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云伯

沙门还记得在她的少女时期,听养父母谈论过云伯。云伯出身于富裕家庭,自己是大地研究所的研究员。年轻的时候他很有女人缘,但奉行独身主义。他在三十多岁时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恋爱。当时外部阻力极大,以致两人下决心结婚。然而一波三折,女孩终于因为对云伯没有信心而结束了年轻的生命。父母谈论云伯时,沙门听得很入迷,所以印象特别深。沙门只在父母家见过云伯一次,那时云伯已经有些年纪了,但还是很有风度,令沙门这样的中学生神往。她觉得他的声音尤其好听。

沙门再次见到云伯时,他已经快退休了,但沙门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太与众不同了。当时沙门陪云伯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倾听着云伯慢条斯理的讲述,激动得忘乎所以。城市在喧闹着,沙门青春的脸庞泛起红晕。却原来云伯同沙门的养父母从前是至交。

第二天云伯一下班就到沙门的书店来了。他不仅仅是来读书的,他还开了一个长长的书单交给沙门,告诉她应该购进哪些图书。他对沙门的经营很欣赏,说:“你啊,天生是干这个的。”沙门则一边听云伯说话一边暗想:这就是他,有女孩愿意为他去死……

后来云伯就退休了。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他隔一天就来一次书店。他不光读书,还介入书店的业务。当沙门提出想雇他为书店的策划时,却又被他坚决地拒绝了。他说他已经正式退休了,只能做些义务工作,书店事务是他的业余爱好。在后来的日子里沙门感到,她这家书店有半边是云伯撑起来的,难道世上还找得出比这更为优雅和深厚的友情吗?云伯虽然住在大公馆里,但生活朴素,对物质上的享受几乎没有欲念,只有无穷无尽的对书籍的好奇心。沙门在心里称他为父亲。有时沙门甚至这样想:她之所以那么多年里头没见到云伯,是因为云伯一直在等她长大。在这么多年里头,沙门多次在生活中遇到难题,每一次她都是去找云伯为她出主意。那些困难有的立刻就解决了,有的过了两三年才解决,但终究还是解决了。似乎是,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得倒云伯。沙门的心中常为云伯掀起爱的波澜,但云伯总是云伯,沙门从未见过他有乱了阵脚的时候。沙门一次又一次地感到释然:正因为云伯总是云伯,她的生活才会如此丰富多彩啊。就比如出租车司机小秦吧,他对她的那种激情有很大成分是来自云伯啊,是云伯在书店制造了浪漫的氛围,他是这方面的高手。也是他提升了书友们为人的格调。

“云伯,我要为您庆祝生日。”沙门说。

“可是我正打算忘记我的年龄,这样更快乐。”

“那我就不为您庆生了。其实我也总忘了您的年龄。”

“好。我爱你,比任何人都爱。”

“我想哭——”

“哭吧,哭吧。”

现在她的书店的读书会已经有七八十位书友了,还在渐渐地增加。据员工说,每次聚会都会结出一两个爱情的果实。有的中途不了了之,有的还果真发展成了现实生活中的情侣。沙门对这种信息感到非常愉悦。时间越久,沙门越觉得世界上找不出比云伯更为多情的人,也找不出比他更懂得情感的奥妙的人。也许,是那些伟大的文学和哲学塑造了云伯的个性。

在书店的文书小鱼眼中,云伯是她暗夜里的明灯。

小鱼是高中生,来自贫苦的乡村,家中有患病的父母,还有一个弟弟。她参加工作不到一年就结交了一位家境富裕的男友。也许小鱼有点太急于改善自己的贫困状况,没有多久她就同那位男友双双坠入爱河。那位男子常到书店来找小鱼,云伯也见过他。他开一辆跑车,他把车停在外面,然后就进到书店,坐下来边喝咖啡边等小鱼。小鱼下班后就同男友出去,要等到第二天才回书店来上班。

小鱼希望尽快同男友结婚,但男友说还没有准备好,而且父母方面也有阻力,不能马上结婚。后来就发生了打胎的事。

小鱼一蹶不振,脸变得黄黄的,说话有气无力。那段时间小鱼的男友继续往书店跑,很可能给了她一些经济上的资助。他愁眉苦脸,大概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小鱼感到自己的美梦破灭了。

