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少年谢密密
谢密密并没有去学木工,他为了减轻家庭的负担,独自一人去城里闯荡去了。他干起了父亲的行当。
由于他天生的灵性,城里的破烂王很快就接纳了这名少年。他们在城乡接合部安营扎寨,住在简陋的铁皮盒里。
大概因为父亲的缘故,他耳濡目染,对拾破烂的行当有极大的兴趣,而独立赚钱也给他带来很大的刺激。钱就是母亲的病好起来的希望,所以谢密密像猎狗一样执着地追逐金钱。他清晨出门,深夜才归来,手推车上旧货堆得满满的。天天如此。
“今天卖了多少?”破烂王问他。
“五十二块。现在我已经超过爹爹了。”他自豪地说。
因为怕那些城管来找麻烦,所有住在铁皮盒里的人都不敢拉电线进去点电灯,只能点煤油灯。谢密密住的铁皮盒最为破旧,好几个地方都锈出了大洞。他夜里睡觉时喜欢将一只手伸到洞外,这时便有一只野狗来舔他的手背,舔得他特别舒服。一舒服,他就会想起母亲,于是就轻轻地哭一阵,哭得乏力了才入睡。
谢密密住进铁皮盒的第二天就发现了他们所在的这一片荒地里有两个大水洼,水洼里住着蟾蜍。当时大概是交配的季节,夜间,雄蟾蜍的叫声惊天动地。谢密密心怀感激地倾听着,因为这些勇士驱除了他内心的恐惧。除了蟾蜍和野狗,还有喜鹊和蜗牛、蚂蚁和蚰蜒。他觉得这个地方太美了。
他走家串户,在周围的好几个居民小区和工厂宿舍之间来来往往。一个多月后,这名知情达意的拾荒少年受到了大家的欢迎,大家都称他为“谢拾荒”,那是善意的调侃。很多人都愿意将家中的废旧物品卖给他。见他赚的钱多,破烂王也很高兴,这位四十多岁的汉子对他怀着一种父亲般的慈爱。下雨休息的日子,破烂王就邀他去自己的铁盒,让他讲五里渠小学的逸事给他听。破烂王总是听得鼓出两只暴眼,喃喃地说:
“天哪,这种派头!这是什么学校?我小的时候如果有这种学校,我就会待在里头不出来了……你再把擦皮鞋的课文给我念一念。”
谢密密朗读课文时,破烂王半闭着眼,表情显得很痛苦。
“啊,你念完了?我还想听一遍!”
谢密密又朗读了一遍。
“太妙了!谢谢你,我很满足。你手里抓着什么?”
“小蟾蜍。刚才它跳到我背上来了。”
“你这个家伙,我太喜欢你了,你做我干儿子吧。”
“好。”
“再念一篇课文吧,听起来真过瘾啊。”
谢密密朗诵了《美女蛇》一文。破烂王在椅子上一跳一跳的,好像被针扎了屁股似的。
“美女蛇真的被收在你们老师的木盒子里面了吗?现在她的追求者云医老师怎么办?谢密密,你老实地回答我:这篇课文是不是你自己编的?啊?”
“是的,可是师傅,您是怎么知道的?”
“哼。”
破烂王沉浸在阴郁的遐想之中。
谢密密趁他不注意偷偷地溜了出来。绕过破烂王堆积的那些废品,他来到了水洼边。他从未在白天里遇见过那几只老蟾蜍,它们大概躲在什么地方休息。他侦察了一番,确定那座废弃的假山为它们居住的地方。假山上有很多隐秘的洞穴,有的大石头还是空心的,所以它们夜间的叫声才会有那么大的共鸣。而且那假山一半浸在水里,一眼望去是那么有趣,肯定是蟾蜍们的乐园。谢密密靠近假山观看,发现一只蟾蜍像化石一样蹲在石头顶上一动不动。不论谢密密如何用力拍手它都没有反应。它的形象使他一下子想起了美女蛇。谢密密羞愧地绕开了那块石头。
这时雨已经停了,他立刻快步走向自己的营地,推着他的手推车出发了。他不敢懈怠,母亲的性命就由他的努力来决定。
谢密密在工人新村收到了废旧轮胎,是蹬三轮车的贺伯卖给他的。旧轮胎让他心花怒放!
