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一九八四年秋天,在麦收以后的这段空闲日子里,李宝成又第四次开始了以当村长为目标的“竞选”活动。
李宝成是三年前高中毕业后回乡的。他回村后也曾老老实实种了一年地,博得了村里老少爷儿们的好评。接下去便当了村里的团支部书记,也常去乡里开个青年会议什么的,回来传达传达。人们并没有把他当回事,可他自己却十分高看自己,又常常对村里的事体发表见解,老跟村长“顶牛”。于是,这团支书也给捋了。捋了也就捋了,这本就不是个什么官儿。村长、支书、会计、妇女主任都有补贴款,唯独这团支书没有。看来,上头也不多高看这团支书。可这娃子偏偏很当回事,先后一趟趟地找村长“理论”:问为什么捋他的团支书?村长李海昌按辈分应是他五叔。五叔不理他的茬儿,五叔根本没把这娃子放在心上,五叔二十年来一直管理着这个有五百多户人家的大李庄,五叔的关系遍布全县!五叔家的门楼也不是纸扎的而是钢筋水泥加红砖一层层垒起来的,五叔能怕他吗?五叔说:
“你娃子有本事告去吧!”
按说这娃子应该知趣了。不让干就不干,这又不当吃不当喝?干也㞗,不干也㞗。他爹就这样劝过他。可李宝成不听,偏要去纠缠五叔!这娃子站在当街里,手点着五叔的鼻子喊:
“五叔,咱明人不做暗事,我可是告你了!你记着,我一条道跑到黑。是坑是井我跳跳,是江是海我蹚蹚,我不信就没个公理!”
五叔的鼻子是好点的么?人家五叔不跟这娃子一个样儿。五叔也仅是笑笑:
“娃子,去吧。跑快些,我候着你哩。”
于是,李宝成便三番五趟地往乡政府跑。乡党委书记,乡长,各位党委委员,他一个一个找着“理论”。跑的趟数是不少了,乡党委书记也算是来过一趟,可人家进的是村长的门,吃的是村长的饭,人家酒足饭饱和村长笑着说话。据说乡党委书记也替这娃子说了话,然而五叔也说了话:他干我不干。这一句话就把乡党委书记堵住了。一位干了二十年的村长,一个年轻娃子,哪轻哪重不是很明白的事情吗?就这样,说说白说说。
告状不赢,这回可趴那儿好好种地吧。责任田,一分汗水一分收成,又饿不了肚子。要不,闹俩本钱出外做生意去,也扑腾个万元户当当……
不然。
李宝成哪儿也不去。他仗着自己高中毕业,年轻有文化,嘴巴也利,趁整党的工夫,回马一枪!曾先后三次对老村长裤腰带上挂的“木头橛子”——公章,发起猛烈的进攻。他说,他就是要争争这村长的位置。他觉得五叔早该下台,他甚至说五叔没给村民们办过一件好事。他觉得要是他当村长,准定比五叔干得强!他还经常在饭场里宣传他的“施政纲领”:三年把大李庄变成啥啥样,五年又变成啥啥样儿……
可是,由于年轻,也许是准备不足吧,他每次“竞选”都以彻底失败而告终。首先,大李庄的庄稼人就不买他的账。第一次选举他得了七票,第二次他得了十一票,第三次算是得票最多,也仅仅得了一百零四票。大李庄是个大村子,五百多户人家,两三千口人,这票数也就显得太可怜了!
