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云医老师

他终于成了云医老师。当初许校长向他提供这个职位时,他有点心不在焉。他一直是自由职业者,一个忧郁的或快乐的单身汉。固定的教师职位意味着什么?他将如何去上课?校长完全不涉及这类问题,一味沉浸在从前的探险的回忆中。整个晚上,这位固执的老汉都在纠缠探险的种种细节。后来说着说着,两人都在沙发上睡着了。云医老师记得那盏灯是自动熄灭的,多么奇怪!然而云医老师很快就惊醒了,因为有些人摸黑进屋来了。难道是贼?

那几个人并不翻箱倒柜,只是一动不动地立在校长和他躺着的沙发前面。云医老师判断他们应该是常客。他们是有求于校长吗?还是仅仅因为寂寞来这里的?

云医老师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那几个影子就矮下去,矮到看不见了。于是云医老师出了门。

他还记得他站在那排树下时的决心:永世不再登校长的家门。那时月亮在明净的天空中泛出蓝光,他吹着口哨离开了。

那次谈话却成了他心头的一个死结。他若有所失,惶惶不安。不论他手头正在干什么工作,他的思绪总是被一股力量引到那种意境中去。校长是多么善于营造强烈的意境啊!一两个特别的词,一个反问短句,他就可以俘获对方的心。这老狐狸太难对付了。他是自愿上校长家去的,可他怎么会产生一种被绑架了似的愤怒?有好多次,他对着空中大声宣告:“那工作不适合我,我不再考虑它了。”

他去平原地区旅行,在路边的茅草里搭起帐篷。夜里有个流浪汉站在他的帐篷外对他说:“你是人,我没弄错吧?”

走远了的流浪汉使他的内心变得空空荡荡的。

他的确是人,否则能是什么?

秋天的风吹在他脸上,他收起了帐篷,连夜赶回了城市。

云医一年中总有一两次去找校长。他知道从这位诡诈的校长口中是探不出关于爹爹最后时刻的情形的,他也并非真要打探什么,再说他认为就连校长也不知道那种事,他们不是在最后关头分开了么。云医之所以去找校长,是因为他愿意同这位老头一块沉浸在关于从前某个日子的幻想中。那种幻境,正因为不可企及,才令人心旌摇摇。他记得有一年,校长说起旧地重返的事。他说从前被烧焦过的那地面长满一种黑色的地锦草,看到的人都很震惊,还从来没有谁见过黑色的地锦草,像是生长在阴间的野草一样。云医问他有没有带一点回来时,他居然阴沉着一副脸,白了他一眼。

后来,云医满二十七岁的时候又去了校长那里。他很腼腆地告诉校长说,如今他的想法同前辈有些不同了,他觉得自己有时坐在家中或图书馆里照样可以监测地下的情况。听了他的话,校长的脸舒展开来,并且补充了一句:“在人群中也可以。”校长的这句话令他夜间辗转不眠,反复地看见巨型蜘蛛。

大概是他的变化触动了校长,三年之后,校长便向他提供了这个职位。校长可真是个有耐心的人。这个职位是一种挑战,一个不可能提前做出计划的大工程。云医还从未被任何人如此紧逼过,校长真像个奴隶主。他来学校后第三天,校长在山里遇见他,凑近他的耳边说:“这是你爹爹的夙愿。”当然他是在胡说,爹爹生前一次也没来过五里渠小学,而且对教育事业也没兴趣。不过也不能说校长是撒谎,人是会改变的,他云医不就总在改变吗?据他平时的观察,在青少年当中,与地下生活相联系的信息要密集得多。从未来的发展趋势看,也许的确可以说他来这里当老师是爹爹的夙愿。他们这个家族的长辈们如今全都转移到了地下,怎不令留在上面的他惶惶不安?

