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鸦和洪鸣老师

鸦的名字叫巫涯,鸦觉得那名字难听,就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洪鸣老师也认为她改得好极了。

他俩是在歌剧院相识的。那一天,洪鸣老师兴致勃勃地去听京剧《尤三姐》。剧间休息时,洪鸣老师发现邻座是个充满了青春活力的漂亮女孩,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二岁。他暗想,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却喜欢京剧,很少见。于是开幕时他就将目光偷偷地溜向那女孩。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女孩也在看他,而且是直愣愣地看。幸亏周围较黑,别的观众注意不到。女孩斜过身子,凑在他耳边说:

“这位演员真美,我最喜欢这种男性化的女孩,就像一种理想。”

洪鸣老师为她这句话大大地感动,他顾不上听戏了,就也凑在她的耳边悄声说:

“的确是美。我同您有共鸣,您感到了吗?”

“当然啦——”

戏一散,他俩走出座位,鸦就自然而然地挽住了洪鸣老师。

他俩在黑黝黝的大街边走过来走过去。洪鸣老师提议去酒吧喝一杯,但鸦拒绝了,她说酒吧里生人太多,她会紧张。

“我从小就想做尤三姐,可我的性情同她差得太远。您怎么看我?您喜欢尤三姐吗?”

“喜欢。”洪鸣老师说,“扮演她的是一位天才男演员。我本来是想好好听戏,可是现实中的戏比台上的更精彩,我就走神了。”

“那么下个星期三我们再来听这出戏,好吗?”

“好。”洪鸣老师感动得热泪盈眶。

鸦说下星期三她会提前买好票,站在剧院门口等洪鸣老师。她说完这句话就上了一辆夜班车。洪鸣老师注意到那车开往城南。

鸦坐在前排位子上,她的思绪仿佛被冻结了一般。每当她过度兴奋,她脑子里就一片空白,这是她的常态。她感到那夜班车是命运之车。

她回到自己的公寓里时才恢复过来。她认定刚才那位男子就是她鸦从小到大一直在寻找的类型,更难得的是他俩还有共同爱好。鸦躺到床上时,心又静不下来了。她不知不觉地在模仿洪鸣老师说话。他一点都没有打听她的情况,这就是说,他对同她相识这件事完全不感到意外。她也是这样!鸦觉得自己心花怒放。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是住在乡下的母亲。

“我的丫丫快活吗?刚才打电话没人接,我有点不放心。”

“妈,我很好。您今天和舒伯去赶集了吗?”

“去了,买了条小狗。你睡吧,丫丫!”

鸦的脸上泛出笑容,她猜舒伯和妈妈正在床上。她妈最喜欢在自己做爱时打电话给女儿。她是那种博爱者,希望大家都恋爱。八年前,她失去丈夫后不到一星期就同这位舒伯伯交往起来。为了避人耳目,她和舒伯干脆搬到了附近的乡下。反正两人都退休了,鸦又上寄宿中学,所以两位老人就过起了田园生活。这件事对鸦的刺激很大,因为她的父母很恩爱,从前还一起共过患难,妈妈怎么会这么快就转向别人呢?但过了一段时间鸦就理解了母亲。舒伯伯已快七十岁了,无儿无女,差不多像是白活了一辈子,忽然就狂热地爱上了自己的同行。谁能责备这样的孤苦老人?因为有了舒伯如此专一的爱,鸦的母亲很自豪,这大大地减轻了丧夫的痛苦。后来鸦也开始羡慕母亲的好运了。

夜深了,鸦还在床上痴想,不光想剧院的奇遇,也想洪鸣老师的外貌,猜测他此刻是否也在想她。她开灯看了一下表,已经一点半了。她实在忍不住,就打了个电话给洪鸣老师。

“是鸦吧?我正好也在想您。您没事吧?”

“我没事。我刚接了母亲的电话,就睡不着了。我母亲和她的爱人住在乡下。我们结婚吧,洪鸣老师!”

“我多么的幸福,鸦!等一等,您刚才说我们结婚?”

“是啊。除非您已经结婚了。”

“我还没有。我太幸福了,我现在就上您那里去,好吗?”