再说,庄稼人哪个也不傻,各自心里都有一本账呢。老村长已盖起三所瓦房(整整十五间呢),两房媳妇也均已娶到家中,“肚皮”委实已吃得差不多了。要再换个年轻的“饿皮虱”(不管是谁,不管这会儿他人多好,时间长了总要偏一点,沾一点的),那又得多少年才能“喂”起来呀!所以,哪怕李宝成说得天花乱坠,他们争一差二的也不想换人。该忍的他们能忍。
这下子,反而使李宝成的“野心”暴露出来了。村里男男女女、大人小孩,谁都知道李宝成有野心。
李宝成也确有野心。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曾经丧过一阵子气,后来也就心定了。但他潜意识里仍然不甘心。他不想仅仅做一个会抡锄头的农民,那就太没意思了。他更不愿日子就这么平淡无味地一天天过下去,他需要刺激,他需要奔点什么,这目标还应该是宏大而久远的、是神圣的。有时候他的思绪会像野马一样奔出去,久久收不回来,使任何一个伟大的空想家都在他的思考面前相形见绌。比如,他想(假如可能的话)先在村子里干上三五年,干出个样子来。那么,他这个全国第一流的村长将到乡里再干上三五年,干出成绩来,上边肯定会发现他这个人才的!那时他就会到县里去,到省里去,甚至到中央去!当团中央书记也行啊,他会做好工作的,他敢起誓他决不为个人谋私利!他能吃苦,他可以连续三天三夜不合眼……然而,这时他还躺在大李庄西坡地那一亩半玉米田里,双手交叉枕在脑袋下面,嘴里噙着一片苦涩的玉米叶子,愣愣地发呆呢。
李宝成常看“闲书”(乡下人把与吃饭无关的书,统统称为闲书),他觉得他对社会是有研究的。可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个整日为自己谋私利、不为大家办事、大字不识一升的村长竟还有那么多人投他的赞成票?!而他年轻、有文化、愿意为大家办事,一颗心都想挖出来叫大家看看,却没有人投他的赞成票?!这是为什么?!
他不死心。
机会终于来了。这年夏天,老村长李海昌家里出了两件倒霉的事。先是李海昌本人和他相好儿的女人在西地玉米棵棵里干事儿,让骑车路过、警惕性又非常之高的乡公安特派员按住了屁股!这位公安特派员是新调来的年轻人,自然不认识他,硬把他弄到乡政府审了审。要不是乡长撞上,说不定还绑他一绳哩!这一次算是在乡里丢了人。乡长说:“老同志了,走吧,让他走吧。”年轻的公安特派员不解其意,说:“老同志就更应该……”乡长再次说:“走吧走吧……”公安特派员说:“乡长这、这是为啥呢?!”乡长发火说:“为啥?你说为啥?!你按住他屁股了?”公安特派员很认真地说:“我就是按住他屁股了,我真的按住他屁股了。”乡长不耐烦了,说:“你让他走,走了我再给你说!”就为这件事,一时闹得全乡沸沸扬扬,全乡都知道了……再就是他为了把自己的小儿媳妇安排到学校里教学,趁放暑假的工夫,硬把一位有三年教龄的耕读教师的名额给顶了下来。这位耕读教师在李宝成的鼓动下,曾六次跑到乡政府告状。村里一时也议论纷纷……这么一弄,连乡政府护着他的人也看不过去了,只好派工作组来重新主持选举。
这一回,李宝成吸取了上几次的教训,他关在屋里周密地思考了三天,搞了个详尽的“竞选”计划。他决定把工作做在前面,不惜一家一家地去做,而且准备采用新方法去做工作……他不信就扳不倒五叔。
白天,他照旧扛着锄头下地。为了给人一个好印象,他特意剃了一个小平头。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精心考虑调换的:既不新也不旧,既不时髦也不窝囊。上衣兜里本来插了两支笔,这会儿为了不显得太傲,他放起来一支,只插一支圆珠笔。在村里,在地里,他见人就打招呼。就是迎面碰上五叔,他也只是默默地走过去,不再那么横眉竖眼了。他要给人一个干净利索朴实能干的印象……
夜里,他便悄悄地开始活动了。
他先找了五斗。为请五斗来,他特意买了瓶酒做了几个菜。五斗好喝酒。五斗是村里的电工。打从村里接上了电之后,五斗就成了管电的五爷。特别是责任制之后,浇地、打场、磨面、吃水全得看五斗的脸色。五斗说能浇就能浇,五斗说拉闸就拉闸。所以,全村人用五斗的机会最多,五斗要说点什么大伙还是肯听的。他想让五斗帮他做做工作,造点舆论。
五斗来了。五斗有请必到。酒过三巡、西月当窗的时候,五斗解下了随时随地拴在他腰上的电工包,两眼一眯细,大咧咧地说:
“兄弟,有用着你斗哥的地方说了。你请咱来是看得起咱。说吧,用恁斗哥还不是一句话!”
