的。她是独身主义者,她认为自己处理不好家庭关系。但她在男性同胞中很受欢迎,他们认为她机智温柔、慷慨大方,而且特别善解人意。鸦一见到她就喜欢上了她。晚仪是听了亲戚的介绍才找到鸦的书店来的,她很快就在鸦的附近租了房子住下了。她说鸦和这个飞县都特别能激发她的灵感。鸦自己也感到,同晚仪的交往令她的文学水平迅猛地提高了。
“她是那种对文学有信念的人。我向她学,也会变得有信念。”她对母亲说。
鸦和晚仪都不是那种喜欢侃侃而谈的人,有时闲下来,两人坐在菜园里的石头上,竟可以默默地坐一个多小时,只为体验这地方的空旷和宁静。
近来鸦向晚仪透露过她对自己过去的爱情的看法,当鸦述说的时候,晚仪认真地倾听着,不时地点头,似乎是在鼓励她,但又什么都没说。鸦大为感动,认为晚仪是一位比她母亲好得多的谈话对象,鸦从来没碰到过像她这种智者型的女性朋友。其实鸦所追求的,就是成为像她这种类型的女性,只是她以前浑浑噩噩的,没有往这方面去想罢了。现在鸦的目标已清楚了,那就是要当一名高级的读者,向周围传播文学的魅力。她想,既然文学已经拯救了自己,那一定还能拯救更多的人。她的这个决心是不会再改变了。同晚仪一块儿散步半年之后,鸦就慢慢地能进入她的散文境界了。那些短小的散文在鸦的眼前打开了一扇新的窗口,让她看到了奇异的风景。
“晚仪,你真伟大!”
“一般般吧。我就是爱写作。”
“你是怎么看到的?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看到?”
“现在你不是也看到了吗?有各种各样的看的角度,总有些别人没尝试过的。”
鸦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心中暗想,再过二十年,她也许能读遍这世上所有那些角度特殊的文学书。那该是多么大的快乐!从前她认为人一生中只有爱情是第一重要的,现在她已改变了看法。促使她改变看法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阿迅,还有一个就是晚仪。她明白眼前的这位女友为什么如此沉静了。
鸦还记得在一个夏天的晚上,读书会聚会时,晚仪整个晚上一言不发,不知道她是在倾听呢,还是在思考。
“晚仪,你在走神吗?”鸦开玩笑地问她。
“我在做一个东西。这里的氛围特别适合做东西,我每回都蠢蠢欲动。”
鸦特别爱听晚仪用这种语气说话,这是晚仪给她的信号,表明她的书店工作的成功。
她俩交谈时,那位男朋友就走过来了。鸦知道晚仪已打算同他分手。
即使在盛夏,此地也一点都不炎热。那些蝉唱着渴望爱情的歌。
“为什么分手?他很不错嘛。”鸦说。
“总要分手的。我们道不同。”
“你的头脑真清醒。”
“其实我很少想这事。只是近来盼望分手。那就分手吧。”
“就像你写散文一样?”
“嗯。”
鸦从晚仪的散文里听到了命运的鼓点,每一篇里面都有,急迫而清晰。她在心里说,真美,真是一位率性的诗人。可是诗人就难有完美的爱情吗?鸦不这样想。鸦认为诗人更应该有美好的爱情,甚至应该不断地有。就像那个夏夜的那一位,当然是很不错的男子。鸦感到晚仪之所以同他分手,是为了要去找更好的,因为她是诗人啊。那么就去找吧,鸦默默地祝愿她。晚仪是无价之宝,总有人会发现这一点的。而她,鸦,是多么幸运,她早早地发现了这个事实。那么苇嫂呢?苇嫂六十岁了,脸上有皱纹,但她也是无价之宝,是了不起的女人。可以说,来她书店里的女人全是这一类。鸦想到这里不由得想开怀大笑一通!要是阿迅知道她这些想法,他会有多么幸福啊。因为是他主张办书店的。
“本来也可以不分手,可还是分手吧。”晚仪说。
“对了,还是分手吧。”鸦附和道。
鸦说这话时立刻想起了洪鸣老师。她轻轻地嘀咕道:“爱情大同小异。”
鸦一接到电话就匆匆地去了集市上。她要去迎接晚仪她们归来。
她在集市那里等了一小会儿她们就来了。三个人都又黑又瘦,但她们的眼睛都闪闪发亮。鸦问她们战绩如何,晚仪介绍说,很不错。她们一直待在城里公共图书馆的阅览室,每天早上去,下午回。一开始有点守株待兔的味道,后来就打开了局面,各自都有了收获,于是心满意足地回来了。
“书的森林里有各种各样的野兽。”晚仪这样结束她的汇报。
两位大嫂闭口不谈自己的事,只是微微笑着。
晚仪买了好些食品,还有酒,她邀请大家去她家聚餐。
在餐桌上,因为高兴,四个人都喝得快醉了。后来是苇嫂忍不住了,说起了她的那一位。那是一位民俗专家,和苇嫂同岁。他特别能欣赏苇嫂。她和他同居了半个月,后来他去边境上搞调查去了。
“他还会不会回到城里?”鸦好奇地问。
“不回来了。老榆的计划很大,他说这辈子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搞完。他是个工作狂,我当然支持他干事业,他不就是因为干事业才那么可爱的吗?瞧,这是他送我的手串!”