有一天下午,云伯邀小鱼在店里喝咖啡,他俩谈了很久。云伯建议小鱼加入读书会,还给她介绍了几本文学书。没过多长时间,小鱼就慢慢地从困境中走出来了。小鱼是个重感情的女孩,她仍然爱她的男友,但自从加入了读书会,她就不那么依赖他了。最大的变化是,她不再同他一道外出,她说下班后她要读书,而且她自己对结婚的事也没想好,她打算多想想。她这样一说,男友就很吃惊,也很惭愧。

最近一段时间,由于受到云伯和老板沙门的保护,小鱼又恢复了活泼的天性,她对沙门说:

“要是没有云爷爷和您,我现在不知在哪个粪坑里挣扎呢。我真是个傻瓜。读书真好,我今后还要读好多好多书,我还要向您学习做策划。真奇怪,我过去怎么那么着急嫁人,真是昏了头!”

沙门扑哧一笑,说:

“你这个鬼丫头,我早就想培养你,可你心思不在业务上嘛。”

“沙门姐,您培养我吧。我跌了一跤,现在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她俩相约晚上去云伯家,同去的还有文老师。

在公馆门口,等候多时的云伯拥抱了她们三位。

“我的小孙女还是第一次来呢。我这里就是你读过的《晚霞》里面的云村啊。你看像不像?”云伯笑着说。

“像,像极了!难怪叫云村,这应该不是巧合!”小鱼说,“今天我才知道有这么好玩的地方。”

在客厅里,云伯拿出他收藏的《红楼梦》一书中大观园的全景图来欣赏。大家都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这是潇湘馆。”云伯指着图上的一处地方,“小鱼,我问你,你愿意成为这些女子中的哪一位?”

“都不愿意,也成不了她们。”小鱼坚决地说,“做哪一位都会觉得憋屈,时代不同了。”

“好!我们的小鱼进步得真快!”云伯很高兴。

小鱼看了看云伯说,她有点吃文老师的醋,因为文老师总是紧紧地挨着云爷爷坐在那里,把最好的位置全占了。她小鱼也想挨着云爷爷坐,可总轮不上她。文老师红着脸哧哧地笑,云伯就站起来,拉着小鱼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另一只手则搂着文老师。云伯的侄儿看了哈哈大笑。

“我爱您,云爷爷!我多么幸运。我以前从不敢说这个‘爱’字,我对小范(她的男友)都没说过,真的。”小鱼一边说一边将她的毛茸茸的栗子头靠着云伯的胳膊,迷醉地闭上了眼。

沙门坐在对面,心里掀起一阵阵波澜。

“云爷爷,云村刚才访问过我了。”小鱼闭着眼说。

“小鱼进来的时候没有抬头,所以她没看到蚊帐上的壁虎。”

说话的是文老师,她也闭着眼,她要充分享受这幸福的时光。

“女士们,我们来客人了!”云伯大声宣布。

三位女士都跳了起来。

进来的是风尘仆仆的登山运动员小郭。沙门扑上去同他拥抱,他将沙门抱起来转了一个圈。大家都在旁边拍手。

侄儿为每个人倒了一杯红酒。小郭喝酒后就流泪了。

“云伯,我也爱您呢。我在海拔五千米的山顶同您对话。我要说,登山虽好,读书会更好!”

“因为读书会有沙门。”文老师补充说。

“还有云伯和你们大家。”小郭进一步补充。

接着云伯又将他所收藏的红枫叶摆出来给大家欣赏。沙门一见枫叶就变得泪眼蒙眬了,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大家为这些火红的生命发出了一阵阵惊叹。小郭说这就叫在高潮中死去,这也是他的不变的梦想。

在大家的要求下,小郭讲了一个他登山时的“小插曲”。他讲得十分恐怖,以致小鱼捂住了耳朵偎在云爷爷怀里。小郭的双眼闪闪发光,充满了渴望。那是可怕的渴望。他平静地讲述,因为他知道听者都在向他的心灵靠近。

“那就是爱。”小郭用这句话来结束他的讲述。

“那就是爱……”沙门呻吟着回应,“人用不着天天去爱,一生中有两三回就够了。”

“可那就是我每天的生活,像《阿崎的海湾》一样。”小郭责备地反驳沙门。

“对不起,小郭。你说得有理,我没能跟上你的思路。”