行,有门儿!李宝成心里很高兴,赶忙又给五斗倒上一杯酒,这才把他的打算给五斗说了……
五斗听了,“嗞儿、嗞儿、嗞儿”一连喝了三杯,抹一下大嘴巴,这才慢慢地说:“兄弟,这可是得罪人的事儿。恁斗哥这电工是五叔叫当的。虽说咱有技术,有技术人家不用你也白搭。人家五叔想叫咱干咱干,不想叫咱干,咱就干不成。可你既然说出来了,恁斗哥愿意帮你这个忙。兄弟,你能不能也帮恁哥一个小忙?”
李宝成愣了愣,忙应承道:“说吧,斗哥……”
“二妞,你认得?”五斗吞吞吐吐地说。
“二、二妞?哪村的二妞?”
“小吴庄的,离这儿五里地……”
“认……认得。”李宝成心里“嗡”地一下,像是有蜜蜂蜇。
“听说……你们同过学?”
“同……同学。”
“兄弟,不瞒你说。咱相中她了。咱不愁吃不愁穿,就这一件发愁的事。为这姑娘,也不怕你笑话,恁斗哥夜夜睡不着觉……你,能不能去给说合说合?你要是……”
二妞,他偏偏相中了二妞了。二妞是他的同班同学,在高中上学的时候还同坐过一个位儿……他也喜欢二妞,他也喜欢……这是他从来不告人的秘密。
“怎么样?兄弟,你要能把这事儿给恁哥说合成,别管了,恁哥起码给你拉一半选票!”
“斗哥……”
“兄弟……”
李宝成迟疑着,他想先应承下来,应承下来再说。但他还不是成熟的政治家,叫他拿自己心爱的姑娘去做交换,去换得他求之不得的选票,他还做不到。哪怕是说一说他也做不到……世上的好姑娘不还很多么,很多,将来还愁找不来更好的姑娘么,能找来的。可他还是迟迟地不开口……
“兄弟,既然你不愿意帮这个忙,那就算了。算恁哥白说……”五斗很丧气地说。
……这不行,这太卑鄙,太卑鄙了!怎么偏偏是二妞,离这儿五里地的二妞,怎么偏偏让他看中了呢?为什么不是别的姑娘?难道世上的好姑娘还少么……
李宝成站起来了,很勉强也很激动地说:“斗哥,我什么忙都愿帮,可这件事不行。斗哥,掏心窝子说,这个忙我不能帮。我和二妞私下里已经好了三年了。这事儿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不得已才说出来的,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这下该五斗傻眼了,不知怎的,眼里就露出了一丝妒火:“你他妈的也太……”
李宝成坦诚地说:“这样吧,斗哥。你喜欢她我不反对。但是我不能让。拿出你男子汉的气魄,咱们争一争吧!让二妞决定好了。你可以不帮我的忙,你也可以……”
话似乎已经说尽了。五斗慢慢地站起来,抓起电工包束在腰里,趿着鞋拖拉、拖拉地走出去了。临出门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宝成一眼,那目光里有失望、有妒恨、也有……
五斗走后,李宝成抓住酒瓶子扔了出去!他更失望。但他很快地便镇定下来,他不再指望五斗帮忙了。他要亲自出马,一家一家去活动。这原本是他的第二步打算,现在不得不提前了……此时,他想二妞又恨二妞,为了二妞,他失掉了一支最重要的力量。他只有靠他自己了……
第二天夜里,他又出来活动了。这次他买了包好烟装在上衣兜里,心里头把五百户人家分了分类,专找那些在家里管事的人谈。
进了李石磙家,他先给石磙爷敬上一支烟,然后,把笔记本从兜里掏出来,开门见山地说:
“石磙爷,我要是能选上村长,你叫我给你干点啥事?”
