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文学女王的崛起
戴姨从小酷爱文学书籍。但在很长的时期内,她并没有机会从事文学工作。青年时代的戴姨一直在大群的书贩子里头拼搏。她什么书都卖:武侠小说、言情小说、侦探小说、家庭医疗手册、励志手册、科普丛书、音乐入门等。戴姨在买卖方面虽不十分善于钻营,但也顽强灵活,懂得世事人情。她在书业干了十来年之后便积累起了一笔可观的资金。
事情的开端有点不可捉摸。起先是在她的批发点后面那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已经过了青春期的戴姨同几位朋友坐在一块讨论文学。那种讨论并不热烈,不如说更多的是迷惘,因为这些人都已经历了世间的沧桑,不会再轻易地爆发出热烈的情感了。但文学始终如同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们,令他们难舍难分,既惆怅,又跃跃欲试。他们都是些老练的读者,聚会从不定期到定期举行,人数也从五六个人发展到二三十个人。这期间戴姨开始尝试经营一些文学书籍。她按自己的品味挑选书籍,经营的数量比较小,基本上不赚钱只能勉强保本。她将这种买卖看作自己的一种爱好。渐渐地,她的这个小买卖的名气就在书业内传开了。她的进书的渠道很快就扩展到了国界以外。而在国内,高层次的文学读者都知道戴姨其人,知道她的店里能提供最前沿的文学书籍,这些书籍有着最纯正的品位,挑战着每一位读者的智慧。当然,高层次的文学读者并不多,一般来说,一个省也就那么两三个。
人到中年的戴姨觉得自己开始焕发青春了,她的生活变得越来越有意思,她的小买卖也越来越得心应手。她已经不再单纯地是做买卖,她将自己看作传播文学的使者,呕心沥血地进行这方面的钻营——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非常善于钻营。实际上,她不是一般地卖文学书籍,而总是在别出心裁地诱导读者。比如鸦,就领教过戴姨的手腕,并心悦诚服。她虽成了文学领域里的传奇人物,令一些高层次的读者趋之若鹜,但她仍很焦虑,总觉得她的工作难以达到意想中的效果,又担心自己与读者的沟通渠道不畅,担心前沿文学的读者在减少。
在她周围的那些读者都认为她行踪不定,具有无法揣测到的意志,和永远超前的文学预见力。当读者们在研究戴姨时,戴姨也在研究她推荐的那些书籍的读者们。她很快就发现了,一流读者中的大多数自己也是作者。还有一些,即使自己并不是正式的作者,却也在以另类的方式进行创作,比如苇嫂,比如鸦,都属于这一类。文学是她们经营的事业,她们用文学塑造自己的人格。深入到这种现象中去之后,她又发现了更深的规律,那就是只有那些具有当作者的冲动的读者才是最好的读者,文学读本可以通过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获得完全不同的生命的形式。所以每一本书,其实都在呼唤着最好的读者到它里面去进行创造和建构。戴姨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激动不已,很快就在她的大脑里拟出了文学的蓝图。她决心不断地提供最好的读本给那些天才的读者,并且在读者与作者,以及读者与读者之间架起桥梁,让他们的思想和灵感在自由的交流中不断向更高的境界攀升。时常,在深沉的黑夜里,戴姨会不断地爆发出奇思异想,简直感到自己成了个狂人。
每当戴姨的文学王国里增加一名读者,她的疆界就扩大一圈,她拥有的那些文学图形也会增加一个种类。这位女王在文学上的应变能力简直匪夷所思,没有任何真正的才能逃得了她的眼力。往往一位读者还没有意识到,她就在不知不觉中将他或她引上了他们要去的那条路。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令她在文学事业上所向披靡。关于她的这种能力,她含糊地提到过一种“触角”类的事物,还强调说她的能力就是纠缠的能力。“我总是看对方是不是有耐力,是不是善于进行巧妙的纠缠,并在纠缠中独立运作。”大家认为她的这种言论比较高深,但运用到各自的文学实践中却很有用。戴姨从来不会故作高深。