鸦将那手串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立刻闻到了清晨树叶的清香。那些小小的椭圆形,也不知是什么果子的核。
“真是一位不俗的男人!”鸦说,“可是苇嫂,你真通达!你就这样放他走了。”
“不是放他走,是我催他走的。”苇嫂纠正说。
“那么你想念他吗?”
“当然想。可是他如果不干事业,很可能会变成一个讨厌的老头。”
“嗯,有道理。苇嫂催走了情人,却保持了美好的爱的回忆。”
苇嫂听了鸦的称赞很激动,忍不住又喝了一杯,喝完就醉了,走过去往沙发上一倒,很快就睡着了。
晚仪帮苇嫂盖上毯子,一边指着她说:“我看苇嫂有点伤感。”
鸦在心里想,伤感也是很美好的吧。
晚仪的故事很长,讲出来却很短——关于爱情,她不愿意多说。她只是简单地告诉鸦说,那人是她的一位读者。
“读者?!多么了不起,是像我这样的读者吗?”鸦问。
“嗯,我想是吧。很好的读者。”
“天哪,你一定幸福死了!他会天天来我们这里吗?”
“不会,大概要两三个月来一次。他搞房屋装修,东跑西跑的那种。他有点老了,家庭负担很重,因为妻子没工作,还有个读初中的女孩。”
鸦在脑子里想象那男人的样子。晚仪笑出了声,说:
“不要去想了,他长得很普通,一点都不时尚的那种老人。”
“这就像小说里的事变成了真的一样。我真想见见他。有一种爱情,年龄的因素很小,外貌也不重要,因为衡量的机制完全不同。”
“你以为是精神恋爱?可并不是。”晚仪神往地微笑着。
“我知道,我知道。”
从晚仪那里回来后,鸦看见阿迅的父亲坐在她的书店里。
“亿叔,您等我等了很久吗?”
“才一会儿。鸦,我跟不上时代了。你这里这些书,写得特别好,可我还没有理出头绪来。这些书之间有种特别的联系,你说是吗?”
“当然是!您太谦虚了,您属于高级读者的行列。”
“鸦这样看吗?鸦对我的评价真高!”
“亿叔的层次本来就高,因为您是猎人啊!”
亿叔离开后,一股浓浓的栀子花香味留在屋内。那种香味鸦在阿迅身上也闻到过,很熟悉。这就是猎人世家特有的气味吗?鸦感到,阿迅和洪鸣老师完全不同。她初次见到他时并没有对他一见钟情,可他就像这种香味,总留在她的周围。鸦在内心欢呼:她的生活太令她振奋了!
鸦知道晚仪比她复杂,她评价人,尤其是爱人,有种特殊的标准,那是种对一般人来说难以捉摸的标准。也许就像她那些散文一样难以捉摸。此刻,鸦企图像理解晚仪的散文一样去想象那位陌生男子,不过没有效果,她脑子里只有一个黑影。她在心里说:“晚仪啊晚仪,你太高超了。我们都是一些平凡的人,很难完全升到你的境界。可是我们只要努力,总能看到你的文学花园里的部分风景。奇怪的是你却代表了我们的渴望!”鸦这样想过后,更觉得自己很幸运。
晚上洪鸣老师来电话时,鸦兴奋地向他讲述了晚仪情感上的新发展。
“那是一位传奇般的男子。”鸦说。
“你说起她的恋情来就好像在写小说,你近来改变真大。我对你的这种变化感到特别高兴,因为我是你的爱人,也参加了你的写作。”
“我怎么能写作呢,我是一名读者。”
“你忘了我们上次的讨论了。当时我们达成了一致,那就是如今的读者全是写作者。即算他们没有拿起笔,他们也在以读的方式参加了创作。”
“啊,我想起来了,的确如此。我太激动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鸦,我也在激动,为你激动。不过现在我要认真考虑一下我同你的关系了。”
打完电话鸦又没有睡意了。她披上厚睡衣走到院子里,坐在月光下。
鸦的母亲也出来了。
“洪鸣老师来电话了?”她问。
“是啊。我在回想我同他的关系的前前后后,我现在终于可以想这件事了。”
“很美的爱情,对吗?”