他们一直待到深夜才回去——首先将文老师送到家中,然后三个人回店里。一路上,小鱼提高了嗓门说话,令沙门很惊奇,她还从未见过小鱼这么张扬呢。

洪鸣老师近来很高兴。虽然张丹织老师上个月没来读书会令他有点失落,但新人的加入又令他备感兴奋。这位新人就是煤永老师的夫人农。洪鸣老师很快就发现农具有一种隐藏的、惊人的美。或许是因为年龄相仿,各方面的才能也相当,洪鸣老师对农几乎是一见钟情。当然这个情并不是爱情,他的爱只属于鸦,这个情是激情,而这种激情又是读书会的特产。这一次洪鸣老师没有负疚感。其原因大概是由于云伯坐在附近。每次他将目光转向云伯,都会同云伯那既坦率又深邃的目光相遇。洪鸣老师知道这种相遇不是偶然的,云伯在关注着他和农,并且那目光里头有理解和鼓励。于是洪鸣老师暗想,他同农的关系发展得这么快,同云伯直接相关。“定海神针”究竟要将他带往何方?他感到困惑,也有点好奇,更多的是对云伯的感激。

“在读书会,我最喜欢的人不是您而是云伯。”农最近开始用这种轻俏的语气对洪鸣老师说话了,“您同我太相像了,属于不见面也能对话的那一种。可是说到云伯,谁猜得透他?有这种魅力的人极为稀少,相当于天才那一类吧。可他又多么随和,多么可亲!他是大家的梦中情人。”

“您说得太对了,我这种人大概要靠边站了?”

“为什么靠边站?因为有了云伯,我们才会彼此喜爱啊。”

“谢谢您!刚才我以为您要抛弃我了呢。”

尽管他俩没有坐在角落里的暗处,而是坐在亮堂堂的灯光下,却有一个念头隐隐地使洪鸣老师忧虑:要是鸦忽然进来了,看见他同农如此亲密,她会做何感想?云伯到底是怎样看待这件事的?他坚信一切全是正常的吗?他看见云伯已经转过身去了,正背对着他同那位出租车司机说话,大概是在说对一本书的看法。云伯旁边坐着的沙门,用点头来鼓励着司机小秦。洪鸣老师和农用目光扫视了一圈大厅,看到整个厅里的人都在说话。有的大声辩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在冥思中断断续续,还有的仅用目光来交流。有灵动的气流在大厅里回荡。农禁不住感叹道:“多么好啊!”她刚说了这一句,云伯就朝她和洪鸣老师走来了。于是两人都有点紧张。

但云伯微笑着坐下,什么都没说。

“云伯,我们两人在讨论我和洪鸣老师谁更爱您。”农说。

“也许是农?”云伯说。

“不对,”洪鸣老师说,“应该是我。她是后来的,不可能对您有我这么深的感情。云伯,我觉得您一直在给我生活的灵感,您将我的生活变成了——变成了——啊,我在说什么?”

“洪鸣老师在说关于美的梦想。”云伯平静地说,“不要感激我,是你们一直在给我灵感。你和珂农老师,你们是创造者,读书会——哈,我也忘了下面要说什么了。再见,你们好好聊吧。”

农和洪鸣老师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好一会,农才梦醒一般问:

“这本书的最后一段留下的是什么样的悬念?”

“明天早上您一醒来就会猜出来。”洪鸣老师笑着说。

“有些谜,不,差不多所有的谜都不仅仅是让人去猜的,主要是让人去做的。您同意吗?”

“您的阅读能力在突飞猛进!”

他俩共同捧着那本书,着急地翻动,想要找到那段他们感受最深的描写。可是他们翻到前面又翻到后面,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段话了。两人都有点失望。洪鸣老师背诵了描写的大部分,农听了之后精神有点恍惚,她忍不住问他:

“这本书是您写的吗?我觉得是您写的。您将您生活中即将发生的故事写下来了,所以云伯才会对您这么有信心。您瞧,他在向您致敬!啊,云伯,云伯!”

“我现在也有这样的感觉了,好像这本书是我同云伯共同创作的一样。可是这不好,我怎么能这么说?这不是剽窃吗?”