“可是现在没有公交车了,要走一个半小时。”

“这没问题,我从前是业余长跑运动员。”

然而五周以后他俩分手了——还没来得及结婚。原因很简单,洪鸣老师工作繁忙,事业上有野心,热爱本职工作,所以不可能每天有时间同鸦在一起。鸦的工作则很轻松,是在工艺馆画彩蛋。因为近期生意清淡,只工作两小时就回家,所以她有大把的时间。

每当鸦待在家中,洪鸣老师又老不来电话时,她感到自己简直要发狂了。她知道洪鸣老师喜欢他的工作,可她认为那也得有个限度,他正处在热恋之中,怎么能做到不每天来城南她家中见她?那只能说明他并不很看重她啊。后来鸦又提出由她每天去洪鸣老师家。他答应了,并且对她充满感激。这使得鸦满怀希望。然而当她坐在他那朴素寂静的宿舍里等待他时,他还是每天忙到深夜才回家。有时他还睡在办公室,说是怕回来太晚打扰了鸦。这种时候,他总预先给鸦电话,让她早些睡。鸦一挂上电话就破口大骂,她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学来那么多脏话,连珠炮一般骂下去,像鬼魂附体了一样。

终于有一天,鸦气急败坏地对洪鸣老师说:

“我要离开你!”

“你要走?我们还没结婚啊。我这一生完了。”他万念俱灰。

“我不能和你结婚。”鸦铁青着脸说。

“那你和谁结婚?”

鸦提起脚就向外走。洪鸣老师追出去,用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口里哀求着。鸦突然扭转脖子在他手背上用力咬了一口。洪鸣老师松了手,发出惨叫。他盯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内心无比震惊。鸦一眨眼跑得无影无踪了。洪鸣老师已经感觉不到伤口的剧痛了,他像做梦似的站在家门外,任凭伤口流血。后来是楼上的老师替他包扎好伤口,又将他送到校医那里。

鸦走了之后,洪鸣老师才确确实实地感到自己的一生完了。虽然他仍然拼命工作,但却失去了灵感。他成了个机器人,连自己都对自己心生恐惧,因为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半年之后,他才一点一滴地恢复了对生活的感觉。

鸦受到了重大的打击,整整一个月完完全全失去了睡眠。后来她的工作也没法做了,她母亲就从乡下跑来将她接到了她家中。自残的事发生在乡下,幸亏她母亲警惕性高,她才保住一条命。

不知道是出于母亲的自私呢还是她认为要给鸦一线希望,就在鸦终于平静下来,融入了两位老人的田园生活时,有一天,这位母亲偷偷地进了城。她通过一些曲折的关系找到了洪鸣老师的家里。这已经是七个月之后了。洪鸣老师在院子里做木工,为了使自己的精神振作起来,他决定做一张方凳,现在已经快完工了。

“您好,我是鸦的妈妈。”

“啊!您请坐,这里有把椅子。”

“您觉得意外吗?”

“不,不意外。因为我爱鸦。我去为您倒茶。”

“不用麻烦了。鸦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不过事情过去半年多了。”

“她现在怎么样?”

“很好。她在我那里,每天在菜地里忙。我觉得她很苦,可她不愿诉苦,她硬挺着。”

“您愿意我送您回家吗?”

“愿意。您是个好人。鸦不会处理同别人的关系,我把她惯坏了。”母亲说着就哭了。

他俩一块回到了母亲家中。洪鸣老师请了一个星期假。那七天里头,鸦和他时时刻刻在一块。乡下房子的厕所在屋外,即使洪鸣老师上厕所,鸦也跟着,站在厕所外面大声同他说话。母亲看到这种情景时,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担忧。

一星期后,洪鸣老师和鸦一块回到了他的宿舍套间。洪鸣老师怕鸦在家待着寂寞,就替她在一家杂志社找了一份美术编辑的工作。但是鸦很快就出现了精神上的问题,她在工作上连连出错,最后只好离开了杂志社。

“鸦,你就在家伺候我吧,反正我们也不缺钱。我也三十五六岁了,该享享福了。”

“我觉得我是生病了,肯定是。为什么我要连累你?”

“胡说。很多人都这样,只是集中不了注意力罢了。什么叫连累?没有鸦我活不下去,我死过一次了,你不想害死我吧?”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鸦紧张地看着他。

“我要说假话五雷轰顶!”