“的确是这样。是很少有的那种深情。他终于可以重新选择了。他帮助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我永远忘不了他。而且我,今后也要像他一样帮助别人。”
母亲突然就哭起来了,哭得稀里哗啦的。后来鸦也哭了,母女俩相拥站在院子里,透过泪眼看月亮,心中充满了感恩的深情。
“我爱他,他就像我的儿子。”母亲哽咽着说。
“你怎么哭了啊?”舒伯问。
“鸦要同洪鸣老师分手了,我真舍不得他啊。”
“唉,老太婆啊,你可不要伤感,伤感伤身体呢。往前看吧。”
“那你怎么看这件事呢?”
“好事情啊,这年头,我们转运了。我一点都不为洪鸣老师担心,鸦一松手,别人一把就把他抓走了。我也不为鸦操心,这点你老太婆比我清楚。”
舒伯笑眯眯地铺床睡觉了。
就在舒伯快入梦时,鸦的母亲突然又说:
“这年头?这年头是什么年头?”
“所有的事物全在突飞猛进嘛。”
舒伯说完闭上眼,很快就打鼾了。但是鸦的妈妈还醒着。被她的想象照亮的世界一闪一闪的,各种年龄的鸦在那里头穿梭。女儿一生中的大转折快来了。不过这一次,似乎值得乐观的成分更大。母亲心潮起伏,如同自己在恋爱。她在心里感谢上苍给了她这么好的女儿。从前她让妈妈操碎了心,不都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吗?
她不放心,又赤着脚走到窗户那里去看女儿的房间,她看见对面的窗口黑洞洞的,于是微笑起来。她嘀咕着:“飞县真是一块宝地啊。”然后她就在大地的摇篮里入睡了。
对面那一位也在大地的摇篮里入睡了。
然而到了休息日洪鸣老师却到乡下来了。他一来就在书店里帮忙布置铺面。
中午休息时鸦笑着问他怎么考虑的。
“我们有这么深的感情基础,为什么要分手?太残酷了。”
但是鸦看见了他脸上的迷惑表情。
“那么就不分手吧。”鸦说。
“好。是不是我太不愿为你牺牲了呢?”
“正好相反。你已经牺牲得够多了,再要牺牲,我就坚决同你断绝来往。”
“啊——”洪鸣老师惊讶地看着鸦。
那天夜里是洪鸣老师第二次参加鸦的读书会。还不到八点钟就来了一屋子年轻人,闹哄哄的。另外还有五六位年龄大一些的女士靠墙坐在角落里,小声地交谈着。年龄大一些的男士则只有阿迅的父亲和洪鸣老师自己。洪鸣老师感到这里的氛围和沙门女士的读书会大不一样。听见有人在提议熄灯,洪鸣老师就有点紧张,因为鸦到这时还不见踪影呢。屋里的灯果然就熄了,他们点起了几根蜡烛。有一个女孩捧着一本书在烛光里大声朗读,别人都不听她的,似乎都在三三两两各说各的。洪鸣老师皱起眉头,集中注意力听她读。他觉得自己听懂了,但心里一思量,又觉得什么都没听懂。于是他再加一把劲,努力要抓住那些句子的意思。
“何必呢,这种事要水到渠成。不去听才听得懂。”
黑暗中是阿迅的父亲亿叔在说话。
“亿叔,您在和我讲话吗?”洪鸣老师问。
“不,我同自己说话。我喜欢同自己较劲。”亿叔说。
“这真是一本高超的书!”
“其实并不是高超,是要用特殊方法去读。”
“您见到鸦了吗?”
“您把她丢了?哈,我是开个玩笑。她啊,正在院子外面同晚仪讨论书籍。”
“她怎么不进来参加这里的讨论?”
“她们讨论的,就是这个女孩正在读的这本书。这本书是晚仪写的。”
“我的天!这下我可长见识了。您喜欢这本书吗?”
“不喜欢的话我还会坐在这里?洪鸣老师,您看我俩要不要逃走?这些年轻人不太喜欢我俩,认为我们破坏了他们的氛围。”
于是两位男士就溜到了外面的小路上。洪鸣老师四处张望,根本就看不到一个人。
“您不要找了,她不会让您看到的,她和晚仪谈兴正浓呢。”亿叔在笑。
他俩走了好一会儿,还可以听得到读书会里头的喧闹。洪鸣老师想起亿叔刚才说的“特殊方法”。生活不就像晚仪的书一样吗?干吗将它们分得那么开?看来鸦正大踏步地向前走,将他甩下了。他既自豪又有些许失落感。
亿叔指着那些灰色的树林对他说:
“洪鸣老师,您看看那里有没有您要找的那一位?”
“我没看见她啊,那是树林。莫非她们在树林里?”