“嘘,小声点!这里不存在剽窃,您还没感觉到啊?”

他俩同时站了起来向外走去,因为当洪鸣老师说出“剽窃”这个词时,坐在旁边的人都转过脸来看着他俩了。

他俩站在人行道上时,才发现云伯也跟出来了。

“在读书的事情上不要有罪恶感。”云伯说,“最好的作品全都很相似,最高级的读者也很相似。洪鸣老师具有作家的潜质,当然,他这类人大部分一辈子都只当读者。但这不也是文学的幸事吗?”

“还有您,云伯,您也是只当读者,所以我们才这么需要您啊!您是一本很厚的、活的小说!”农少有地提高了嗓门。

“过奖了,过奖了。我们是在谈洪鸣老师嘛。再见。”

他俩在路灯下面面相觑,好像一时无话可说了。与此同时,两人的心贴得更紧了。洪鸣老师请求农原谅,因为他要回家备课了。农点了点头,说她也得提早回家了,免得煤永老师等她。

于是洪鸣老师将农送上了公交车。车一开走,洪鸣老师就对自己同农的关系感到了惊奇。他同这位女士的关系和同张丹织老师的关系迥异。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建立起了一种坦率的、亲切自然的关系。他虽然一个月才见到她一次,也从未给她打过电话,但只要同她一见面,就好像昨天他俩还在一起谈过话似的,那么熟悉和随意。而且他深深地感到她是一位富有诗意的女子,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而已。洪鸣老师自己不写诗,但他一直为这类女子所吸引,比如鸦,比如农。她们是他的理想。

他走到了河边,在那石凳上歇一歇,舍不得斩断激情马上回去工作。有一条渔船在抛锚,那景象令他心中升起一股怀旧的忧伤。他同时想起了鸦和张丹织老师,多么奇怪的联想。张丹织老师正在远离他,曾经有过的激情很快就像烟花一般消失了,怎么会这样?他百思不得其解。而鸦,对他来说也有了不同的意义。现在他一想起鸦就焦虑,主要是担心会失去她。虽然农填补了他的精神上的空白,可是他心里清楚,他同鸦这种个性的爱人长期分居,对她心灵上的损伤是无可挽回的。他想不出办法,也看不到转机,有种黑沉沉的东西在威胁着他。要不是云伯和农在支撑他,他很可能就沉下去了。

“洪鸣老师,你在散步吗?”沙门在黑暗中说。

“云伯究竟对我是怎样一种看法?”

“他爱你,常提到你。”

“啊!”

两人挽着手臂,在沉默中走了很长一段路,也许各人在想各人的心事。轮船的汽笛响起时,洪鸣老师颤抖了一下。

“你怎么啦?”沙门小声说。

“我正在想,天无绝人之路。”

“那当然!阿崎的海湾是淹不死人的。”

沙门说完这句就吃了一惊:她怎么变得这么乐观了?就在前不久,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在忧虑中为好友张丹织想出路。眼前的这一位也是她的挚友,她帮得了他吗?也许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就如他说的,“天无绝人之路”?

“我要回店里去了。”

“谢谢你,沙门。我们认识有多久了?”洪鸣老师的嗓音嘶哑了。

“五年多了吧。”

“我觉得已经有一辈子了。”

她突然消失在黑暗中了。洪鸣老师打了个冷噤。洪鸣老师自认为不是个非常坚强的人,他觉得要是没有沙门的读书会,没有她和云伯给他的支持,他现在的状况可能十分糟糕。

文老师今年七十二岁,她的丈夫已去世多年。文老师有两个儿子,她同小儿子、儿媳,还有两个孙儿孙女住在一起。她的另一个儿子就住在街对面,他几乎每天都带着孩子回母亲这边来。所以文老师的家里总是很热闹。如今这种大家庭已不太多见了,大概是因为文老师的性格特别温和才维系了这种家庭关系吧。文老师从青年时代起就是贤妻良母,在邻里间口碑极好。