云医老师初来学校时所考虑的是如何诱导学生们对地下的世界发生兴趣。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学生们对这类事物的兴趣甚至超出了他自己,而且在学习上几乎个个有一种要另辟蹊径的积极性。他们现在年纪还小,并不知道地下的世界里住着他们的先辈,他们出于好奇都想独自去进行探险。云医老师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们,便提出口号:“谁能安全返回,谁就是有资格进行下一轮探险的勇敢者!不能战胜危险者都是懒汉和懦夫!”云医老师的口号被学生们喊了五遍,当时云雾山上的黑雾散开,蓝天短暂地露了脸。后来学生们当然全部都回来了。云医老师见到他们时并不觉得安慰,反而觉得自己受到了更大的挑衅,他对前来询问的校长说:“您的学生真可怕!”校长想了想,对他说:“他们在对你进行魔鬼似的训练,你会习惯的。”

那次探险之后,云医老师再打量他的学生们时,就觉得他们都很可疑,都心怀鬼胎了。他们同地下的联系太密切了,随时消失和隐身对他们来说一点也不难,钻山打洞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到底还是后生可畏啊。他简直被学生们迷住了。如果他在这之前知道教育工作如此有趣,他就不会一年四季独自在荒郊野地里奔波了。“啊,校长……”他对自己说。从学生们带回的信息中,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父亲的召唤,而且不止一次。小煤老师对他说:“有村民看见您的学生在岩浆旁边跳舞。后来我询问过那一位,他回答说他是在进行对话。”于是云医老师在冥思中听到了那种对话。

云医老师的生活顿时增加了几个维度,学生们延伸了他的耳目,扩展了他的心灵。他时常会生出真切的感觉,感到自己就是山,感到灼热的岩浆就在体内,而山下的地面上长满了黑森森的地锦草。从前他花费了那么大的体力和精力想要寻找的某种事物的蛛丝马迹,现在反反复复地在日常生活中出现,有时令他目不暇接。有一天清晨,一位学生给他带回了他爹爹从前的防护帽。那帆布帽正是他的尺寸。当然也可能并不是爹爹的,而是另一个替死鬼留下的,可那又有什么不同呢?现在,他的探索不是越来越深入了吗?学生瞪着乌黑的眼睛看着他,说:

“也许这帽子是路标?我不该捡回来,可我又想让您瞧瞧。它同您有关系,对吗?”

“你做得对。帽子归你。你用不着路标了。”

这真是一种火热的生活,云医老师看见自己正在被学生卷入时代的大潮。如果说爹爹有可能留下什么的话,那当然是路标。云医老师在深夜里想道,他要让他的学生们更加深入……比如那个拐弯处的路标意味着拐弯还是不拐弯?当这些思想袭来时,他往往在瞌睡中意外地发出些笑声。“我还不成熟。”他对自己说。

云医老师在五里渠小学遇到了同辈人小煤老师。小煤老师很美,但云医老师并不想同她恋爱,他宁愿将这位杰出的女性看作事业上的伴侣。她是多么沉稳,多么有创意,又多么超脱!她无所不知。也许,这就是女性在事业上的优势吧。时常,云医老师觉得自己和小煤老师是同一个人的变体。他们互通信息,反复地交流工作经验,甚至不见面也可以进行那种虚拟的交流。他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姝”,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他和她在虚拟情境中的对话。从见第一面起,云医老师就发觉她身上有些细微的磷光在闪烁。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她身上“有历史的气息”。那种气息也是他的父辈寻找的东西,可是他们那辈人仅将范围锁定在地下某个场所,没想到地上的人当中也有携带者。

小煤老师身上的磷光使云医老师有点担忧——人怎么能这样生活呢?但是他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她对他的目光浑然不觉,自始至终十分笃定。有一回他忍不住问她:

“您一直在两界来来往往吗?”