“啊,戴姨!我要什么就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作家征这样说。
“戴姨是暗夜里的火炬。”鸦这样说。
“戴姨是严厉的催生婆。”新作者谷欢这样说。
现在她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被文学工作者和文学爱好者围绕着,“文学女王”这个绰号在一年之内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国家。这些人都分别同她打过交道,虽然从未看清过她的脸,却对她的威力永生难忘。他们都将与她的相遇看作改变心灵的大事情,但他们又知道她并不是神灵,一点也不是。有一位读者正确地形容了戴姨的作用,称她为“引发奇迹的媒介”。
雨季过去之后,文学狂人戴姨决定扩展自己的边界,将飞县纳入她的版图,让每一位读者将自己的日常生活改造成文学生活。她对于飞县的入侵行动是很难归类的。在那三天的夜里,以鸦和晚仪为中心的读书会成员们经历了一场狂热而又焦虑的考验,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是什么,但每个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倾听和寻找。空气中暗示的意味十分浓重,有个别书友已经在抱怨了。不过大多数书友更多的是心怀期待。他们在硬挺,他们希望在硬挺中爆发。文学女王明察秋毫,她在自己的脑海里为每一个人都勾出了一条路线图。她不现身,但她追随着书友们的踪迹。比如苇嫂,比如苇嫂的前男友老榆等人,都是受到她的关照的。
“我觉得我就像在写一本书一样。”苇嫂向老玉耳语道。
当时苇嫂正躺在老玉的怀中——那是他们在阁楼上的第一夜。
而在这同时,民俗专家老榆从凌的口中得知了苇嫂对他的祝福,他哭出了声,信誓旦旦地对凌说自己一定要踏实地生活,从此决不再辜负任何人。
听了老榆的发誓,凌在一旁悄悄地对小左说:
“他就像中了魔一样。”
“这大概是戴姨在发功。”小左也悄悄地说。
同一个夜晚发生的奇迹是油县图书馆的书籍中增加了不少前沿的文学书籍,这一变化惹得那些猫兴奋地叫了一夜,导致馆长通宵未眠。
戴姨决心帮助苇嫂将文学创作进行到底,因为她预见到了这位大嫂身上的巨大潜力。“文学创作是不受年龄限制的。”女王说。下一步,她要诱导苇嫂和老玉去同青年书友交流。
晚仪向戴姨汇报说:“苇嫂已经上路了。”
“这主要是由于你的魅力啊。”戴姨夸奖晚仪。
女王将书友们发动起来之后,自己就潜入了地下。
戴姨和老未是在树林里相遇的。当时她正坐在那块石头上搜集信息。
“您是地下来的书友?”她对老未说,“您那边的情况如何?”
“弟兄们的情况不容乐观啊。资源稀少,大环境很长时间都没有改变了。我听说了您要来此地视察,就匆匆从乌县赶过来了。最近地下通道不太通畅,我一边行走一边挖掘,整整走了一天半才到达这里。”老未说。
戴姨同老未约定第二天去井下。她让工人拖了一些书过来,放在老未的窝棚里。老未看到新书,立刻就变得容光焕发了。他的窝棚被弟兄们称为“矿工之家”,大家都要到这窝棚里来挑选自己需要的书,他们都能得到满足,因为戴姨的设计总是很全面的,她对黑暗中的弟兄们的渴望心中有数。
老未和戴姨一同回井下。回去的地下旅程特别顺利,老未发现所有的那些个障碍全消失了,就连他昨天挖出的那些土堆也不见了,一条通道直溜溜地通往矿井。他们两人就像脚下生风似的,半天时间就回到了熟悉的环境里。在值班室里坐下来,戴姨便听到了弟兄们的呻吟。老未告诉戴姨说,大家都很痛苦,一部分人是因为精神的饥渴得不到缓解,还有一部分人则是因为对前途失去了信心。他说戴姨来得太及时了。老未说话间,戴姨就看见有几个衣衫不整的汉子钻进值班室来了。他们当中有一位中年人懂得五国语言,戴姨知道他已经有七年没有升井到上面去了,他在文学领域里属于“黑暗派”,是很有意思的一个派别。
“飞县读书会的同仁们正在讨论同你们结盟的事。”她宣布说。
于是她听到了如释重负的叹息,看到了热切的表情。
“我们……”“他们啊……”“一体化了啊……”“不能没有黑暗派……”“信息畅达……”
戴姨的耳边不断响起这些嘈杂的议论,有的是值班室的这几位在说,更多的声音是从房间外面传来的。戴姨高兴地吸收着这些信息,她看见老未在笑,那位懂五国语言的中年人做了一个欢呼的手势。戴姨扬了扬眉毛,问道:
“你们?”