两人开始过上了甜甜蜜蜜的小日子。鸦在家做家务,把他们的小家弄得舒舒服服。洪鸣老师照旧在学校里忙,但他注意每天尽量早些回家陪伴鸦。倒是鸦的性情改变了,她再也没有抱怨过洪鸣老师,反而时常同他谈起学校的事,还给他出些主意。洪鸣老师觉得自己达到了幸福的巅峰。为了给鸦解闷,他不时从图书馆借些书回来给鸦阅读。那些书大部分是小说和诗歌,还有一些园艺方面的书。他按照自己的口味选择书籍。奇怪的是从前没有阅读基础的鸦天分极高,她对每一本书的体验都有自己独特的创见,而这些创见又影响了洪鸣老师。于是由书籍作媒介,两人的相互理解日益深入。

“可了不得,”洪鸣老师说,“我们家要出一个文学工作者了。鸦,我觉得你天生是文学行列里的人,我周围没有你这样的人。你完全可以练习写作。”

“瞎说。我根本不能思考,更不能将我的思想写下来。我要那样做的话就会失眠,很危险。”鸦说这话时眼睛望着别处。

“我明白了。用不着写下来,你同我说一说就可以了。自从你读了这些书之后,我再重读时,就好像眼前出现了另一片天地。你是最棒的!”

但是鸦的眼神变得有点忧郁了,洪鸣老师一时追不上她的思路,就默默地抚摸着她的肩头。他对自己说,没有过不去的坎,他要拼命努力。鸦太正常了,所以那些小小的不正常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鸦并没有阅读的激情,洪鸣老师借回什么书,她就读什么书,仿佛有些被动似的,令洪鸣老师大为不解。

“有一些物团挡在书中发生的事件前面,我看不太清那些事情,我不能用力,一用力就好像要发生眩晕似的。所以我想,还是顺其自然吧。是不是因为我太喜欢你的书了呢?”

“那不是我写的,是一些伟大的作家写的。顺其自然吧,鸦。对于我来说,你就是美。这半年里头我的变化太大了,我以前真狭隘。”

鸦痴痴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轻轻地说:

“我刚才没听懂你的话,我是不是出问题了?”

洪鸣老师一有时间就同鸦一块去郊区的山里。他俩一块爬山。爬着爬着鸦就会欢呼起来,脸上显出婴儿般的表情。洪鸣老师惊讶地说:“鸦,你应该是在山里出生的。”但是鸦的激情持续的时间很短,往往爬了不到一里路,鸦就催促洪鸣老师回家。洪鸣老师独自一人时常常深思鸦的这种表现,但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块读了半年小说之后,洪鸣老师有一天动员鸦去加入城里的一个读书会,还说两人一块加入必定受益多多。

“我担心我去了会紧张。”鸦说。

“啊,不要这样想!我有个朋友在那里,他为我描述过读书会,那应该是个妙极了的组织。”

后来发生的事说明鸦并不是过虑。涉及她心爱的书时,鸦就好像又变成那个咬人的怪女人了。洪鸣老师终于相信了鸦的话——她的确不能去人多的地方。

那些柔情缱绻的夜晚,洪鸣老师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我做得对。”他觉得自己重新又焕发出了青春的活力。

可是转折又到来了。一天早上鸦说,她要去母亲家里住一阵。

“是因为失眠吗?”洪鸣老师拉着她的手问道。

“有一点点,不过不厉害,回去休养一阵就好了。”

她坚决不让洪鸣老师陪伴,自己一个人坐长途汽车走了。

她一到母亲家就给他打电话了。洪鸣老师从她的声音听出来她非常放松,好像那些在工厂里做流水线的女工下班了一样。这个发现令他陷入痛苦之中。鸦离开后的房间显得空空荡荡,洪鸣老师强迫自己适应重新到来的孤独生活。他想,他已经经历了巨大的幸福,所以目前老天给他的孤独也是很公平的。

鸦隔一段时间就去母亲家待上两星期。她在乡下种蔬菜,养鸭,打草喂鱼。她还交了两个小朋友,都是很早就辍学的乡下女孩。由于白天里搞劳动,又得到大自然的滋润,她的睡眠便得到了改善,眩晕也好了。然而她母亲看见她时常独自垂泪,当然是因为想念洪鸣老师。有次母亲偷偷打电话给洪鸣老师,洪鸣老师就急匆匆地赶来了。他俩一块度过了仙境般的三天。洪鸣老师在乡下时,鸦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她心里一直有种预感,那就是她和他终将分手。但鸦不能深入地想这种事,一想就要发眩晕病。

“妈,您觉得他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你命中的贵人,一个少有的男子汉。”