“我倒不认为有什么两界。”她嫣然一笑。

云医老师没有爱上小煤老师,却爱上了各方面都与小煤老师很相像的那条母蛇。又因为那条公蛇总同她在一块,他就连公蛇一块爱上了。刚开始的一个月里头,他总在山里追随他们的踪迹,弄得精疲力竭。后来他们终于觉察到了云医老师的特殊存在,就将那寺庙周围当作了他们的家。有时,他们也会追随云医老师去城里。不论他们是去食品店还是图书馆,他们总受到城里人的热情欢迎。这些城里人从不大惊小怪。

云医老师对金环蛇的爱是非常专一的,两条蛇都感到了这种爱的热度,他们以同样的热烈回报他。蛇不会掩饰,他们公开求爱,云医老师不断地感觉到自己坐在火山口上。“这个人从前只会收集火山石,现在才体验到了人蛇杂居的世界是多么美妙。”他这样描绘自己。

在图书馆的那一次,母蛇的优美舞蹈简直让他发疯。他满脸通红,有气无力地说:“我要死啦……死吧。”邻座发现了他的秘密,羡慕地问他:

“您贵姓?能将您的地址告诉我吗?”

“当然不能。我居无定所。”

“可惜……”

母蛇悄悄地溜进他的公文包,他立刻提着包跑出了阅览室。他不敢坐公交车,怕人围观,就那样走一段,跑一段,终于回到了云雾山。一到山下母蛇就从包里飞出去了。她消失在树林里。

啊,那种煎熬!甚至使他这样一个正当盛年的汉子也日渐憔悴。蛇和人的生活习惯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可以用深渊来形容。但是云医老师可不管什么深渊不深渊,他认定自己坠入了爱河,决心将自己变成一条人蛇。这倒不是说他轻易就能变形,而是意味着他要学习从蛇的角度去看待生活。比如说,蛇用不着去火山口探险,他们本来就属于那种地方,他们身上的冷血就是在那种地方生存的法宝。他们是远古时代的遗民。所以对于云医老师来说,同蛇恋爱就是学习做一个地下居民。

自从两条蛇将寺庙当成他们的家以来,云医老师心里对他们充满了歉疚,尤其是对那条母蛇,因为她几乎不离开这里了。云医老师认为她是为了对他的爱而扭曲了自己的本性。他私下里欣赏的“人蛇杂居”应当是他自己钻岩洞,而不是她成为寺庙的游魂。看来她的爱远比自己热烈,所以就发展到了今天的这种局面。在有月亮的夜里,她从那大树的横枝上垂下来,为云医老师表演过那种令他永世难忘的绝技。当时云医老师不眨眼地躺在树下观看。那一刻,云医老师恨不得让时间停滞,甚至希望自己和她在激情中一块死去。可以说,这是他对“蛇性”体验最深的瞬间。

云医老师的恋爱并不影响他的教学。他是公开的,从不隐瞒自己的感情。学生们以这位老师为榜样,努力学习去理解大地上的异质的情感。云医老师认为初中阶段有必要进行这种启蒙。

“是她先爱上您吗?”学生问道。

“不,是我先爱上她。”他说。

“多么完美的爱!”

“完美的爱是可怕的,双方总有一方要交出自己的性命。我希望是我,因为她和他应该长久地活下去。”

学生一边哭一边跑开了,他不喜欢悲惨的故事,他还太小。

他想起不久前,小煤老师对他说:“人永远达不到蛇的纯度,也达不到狼的纯度。我最喜欢想象这种情景。您呢?”

“我?我想不出。是不是同濒死的情形差不多?”

小煤老师摇摇头,似乎对他很不满。她喜欢对这类问题一钻到底,这正是云医老师佩服她之处。他的确想象过荒原上的母狼,可那画面黑蒙蒙的,很恐怖,而且也找不到任何启示。

他已经听说了獴的事情,也去城里探察过,前途令他忧虑。他的那两位“恋人”是不可能知道这种事的,正因为不可能知道,云医老师才感到心惊肉跳,睡梦中看见狮子的血盆大口。小煤老师向他叙述过厂后街26号的场景,她讲得十分详细。尽管如此,云医老师还是集中不了注意力从她的描述中分析出一点什么。他的印象是,那是一个屠宰场,有时又像理想国的风景。实际上,当他去城里寻找时,他从来没有找到过那个地方。然而他也知道,他在外围绕圈子,可能是缺乏决心吧。有一刻,他感到自己靠近了那个地方,那是一个地堡似的建筑,几个黑影在那里跳跃,隐隐约约地还可以听到沉重的叹息,就像是一个巨人发出的。他无法进入那个建筑,他被绝望折磨得要发疯了。后来是校长解救了他。