“自由万岁!”地底响起隆隆的呼喊声。
呼喊一波接一波。值班室的电灯黑了,戴姨陶醉于黑暗之中。四周安静下来之后,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他们还可以往下面去,底下的一个区域的弟兄们正等待着她的到来。
戴姨坐在原地没有动,她感到房间下沉的速度很快。
“您是老未吗?”她问道。
“不,我是您的向导夜明珠。”
“啊,您的名字真贴切。您是一位青年吗?”
“我不年轻了,已经四十九岁了。”
“矿井是您的家?”
“它是我的生活方式。您对这里印象如何?”
“美极了。哈,他们在外面叫我呢,我想到他们当中去。”
戴姨被人包围着。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但那些声音令她心潮澎湃。
“久违了。”她说,“这里也是我的家,我又回来了。我发现,不论我走到哪里,人们都在惦记着下面这个家。我带来了上面的人们的问候。”
她眼前出现了一小点亮光,她朝那小光走去,认出了升降车的轮廓,一位年轻人在电灯下读书。他举起那本书的封面让她瞧。
“啊,原来您是个象棋迷!可这本书的内容并不是棋谱,对吗?”
“这本书是很稀有的——它通过下棋来表达爱情。”他羞怯地说。
“那么您,得到了满足?”戴姨鼓励地望着他。
“嗯。我非常着迷。您知道,在这底下,什么可能都有的。”
“您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是夜明珠。”
“又一颗夜明珠,多么贴切!祝您好运。”
有人挽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往一个寂静的角落。戴姨听到了喃喃地念书的声音。陪她来的那人说,这个洞里坐着一位退休矿工,他热爱这个地方,不愿意上去。好多年里头他一直在这里读书,他说只有这底下最适合于他思考那些深奥的问题,也只有这里信息最多。戴姨顺着那人发出的声音弯下身去。
“您好啊女王!欢迎您重返矿工之家。”那人说。
“您的信息真灵。”戴姨赞叹道。
“因为您是我们的女王嘛。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同飞县的书友结盟的事听说了吗?”
“我啊,早就与那边结盟了。我这里什么信息都接收得到。”
“感谢您在此地坚守,您拓宽了我们的领域,是一位英雄。”
“其实也不是坚守,我是喜欢享受的人。”
“我这样说倒显得小气了。祝您好运!”
陪同戴姨的那人拉着她向另一个方向走。戴姨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底谷,那里有两位执着的老诗人几乎被人们忘记了。他俩摸索着进了升降车。戴姨在椅子上坐稳后,车子就启动了。这一次似乎是漫长的旅程。戴姨在半睡半醒中问这位陪人的姓名,那人说他自己也忘了自己的姓名。后来戴姨就在摇摇晃晃中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瞧她多么辛苦啊!这种访问还是很能鼓舞士气的。”
“前年她来时,坑道旁的夜来香曾经为她开放。”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戴姨从车里一出来,她的手就被握住了。握住她的手的那只手又硬又热,给她一种奇异的感觉。
“你们寂寞吗?”她问。
“这里是最底下,是深谷,也是每个人的家。它是整个矿井的命脉,每天都有炮弹落下来,怎么会寂寞?我们在这里算是得天独厚。”老人回答。
另一位老人也附和他,惬意地发出哼哼声。
陪同的那一位说确实如此,没有人会真正忘记老诗人,如果忘记了他们,就像忘记自己的右脚一样,而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说话时,有一只老蟋蟀在旁边起劲地叫。先前说话的那位老人解释说,这是报时钟。每当有贵客来,时间就变快了,他们很喜欢这种时间的加速,因为这给深谷带来了生机。女王可以说是他俩最盼望的贵客了,哪怕这个愿望的实现又大大拉近了他俩同死神的距离,也是很值得的。
两位老诗人请女王在天鹅绒椅子上坐下来。当戴姨摸到那张坚硬光滑的石凳时,她差点笑出声来,但她庄严地坐下了。
“二位的声音听来很熟,二位最近有什么新作吗?”她问。
“当然有,我们每天都有新作。”先前没有说话的那位老人说。
“那么,你们记录下来了吗?”