“如果我不能再去城里待的话,他怎么办?他爱他的工作,更爱那些学生。我,我在拖累他啊。”

“你会好的,丫丫,要有耐心,转机会来的。”

母亲背着女儿大哭了一场,她感到天昏地暗。

鸦在洪鸣老师家待的时间越来越短,一年里头回母亲家的次数越来越多。有一天,她出门去买菜,忽然在大街上迷路了,也忘了自己是出来干什么的。后来是交警将她送回了洪鸣老师家。第二天洪鸣老师就请了一位老阿姨来家里。他对鸦说,徐姨是他的堂嫂,刚死了丈夫,又没孩子,成了孤寡老人,在家里寂寞难熬,想到他家来帮忙做做家务。鸦一边听洪鸣老师介绍一边点头,也不知她心里怎么想的。于是徐姨就留下了,她每天一早就来陪着鸦,两人一块搞卫生,一块上街。到了下班的时候,洪鸣老师回来了,徐姨就回家去,她住在城东。徐姨头脑灵敏,见多识广,和鸦相处得不错。

住在城里的时光,鸦的睡眠仍然没有改善。又因为睡得不好,她白天里越来越容易紧张了。幸亏徐姨将她当女儿看待,为她解除了许多障碍。

“我看得出来他不能没有你。一个男人就是工作上再出色也不能没有感情生活,感情生活总是第一重要的。我那死鬼当年为了我放弃了在北方城市升迁的机会,最近我也常想,是不是我害了他?你瞧,爱情总是这样的!活的时间的长短不能用来衡量爱,对吗?”

“您这样一说我心里舒服多了。”鸦说,叹了一口气。

虽然鸦竭力想留在洪鸣老师身边,但还是不得不一年比一年更长久地待在乡下。她周围的人都知道她的病情在逐渐加重,她自己开玩笑地将这个病称为“城市恐惧症”。她对洪鸣老师说,自己生在城市,又在城市长大,怎么会得这种病?其实她最喜欢待的地方并不是乡下,她爱城市的市容,爱车水马龙的街道,爱路边的百货店,爱超市和书店等等。她觉得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多年前和洪鸣老师一块听京剧的那个夜晚。那时她和他手挽手在大街的人行道上溜达,她看见洪鸣老师的脸一下子被商店射出的光线照亮,一下子又隐没在黑暗里,那情景永远刻在她的记忆里了。

“乡下同样好。”洪鸣老师说,“等到我退休了,我们就到乡下去定居,像你妈妈一样。住在乡下,你什么病都不会有。我要筹划这件事,请相信我。”

“到那时,说不定我也像沙门女士一样在乡下开一个小书店,组织一个读书会。你给了我希望,我今夜一定会睡得好。”

但她通宵未眠,这是第三天了。她不得不一早就同徐姨赶往乡下。在长途汽车上,她静静地流着泪。

洪鸣老师开始着手调查鸦母亲所在乡下的办学的情况。调查的结果令他沮丧:那个地方虽属市郊,却没有一所小学或中学,富裕一点的家庭都将儿女送到邻省的一所学校去,穷孩子们则跑光了,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鸦认识的那两个女孩先前上过两三年学,后来她们自己不愿意上了,那学校也垮了。她们俩是唯一留在本地的小孩。洪鸣老师想,如果让鸦离开母亲,随他去另外的乡村学校,很可能她的病情会更加恶化。

终于,鸦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乡下了。即使在城里待短短两三个月,她也常犯病。洪鸣老师常常跑到乡下去,但不能久待,他的学校和学生都离不开他。

在洪鸣老师的卧室里,有一张鸦的巨大的照片,是全身照,照片里的鸦站在草地上,像仙女一样美丽。洪鸣老师为了战胜自己对鸦的渴望,每天都工作到精疲力竭才休息。他的工作效率,他的创新的教学思维,都让同行们惊叹不已。近一两年里他慢慢认命了,他打算像这样硬挺到退休,然后去乡下,与鸦一道安度晚年。然而却出现了张丹织女士!那又怎么样呢,他同她不过是朋友罢了。