“这种地方不适合你去拜访,再说天已经亮了。你瞧!”校长说。

地堡已经消失了。也许那不过是黑夜里的幻觉。

“绝境是可以挽回的吗?”他迷惑地问校长。

“应该可以吧。你不是在尝试吗?我很想见识一下。”

当校长这样说话时,他觉得校长就是地堡里的巨人,一定是。他记得广场上亮着一些灯,边缘却很黑,校长忽然就冒出来了。校长一出现在广场上,他身后的地堡的轮廓就模糊了。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如果校长不是在背后主宰的话,世上哪有这种巧合?

“我该回家了。”他对校长说。

“回家吧,回家吧,这种事要看得开,世上的恋人都一样。再说你的学生都在为你担心,他们对于獴这种动物深有体会。”

他走出了好远,仍然听得见校长的叹息,他果然就是那巨人。金环蛇会不会在地堡里头?要是在的话獴就找不到他们俩了。

可是第二天清早,他又看到了树上的她。她那么坦然无邪,完全没有防备,所以她是不可能躲进地堡的,地堡可能是校长的烟幕弹。

他俩有时在树上,有时在墙根,有时在屋檐上。学生们轻轻地走路,用爱慕的目光与他俩交流。在学生们眼里,这两位几乎是他们老师的化身。在庙里,时常可以听到某个学生像梦呓一般地说:“云医老师啊。”恋爱中的云医老师想,是校长让他拥有了这些学生。

她下葬后的第三天,云医老师躺在那个秘密岩洞里。他希望獴来袭击自己,他的全身因紧张的期待而发抖。

可来的不是獴,是他的学生们。

“你们见过獴了吗?”他虚弱地问,连说话都困难了。

“见过。它们来了,又消失了。我觉得它们只能与金环蛇同生死。”

说话的是那位最聪明的女孩。

云医老师立刻坐起来了,两眼炯炯发光。他说:

“我真是个傻瓜。”

他们一行人走出了秘密岩洞,在树林中穿行。云医老师又听到自己身后那种簌簌的拖行的声音。那是她,也是他,他们三个将永远不分离。还有他的学生们,同他一块守护着这个永恒的秘密。

“真奇怪,”他对小煤老师说,“您的爹爹是学校的教师,我却从您身上看出了古代游侠的遗传因子。您看我是不是在想入非非?”

“当然不是。您的判断向来十分准确。我的爹爹正是一位游侠,可是他并不周游列国,他不做那种表面化的事情。他在另一些地方周游,就像您和我现在所做的一样。”小煤老师说话时在微笑。

“可是我身上并没有那种光。”

“您身上有漆黑的阴森之气,我最喜欢这种。”

“要不是那金环蛇,我就爱上您了。”云医老师忍不住这样说。

小煤老师笑而不语。

“我知道您也不爱我。可是这种感觉多么好。我正在想,我们的学生完全可以具备蛇的胆略。他们正在超过我们。”云医老师又说。

这番谈话发生在寺庙外面的大树下。在那个阴沉的下午,他俩不约而同地来到了这里。寺庙尽管经过了修缮,还是显得有点儿破败了,毕竟年深月久。他俩都克制着不去望那些大树,也不去望墙根。他们将目光固定在地上。地上有巨大的蚂蚁窝,山蚂蚁来来往往,很是热闹。云医老师想,这些蚂蚁也有她身上具有的那种磷光,它们可能是古代的武士吧。于是他又一次感到自己从前太狭隘。

林妈在用竹扫把扫地,她驱散了那些蚂蚁,那情形就像地震。

两位老师笑了起来。云医老师说:

“时不时就应当震荡一下!”