“谢拾荒,将来发了财后打算干什么?”贺伯问他。
“当教师。”他回答。
“也教别的小孩拾荒吗?”
“应该也会教吧。我很喜欢这个工作。”
“夜里睡在铁盒里害怕吗?”
“害怕。”
“那你还说喜欢这个工作?”
“我喜欢过这种害怕的生活。”
“你的思想里头啊,弯弯绕太多了。”贺伯摇摇头。
他只走了一个小区就把他的手推车装满了:轮胎啦,铜丝啦,书报啦,可乐瓶啦,汽水瓶啦,甚至还有一张小板凳。小板凳不是废品,是一位姓刘的阿姨送给谢密密的。她说:
“谢拾荒啊,我看你前程无量!你走路时别望路边,只管抬头望前面!前面有好日子等着你呢。”
“谢谢刘阿姨!可我怎么觉得我现在每天都是好日子呢?夜里我都舍不得久睡,怕把时间在睡眠里浪费了。”
“啊,拾荒真懂事,我多想有一个你这样的儿子!”
用清漆漆得发亮的小板凳令他的铁盒子顿时有了生气。回想刘阿姨对他的爱,他就想起了母亲,于是坐在小板凳上又轻轻地哭了一阵。哭完后他抬头一看,煤永老师站在自己面前。谢密密用袖子抹掉眼泪笑了起来。
“煤老师,这里真好!您都想象不到我的工作多么有趣——我真是乐死了!我天天赚钱,吃得也好,牛肉、羊肉,想吃什么吃什么。我把钱送回家,我妈的病一天天好起来了。”
“你真了不起!你缺什么吗?或者去租一间房子住?”
“不,不要!这里太美了。您刚来,还不知道——这里有老蟾蜍、喜鹊、一条名叫阿黑的狗、蚯蚓,还有破烂王矿叔、轮胎哥。啊,我在这里过得非常快活!”
“老师,您不会叫我回学校吧?我爱我的工作。”
“当然不。你干得太好了。我给你送来了羊毛毡床垫。”
“啊,真舒服!又防潮又暖和。谢谢老师。”
煤永老师走后的那天夜里忽然下起了暴雨,雨从那些破洞里灌进来,谢密密在黑暗中簌簌发抖。一双大手将他从床上拉起来,为他套上雨衣。他闻着那气味,知道是破烂王师傅。
那一夜,谢密密同矿叔睡在一张床上。
“密密啊,”他打着哈欠说,“下午你老师来过了吧?我生怕他把你叫回学校去呢。这个人看上去是个不知趣的人。”
“师傅您说得不对,煤老师是我的恩人,我最崇拜的就是煤老师。我也崇拜您,师傅。”
“我刚才是故意损他呢。密密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现在已经不习惯我家乡的生活了,我这人天生是收破烂的。我的家乡是一个小镇,那里有我的前妻和儿子。我儿子每两三个月来我这里一次,可他不喜欢我的工作,他在学开车。唉,他要是像你就好了。你真的会编出拾荒的课文来吗,密密?你这家伙睡着了啊。”
他真的睡着了,因为白天太累了。他的梦乡的风景特别美好,他仅仅做了一个关于水草的浅浅的梦,然后就迅速地钻进了黑天鹅绒。
第二天他醒得很迟,他醒来时,破烂王早就出去了。谢密密看见矿叔的床头柜上放了一张男孩子的照片,那男孩比他大,长得有点像他。
他对着那照片说:
“为什么你不喜欢你爹爹的工作呢?这是天底下最好的工作之一。我要是遇见你,我一定要告诉你!”