亿叔没有回答洪鸣老师的反问,却说道:
“找人最麻烦,可以说根本就找不到。别管她们了,我们自己来想点好玩的事情吧。比如回忆一下刚才那女孩读的那一段。”
“好像是关于树叶的颜色的讨论?”洪鸣老师没有把握地说。
忽然有一只不知名的大型动物朝他俩冲过来,两人分别朝不同的方向倒地了,那动物却跑得没影了。
“什么动物?”洪鸣老师惊魂未定地问。
“是晚仪饲养的驴子,它对您的话感到不满。”
“我的话?关于树叶的话?”
“嘘,小声点。”
摔了这一跤之后,洪鸣老师就有点头晕了,但他又不好意思告别。他硬着头皮站在那里。他听见亿叔在说起鸦和晚仪,他的声音像风浪中的小船一样被抛上去又跌落下来。他好像提到了一些往事,但他的语气一点都不伤感,就好像这一年多里头,鸦一直生活在明媚的阳光中一样。洪鸣老师挣扎着聚拢思路,他感到亿叔的描述同他对鸦在这里的生活的印象差距太大了,究竟谁是正确的呢?也许是亿叔。亿叔还在说,洪鸣老师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他头痛欲裂,要发狂了一样。
“我在哪里?”他声音颤抖,并且那声音像另外一个人的。
当亿叔搀住他时,他就将整个身体都靠在亿叔身上去了。老猎人很有力气,他搀着洪鸣老师回到了会场。会场里开着灯,那些年轻人都走了,只有鸦和晚仪坐在那里小声交谈。看见他们,鸦立刻就过来了。洪鸣老师盯着鸦看,因为他觉得鸦此刻显得非常年轻,就像他第一次遇见她时的那个样子。
“多么美的夜晚啊!”鸦说。
鸦的背后响起了晚仪嘲弄的声音。
“洪鸣老师,您对今晚的聚会有何感想?”
“我?我听见他们在讨论您的作品……深奥至极……”
晚仪冷淡地“哦”了一声,走开去了。
“鸣,你得罪晚仪了。”鸦柔声说道,将一只手放在他肩上。
“啊,糟糕,我说了些什么?我今晚出问题了。”
洪鸣老师懊恼不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的亿叔突然又出现了。
“洪鸣老师还需要帮助吗?我这把老骨头还有点力气呢!”他嚷嚷道,“帮您是义不容辞的,因为是您介绍阿迅去当教师的,这对我们来说恩重如山。”
鸦哧哧地笑着。洪鸣老师羞红了脸,不断地朝老头摇手。
“不用帮?您不要为晚仪的事有歉意,我知道她不喜欢您用那种方式谈论她的作品,可您是新来的,她慢慢就会习惯您。啊,我忘了,这是你们年轻人的良宵,我怎么还赖在这里?再见再见!”
亿叔一走,鸦就将房里的灯关了,拉着洪鸣老师去家里。
两人都洗了澡,换上舒适的睡衣。洪鸣老师依然有点忧郁。
“我们睡觉去。睡一觉你的头晕就好了。”鸦说。
洪鸣老师在下半夜醒来了,他听到一种嚓嚓嚓的均匀的声音,他想,这也许是飞县的土壤发出的声音吧。鸦有了他所不能理解的新生活,她睡得多么香啊!他脑子里又一次出现那个老问题:他同她究竟是否真正合适?嚓嚓嚓的声音停止了,洪鸣老师看见黑暗的深渊张着大口。这时鸦醒来了,她让洪鸣老师搂住她继续睡,她马上又睡着了。但洪鸣老师再也没有合眼。他想不出自己怎么会落伍的。在他没注意到的情况下,鸦奔到他的前面去了。这个脆弱敏感的小姑娘鸦,一下子就完全成熟了。洪鸣老师觉得自己已经不能胜任做她的丈夫了。
洪鸣老师要回学校了。鸦太忙,不能去送他,鸦的母亲就悄悄地要舒伯去送。在去汽车站的路上,洪鸣老师的头晕还没完全好。他有点萎靡不振。
“打起精神来,漂亮的小伙子!”舒伯笑嘻嘻地说。
“舒伯,您觉得鸦是不是改变很大?”
“是啊,她的改变太大了!”舒伯说,“她就像她母亲,像极了!”
“您认为她哪些方面像妈妈?”
“方方面面都像!就是那种,敢想敢干的那一种!鸦真的很不错,为她高兴吧,洪鸣老师!我们每个人都为她高兴!”舒伯说这话时兴奋得脸都红了。
洪鸣老师的眼睛发亮了。他提高了声音说:
“我现在为她高兴,将来也如此!她是我的爱人啊!”