但踩踏中竟发生了伤亡。林妈弯下腰仔细观察,将死蚁收进一个小小的撮箕里。做这一切时,她脸上毫无表情。

“她在操纵一场演出。”小煤老师悄悄地对云医老师说。

云医老师点了点头,他在回忆中将她当成了那条母蛇。多日里以来的那种绝望的挣扎渐渐在体内平息下来了,他感到自己正在游向深海的黑暗处。啊,终于解脱了。当他清醒过来时,小煤老师已经不见了。林妈直勾勾地看着他说道:

“刚才我去埋山蚂蚁的尸体,小煤老师劝我不要埋,说就那样撒在路边才符合它们的心愿。”

“嗯,她说得有道理。您大概立刻就懂了她。您同她是亲戚吗?我觉得你们彼此相知已经很久了。”

“啊,云医老师,不瞒您说,我可是看着她长大的。”

云医老师一怔,随即一阵热浪涌上心头。

他在风中疾走,那些树叶全在对他说:“咝——咝——咝……”他在心里回答它们说:“我来了,我来了,我是老单身汉云医啊。”

他找到了那个阴森的坟墓,将她掘出来。她已萎缩成小小的一条,他捧着那一条,放到林中的枯叶下面。一瞬间,他的思维变得异常清爽了。“小煤老师啊。”他说。接着他也躺下去,就在她的旁边。

过了一会儿,他就站起来离开了。他离开后,就不记得她所在的那个地方了。风还在吹。

云医老师听到他的学生们在树林里出入。

他下了山,回到家中,然后就生病了。每次绷紧的弦一放松下来,他就会生病。病中小煤老师来过两次,都是隔得远远地站在客厅里。

“我去看过,她正在融入泥土。”她说。

“您是怎么找到那地方的?”

“很容易啊,随便往林子里一站,就找到了。”

“那就像找自己的一只手,对吧。”

“对。”

学生们也来过,非常羞怯地垂着头站在他床边。有一个女孩突然抬起迷惘的脸,有点犹豫地说:

“我们还不太懂得,可我们都随老师经历了。那一点都不可怕。我们觉得、觉得……”

“觉得自己有力量经历无数次,对吗?”云医老师替她说完。

她叹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学生们离开后,云医老师始终在微笑。他的确感到幸福。如果这还不算幸福,那什么算幸福?那公文包就挂在床头,发生在图书馆里的迷狂舞蹈历历在目。他记忆中的她是黑色的火舌,舔着人的心灵。如今她熄灭了,安息在大地里头,那大地连着他的心。云医老师想,如果他在深夜去城里,会不会再次同她相遇?

慢慢地,他恢复了精神。他的学生在等着他呢。他听说山里发生了火灾,学生们闪烁其词,他却早就猜到了。火灾必定同那些消失的獴有关。

云医老师走到外面,对前来迎接他的校长说:

“我演出了爱的死亡。”

“这正是我们需要的戏。”校长干笑了两声,“你打算演出死灰复燃的续集吗?小演员们要不要加入进去?”

“他们一直在戏里头,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我看是他们在为你担忧。”校长心神涣散地说。

“也许吧。我演的是丑角吗?”

“人生总免不了要演几回的,对健康有益嘛。”

他俩说着玩笑话,一直来到了校长办公室。

云医老师赫然看见了金环蛇的标本挂在雪白的墙上。他有点想要呕吐,用力忍住了,一脸苍白。

云医老师听见有人在外面的走廊里唤校长,那声音很像他爹爹的声音。校长匆匆地出去了。有个东西烫着了他的手,他痛得跳了起来。定睛一看,是他先前捡的一块火山石,那石头像人头形状,中间部分微微发红,发出细细的噪音。云医老师看着玻璃板上的这块石头,某种已经在心里沉淀下去了的东西又开始松动,发力。他轻轻地对石头说:“您不就是墙上的那一位吗?”