他刚吃完矿叔给他留的馒头,就听见有人在外面叫他。
是他父亲。父亲笑容满面。
“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我本来以为自己在这一行干得不错,没想到我儿子比我强多了!我是来给你送桑树苗的,一共六棵,全栽在你住的铁盒周围了。我把你的蚕卵也带来了。”
他交给儿子一个小布包。
“谢谢爹爹。”
“谢什么啊,我惭愧极了。我得赶回去,你妈要吃药了。”
谢密密目送着爹爹有点苍老的背影,差点又掉下了眼泪。不知怎么,他觉得,他妈妈的病是好不了了。钱救不了她。
他看到了爹爹为他种下的小桑树,他将蚕卵放在铁皮屋里干燥的地方。这时水坑边的老蟾蜍猛地叫了一声,他颤抖了一下,回过神来,撒腿就向外跑。他要回家。
当他坐公交车赶到家时,母亲已经去世了。
谢密密的蚕宝宝已经有半寸长了,欢快地吃着桑叶。铁皮屋外的小桑树长势也很好。看见蚕和桑树,他就像看见了母亲,因为是她要爹爹给他送来这两样东西的。他想,如果有一天城管不让他们在这里住了,他就将小桑树结的桑葚带到另外的地方去栽种。桑树容易成活,他每到一处地方都要栽种,这也是妈妈的期望,她想得真周到。这样的话,妈妈同他就总不分离了。
朱闪同学也来过一次。她迷上了水坑边的蟾蜍,一连两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水边观察它们。谢密密也同她一块观察,因为与同学共享心中的秘密而兴奋得一脸通红。
“校长问起我了吗?”他不好意思地问朱闪。
“他才不问呢。他说你是五里渠小学的骄傲。今天下午我想同你一块去收废品,可以吗?”
“行啊。”
他俩拖着空车来到了水蜜桃家园小区。这是一个旧兮兮的小区,小区里居住的多半是退休老人,一些老人在路边溜达,见了谢密密都热情地打招呼。谢密密对朱闪说,昨天住在地下室的那一家对他说他们有一把铜壶要卖。他说着就用手一指,朱闪看见地下室的那一家在他们窗外晒了尿布一类的东西。
“那是针叔用的,他患有尿失禁。你不怕脏吧?”谢密密说。
“当然不怕。再说尿并不脏。”
“跟我来。”
将车子在外面停好,谢密密钻进了黑暗的地下室,朱闪紧随他。
朱闪在过道里七弯八拐地走了好一会,才听见他说:“到了。”
针叔的妻子是残疾人,看见两位少年进了门,她的脖子一伸一伸的,说不出话来。谢密密对她说了一句“婶婶好”。
“你们等一等!”针叔在厕所里说。
接着他们就听到了厕所里冲水的响声。起码又过了五分钟,针叔才出来。朱闪没想到针叔是一位又高又大的中年汉子,虽然满脸病容,一举一动却很有气势。见了谢密密和朱闪,他非常高兴,说自己家里已经“好久没来客人了”。他要招待两位小客人,可他在阴暗的房间里找来找去的,始终没找出什么吃的东西来。
铜壶很不错,是很多年以前的旧货,笨重而不适用。谢密密给了针叔一个不错的价钱,针叔脸上笑开了花。
“我今天要带二位去参观废品城。”针叔用洪亮的声音宣布。
针叔弯下腰帮妻子围好围巾,然后做了个手势叫两位少年跟他走。他们出门到过道里时,朱闪突然听到那位婶婶说:
“可别淹死在那里头啊!”
又是七弯八拐的过道,到处都很黑,到处都有浓浓的尿臊味。朱闪紧紧地抓着谢密密的手,生怕走丢了。
后来他们似乎是到了一个比较宽的过道里,有一些人坐在地上轻轻地呻吟,但看不清他们的脸。针叔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这就是废品城,你们要什么这里就有什么。谢拾荒,你旁边那位原来是有名的拳击手,因为得罪了人,被剁去了双手。他昨天起就盼着你来听他讲故事呢。”
这时谢密密就被那人一扫腿绊倒了,咚的一声坐在了地上。朱闪也害怕地蹲了下来。她感觉到谢密密在发抖。
“我的家里有古铜钱,轻轻打磨一下就闪闪发光。”那人自豪地说,“外面下大雪,我在家里数铜钱,那么多!你收不收这种东西?”
谢密密刚要回答,左边又有一个人扯了他一把。
“铜钱算什么,”左边那人说,“我家里的人将它们扔得到处都是!小孩,你告诉我,我应不应该扔掉一些收藏?明清时代的家具啦,古旧书籍啦,仕女图啦,它们压得我胸口发慌!”