张丹织女士热情而又有定力的个性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洪鸣老师。或许因为是同行吧,他特别为她的内涵和风度所打动。他将她看作五里渠小学的一块美玉,一想到她,就悻悻地对自己说:“许校长这老狐狸!”他不光为她的才华所倾倒,而且还对她产生了某种朦胧的渴望——尤其在鸦离去时。这种渴望令他有点惊慌。有时候,他觉得他应该避免与她见面,有时候,他又觉得躲避是可耻的,他应该大大方方地同这位同行交往。是他自己有邪念,对方没有,他应该端正自己的态度。比如某个晚上他一人在家,所有的工作都告一段落了,同乡下的鸦也通过话了,他会突然感到心里痒痒的,于是又拿起电话拨了那个号码。她同他一样,十分谨慎。也许她那边也有同他类似的问题,像她这么出类拔萃的女性,周围没有一群男子围着才怪呢。他要向她诉说什么呢,他不知道,于是胡言乱语,说了几句恶心的话。每次同张丹织女士打完电话,他总是立刻关灯睡觉,他不愿在那个时候面对鸦的那张照片。

沙门的读书会里的氛围令他惊讶,那些书友仿佛在怂恿他去追求张丹织女士,而从前,他们对鸦是多么爱护啊。难道他们得了健忘症?还是他们认为人应该及时行乐?不对,他们不是那种及时行乐的类型,尤其是文老师和云伯,这两位具有坚韧不拔的个性,同及时行乐不搭界。在讨论作品时,书友们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关于这种暧昧私情,丹织老师和洪鸣老师应该最有体验吧?两位尚年轻,一定有不少身临其境般的片刻留在记忆中。”

“同行之间最容易激发情欲。”

“读书会反映着我们的命运。某些人的相遇是前定的。”

尽管这类话语近乎调戏,但洪鸣老师和张丹织都爱听,他俩红着脸,交换着会意的眼色,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风度。有时文老师会凑近张丹织说:“瞧他多么爱您!”当张丹织连连否认时,文老师就会补充说:“我说的爱不是那个意思,是另外一种,我知道洪鸣老师有爱人。”于是张丹织那紧张的内心就会放松下来。

渐渐地,洪鸣老师觉得自己也离不开张丹织女士了——他频繁地想起她,盼望在读书会看到她。奇怪的是,他的痛苦竟减轻了好多。不知为什么读书会里的人认为他们讨论的那些书当中有一本是他写的,他们暗地里议论这件事。当张丹织来询问他时,他坚决地否认了,但张丹织女士满腹狐疑,陷入了某种深思。洪鸣老师心里想,这大概就是阅读的魅力吧。也许他们应该将所有的小说都当作爱情故事来读;也许,书友们认为他写了一本同爱情有关的书。他们的这种猜测是出于多么美好的心愿啊。洪鸣老师想起了他的朋友连小火。那个时候,他陷在失恋中不能自拔,他和洪鸣老师的每一次的谈话都是谈张丹织女士。他的回忆性的谈话就是一本精彩的小说。后来他终于摆脱出来了。毫无疑问,他介绍给连小火的那些书籍也帮了大忙。想着这些奇遇,洪鸣老师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在脑海中构思一篇很长的小说,只是那些情节和句子都隐没在黑暗中,他仅仅捕捉到一些含含糊糊的画外音。他不是文艺工作者,他是个实际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每天构思那种朦胧的小说情节。阅读有时会产生这种奇妙的效应,这令人充实。还有读书会里那位白发白眉的云伯,他那明察秋毫的目光有点像鹰,但决不令你感到不舒服,相反,洪鸣老师甚至渴望自己在他的注视下灵魂出窍。

“我知道您早就对我失望了。”许校长对他说,“可您为什么就不能再多一点耐心呢?我们有一个彻底翻身的计划。我有件事要向您打听:您觉得敝校的青年教师素质如何?”

“他们素质高极了。我怀疑您是否派遣过某人到我这里来做卧底,我为这事心烦。”

“千万不要过分疑心,一切顺其自然吧。”

校长说得对,一切都要顺其自然。再说这位校长自己对事物的分寸把握得多么好啊。有一次,洪鸣老师差点要对鸦说出张丹织女士的名字了,幸亏他及时忍住了。今后他当然也不会主动对她提起这位新朋友,永远。鸦的世界里有一些禁区,不是所有的事她都能理解。多么不可思议啊,他已经有了鸦,还会想要去交别的女友。但是他同她的关系中并没有明显的性的意味。那么,那是一种什么意味?他细细一寻思,忽然明白过来了,那就是读书会里的意味。在读书会里,所有这些事都是安全的。大概因为读书会里的世界是虚拟的世界吧。不过虚拟的世界却最真实,真实而安全。