说完后他的眼角就有一滴泪掉下来了,他连忙转过身不让舒伯看见。
洪鸣老师坐在车上,听见那车轮压在路面上,似乎在说:“鸦,鸦,鸦……”
离他的宿舍越近,他就越感到鸦的完美。他有点高兴地想,以后当他再想念鸦时,就只记得这个完美的形象了。他不能再同她一块儿生活,可她是他最爱的,他希望将来也如此。
当天晚上他就给鸦去了电话,他向鸦诉说了白天里对她的思念,可又保证今后不再去找她了,因为这样做对她最好,她可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了。
“鸣,你也一样。”鸦在电话里说,“你要是寂寞了就给我打电话吧,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寂寞的。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帅,因为我以前没对你说过。昨夜真美,你还记得那种情调吗?这是我们这里的读书会的情调,一切全在暗地里发生……”
她还说了些别的,但声音越来越小,后来电话就挂了。
洪鸣老师发现自己的悲伤忽然就消失了,他又有了力量。他将鸦的大幅照片的镜框上的灰抹掉,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就去洗澡。洗完澡他就在台灯下开始工作,一直工作到夜里两点才睡。这一夜他睡得特别安静,也许他是累坏了。
“你在说谁?”鸦的母亲问舒伯。
“我说洪鸣老师。他真是一位漂亮的绅士,多么有风度!”
“你认为鸦执意要同他分手是个错误吗?”
“正好相反,我支持鸦的所有行动。”
两人都不说话了,默默地剥着芋头。鸦的母亲显得心神不定。
有客人来了,是阿迅。
“请坐请坐,”鸦的母亲招呼着他,“等一下在我们家吃晚饭吧,你瞧,吃芋头炖牛肉!”
“是鸦叫我来吃饭的。伯母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没有没有。你来了我们就特别高兴,你在这里和舒伯说说话吧。”
鸦的母亲到厨房忙去了。舒伯请阿迅喝茶。
“阿迅爱我们的鸦,对吧?”舒伯爽快地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阿迅踌躇地说。
“没关系,不用回答。你心里歉疚,因为鸦还没同洪鸣老师分手。其实这都是鸦的问题。漂亮的小伙子啊,你就耐心地等吧。”
舒伯说这话时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
“洪鸣老师才是真英俊。”阿迅轻声说。
“是啊,你俩谁更美?我还真说不上来。我们丫丫有福气,小伙子争相保护她。我感到,即使你没等到那一天,也没什么遗憾的,因为这事很美,对吧?”
“还真是这样。舒伯看得穿别人的心思。”
阿迅舒舒服服地喝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很久以来,他就一直是这一家的儿子一样。他想,也许这是因为鸦的气息在房里飘荡吧。
吃饭时鸦回来了,她紧挨阿迅坐下,不断帮他夹菜,一点都不忸忸怩怩,这正是阿迅最喜欢她的地方。
饭桌上大家谈论阿迅的教学工作,也谈论鸦的书店工作,四个人都很兴奋。
鸦说起她进城去购图书的事。那一天,当她到达批发市场时,一位穿黑衣的矮小老头拉着她的手,领她拐进了一条细长的小巷,他说那条巷子里有珍贵的文学书。鸦高兴地跟随他走,可走了老半天也没看到哪里有批发图书的铺面。一直走到巷口,再往前就是河边了,他才指着一个破旧的商铺对鸦说:“就在那里。”可是那铺里堆着一些廉价皮鞋,似乎并不批发图书。小老头凑近那肥胖的女店主说,他给她带客户来了。
“可是我不批发书籍。”女店主干脆地说。
“啊,怎么办呢?人都已经来了。她是从远郊赶过来的啊。”
女人不耐烦地挥着手,像赶蚊子一样赶他俩走。
黑瘦的小老头不屈不挠地抓住店主的一只手臂,将她拖到一旁,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老半天。鸦发现女店主用锐利的目光瞥了她一眼。
“培训了吗?”她傲慢地问。
“正在培训,正在培训!”老头点头哈腰地说,“要不要派两名学员来这里培训?”
“星期三下午两点半。”
老头喜不自禁地拉着鸦往外走。他告诉鸦说,这个店里的文学书是从世界各地搜来的精品,真正的一流货色。这位其貌不扬的老板可是个人物,到处都有她的耳目,她是那些伟大作家们的密友。可她并不靠卖书赚钱,她有别的买卖,有时她还为书籍贴钱进去呢。她对她的图书客户有个要求,就是经营此种高档书籍的人都要经过培训。培训可以由客户自行开展,如果是特别有潜力的客户,也可以到她这里来由她指导进行。
“她看上你了!”老头拍着手说,“我今天没白跑。”
后来鸦就派了一名店员和一名书友去那个地方培训,两人培训完就带了一批图书回来了。那些图书至今还放在柜子里,既没有卖也没有借阅。
“我觉得这事要慎重,要待我们的读书会做好了准备再开始阅读。再说晚仪也很赞成我的安排。”
鸦叙说这件事时,阿迅满怀爱意地看着她。
“我早就说了,丫丫转运了!”舒伯说。
“阿迅,我今天请你来,就是想让你帮我鉴定一下这些文学书,看看我们应该先读哪几本,还需要什么样的培训。”
“可是我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啊。我只是业余爱好者。”阿迅为难地说。
“你行的,阿迅。我早看出来了,你就是专家。”鸦边说边用目光鼓励他。
“好吧。可我一点把握都没有,你得有思想准备啊。”
“这种事谁会有把握?大概谁也没把握。我和你一块儿去试!”