“扔吧扔吧,扔干净一身轻!”谢密密说。
谢密密左边那人的另一边有一个人在很响地吐痰。
“这个人同人打赌,”左边那人对谢密密说,“吞下了一些翡翠,他老想把它们吐出来。小孩,你看他是不是很幼稚?”
“这里怎么不点一盏灯啊!”朱闪爆发地喊出来。
谁也不回答她,一些哧哧的笑声在暗处响起。
“啊,我的翡翠啊!”吐痰的那人也喊起来,声音里充满了痛苦。
黑暗中的窃笑更响了。针叔也在人堆中笑。
朱闪忽然站了起来,大声宣布:
“我要唱一支歌!”
于是零零落落地有几个人鼓掌,他们也许是好奇。
朱闪唱的是山歌,歌词好像是关于一位女子失去孩子的。她一开口,过道里就鸦雀无声了。那原来是一支悲歌,可是由朱闪唱出来一点都不悲,反而显露出压抑着的活力,就仿佛要东山再起似的。
她一唱完,人群就沸腾了。这时谢密密才感到周围有这么多的人,他想,难道这是一个地下广场?那些黑影都在狂叫着:“她,她……她啊!”都在往朱闪这边挤。
谢密密连忙拉着朱闪,两人猫着腰紧靠墙边溜。七弯八拐的,他俩走出了地下室。
在外面,针叔在等他俩,铜壶已经放在谢密密的手推车上了。
“你们什么时候再来?”针叔忧郁地皱着眉说,“废品城的生活有些单调,但人们感情充沛……这位美妙的小歌手可以在这里找到最忠实的听众。我没说错吧?”
“我爱这些人,”朱闪腼腆地说,“尤其是收藏翡翠的那一位。”
“他是一位真正的魔术大师,他正在变成翡翠。”针叔阴沉地说。
针叔突然一怔,转身跑回地下室。大概他妻子在叫他了。
阳光里,朱闪的脸变得像苹果一样红。她同谢密密在大门口分手。
“朱闪,我们再见面时你可能就成了当红歌手了。”他说。
“我又种了几棵桑树,我的蚕一共有五盒了。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针叔妙极了!再见,密密!”
她的身影消失在马路上的人流中。谢密密回到小区,高声吆喝:
“收——废铜烂铁啊!”
又有两位大妈送来少量旧书报。每次谢密密来这小区,她们都卖一点旧书报给他——大概是为了多同他见面谈话。
“谢拾荒,这是谁的铜壶啊?”梁姨问他。
“是针叔的。”
“他是个老骗子!这是镀铜的——让我去骂他一顿。”
“别——别骂他,他请我和我同学看了一场戏呢。我同学还亲自上台表演了。针叔是老好人。”谢密密激动地为针叔辩护。
“好吧,我不管他了。他也够可怜的,可为什么骗人?”
“他并没骗我,他是个真诚的人。”
“就算是吧。看在地下剧场的分上不追究他了。你觉得地下剧场如何?你在那里有知音吗?”梁姨看着他的眼睛问。
“好极了,他们都是我的知音,我一定要重返地下剧场。”
他还要说下去,梁姨已经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你不要瞎说了,怎么能——重返?不可能!你们今天是碰巧,因为针叔发狂了,才带着你们冲到了那种场所。正常人是找不到那个剧场的。我和方姨也听说了剧场的事,也想去那里过把瘾,可到现在还没找到,只能在外围转圈子。你瞧谁来了?”
谢密密看着那人走到推车边上,拿起那把铜壶来瞧。
“您是古钱币收藏家吧?”谢密密犹犹豫豫地问他。
那人哈哈大笑,两位大妈也同他一块笑。
“你可不要随便下结论。”他正色道,一边放下手里的铜壶。
“好,我不下结论。我会多多观察。”
“嗯,这才是科学的态度嘛。我姓方,你得叫我方叔。”
谢密密以为方叔会将古钱币卖给自己,可是方叔提起脚就走了。
梁姨望着他的背影说:
“这个人啊,连骨头里面都烂掉了。谢拾荒,你可不要对他抱什么希望啊,他连针叔都不如呢。”
“那么,他是一个坏人吗?”谢密密问道。
“你又乱下结论了,拾荒,你的脑子怎么就不开窍?我们这里没有坏人,我们小区叫水蜜桃家园,一个甜蜜蜜的家园,怎么会有坏人?骗子倒是有,不过也是好心的骗子——你不是被他骗了还挺感激他吗?”