鸦一大早就同小勤去镇上赶集,她要去买些新鲜花生回来吃。

她俩一边走一边聊天,乡间空气很好,清风吹着,各式各样的野花在路边开放。

“鸦姐姐,我打算一辈子不出嫁。除非找到像姐夫那么好看的人。这里周边根本没有年轻人,我等了好多年都没遇见一个像样子的,现在已经死心了。我妈想逼我嫁到外省去,她休想。”小勤说。

“小勤你才十六岁,早着呢。你会等到比你姐夫还好看的人。”

“我早就不等了。我和玉双,我们俩决心永不离开此地。我们爱这个地方,就在前天,我和玉双在村头的那段红墙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谁也别想把我们拐走。”

“你们的名字刻在哪里啊,我也想刻一个呢。”

走路时,鸦老觉得有哀婉的歌声不即不离地跟随着她。她有点羡慕这个小女孩,她是多么能把握自己啊,就像——就像洪鸣老师带给她的那本书里头的一个人物。

“你不用刻。因为你有姐夫,不会成为孤家寡人。我和玉双不怕成为孤家寡人,我们愿意在这里活到很老很老的年纪。”

“啊,小勤,你和玉双是真正的女英雄。”鸦由衷地感叹。

“真的吗,鸦姐姐,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真的。那些人走了,因为他们不懂得这地方的美。你们留下了,因为你们的内心无比宽广,包容了整个世界。要不了多久,所有见到你们的男孩都会爱上你们。有一本书里写到一个女孩……”

“那本书的书名叫《鸣》。”小勤插嘴说。

鸦看着女孩,吃惊得合不拢嘴。

“我读过你说的那本书。”小勤坦然地看着鸦,“我和玉双,我们摸索出来了读什么样的书。”

鸦看着蓝天,她看到了密密的一张网在飘荡。那是同一张网,在全世界飘荡。这个小女孩身上也有一座火山。

集市上人来人往,很多人都是从邻省来的,因为本地人差不多都移居到外省去了。鸦买了她最爱吃的花生和红心萝卜。

“它们的产地是在哪里啊?”鸦问那卖主。

“就在本地。我们住在东山省,每天穿过高速路到你们这边来种地。你们这里到处都是宝地啊。”农妇说着笑了起来。

“可我们这里的人都往外省跑……”鸦茫然地说。

有一位英俊的猎人在对面卖野鸡,他的目光老是扫向鸦,盯着她看。小勤注意到了这个情况,她有点着急。

“鸦姐姐,我们回去吧。”

“不想多看看吗?这里的东西多么好!”鸦说。

“我得回家打猪草。”

小勤买的是两个京剧脸谱,她要将它们挂在自己的闺房里。走在路上,她告诉鸦关于那阴险的猎人的事。鸦说她也注意到了那猎人在看她,她感觉到那人也许要她帮什么忙。

“根本不是。是因为你长得漂亮,他想打主意。”小勤肯定地说,“我们这里人烟稀少,从来没出现过你这么好看的女子。”

“那就让他打主意吧,没关系。你觉得他会伤害人吗?”

“不知道,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我害怕。”

鸦回到母亲家时,母亲正在用艾灸为舒伯治颈椎痛。在烟雾缭绕中,舒伯发出惬意的哼哼声。一会儿鸦就将花生放在香料中煮好了,端到桌子上。三个人坐在一起吃花生。

“丫丫,你遇到猎人阿迅了么?”母亲问。

“卖野鸡的那一位?”

“正是他。他向我打听过你。他在城里看见过你好几次。你迷路那回,他正打算过去帮你,可你找到了警察帮忙。”

“真奇怪,城市那么大,他怎么会注意到我?”