石磙爷翻开眼看看他,默默地吸了两口烟,忽然笑眯眯地说:“宝成,咱近人不说远话。你二娃哥就这一个妞,老单。你要是能叫俺再生一胎,俺全家一准投你的票!”
李宝成啥都想了,唯独没想这生娃子的事儿。他怔了半晌,真想先答应下来,又怕将来石磙爷紧追着屁股要娃儿,叫他弄得下不了台。想来想去。只好老老实实地说:
“石磙爷,我要当村长,只能保证三年叫咱村富起来。做事一碗水端平,绝不谋私利。关于你说生娃的事儿,那是国策,我实在是不敢应承。你还是别投我的票吧。”
石磙爷望着他叹口气。他说的是实话,并没有骗人,石磙爷也只好叹口气,说:“娃子呀……”
来到李双成家,他坐下来就帮着双成媳妇择菜,择着菜对双成媳妇说:“二嫂,我要是能选上村长,你叫我给你办点啥事?”
“真哩?”双成媳妇眼都瞪大了,她从没听说过还有这样当村长的。
“真的。我说到办到。你说吧,我记下来,到时一定兑现。”李宝成又从兜里掏出了笔记本,准备记了。
双成媳妇“扑哧”笑了:“那中,宝成,俺分那块地可是老赖!还浇不上水……你双成哥是个鳖孙老实蛋!你要是能给俺调调地,俺一家七口都投你的票!”
李宝成长叹口气,捏笔的手写不下去了。地是全村人捏蛋儿分的,好坏搭配,都种了几年了,再调调给谁呢?把自家的好地调给她?那再有人要求调咋办呢?他只好还老老实实地说了:
“二嫂,我要当村长,只能保证一碗水端平,集大家的智慧搞好副业,保证叫咱村三年之后家家都看上电视……你说这调地的事,我实在办不到。你还是别投我的票吧。”
双成媳妇眨眨眼,再也不吭声了。
进了第三家,人家叫他给才五岁的小娃儿再划一块宅基地……
进了第四家,人家叫他把已承包出去的苹果园再转包给他家……
进了第五家,人家想多要些化肥指标……
进了第六家,人家说,只要他能把欠款给免了……
…………
五百户人家,李宝成一家一家都走遍了,烟也散了好几盒,结果大多数人家提的要求他办不到。他那一腔热血顿时冷了下来了,他的抱负,他的愿望,统统化成了泡影儿。他翻来覆去地想,觉得村长是当不成了,在这个村子里啥事也干不成了。人人都为自己打算,就是他当了村长,又会怎样呢?想着想着,心里一酸,扑簌簌掉了两滴眼泪……
选举那天,李宝成破例没有参加选举。他已经收拾好东西了,准备悄悄地离开大李庄村,永远离开这里,纵是下煤窑,跑新疆打小工,他也不回来了。
就在这时,五斗高举着双手跑来了,大老远的就喊:
“宝成,宝成!选上了,你被选上了!真不简单呢,一千七百六十五票……”
李宝成怔住了。庄稼人想是想,说是说,心底里还不是那么坏,那么自私……那么,他要当村长了。他能干好么?他还是太年轻了!这时候,他才感到他并不是那么有力量,那么有智慧,他甚至觉得自己很蠢。他必须干出个样子给大家看看了。他从想象的空中一下子回到了坚实的地面上,他感到了担子的沉重……
李宝成哭了。