“梁姨说得有道理。可方叔说的古铜钱是怎么回事?”
谢密密刚一把这句话说出来,两位大妈就生气了,她俩瞪了谢密密一眼,很气愤地走开了。
谢密密很后悔,可说出的话像泼出的水,收不回来了。他拍着自己的脑袋连声骂自己。方叔不是已经表示过了不要他问古钱币的事吗?看来那是个禁忌的话题嘛。也许这种话题可以在地下剧场说,但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说。该死该死。谢密密觉得路边的人都在看他,就慌慌张张地推着手推车出了小区,回到了他的铁盒子小屋。
当他再次走到外面水坑那边时,他看到了令他欣喜的一幕:两只老蟾蜍的背上坐着两只漂亮的小蟾蜍。它们就那样蹲在假山的最高处,一副豪情满怀的样子。谢密密忽然笑出了声,他说:“古铜钱就是方叔的还没出生的孩子啊!”地下剧场的全景从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了,每一张脸都有不同的表情,但都是同样的专注和热切。
谢密密决心打入纺织厂小区的孤儿团。那些孤儿的母亲们都是年纪轻轻的就患肺病去世了,他们的父亲则不知道在何方。一个偶然的机会使谢密密结识了他们当中的一位。
当时他推着车在小区里收废棉纱,有位青年扛来巨大的一包废棉纱,往他车上一扔,说:
“随便给点钱吧。”
那么大一包没法过称,谢密密目测了一下,给了那人十二元。
他走了一会儿,谢密密感觉不对头:这包纱怎么这么沉?于是停下车来解包。当他将捆绑麻袋的细绳子解开时,雪白的废纱里头钻出一个小人儿来了。他跳下车,口里“呸!呸!呸……”地吐个不停。
“你是哪一家的?怎么睡在纱包里?”
小孩向谢密密翻了翻白眼,大摇大摆地走开去。
谢密密将那些废纱捡进车子里,正准备推了车回去,没想到那孩子又跑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说: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有人要杀我。我是孤儿团的。”
“孤儿团?为什么睡在纱包里?”
“这里有一些孤儿,大家叫我们孤儿团。我们总是睡在废纱里头的,要不睡在哪里呢?这一回我睡得死,那流氓就钻了空子了。”
“我可以上你们那儿去玩吗?你叫什么名字?”
“好吧。你要保证你不开口。我叫穿山甲。”
“你的名字真好。”
谢密密将车子停在小区门口,跟着穿山甲往厂区走去。
他们来到了废纱仓库。那里头坐着不少女人,都低着头,用铁刮子将那些废棉织品刮成纱。穿山甲带着谢密密钻进仓库最里面,那里坐着一群小男孩,他们也在刮纱,没人抬起头来看他俩。
穿山甲坐下来,加入到刮纱者里头。谢密密也坐在小板凳上,他看到地上有个金属刮子,就捡起来学他们的样子刮纱。他刚刮了几下,就有个高大的男孩走拢来,用一根塑料棒对着他的手腕用力一击。谢密密手里的刮子和棉纱都掉在了地上,他疼得流出了眼泪。
那男孩傲慢地说:“这碗饭可不是好吃的,先要练习忍耐。”
谢密密看见穿山甲也朝他投来谴责的目光。他的手很快就肿得像馒头一样了。他记起了穿山甲的叮嘱。周围的男孩都看到了这一幕,但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麻木不仁。谢密密觉得他们看不起自己。他还觉得自己不想离开,因为他看到有几个男孩长得很像他弟弟。他们衣衫褴褛,全都赤着双脚,怪不得穿山甲夜里只能睡在纱包里头。他疑惑地想道,为什么这些男孩不去学一门技术?刮纱这活儿既单调无味又赚不到钱,这是适合这些老年妇女干的活嘛。他们完全可以到街上去送外卖,也可以像他一样去收废品啊。
“他认为我们大家可以做更好的工作!”穿山甲站起来大声说。
“他大概认为收废品才是世界上最高级的工作!”高大的男孩嘲弄地说。
谢密密很想反驳那男孩,可一想到穿山甲的话又忍住了。
那男孩一只脚踩在矮凳上,手里挥舞着塑料棒,高谈阔论起来:
“这个人,他怎么能懂得我们孤儿团所做的工作?这个工厂是我们的母亲们的地盘,她们的魂魄在这四周游荡,守护着我们。我们热爱我们的卑微的工作,因为母亲们在看着我们啊。自从那场惨剧发生后,我们就再也离不开这个地方了。我们孤儿团的每个人都在日日夜夜地思考,要把我们母亲的事想清楚,来龙去脉都要想个透彻。我们一边刮纱一边思考,刮纱的时候最适合想这种事,手的动作促进着大脑细胞的运动——你听懂了我的话吗?”