“我们很少记录,我们直接同人们交流。”还是同一位老人说。
“您指的是矿区的人们吗?”
“不光是矿区的兄弟们,还有很多人,因为这里是世界的深谷之一啊。”
老诗人的语气充满了自豪。接着他的声音就沉了下去,变成了一些喃喃低语,除了个别的词汇,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陪同戴姨来的那人凑在她耳边告诉她说,老诗人正在同书友交流文学信息。他还说这两位作者的晚年生活其乐无穷,他俩已经在这深谷里扎下了根,没有人能将他们劝离此地。
“他们是真正的文学之魂,我只是他们的联络员。”戴姨说。
最先说话的那位老诗人走过来,他恳请戴姨将她的右手放在他的一本书上。
戴姨在黑暗中试探性地伸出手,她的手没有落在纸质的书上,却落在毛茸茸的动物的头上了,那动物开始舔她的手背。
“它就是我的书,我通过它接收上面的信息。您瞧它多么热情,它爱您,您还坐在升降车里,它就迫不及待地要迎接您了。您对于这深谷里的风俗有些什么样的感受?”
“这里有亲切的家庭氛围,我心中充满了甜蜜的欣慰感。”
她和那人离开时,两位老人唱起古老的歌曲欢送她。
戴姨在升降车里马上又睡着了,过了好久才醒来。她醒来后仍然被歌声萦绕着,那苍老的歌声有谜一般的魅力。后来歌声就渐渐地远去了。戴姨问那人,深谷的形势是否如她所感受到的那样生机勃勃?那人回答说,确实如此,并且从那底下发出的信息已经影响到上面的矿区了。疲惫的弟兄们就像吸收到了甘露似的,正在一批一批地苏醒过来。刚才他在深谷里得到信息,有一些人已经动身到树林中的棚屋里取书去了。那人问戴姨看见矿井里的信息树没有,戴姨回答说看见了。她的话音一落升降车就停下来了。
此处有一些灯光,那棵树的树叶泛出金属的色泽。她走到树下,抬起头,立刻就听到了熟悉的嗡嗡声——有人在一片喧闹中叫她。当她回答时,她的声音就被那喧闹吞没了。戴姨心里想,交流在发生,整个矿区的文学细胞都活跃起来了。多年前,当矿井还是一个小煤窑时,她就看出了它的前景。那时地面上只有一个狭窄的洞,矿工们只能一个一个地钻进去,谁也不知道进去之后还能不能出来。尽管如此,却并没有看见谁在钻洞时有踌躇的表现。一位老年“煤仔”对戴姨说:“欲壑难填,没有谁会吝惜生命的。”正是从那些“煤仔”们的身上,戴姨看到了未来的地下文学世界。从那以后,她一刻也没有忘记地下的这些人们。当然他们也惦记着她,渴望从她那里不断得到精神食粮。
信息树的发声是一阵一阵的,当她听见高潮过去了时,一些零碎的声音仍然留在空中,其实这些声音才是最重要的。戴姨就是从它们当中分辨出了从前的老煤仔的声音。老煤仔反复地说:“山不转水转……”他似乎很乐观。他是最老的同路人,戴姨认为他有理由乐观。
戴姨要升井了。她坐进车里,看见外面的灯光都亮了。很多面孔出现了,这些面孔都是她熟悉的。好多年里头,她从未丧失过对他们的信任。她这次巡视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矿井如今已不单纯是矿井了,它已变成了地下通道的网络,它的扩张的前途无限。
她回到那片树林里,看见老未坐在石头上,好像他没去过井下,一直就坐在那里一样。他的身边放着好几本书。
“老未,您早就回到这里了吗?”