文老师退休后协助儿子儿媳带大了四个孙儿孙女,直到他们都进了幼儿园,她才闲了下来,有了自己的空余时间。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她加入了沙门的书店的读书会。文老师年轻的时候就爱读书,尤其是文学书。后来,即使是在家务最繁忙的时候,她也从未中断过每天一小时以上的阅读。然而加入读书会是她生活中最大的转折,她的阅读时间一下就增加到了每天四个小时。儿子和媳妇们都很高兴,说文老师“老有所为”。文老师的精神面貌因为这读书的爱好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却是儿子儿媳们所不知道的。表面看,她仍是那位好脾气的老奶奶,但一切内在的变化都在暗地里隐藏着。文老师自己也早就观察到了一个现象,那就是读书给人带来的变化并不会破坏生活中的秩序,只会加强人的自立性和安排生活的能力。

从去读书会的第一次起,文老师同云伯之间的精神恋爱就使她变得思维敏捷,充满活力了。更重要的是,在读书会,大家都能在同她的交流中欣赏到她的魅力,而且这种魅力同年龄无关,有时年龄还成了一种优势,因为它里头蕴含了宝贵的经验和理想的纯度。比如云伯就是这样一位典范,不仅她从心底深爱他,读书会的每一位成员都爱他,认为他是从外表到内心最美的人。

当文老师在家中一个人沉思之际,也会产生小小的疑惑:或许云伯并不爱自己,或许她与他的关系只不过是她的单相思?不过这种疑惑并不持久,因为她的确在云伯眼里看到过温暖热情的爱的闪光,还有甜美的喜悦。再说,在读书会里,云伯既爱她又爱别人,这不是很好吗?每个人都能从他那里得到满足,而她文老师是离云伯最近的一位!

返老还童的文老师将读书和与书友交流当作了她的精神支柱,她感到自己的生活质量达到了自己一生中的最高点。她从前爱过她的丈夫,后来又爱过儿子、孙儿,可这都不能同她对云伯的爱相比。这是一种她以前不知道的另类的爱,一种深入到灵魂的激情。而且只要她不离开(当然不离开)读书会,这种爱就会一直持续下去。最重要的是,这种爱对任何人都无害,却给大家都带来欣喜。

她在家中也同儿子们谈起过云伯,不知为什么,她采用了异常严肃的语气。儿子们听了都肃然起敬。她说他是一位异常博学的老人,同时也是生活中的万事通。

“妈妈的晚年生活真丰富。”两个儿子异口同声地说。

文老师在读书会受到书友们的尊重,大家都认为她是那种最为“通灵”的人,就连刚来不久的农也这样认为。

有时她忍不住对云伯说:

“云老师啊,我和您在五十年前相遇就好了。”

“可五十年前我还是个花花公子呢。”云伯说。

“世事真难预料啊。”

“是啊。”

当文老师回忆起这种对话时,总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她既责备自己不应该同云伯谈私情,又感到遗憾,为什么不同他继续深谈下去呢。可读书会的氛围就是这样,总在两可之间摇摆,令人沉醉于其间。

先前那位张丹织老师在这里时,总将她和云伯放在一块来说。

“您和云伯是读书会的母亲和父亲。我常在心里称呼您为母亲,在这里,没有谁比您更适合这个称号的了。”她说。

听到这样的话,文老师内心的欢乐无法描述。

张丹织老师突然消失后,文老师有些遗憾。不过后来的农取代了她,文老师又觉得欣慰。这两位来自同一所著名的学校,两人性格完全不同,但又同样出类拔萃,充满了活力和美。她俩先后与同一位男子有关,文老师完全赞成和理解这种关系,这不就是她和云伯,还有沙门的关系的翻版吗?她已从云伯这里学会了不去预测,也就是说,不做无谓的预测。她,还有这些书友,不是来预测生活的,他们要享受生活——一种严肃的享受。

在七十岁的那一年,文老师才第一次接触到哲学书。她是抱着一种“走着瞧”的态度进入哲学阅读的,而哲学,居然以一位老朋友的姿态迎接了她,这颇令她感到意外。

“女性最适合思考当代哲学的难题,”云伯对她说,“杰出的女性的大脑是专为解谜而设的,我辈望尘莫及。”

云伯这样一说,文老师就自豪地昂起了头。

“我还不太晚,对吗?”她问。

“当然不晚。您经验丰富,在生活中训练有素,做这种工作正当其时。您的才能会引导我们走出困惑。”

“您说‘做这种工作’?您知道些什么?”