两个年轻人来到会议室。那里有一个很高的柜子,鸦要搭梯子才能够到那些书。那似乎是一些旧书,但保存得很好,有的封面上还烫了金。阿迅问鸦为什么要把它们放在那么高的处所,鸦回答说是因为猫,那两只猫一见到这些书就兴奋得不行,她担心它们要把书抓烂。
“可见确实是好书,对吗?”她在那上面说。
“是啊,猫可是最有灵性的动物了。”
他俩坐在一块儿翻阅那些书。几乎不约而同,他们都用鼻子去闻书。
过了一会儿,阿迅似乎挑中了一本。他将那本灰蓝色的小书从前面翻几页,然后又从后面看起。鸦在旁边紧张地望着他的动作。
“这本行吗?”她问道。
阿迅点点头。鸦感激地将那本书收好,口里说:“猎人的感觉最灵敏。”
他们就用这种办法挑了五本书。虽然都说不出挑选的标准,但两人都心领神会。因为怕猫儿捣乱,鸦立刻将那五本书锁起来了。
“五本书里面有三本是关于恋爱的。”阿迅说。
“哈!现在正好是恋爱的季节嘛。”鸦高兴地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平时也是这样挑书的吗?”
“对。”
“谢谢你,阿迅,我就是想证实一下。我同你的习惯很接近嘛。”
阿迅笑而不语地看着鸦。
他俩走出会议室时,天已经黑了,一弯新月挂在空中,空气里有点清冷的味道。那两只猫在路边不停地朝他们叫,鸦说它们是抱怨她不该将那些书收起来了。
阿迅推着摩托车,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起他带学生的那些事,鸦认真地倾听着。
“你啊,天生是当老师的料。”鸦感叹道,“不过你和洪鸣老师不同,你是另外一种类型的。我把你称作‘行动派’,你不生气吧?”
“怎么会?我还真的爱上了这个工作。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的学生都是些小英雄!我太喜欢他们了,我决不对他们食言。鸦,一想到有你、洪鸣老师,还有舒伯、你妈支持我,我浑身是劲,脑袋里面通明透亮。最近我生出了一个想法,我想通过我的教学实践,来认真研究一下狩猎这个行业同大自然的关系。”
“我要为你鼓掌,阿迅,这正是你该做的工作。你不做的话,谁来做?”
鸦一直将他送到大路口,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
她回想起来,她和阿迅总是谈书籍和谈工作的时候多,这种谈话是那么引人入胜,就好像她鸦从来就是个书籍爱好者,而阿迅也从来就是个猎人加教师一样。就连他俩对前途的展望都有相似之处。从前她与洪鸣老师住在城里时,她从不展望自己的前途,属于过一天算一天地混日子的人。现在她的这些令她幸福的变化,有一半要归功于阿迅。这样一想,鸦的生活计划就越来越清晰了。
鸦转过身面向着城里的方向默默地念了几句,她说的是希望洪鸣老师快快找到新的女友,过上幸福的小日子。
“鸦,你打定主意了吗?”母亲的声音在暗处响起。
“别担心,妈妈。现在鸦比任何时候都更能打定主意。”
“好。我们进去同舒伯喝一杯吧。他都笑得合不拢嘴了。”
喝了米酒,母亲和舒伯睡觉去了。
鸦来到会议室,抽出那些新书中的一本来读。那本书是关于一位山民的爱情的。鸦跟着他的思路走,一会儿就走到迷雾中去了。鸦最喜欢在小说中迷路的感觉,她知道这种迷路其实是胸有成竹,同她以前在城市里迷路是两回事。迷路之后,她常常会突发奇想,钻到一些想不到的处所去。那些平时认为不足为奇的句子都会生出想不到的意思来。在这种时候,她特别感激给她提供文本的作者。今天夜里她就有这种感觉。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波兰人,他描写的那位恋爱的山民却是个外国人。这位外国青年到华沙城里来,是为了找他的爱人。他爱人到华沙则是去帮人做女佣。外国青年在华沙两眼一抹黑,因为语言不通什么工作都找不到。而他那位爱人则藏起来了,根本就不同他见面。没过多久,当他在郊区的小火车站过夜时,他就被胁迫加入了黑帮。这本书的开头很阴暗,而且暧昧,看不出作者的立场。然而这正是鸦要寻找的那种挑战。鸦将开头的二十多页看了三遍,正要看第四遍时,小勤钻进屋里来了。小勤一把夺走鸦手里的书,叫叫嚷嚷,说应该让她先睹为快!