“是啊。那些书全被拿走了。今天那下面会上演‘华沙之夜’的好戏。我的弟兄们太富于热情了,他们将上面所有的故事全搬到了地底,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轮太阳。我其实并不担心地下的形势……我一贯爱夸大其词,您当然已经看出来了。您这一趟旅行收获大吗?”
“谢谢您让我经历了美好的场景。您真是一位老谋深算的领头人,现在我明白那下面为什么总是生机勃勃了。”她热情地看着老未。
“不要这么看我,女王!我担心自己会爱上您。”老未窘迫地红了脸。
“怎么可能呢?还从来没有人爱上过我。”
“可我一直想爱又不敢,现在我也不敢。”
戴姨脸上露出了快乐的笑容。她同老未拉了拉手,然后她就离开了树林。
她听到老未在她背后高喊:
“总有一天!”
她没有回头。
从树林里出来后,戴姨在某个秘密的小房间里睡了整整一天,她太累了。有人为她提供餐饮,她饱餐了一顿之后,觉得自己的体重又增加了五斤。她的下一个目标是那些作者们,比如征,比如谷欢,比如晚仪。还有潜在的作者,行为艺术作者,客串的作者等等。她还没出门,就听到了外面焦急的喊声。
“戴姨!女王!我觉得我完了!”
是那位中年作家,脑门上竖着一撮头发的那位。
“完了吗?太好了!小宫,你可要开始了!”戴姨大声说。
“不,不,我是说——”他着急地挥手。
“别说了!我明明听见你说你要开始了——要不怎么会‘完了’?”
戴姨严肃地在小宫的肩上拍了一巴掌,小宫愣住了。他站在原地转动着眼珠。忽然,他像听到了号令似的,一转身跑掉了。
戴姨弯下腰,捡起他掉落在地的笔记本。她看见第一页上画着一些象形文字,她看了几分钟,不由得哈哈大笑。“小宫啊小宫,你就尽力地跳吧。”她说。
“同这个冲动的家伙比起来,我才是真的‘完了’。”征说。
戴姨朝他翻了几下白眼,说:
“那敢情好啊,你每天都会这样想吗?我关心的是这个。”
“戴姨的话总能给我带来无穷的勇气。您是扭转乾坤的女王。说实话,这种‘完了’的感觉并不坏,只不过是让人不能懈怠而已。”
“你就是为了说这个特地来找我的吗?”戴姨嘲弄地说。
“当然不是。您是太阳,我来这里是为了享受阳光。”
“那其实是你自己在发光,你说对吗?”
“我不知道。您教教我……”
“你是知道得最清楚的人。”
戴姨让征进屋去拿书,自己则坐在屋外的石头上。
屋里的阴暗令征有点头晕。他摸索着拿到那两本书,走出屋,翻开其中的一本书,看见海上那熟悉的灯塔,立刻感到自己变得热情洋溢了。
戴姨看着他神情恍惚地走远了。她想起上一次也是在这里,征说起自己想做实验,看能不能在梦中写作。他的想法遭到了她严厉的斥责,她说那是白痴的妄想。她还记得自己的原话:“写作需要冷静而奔放,既要控制,又要狂奔。”现在回忆起来,她似乎是在信口胡说。但她的确知道那种状态,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她用这种方法写过很多作品吗?戴姨有时也写作,但并不很多,一共也就三本书吧。但她的确知道一流的作品应该用什么方法写出来,她是通过阅读揣摩出这种方法的。正因为她深通这种技艺里头的奥妙,所以她才成了读者和作者们的共同的女王。她知道征的缺点在于注意力不够集中,所以他才会渴望在梦中写作。她告诉他说那是懒人的幻想,不可能成功。从那以后征就渐渐变得踏实起来了。“人不可以在梦中写作,却可以在生活中做行为艺术。读书会里的有些成员就是用这种方法来创作的。”她这样对鸦说。鸦深以为然。她对有些人强调梦境在创造中的作用这类事感到厌恶,一律斥之为“堕落”“颓废”“不求上进”等等。戴姨的坚定的理念扭转了征的错误思想,也影响了不少书友。日子一长,征就在实践中慢慢地悟出了梦和写作这两件事的本质上的区别。