“您不是在写笔记吗?这就是工作!”云伯笑了起来。

“啊,您看透了我!我的确是想将我的哲学笔记拿出来同大家分享。但我有时又觉得这是一件私事……”

“不要这样想,在读书会里没有绝对的私事。您至少,可以为我写作吧?难道不能?”云伯的语气有点责备了。

“当然,当然,我就是为您写的,要不为谁?”文老师茫然了。

“那么,既然可以为我,就也可以是为大家写的。”

“啊,我被您冲昏了头脑!我不能太激动,我有高血压,我要冷静地想一想这件事。您真的觉得我行吗?”

“这种工作非您莫属。”

“我爱您,云老师,比任何人都爱。可我这样说出来总是有点害臊——我就不能闷在心里不说吗?”文老师的脸红了。

“干吗要闷在心里,我听了很高兴啊!您有超出常人的大才能,文老师!您一定要让我先睹为快,我感觉到您的这种才能不是一天两天了。并且我,一直认为当代哲学会是女性的事业。”

“谢谢您!我的确有不少想法,我一定先让您读它。”

这一天,他俩将椅子搬到了阴暗的角落,在那里小声地讨论黑格尔的著作,整整讨论了三个小时。直到读书会散场了,两人才有点吃惊地站了起来。

每次聚会后,云伯总是将文老师送到家门口,看着她走进那栋两层楼房,然后才回自己的家。他们两家住得不远。从书店出来时,时间已经不太早了,但文老师意犹未尽,提议去街心花园坐几分钟,说是那样有可能获得灵感,为他们刚才争论的哲学问题找到答案。

他们在长椅上坐下时,两人都听到了奇怪的、有点凄厉的叫声,一共叫了两声,不知道是人还是兽。他俩并不害怕,但尽管在回忆中努力分辨,还是辨不出是什么东西在叫。

“应该是幻觉。”文老师说,她心里有点高兴。

“两个人一同产生幻觉的概率有多大?”云伯说。

“几万分之一吧。这种事是有的。”文老师回答。

“多么浪漫。我们好像接近答案了?”

“太美了,这种夜晚。”

他俩一同站起来,慢慢走回家去。文老师的家一会儿就到了,她请云伯在街边站一站,说出心里的第一个念头。

“发生过的还会重复。”云伯说。

“谢谢您,云老师。为什么我同您在一块从不厌烦?”

“因为我们彼此都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对方了。也要感谢那些写书的人啊。”

两人都接近了那个答案,可那是什么样的答案?那是他俩要留到入睡前去感悟(不是思考)的答案。在深沉的夜,一头扎进黑暗美景里头,那该有多么惬意啊。他们相互道了晚安。

云伯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阴影里,看见文老师卧室的灯亮了很久,窗户上人影晃动,好像她在同儿子说话。

云伯对自己说:“一位睿智的女人就像美酒。”

的确是这样。文老师是他在哲学思想方面的唯一对手,她是那么轻松地就接近了他多年未曾解决的难题,而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才能有什么让人吃惊之处!“我一点都不愿死去。”云伯又说。他庆幸自己晚年命运的转折,希望自己再多活些年头。他就怀着这样的美好的念头回到了自己的公馆。

司机小秦是因为失恋而到书店的咖啡吧来寻找安慰的。小秦长得斯斯文文,平时很喜欢读通俗文学书。刚加入读书会的时候,他还有些不适应,因为这里讨论的那些书对他来说还有点深奥。也许是因为爱(他爱上了老板沙门),也许是因为从心里崇敬这些人,三四个月之后,小秦在阅读文学作品方面就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他已经读了好几部古典文学作品了,并且能清晰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他现在再也不读通俗文学了,只读严肃文学,他希望自己在一两年里头达到可以同沙门女士对话的水平。

“我以前一直在人造树林中游荡,”他对沙门说,“我被动地读书。现在我才明白,严肃文学书是原始森林。那森林在召唤我,我希望自己尽快地具备探险者的素质。”

“云伯说您具有诗人气质。功夫不负有心人。”沙门说。

“云伯真的说了这话?我要祝他长命百岁!最近我常梦见云伯,他在梦里对我讲话,声音时高时低,我想听明白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这种梦有点吃力。”