“好吧好吧。”鸦屈服了。
“《无尽的爱》。”小勤大声念出书名,“鸦姐,这是你对我的报答,因为我给洪老师讲述了你在乡下的生活,讲了一下午。”
“什么时候?”
“就是昨天。他偷偷来了这里,让我别和任何人说。”
“你讲些什么?”
“当然都是些好听的。你知道我是多么崇拜你。”
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别紧张别紧张,他走的时候很高兴,真的。洪老师真漂亮,你把他让给我吧。可惜我太小,他看不上我。”
“谢谢小勤。小勤真是什么都懂。”
“如果我是他,也会舍不得鸦姐啊。”
那天夜里,鸦一共醒来了三次,每次都以为自己还在学校的宿舍里。早上起来后她想,既然他走的时候很高兴,那么最大的危机已经过去了。小勤绝对不会对她说假话,而且她极善于观察人。如果她说他高兴,那就是真高兴。大概他对她现在的状况感到放心吧。
晚仪在情网里陷得很深。鸦将她的爱情称为“最绝望的爱”。她没有办法去见她的情人,只能等待他来找她。晚仪对鸦说,正因为自己是作家,所以不能主动去找对方,只能等。鸦深深地理解她的这位朋友。
有一天下午,那老头忽然就来了。当时正好鸦在晚仪家,她看见一个黑瘦的、头发花白的老头,戴着高度近视眼镜,说话的声音嘶哑,还有点吐词不清。
鸦想到情人们的时间是多么宝贵,马上要离开。但老头阻止了她。
“我听晚仪说起你有几百次了。我今天是路过,马上要走。如果你现在走的话,我就同你一块儿走。”
鸦听见他说这几句话时吐词很清楚。于是她只好又尴尬地坐下了。
老头对鸦说,他很想参加鸦的读书会,可实在抽不出时间。他连做梦都梦见自己在读书会发言。他这辈子的最大享受就是读到一本好书,尤其是像晚仪这样的作家的书。在从前,同晚仪这样的女士见面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
老头(他让鸦称他为“老黄”)说话时,晚仪笑眯眯地将手搭在他肩上,点着头,应和他几句。鸦发现晚仪突然也变得口齿不清起来了。
老黄在那里的十几分钟里,晚仪就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后来他就匆匆地告辞了。
想到晚仪的苦恋,鸦很为晚仪感到不平。
“他就只能待十分钟!”鸦说。
“他生活得的确苦,你都想不到有多苦。就为这个我才爱他啊。”
于是鸦沉默了。她轻轻地抱了一下晚仪,说:“对不起。我明白了。”
晚仪仍然沉浸在梦幻中。她用口齿不清的声音叙述着她的渴望。她说她唯一的出路就是写作,否则她怎么办?
“这位伟大的读者促成了作品的诞生。”这是她对老黄的评价。
从这一刻起,鸦才体会出了晚仪的爱情的深度。她不由得想,毕竟,她的朋友得到了幸福。这世界上有什么阻挡得了人与人之间的相爱?
鸦在晚仪家受到了很大的震动,这震动立刻影响到了她的阅读。她在回顾中一下子就明白了《无尽的爱》这本小说开头的那些段落。于是她开始在脑海里来设想故事的种种可能性。她看见一位长得像老黄的外国人出现在昏暗的华沙街头,机敏地在人流中穿梭。老黄是如何找到阅读的时间的?成功的阅读是不是同顽强的意念有关?是不是因为老黄的顽强,他才终于同晚仪这样的作家相遇了?将一种意念在几十年漫长枯燥的寻找中保持到今天,该是多么不容易啊。虽然小勤已经把书拿走了,可是鸦越来越喜欢这本波兰人写的书,她觉得那个开头真是写得太好了,翻译也很优秀,她对那种语调着迷。她又记起这本书是阿迅选中的,看来阿迅同她在阅读方面是完全合拍的。下一次,她一定要同他讨论这本书。
鸦在心里想,人的幸福其实是一些图案,有时,这图案在人流中忽然就显现了。比如从前阿迅在城市里忽然发现她,就是某个图案在起作用。而今天,她在晚仪的家中看到了这两个人看见的图案。当然一开始她并没看见,她是在晚仪的启发下看见的。那么,《无尽的爱》这本书,就是有一个图案在开头偶尔露峥嵘。那一定是一本很好的书!