“我要咬紧牙关写作。可是人在梦中却不太可能咬紧牙关干什么事。我不一定每天写,但我要经常写,念念不忘。”他对戴姨说。
戴姨笑眯眯地望着征,缓缓地点头。
在飞县,将梦和文学联系在一起的言论已消失殆尽了,这都是戴姨的功劳。戴姨倡导一种天马行空的理性精神,一种肉欲深渊中的圣洁理念。她的观点获得了书友们的支持,因为她说出了大家的心声。近来在作者们当中有这样一个口号:“跟随女王,画地为牢。”这个口号同那个以梦为动力来创作的口号是针锋相对的。来飞县聚会的作者们都懂得了戴姨的文学理念。
有一天,征告诉戴姨说,他的一位同仁陷入了创作上的危机中,他想尝试服用大麻来刺激写作。
戴姨笑着对征说:
“那不就像你以前想要通过做梦来写作一样吗?这世上的懒汉都有共同之处嘛。”
她让征带她去那位同仁那里,征说不用去了,因为那位同仁就是他自己,现在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症结在哪里。就在一分钟前,他感到自己的内部燃烧起来了。
征说完话就匆匆告辞了。戴姨看着征的背影渐渐消失,她长久地陷在幸福的冥思之中。她想,文学圈里有各式各样的天才,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没有得到恰当的发挥就过早地枯萎了,这不能不说是很大的遗憾。她总想帮他们一把,有的时候,这种帮助成功了,比如征,但很多时候,她往往帮不了他们,因为与作者的沟通是一件无比艰难和深奥的事,类似于攀登珠穆朗玛峰。戴姨认为自己不是天才,却往往可以做天才的知己。她很珍惜自己的这种才能,决心最大限度地发挥它。
“戴姨,我从苇嫂那里来,她已经进入了幸福的巅峰。”凌说。
“这种创作是多么动人心弦!”戴姨感叹道。
凌和戴姨坐在放下了窗帘的密室中。凌向戴姨汇报说,在飞县附近的大片地区,文学之火正在蔓延,邻近好几个县的书友们正在频繁地互通信息,预计会要产生一批新的作者与读者。凌看不见坐在对面的戴姨,她听见戴姨在说:
“凌,你还记得我们在华沙街头徘徊的那个早上吗?”
“当然记得,戴姨。那时我俩初相识,您告诉了我关于您的文学事业的宏伟计划。您的计划让我那枯萎的生命起死回生。现在我回忆起来,就好像那件事发生在一千年以前一样。我觉得,是您让我成人。在那以前,我并不知道人是什么。此刻我真快乐,戴姨!我和小左已经找到了那本书,我们正在阅读,我们在阅读之际两人都变成了作者,多么奇妙的转换啊。”
戴姨笑起来,说:
“你本来就具有作者的潜质嘛。过不了多久,每一位读者都要享受这种转换的快乐了。人类的古老的血脉中就包含了转换,因为两个就是一个,一个又分为两个。哎呀,凌!我忘了一件重要的大事了……在油县的图书馆里,我寄放了一封密信,本来我打算托你带回给我,但我却忘记了。”
“啊……”
“那封信是从国外的书友们那里拿来的,他们要同我们联合,在读者中发动起义。”
“原来是封这样的信,我已经带来了。豪威馆长交给我的,他郑重地嘱咐我千万不要丢失。哈,起义!我也想起义,小左也想起义,还有乐器店的老金,还有您熟悉的苇嫂!我们马上就要起义!当了这么多年的读者,我们今天要当作者了!”
凌一激动就拉开了窗帘,外面那刺目的光线立刻就令她盲目了。她等了好一会,仍然什么都看不见。她觉得房里一片寂静。
“戴姨,您在吗?啊?”
没有人回答她,她有点恐惧地站了起来,摸索着往门边走去。不知为什么,她摸不到门了。她在密室内转了三圈——或自认为的三圈,走到第四圈,才无意中推开了那张门。外面是马路,房门自动关上了。
凌走在人行道上,心中想着起义的事,情绪就像大海涨潮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