小秦偷偷地闯到云伯家去了一次。那天云伯刚好去市立图书馆查资料去了,家里只有他那位五十多岁的侄儿。他招待小秦喝工夫茶。

“像我这样的,没有什么文化,云伯会嫌弃我吗?”小秦问。

“您别这么想,我碰巧听云伯谈起过您,他说您有诗人气质。”

“啊,丘先生!今天是我的节日,我,我说不出话来了……”

“喝茶喝茶。”

他俩默默相对。喝完一壶茶,丘先生又泡了一壶。

“我也是因为读书到我叔叔这里来住的。”丘先生终于告诉小秦,“我从来没遇到过比我叔叔更有趣、更能理解我的人。他是个神奇的人,当我同他在一块时,生活就变得有意思了。”

“正是这样!我并不想过多地麻烦老人家,我只想离他近一点。丘先生,您该有多么幸运。您带我去看一眼他的书房可以吗?”

那书房有点阴暗,老式的书桌不大,桌上放着几本词典和一些铅笔。是最普通的书房。小秦恭敬地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忽然从空中传来一声问候:“欢迎光临,老朋友!”

小秦问丘先生是谁讲话。

“谁?没有谁!应该是您产生了幻觉。”他肯定地说。

小秦也觉得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他又朝房里张望了几下,发现那里面的景象更为朦胧了,连那张桌子都看不清了。

他向丘先生告辞,谢谢他的款待。

“谢什么呀,这里的大门敞开,您随时都可以来,哪怕半夜,只要您有心来就来。”侄儿说。

“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当然不是。这是我叔叔亲口允诺的。‘让小秦随时来我这里。他不是一般的客人,他是一位体力劳动者。’他就是这样说的。”

小秦晕头晕脑地将车开回了他的小院。小院的门口种了几盆花,开得正旺,那是他母亲种的。小秦和母亲在一起生活有好多年了,他父亲死得早。小秦的母亲是残疾人,只有一只眼睛有微弱的视力,她能摸索着做家务,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母亲爱读古典文学,不过她读的是盲文。小秦的女朋友就是因为他要同母亲住在一起才同他分手的。小秦不怪她。她离开的那段日子,小秦感到天都要塌下来了。小秦决不离开母亲,即使母亲冲他大发脾气,命令他搬走,他也决不动摇。后来是读书会救了他。

“大宝回来了啊。”母亲说。

“妈,我今后要努力读书了。”

“我儿有了上进心,我真高兴啊。”

“云伯看上了我,让我随时去他家做客。”

“我儿真了不起,被云伯看上了。”

“因为我是体力劳动者,还这么愿意读书,大概他认为这十分可贵。我今天在云伯的书房门口产生了幻觉。啊,那种感觉好极了!就像有人在暗处催促我:‘读书吧,读书吧。’”

母亲的手掌心里握着一点东西,她轻轻地搓着,弄出好听的响声,她侧着脸在倾听。

“妈妈,您手里是什么东西?”

“是普通的卵石,我天天摆弄它们,它们就成了玉石。我看到它们在暗处发光。你相信这种事吗?”母亲在微笑。

“岂止相信,这也是我的信念。”

小秦读书到深夜,他将每个句子都小声地读出来。

他上床后含笑进入了闪闪发亮的梦乡。

他很快就见到了云伯。云伯请他喝了一杯特殊风味的咖啡,笑眯眯地看着他。

“小秦非常有男子气概啊。”云伯由衷地叹道。

小秦羞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

“云伯您,谢谢您!可我一直认为自己最没有男子气概,有时简直像个窝囊废……”

“不是那样的!”云伯断然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就是我们这里最优秀的男子汉。”

小秦听了这话吃惊得合不拢嘴了。

有人将云伯叫走了。看着云伯的侧影,小秦的心在咚咚地跳,好久平息不下来。他于神情恍惚中看见文书小鱼过来了。

“您啊,您想独占云爷爷吗?我不允许!”

在他听来,小鱼似乎在屋子外面说话。她说着说着又走到他坐的桌旁来了。

“您成了云爷爷的掌上明珠了。”她冲着他的耳朵低语,“我注意到这种情况有好久了。所以我现在对您也有兴趣了。”

她在窃笑,小秦的脸像火一样发烧。

“您告诉我您最近在读哪本书好吗?我也想和您读一样的书,下次读书会我就可以同您讨论了。”

他像在梦中似的说出了书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