“丫丫在想什么?”母亲问。
“我在想晚仪的爱情。我怎么觉得像我自己在恋爱似的。”
“晚仪是天才,她的爱情肯定动人。”
“妈妈是最能理解别人的。我爱妈妈。您说得对,她的爱非同一般,不是我这样的凡夫俗子马上就理解得了的。”
她走进会议室,将另外四本选中的书都拿出来放到她的店里,打算明天向书友推荐。她做这件事的时候,那两只猫跟着她跑,不停地叫,兴奋地擦她的裤腿。鸦说:“猫咪猫咪,你们也知道爱是神奇的啊。”
“小勤,你的眼睛怎么肿了?”鸦问。
“还不是因为那本书啊。我爱死那本书了。”
“好啊。你可以还给我了吗?”
“不行。我还要反反复复多读几遍!”
她们都要反反复复地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魔力?
鸦开始渴望同阿迅一块儿读这几本书。她立刻想到,她从未产生过与洪鸣老师共读一本书的渴望。她有点愧疚:从前她多么浑浑噩噩!
“你瞧,那本书在你手里跳舞!”小勤吃惊地说。
鸦手里拿的那本书是印度人写的游记。当她定睛看着它时,它又一动都不动了。小勤哧哧地笑。
“鸦姐身上有多大的热力啊!”她叹道。
店里进来了一位男顾客,他的样子有点阴沉,目光悲哀。
“您想要哪一类的书?我们这里只有文学、哲学和历史书。”鸦问他。
“什么书都可以,随便买一本吧。我失去活的动力了,您看适合什么样的书?”
“这是不可能的。您只不过一时想不开罢了,事情是会变化的。”鸦轻声说道。
中年男子看了鸦一眼,说:
“您的话让我心里好受多了。您推荐一本书吧。不过事情的变化同我有什么关系呢?如今我是个局外人了。”
“不,我不推荐书给您。不能这样做。书和读者是一对恋人,需要一见钟情。从前有很长的时间,我根本就不读书,因为没有那种需要。这样吧,我建议您下次再来,也许您会在这里发现一本好书。”
他伸出大手同鸦握手,满脸都是由衷的信赖。
“我感到这里有股磁力。我要回去好好想一想再来。”
鸦欣慰地对着空中点了点头,好像在向一个看不见的人汇报一样。她的书店像心脏一样在这块荒凉的大地的中心搏动着,她聚精会神地数:一、二、三、四、五、六……这样的奇迹,只有阿迅能策划,他是多么深谋远虑啊。
她用鸡毛掸子给书掸灰时,黑猫就绕着她转,苦苦地哀求着。鸦心里想,她可以对它朗读,但不能将那几本珍贵的书交给它。毕竟,在同书的关系上,人和猫还是不同的。猫也有自己的方式。她大声对它说:
“阿黑啊,你不要不耐烦,我会给你读的。”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她心里想的是万物都在恋爱。黑猫听懂了她的话,更加用力地擦她的裤腿。她回忆起河边的那位高深莫测的女店主,心里对她生出一种思念之情来。她竭力去设想她的个人生活,她将女店主想成一只孤独的、英勇的狼,凭着嗅觉和久经考验的判断力在世界各地搜寻最优秀的书籍。鸦还记得,当她的店员和书友从她那里培训回来后,每个人都守口如瓶。也许他们之间立下了什么誓约吧。过了几天,有一位小伙子对鸦说,那位女店主不但搜寻书籍,更主要的是寻找作家。据她说,现在的世界潮流是书和作家合一。她早就不收集那些偶尔写一本好书的作家的书了,她寻找的是有永恒性的作家,这是时代的特征。鸦对于这种看法有强烈的共鸣。鸦还知道,在日常生活中也有具有永恒性的人,比如阿迅和他的父母。
有一位陌生的女顾客买走了两本书。她有点上年纪了,生着美丽严肃的黑眼睛。鸦猜想她也许是附近哪家人的亲戚,来这里度假的。
“鸦姐,这个人刚加入读书会了。”小勤说。
“她从哪里来?”
“不知道。她也像晚仪姐一样在这里租了房子。她姓玫,玫姨。”
鸦听了这话心里一阵激动。她的母亲选中的这块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这个谜在她心里藏了有一段时间了。她问过母亲,母亲说不知道,她是瞎闯闯来的,来了就住下了。鸦深深感到,她的生活中还是有不少盲区的。比如阿迅,他就看得出这地方可以开书店,大概因为他有猎人的眼睛吧。虽有盲区,她还是觉得幸福,因为是她鸦生活在此地!
“我希望爱书的人都到这里来租房子。”小勤大声说,“我早就说了我不离开这里。从前是因为阿迅哥,现在是为了我自己。”
鸦笑容满面地望着她,在心里感叹着。她又听到了土地在脚下发出的声音,真是一块神奇的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