云医老师说了这句话之后,立刻听到四周响起簌簌的爬行的声音。

走廊里响起了合唱,是他的学生们在唱山歌。云医老师沉浸在歌声里面,仿佛回到了十八岁那年。那时他看到远方滚滚而来的岩浆,便转身疯狂地奔跑。后来所有的人都感到惊奇,不能理解他是如何能逃脱的。

“永生……火龙!”学生们唱道。

这正是他那时所经历的情景。接着走廊里就变得一片寂静了。

云医老师将冷却了的火山石揣在怀里走出办公室。

天已经黑了,微风吹在他脸上,他能感到被称为“温柔之乡”的校园里所荡漾的激情。

“老师,您把她给我带来了吗?”

说话的是名叫圆红的女生。她从她的老师手里接过那块石头,一路小跑消失在黑暗中。云医老师停滞的思维像鱼的触须一样灵光闪烁。

有一位身材高挑的女性打着灯笼过来了。云医老师费力地想道,她是哪个朝代的女性?年轻的女人曲曲折折地在林子里穿行,总不走远。有好几次她都从他身边擦过,却好像没有看见他。

“女士,您在给心上人打信号吗?”云医老师问。

“也许,我是在给我自己打信号?”她反问道。

“也许吧。但您怎能肯定同您的心上人无关?”

“我的确不能肯定。我认识您,您也是这里的老师。您的事情给了我启示。您是在这里守夜吗?”

“嗯。我愿意为您守在这里。您发出的信号同我也有关。”

云医老师看见她正在消失。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在远方响起:

“我要回家了……这里风很大……”

云医老师进入树林,在他身后,那簌簌的声音不断跟进。他停下,那声音也停下。穿过榆树林,他看到了水塘边的假山。他走过小桥,在假山下的木椅上坐下来。他听到他身后的那两位钻进了假山。云医老师从衣袋里掏出手电筒向它们照去。啊,是两条俗名叫“竹叶青”的小绿蛇!它们蹲在假山的洞穴里,充满激情地朝云医老师探头。云医老师朝它们扬手致意后,它们更激动了,两条蛇像麻花一样缠在了一起。云医老师熄了手电,在黑暗中想象竹叶青的舞蹈。

他凭直觉判断出周围潜伏着他的学生。他们果然发声了。

“他们啊,永远不会寂寞的。您说是吗?云雾山又开始燃烧了,因为来了那么多的獴,整座山都在沸腾。您听到了吗,老师?”

“我当然听到了,你们就是我的耳朵。”

他们三人一块走出假山,往云医老师家里走去。进了屋,不开灯,在玻璃窗前,三个人都看到了前方的信号灯笼。

“那是教花剑的张丹织老师。”一个学生低声说,“她该有多么寂寞……这种夜里……”

另一位学生在轻轻地抽泣。

云医老师听见他收藏的那些火山石都在发出小小的噪声。大概学生们也都听到了,那一位便止住了抽泣。氛围有点紧张。云医老师想,会不会有爆炸?

“我们真想待在您这里啊,老师!可是我们要走了,刚才那信号您也看到了,是在催促我们。”

他俩离开时连脚步声都没有,是处处为别人着想的孩子。云医老师的眼睛湿润了。当他第一次见到这两位时,他们都赤着脚,他们来自贫苦的山民家庭。

云医老师思忖:张丹织老师心中的悲苦也许还要胜过他?在那个时辰,在那片树林边上,有一位美女在营造奇妙的梦境。这个奇迹就发生在他的身边。从前云医老师一个劲地往外跑,实在是犯了个大错误。当他再次向窗前走去时,张丹织老师的声音突然在下面响起。

“这里很亮,对吗?”她说。

云医老师打开窗户向下面喊道:

“没错,您那个地方是很亮!”