“猎人的方位感是最好的。”

母亲笑眯眯地看着鸦,她为自己的女儿受到男人关注感到自豪。舒伯则声音含糊地说:

“这里遍地是侠客。”

鸦使劲回忆阿迅的模样,但那形象总是模模糊糊的。

吃过中饭,鸦又来到菜地里给丝瓜浇水。她白天里总在忙碌,只有到了夜里才坐下来读书。读书时又往往忍不住停下来给洪鸣老师打电话。有时则是洪鸣老师打电话过来。在电话中双方就像约好了一样,都不说自己的感情,只说当天或前些天发生的事。听完电话的那些夜里,鸦总是睡得特别安宁。给丝瓜浇完水,鸦坐在太阳下的那块石头上,倾听菜地里常有的那种声音——一种像丝绸一样的沙沙响声,那是从土地的深处传出来的,每次她来菜园都能听到。鸦总是想,土地在蠕动,土地多么舒适!鸦很佩服母亲的直觉,因为她一下就确定了到这个荒凉之地来定居,而她自己当初一点也没有发现这里的好处。啊,从前她多么傻!她从小在城里长大,对乡村一点都不懂。母亲和舒伯搬来后她也来过几次,并没有很深的印象。直到她生病之后,她才慢慢地懂得了此地。看来她天生是属于这种地方的,这里的天空特别高,大地特别沉稳,虽然古朴,却并不哀伤。鸦来了没多久就找到了这种感觉,后来她就越来越觉得城市不可忍受了。她所结识的小勤和玉双都具有沉稳的性格,鸦甚至认为这两位女孩有通灵的倾向。大概是人烟稀少的环境造就了女孩们刚毅、独立的个性。

鸦一口气将两块菜地里的草都除掉了,满身大汗,心里却无比舒畅。她洗完澡从房里出来,看见家里来了客人。

客人就是猎人阿迅。鸦大大方方地向他问好。

“阿迅是来同你商量办一家书店的事的。”母亲说。

“可是我们这里人烟稀少,谁会来买书借书呢?”鸦说。

鸦好奇地打量这位英俊的猎人,心里充满了喜悦。

“啊,不要这样说!”阿迅不赞成地摇着头,“这同人口密度没关系,因为是有关心灵的事嘛。”

“我明白了,”鸦连连点头,“您的想法真好!”

“我家里有五百本书,我明天就用车子拖过来。我注意到你们家有一间漂亮的大厢房,正好做阅览室。”

“真感谢阿迅。”母亲说,“我们家也有好些书,还有附近那几家,家家都有不少书,我们可以筹集到三千本,因为我在城里也有朋友,他们家里都有书,他们又热心公益事业。”

鸦兴奋得脸都红了。

阿迅一离开,母亲就感叹道:

“丫丫命中总是有贵人相助!”

“妈说得对。但那也是因为您女儿不甘沉沦嘛。”

舒伯哈哈大笑,在一旁拍起手来。

鸦在西边的大厢房里忙到深夜。她用白纸糊了墙,摆了一张桌子和一些椅子。她打算明天去邻省请木匠来做一些书柜,沿着墙摆放。鸦记得母亲和舒伯买下这套大瓦房时,这里已经很久都没住人了,所以卖得特别便宜。当时这间空空的厢房里居然住着两只老猫,一黑一黄。后来母亲和舒伯就开始喂养它们了。它们现在长得皮毛溜光,成了长寿猫。鸦想象这里以后成了阅览室,猫儿来凑热闹的情景,不由得微笑起来。这时母亲叫她了。

是洪鸣老师来电话了。他说他晚饭后来过电话,因为她在忙活儿,他就让母亲不要叫她。

“鸦,我太高兴了!我感觉到你又回到了我们刚认识时那天的状态。我明天过来帮忙吧。”

“不,不要来。明天请木匠来做书柜,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好。你等着瞧吧。这一回我要当英雄。我爱你,晚安。”

“我也爱你。”

挂上电话后,鸦有点儿惆怅,不过一瞬间就过去了。她走到黑乎乎的院子里,想象她刚认识洪鸣老师的那天夜里同他游马路的情景。那该是多么幸福美好的情景!现在在乡下,她的生活仍然是美好的,这么多的爱。她后悔自己先前不珍惜生活,心胸不宽广,拖累了洪鸣老师和母亲。黑暗中有老猫在游走,它们故意用肥硕的身子擦着她的腿,令她十分感动。

她一上床便睡着了,睡得很香。当她进入浅睡眠的状态时,就听到下面的黑土发出熟悉的沙沙声,很像催眠曲。“鸦,鸦,鸦……”远处的黑土这样回应着。

过了十来天书柜做好了,漆上了清漆。它们一共有八个,摆在房里很像样,将地上铺的瓷砖也衬托得很清爽。阿迅送来的书全部摆进去了,母亲从城里运来的书也摆进去了。还有方圆几十里的七八个邻居也送了一些书来,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到消息的。一位老人说:“我们桐县还是很有实力的。”他这句话令鸦十分感动。鸦不由得竭力想象,桐县在世界上占据着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洪鸣老师也推着一板车书来了。他一进屋,打量着身穿工作服,容光焕发的鸦,心里说不出的惊讶。“太好了,鸦,太好了!……”他一连声这样说,用力亲吻着久违了的爱人。两个人又忙到深夜,将那些书分类摆放,并开始做卡片。鸦打算好了,先暂时只办一个阅览室,等今后有了资金再进新书。

夜间,倾听着水塘里鱼儿的跳跃,鸦轻轻地问洪鸣老师:

“你推测一下会有什么样的读者到来?”