他突然用塑料棒指着谢密密的脸,谢密密赶紧不住地点头。
这一圈人里头谁也不说话了,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仰着面,朝天花板瞪着眼想心事。谢密密被这里的氛围所感染,有点想流泪,但忍住了。他看见大个子男孩走进了旁边一个小小的更衣室。谢密密也跟了进去。
黑乎乎的更衣室里塞满了废棉纱,刚好可以容他们俩挤进去。有些纱掉在谢密密脸上,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大个子那钢铁一般的手肘抵着他的胃部,弄得他挺难受。
“你这个探子!”大个子咬牙切齿地说。
“我是一个好探子,我没恶意。”谢密密辩解道。
大个子突然发出笑声。
“收废品或刮棉纱,不都是一样的工作吗?”他谴责地说。
“我现在明白了。请你原谅我。”谢密密被抵得很难受,差点要哭了。
“你可以就这样站着睡吗?”大个子问他。
“对不起,我不能。我这里很疼。”
他又用力抵了谢密密一下,谢密密发出一声惨叫。
谢密密觉得自己马上要失去知觉了。然而大个子打开了门,将他拖了出来,扶他坐在那把椅子上。他听见大个子嘲弄地说:
“他没有恶意,他是个好人。我们也是好人,我们在帮助他,对不对?他要了解历史,我们就把历史的真相揭出来让他看,对不对?”
“对啊!”那一圈男孩齐声说道。
“这个软弱的人,他不能站着睡。”大个子又说。
“真可怜啊!”那一圈人又齐声说道。
谢密密感到有人用力搀着他往外面走。原来是穿山甲。经过那些刮纱的老妇人时,他听到她们在议论他,似乎对他印象不太好。
他被穿山甲搀到了仓库外面。
“孤儿团不认可我。”谢密密羞愧地说。
“你错了。孤儿团已经认可了你。”穿山甲变得热情洋溢了,“你成了我们的线人,以后你会到处遇见我们的兄弟!你看一看这个纺纱厂,别以为这些厂房死气沉沉,完全不是这样,不是!”
谢密密抬起头来看天空,再看那些厂房和仓库,他感到自己身上的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好多天以来,他再次想起了去世的母亲。这次他一点都不痛苦,反倒觉得有某种新奇的东西从体内升起来,令他跃跃欲试。他抬起一只胳膊,发现那只胳膊已经变得强壮了。他想,转眼间就大半年了,收废品的生活真有趣!
他同穿山甲在厂门口道别时,穿山甲紧紧地拉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说:“后会有期啊。”
远处的小路上,破烂王矿叔蹬着他的大三轮朝他奔来。
“密密,把你的小车放到我的车上,你坐上去,我们去一个地方。”
他们来到了棚户区。在那个贫民窟里,有一位老者躺在木板床上,正进入弥留之际。老者雪白的头发和胡子梳理得整整齐齐。
“这是我师傅。”矿叔一边说一边在床边跪下去。
谢密密也跟着矿叔跪下。
“都来了吗?来了就好。”老人说,“我要睡着了。小矿,你可要警惕。”
“我一定警惕。师傅,您就放心睡吧,有我呢。”
老人头一歪,永远睡着了。
那一天,矿叔带着谢密密安葬了他的师傅。回去的路上,矿叔在三轮车前部回过头来对谢密密说:
“我真想去你的学校看一看。”
“去吧去吧,师傅。我还打算将来同您一块编教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