他喊完之后,发现对面黑乎乎的,没有任何动静。很可能是他脑海里出现了幻觉。他不甘心,站在那里让冷风吹着自己的脸。

屋里的那些火山石终于安静下来了。云医老师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在梦里,他和他的学生们藏身在岩洞中观察那些獴的活动,因为激动而接连地叹息着。小煤老师在他旁边,他俩的脸贴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好像是凑巧,又好像是刻意,云医老师的学生们大都来自山民家庭,包括那几位女生,比如朱闪,比如圆红。山民家的孩子都有着乌黑发亮的眼睛,云医老师有时竟不敢坦率地面对这样的眼睛。他总觉得自己的灵魂里头是一些涌动着的雾,远不如他的学生们有洞察力,有担当。在他经历的这场可怕的恋爱事件中,他显得慌乱而狼狈,倒是学生们以他们的笃定和清明从旁边激励着他的意志。那段时间,云医老师无意中在山里听到过两位男生的对话。

“我们老师爱上了山神。我真羡慕他。唉!”

“我知道你为什么叹气。”

“你说说看?”

“因为我们大家都在山里掏呀,挖呀,凿呀,可就是没有被山里的山神看上。可见我们功力不够啊。”

他们的谈话非常认真,云医老师却差点笑出声来,他连忙捂着嘴躲开了。学生们居然会这样看问题,这对云医老师的震动很大。

有一天,云医老师最钟爱的一位男生从云雾山的侧面进入了多年前就已废弃的一个矿井。其他学生看见他闯了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了好久他都没来上课。偶尔也有人发现过他,所有的同学都一致认为他住在矿井深处,在已坍塌阻塞的那些坑道里挖掘。云医老师自己也意外地遇见过他。当时这位名叫“铮”的男生骑在树丫上。

“老师,您好!”

“最近有收获吗?”云医老师问他。

“那里深不可测,怀疑下面是无底深渊。我遇到过蛇。”

“你的运气快要降临了。”

他的话铭刻在云医老师的记忆中。云医老师认为铮也是真正的山神,他从人群中走下矿井,就等于是回到了他久违的家。云医老师每每于半夜睡醒,便想起这位学生,于是轻轻地唤他:“铮,铮……”那时铮便在下面回答他的呼唤。云医老师在铮面前总是有点惭愧,他想,铮才是真正可以同金环蛇沟通的那种人,而他自己还差得远。这位山民的儿子完全配得上山神的称号。铮去矿井下之前,曾经告诉他说,他也收藏了一块火山石。云医老师还记得他说话时腼腆的样子。后来云医老师就跟随他去了他家后面的山上。在他祖父的坟头有一块石碑,铮指着石碑说,那就是他弄来的火山石。那是一块极其普通的石头,可是铮说他将石头贴在耳朵上时,听到过可怕的咆哮声。“我把它放在祖父的坟头,它就安静下来了。”云医老师蹲下去用手抚摸那石碑,感觉到了微微的震动。当时他对铮说:“铮,你会成为真正的收藏家。记住我这句话。”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的却是:“我落后了,我比不上铮。”

云医老师想要了解山民的世界,可他一直找不到正确的途径。山民们对他客客气气,还常为他的种种活动提供方便(比如朱闪待的那一家就是这样)。可是关于他们心中的事物呢,云医老师觉得那正如铮所到过的处所,是无底的深渊。也许正因为进入不了,才会发生如此强烈的爱情?啊,那些猎人的脚步!那真是神秘莫测的脚步,应和着山的呼吸。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模仿猎人的步态,可成效甚微。

“云老师,我爱您。我不是说的那种爱,但我就是爱您。您啊,就像我爹爹一样。”圆红挽着老师的手臂边走边说。

“我哪里比得上你爹爹,我只不过想模仿他罢了。如果我是你爹爹,金环蛇就不会死。”

师生俩在那条小路上走了好几个来回才分手。云医老师感到女孩是如此依恋自己,也许是因为她没有母亲。她的父亲也是一位山神,女孩还没到能完全理解她爹爹的年龄,所以较之爹爹,她更爱云医老师。金环蛇事件令女孩如此投入,那段时间她消瘦得十分厉害。

云医老师倾听着在大山里潜行的他的学生们。他们将成为新一代山民,他们身上已呈现出那种笃定的风度。随着他们的脚步渐渐变得沉稳,大山将敞开怀抱接纳这些新人。他想,古平老师将学校办在山里这一招实在是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