“我想,应该是那些向往永恒事物的人吧。这类人往往散居在荒凉的乡下。比如你妈和舒伯。”

“我马上要睡着了。晚安。”

但洪鸣老师很长时间都没睡着,他紧张地追随着鸦的梦境,他在那里面看到了很多星星,还有一些形状奇特的洞穴。他暗想,从前他对鸦的理解是多么肤浅啊。鸦在睡梦中还抓着他的手,像小孩一样对他无比信赖。在这个幸福的良宵,洪鸣老师在梦里哼起了京剧《尤三姐》,他的境界一阵一阵地发出光辉。

洪鸣老师没能等到读者的到来,他只好先回城里去了。他在城里的公交车上遇见了煤永老师。洪鸣老师很尊敬煤永老师,他认为煤永老师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资深教育工作者,他的很多观念同自己不谋而合。但两位老师面对面时却没有热烈地交谈,其原因主要在煤永老师——他是个内敛的人。

“我见到您的女友鸦了。”他忽然对洪鸣老师说,“是我女儿指给我看的,她有一种特别的美。”

洪鸣老师笑逐颜开。

洪鸣老师下了公交车就往家里赶。他正在搞教材改革,学校的工作堆积如山,最近他连睡眠都牺牲了好多。然而有一个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把鸦带到书店来?大家都在议论鸦的事,你怎么能做到如此冷静的?”

是沙门女士,她声音沙哑,表情严肃得近乎沉痛。

“鸦要在乡下开一家书店——怎么啦,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糟糕的就是你什么事也没做错,我的天!”

她用一只手掩住自己的脸。

“那么,也许我该从此地消失?”洪鸣老师喃喃地又问。

“不,你也不能消失。如果你消失了,那对我们是多么大的损失啊。”

“你认为我应该如何行动?”

“我不知道。”

“你就是来对我说这个的吗?”

“对,我就是来说这个的。我的举动让你恶心。”

“千万别这样说,亲爱的沙门,你,还有我们的奇妙的读书会,你们对我和鸦的恩情我怎能忘记?我刚才说鸦马上要有自己的书店了,为她高兴吧。”

“我从心底为她高兴!她是一位非凡的女性。洪鸣老师,我爱你,也爱鸦,我更爱张丹织女士。我恳请你发誓,永远做我的朋友,决不离开读书会。”

“我发誓,”洪鸣老师庄严地说,“我要永远做沙门女士的朋友,我决不离开读书会。”

洪鸣老师离家越近心情越沉重,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样的噩运等待着他,也不知道他是否面临某个命运中的转折。他的两位朋友先后向他提起鸦,也许是凑巧,也许有他没料到的深层原因。有一回在校长的密室里,校长仿佛是无意中说起他要撮合煤永老师和张丹织女士。那是很久前的事了,他差不多都忘记了,现在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多么奇怪!

一进家门他就将自己投入到工作中,他咬着牙,什么都不去想,只想工作。他一直工作到凌晨三点钟才停下来,然后去冲了个冷水澡,回来继续工作。三点二十分的时候鸦来电话了。

“我猜出来你还没有睡觉。我嘛,是因为兴奋睡不着,不过这是良性的,我能感到……你睡一会吧,宝贝,你的身体不是铁打的,你要是病倒了,我会多么伤心。”

“好,我马上睡。你听,我上床了,我的眼睛快睁不开了。宝贝,我多么爱你,晚安。”

但是他睡不着。沙门女士给他带来的刺激太强烈了。他发了誓,可那是什么样的誓言?那算誓言吗?从前他从高高的树枝上抢救过一只黑白两色的小猫,猫儿偎在他怀里发抖的那一瞬间,天多么蓝,四周多么寂静。

天刚亮的时候,他睡着了一会儿,然后又醒来了。他今天有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